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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马黄河》第七章 一登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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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骷髅宋炎见他步伐坚定,气势强绝,不但有勇夺三军之概,更有龙行虎步之姿,心头一凛,脚下发出“哧哧”之声,原来竟被对方迫退了五六步之多。
  此时两丈外的树林内转出一人,朗声长吟道:“远于陂水淡于秋,阡陌初穷见渡头,那有丹青能画得?画成应遣一生愁……”吟声朗越,甚有韵味。
  朱宗潜本来全副心神都贯注在宋炎身上,杀机透出,遥遥罩住对方。纵有泰山崩于前亦不变色,麋鹿兴于左亦不瞬目。换言之,他充满了杀机的心志完全聚注于宋炎,化为一片无形的罗网,笼罩着对方。
  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时宋炎固是不能逃掉,旁人也无法从中阻挠。
  少而吟声入耳,却比震天彻地的颦鼓还要厉害百倍,竟使得朱宗潜心念转动,忖道:“是哪一位雅致风人朗诵司马池公的绝句?”
  这一分心,宋炎顿时能得横跃数尺,宛如卸下万钧重石,大觉轻松,但亦自知背上衣服已被热汗湿透。
  朱宗潜斜眼望去,但见一个中年文士装束之人,背负长剑,洒然而来。此人相貌不俗,但眉宇间杀气隐隐,双眼射出强烈的光芒。
  要知道这一首绝句甚负盛名,作者司马池乃系宋代大学者司马光之父,但后世之人却全因他这一首绝句而得知司马池之名。那吟诗之人若然不是朗诵此首绝句,朱宗潜决计不会因而分心。
  双方目光一触,那负剑文士傲然笑道:“区区姓井名温,外号丹青客,在黑龙寨中排行第五,今日定要见识见识阁下的绝妙刀法。”
  朱宗潜大感诧异,心想黑龙寨这等凶手集团之中居然也有通晓文事之士,此人外号丹青客,料必精于绘画之道。
  这真是人不可以貌相,若然只见他作画吟诗的话,决计料不到这等风雅之士会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首领之一。
  但无论如何他心中总有可惜之感,当下应道:“你若是仗剑横行,此生有何愁可遣?”
  井温仰天长笑一声,道:“问得好,区区此生本来全无忧愁可言。但在今日以前,此心无处着落,是以有闲愁时复来侵。今日之后,又将情愁缠扰。”
  朱宗潜忖道:“这话分明说在今日以前因心无所寄,情无可托,所以会有闲愁。但今日已遇到心上人,是以闲愁虽消,而又有情愁相缠。此人倒是坦白得很,我若能使他改邪归正,放下屠刀,真是莫大的善事。”
  当他们对答之际,宋炎余悸犹在,连忙发号施令,霎时间大路的两端涌出许多黑衣大汉,堵塞住两头通路,此外胖人屠嵇桀也现身跟在宋炎身边。
  朱宗潜放眼一望,发觉两边堵截的黑衣大汉们都摆成阵势,当中留下一段空隙,大概是特意让井温得以与他放对拚斗。
  井温掣出背上长剑,光华闪闪,寒气侵人,傲然道:“来吧,且看你的刀法了得,抑是区区的长剑厉害。”
  朱宗潜暂时收敛起一切念头,提刀举步迫去。但他杀机不盛,是以气势远不及早先那般的强。
  但见两道光华闪处,寒芒电掣,原来朱、井二人已各挥兵刃接战了三招。
  朱宗潜心中倒抽一口冷气,忖道:“此人武功之高大大出我意料之外。他的剑法走的是极阴险刁毒的路数,故此攻守兼擅。我若想赢他,恐怕还得出奇兵走险着才行。如若不然,非激斗五六百招以上,难分高下。”
  那井温亦大为惊心动魄的想道:“无怪此人能连杀本寨十余兄弟,果然功力深厚之极。而且从这数招之中显示出机智过人。今日若想取胜,定须出奇变化,使出他完全料想不到的绝艺心法才有希望。”
  双方俱都存下戒慎之心,形势顿时大见和缓。但见他们刀来剑往,一招一式都极是干净利落,既不躁急轻进,亦不使尽全力,免得招式用老,回师不及。
  眨眼间对拆了二十余招,朱宗潜的大刀不论是快攻抑是缓进,刀上的内力越来越强。井温封架之际便显见艰困得多。
  胖人屠嵇桀右手提起一根比鸭卵还要粗大一倍的四尺短拐,左手拔出一把两尺长的屠刀,便要上前增援。
  宋炎伸手拦住他,冷冷道:“等一会才上不迟。”
  嵇桀道:“你没瞧见井老五已抵敌不住么?”
  宋炎双目凝视着战圈,瞬也不瞬,低低道:“老五最近得到大哥之助,将一种绘画时用笔之法融化在剑法之中,共有七招之多。我曾经观赏过这七招出自米家泼墨法剑招,果然有烟云变灭生意无穷之妙。”
  胖人屠嵇桀本来甚是桀骜不驯,乃是谁都不服的蛮横凶恶脚色。但这刻却已露出恭谨之色,道:“哦!是咱们大哥指点的,这七招剑法定必高明精妙之极。好,咱们就暂时瞧一瞧再说。”
  他们对话之时,朱、井二人又攻拆了十多招。朱宗潜仗着深厚无比的内力,运聚刀上,渐渐迫得对方剑势迟滞,已变成有守无攻的局面。
  他起初施展这种战术之时,早就盘算好两种变化,一是此法如若奏效,便继续下去,直到取胜为止。二是此法收效不大的话,就在适当时机改用长驱猛攻的手法,尽量利用大刀先天上擅长硬攻的特质求胜。
  及至他依计进行之后,发觉有效,便决定采用第一策,稳健地力拚到底,他全没料想到对方正希望他采取这等稳健打法,这样井温他只须等到一个机会,实时施展出那七招“泼墨剑法”,便可以奇变击败稳健了。
  朱宗潜虽是丝毫不知自己正向死亡陷阱步步迫近,但他机警异常,突然间发觉有两点大大可疑之事。一是井温形势既然如此不好,旁边的人为何还不出手援救?二是井温由开始至今还未使过情急拚命希望反败为胜的凶毒剑法。
  这两个疑问甚是明显,只不过身在局中之人还能发觉,便不是平常之人能够办得到的。
  朱宗潜心生警惕,立刻拟定应付之法。正当此时,井温突然长笑一声,剑光飞洒而出,奇幻之极。
  但朱宗潜也在同时之间改用刚猛迅快刀法,与适才的稳健迥然不同。
  两人顿时展开一场激烈无比的贴身肉搏之战,那井温的剑法变幻无穷,气势洒落奇逸,果然有如妙手运笔作画,胸中既有丘壑,落笔时更是处处兼顾,顷刻之间,烟云满纸。
  朱宗潜如若不是改走刚猛抢攻的路子,定要被他这几招奇奥剑法罩住,非死即伤。原来大自然中万事万物皆有生克之至理。武功之道更是如此,一旦自己的路数被对方所克,其时纵然功力更为深厚,也会在束手缚脚之下遭遇伤亡之祸。
  那井温的七招剑法锐不可当,只杀得朱宗潜浑身冒汗,但幸而还勉力招架得住,未遭败亡之惨。
  宋炎大惊道:“那厮好生了得,连老五这几招泼墨剑法也未奏功,瞧来非使用那‘分尸大阵’不可了。”
  话声未歇,朱宗潜大喝一声,金刀过处,井温手中长剑脱手飞上半空。
  他这一刀乃是神来之笔,莫说对方,连他自己也甚感意外,但觉这一刀已尽得刀法的精髓神韵,日后若要他再使出这等威力盖世的一刀,恐怕极不容易。
  但见他健腕一送,刀刃已抵住井温咽喉。但须向前送出,就可以立毙敌人于刀下。不过他却没有这样做,朗声说道:“井兄的才貌武功都使我十分钦佩,但今日一战为势所迫,只好得罪了。”
  井温厉声道:“要杀便杀,何用多言。”话说得虽凶,身子却丝毫不敢摇动。
  宋炎眼中泛射出森森杀机,嵇桀浓眉一皱,凶恶地道:“何不发动分尸大阵?”
  宋炎道:“老五性命在他手中,若然发动大阵,老五定要最先送命。”
  嵇桀怒道:“谁叫他不小心被敌人抓住,咱们今日若不击杀那厮,从此黑龙寨威名扫地。谁还肯拿大把的银子请咱们干活?”
  宋炎道:“别急,我先瞧瞧还有没有其它的路子可行?”
  他们的口气当中一点也不把结盟兄弟之情放在心上,行事完全基于利害得失。如若不是既残忍自私,而又自信武功高强的恶人,听了他们的对话也会心寒求退了。
  朱宗潜与井温对视片刻,朱宗潜道:“井兄如若丧了性命,从今永远丧失了争雄叱咤的机会,岂不可惜?”他故意在言词上巧妙地查探对方还有什么阴谋毒计。
  井温果然堕入彀中,冷笑道:“本寨承接买卖以来,从无一次失风。今日我纵然死在你刀下,但你亦难逃乱刀分尸之厄。”
  朱宗潜微微一笑道:“这也不见得,兄弟可以借重井兄安然脱困。”
  他不能不信对方的话,因为这黑龙寨的凶手们的武功他亲身经验过,晓得若是有高手统率之下,结阵而斗,当真能够把自己乱刀分尸。不过他深信人质在手,今日定可安然脱困无疑。
  他迅即绕到井温身后,但刀刃仍然贴颈而转,到了后面,才改用刀尖顶住他后背要害,道:“井兄请吧,咱们暂且离开这凶杀之地。”井温在他刀尖推迫之下,只好举步走去。
  他们是向北方移动,在南边的十余个黑衣大汉迅即跟着他们移动,速度较之他们两人快了一些,所以当朱宗潜以刀尖顶住井温走到离那群守住北边的黑衣大汉不及一丈之时,身后跟来的那一群凶手们亦离他们一丈左右。
  此时朱宗潜等如被前后两群凶手们夹住在当中,不过他仍不担心,因为井温在他刀尖前面,而这个人即是黑龙寨第五把交椅的领袖人物。
  胖人屠嵇桀已绕过人群,屹立在北边部下们的最后面,由于他又胖又高,巍然可见。他左手的屠刀举到头顶,发出耀眼的闪闪寒光。
  活骷髅宋炎则站在朱、井二人后面那群部属的最后面,他亦已掣出他的独门兵器,乃是双刀,刀身又薄又细,微微弯曲,比常用之刀尺寸略短,一望而知这对奇形弯刀使用之时极为轻巧灵动。武林中称之为“新月刀”乃是外门兵刃之一。
  除了朱宗潜之外,人人皆知一场惨烈血战即将爆发,但等宋炎一声令下,那前后三十余名悍大汉便往当中夹拢,变化为一座“分尸大阵”,谁也不理会那丹青客井温的生死,只专注等候宋炎的命令。
  朱宗潜向挡在前面的黑衣大汉们喝道:“让出道路,你们没瞧见他在我掌握之中么?”
  但那十余大汉个个举刀挺剑的屹立不动,也不答话。最后面压阵的胖人屠嵇桀面上闪动着杀机凶气,亦没有开腔的意思。
  朱宗潜这刻才发觉不妙,他真想转到井温面前瞧他的表情。
  然而他与井温脚下没有停止,转眼间已迫到五尺之内。
  迎面那一群黑衣大汉们刀剑如墙,封住去路,从他们僵硬的表情瞧来,任何人也深信他们决不会让出道路。
  正在这极为紧张的刹那间,宋炎冰冷的声音升起来,他只喝出“刀山剑树”四个字。迎面那一群黑衣大汉立刻齐齐连退一丈左右,并且迅即从当中裂开,分成两排。那当中裂开的道路只有三尺宽,十余名黑衣大汉各以手中刀剑结集成奇妙的阵势。使得当中这条道路彷佛是刀山剑树一般,任何穿行此路之人,上有大刀,下有利剑,杀气森森,足以令人心寒胆落。
  宋炎接着用那冰冷的语调说道:“你敢穿行过去么?”这话自然是向朱宗潜说的。
  朱宗潜朗笑一声,道:“为何不敢?”
  他虽是明知一旦走入阵内,头上以及左右两侧的刀剑尖锋都离他不过数寸之隔。其时敌人不敢发动则已,如若当真发动攻势,他武功再高,也不能完全安然无恙,纵能不死,但受伤却是决计免不了的。
  此时暮色更深,四下浮动惨淡阴寒的气氛,突然间一阵急骤繁密的蹄声从北面传来,一听而知乃是七八骑飞驰而至,赶往距此十余里远的陈留县城投宿。
  宋炎凝神一听,面色微变,低哼了一声,道:“姓朱的你敢走就快点走。”
  朱宗潜为人何等机警多智,一听此言便知别有原因,决不是普通的过路人,心中暗暗好笑,忖道:“宋炎你这是弄巧成拙啦,若然不开口催促,我虽是听到蹄声,也将不加理会,一径穿阵而去。但你这一使出激将之法,我偏偏不教你如愿以偿。”
  当下抖丹田仰天长啸一声,啸声破空而起,在场之人无不震得耳鼓生疼。他接着朗声喝道:“黑龙寨正与本人争斗,来者如若自问惹不起黑龙寨,快快停步或是绕路避开为是。”
  这几句话乃是以深厚内功逼出,远传数里。蹄声虽响,却不能淹没一个字,人人都听得十分真切。
  此时迅急驰来七骑离这现场只不过是二十来丈,因其间有个弯角,所以视线被右崖隔断。那七骑方自听完朱宗潜之言,路畔树后窜出两条人影,都是黑色劲装手提兵器的大汉。
  他们拦在大路中心,那七骑除非把他们撞跌,否则很难过得去。但这七骑迅驰之势丝毫不曾受阻,只见他们忽间已分作两排,径从大路两边抄去。
  拦路的两名黑衣大汉尚未叱喝出声,最先的两骑已抄到身侧。他们无暇寻思,各挥兵刃分向这两骑攻击。
  双方的动作都奇快异常,如兔起鹘落,使人全无思考余地。那两骑马上之人齐齐冷笑,各自俯身出手。
  骏马挟着劲风迅即窜过那两个拦路大汉,马上之人同时都把对方兵器夺到手中。紧接着两骑衔尾掠过,那黑龙寨的两名大汉万想不到手中兵刃一照面间便被人夺去,方自一怔,又有两骑抄掠过去了。
  此时一共已窜过了六骑,只剩下一骑略为堕后,故此黑龙寨两大汉来得及往当中一合,拦住这单骑的去路。
  这一骑与先前的六骑全不相同,马上之人固然极为年青,那匹坐骑也雄骏无比,浑身雪白。鞍上的年青骑士一见去路被阻,当即长笑一声,猛一提缰。那匹白马随着这一提之势,四蹄离地飞起,呼一声从两人头顶越过。
  这年青骑士应变之快,骑术之精,以及马匹的神骏随便哪一件都可以称绝一时。黑龙寨的两名大汉乃是行家,不由得都呆了。
  眨眼间这七骑已驰到现场,骤然煞住急驰之势,恰好是停在胖人屠嵇桀身后两丈之处。
  活骷髅宋炎乃是极老的江湖,故此早先一听蹄声便知来人乃是武林高手,这才会变色以及催促朱宗潜。
  朱宗潜却远比不上他,当时丝毫不知,所以朗声警告来人,免得来骑糊里胡涂中碰上了黑龙寨,结下怨仇。
  这时便瞧出黑龙寨纪律之严不是一般帮派可比,在场三十余人包括嵇桀在内,竟没有一个转头或抬眼去瞧那一干闯到的骑士。
  只有主持全局的宋炎用锐利的目光在那七骑士面上转动。他的目光每扫过一个人,就不由得皱一下眉头,如此一共皱了七次,可见得这七骑来头甚大,不比等闲。
  那七骑之中,有六个是年在五旬以上的老者,只有一个年纪极轻的人,身罩长袍,相貌端方稳重。朱宗潜一眼望去,认出此人正是银衣帮少帮主欧阳谦。
  他感到意外地再向那六个老者望去,但见黑发黑髯的也有,须发全白的也有,秃顶的也有,身上穿着也多半不同,各有特异之处。唯一共同之处便是人人双眼神光充足,精神极大,好像每一个都准能活过一百岁似的。
  朱宗潜的目光在一个秃顶红脸,颔下留着一丛乌黑的山羊胡子的老人面上多停留了一下。
  这位老者不但相貌滑稽可亲,最惹眼的是他身穿一件羊皮短袄,毛皮反在外面。厚厚的棉裤下面又是一对笨重臃肿的棉鞋。
  这一身装束可知他乃是炼的童子功,元阳未失,是以寒暑不侵,亦必定有一身上佳的横练功夫无疑。这么大年纪之人还是童身可就不易多见了,所以朱宗潜格外注意他。
  这秃顶红面老者冲着他龇牙一笑,那撮山羊胡子翘起来又落下去,这样急速地上落几下,好像山羊的短尾巴抖动一般,甚是滑稽可笑。
  但朱宗潜见了却甚是佩服,心知此老一身内功已臻化境,才能气贯毛梢,运转自如。
  欧阳谦低噫一声,才道:“原来是朱宗潜兄在此,这真叫做人生何处不相逢了。”
  话声方歇,先前拦路的两名黑衣大汉,急步进到他们后面,宋炎冷冷道:“退下。”那两人立刻闪入路边树后。
  宋炎接着又道:“真想不到在这等荒僻的小地方竟会碰上当今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前辈高手,人数竟达如此之多。但愿几位只是因事路过,并非特意来找敝寨的麻烦那就好了。”
  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的老者开口道:“阁下想必就是黑龙寨的智囊宋二当家了。”他那双细而长的眼睛中射出闪电般的光芒,冷峻又锐利。
  宋炎拱手应道:“正是区区在下,想不到武当名宿欧大先生居然识得贱名。”
  那欧大先生接下去道:“我等此来一半有意一半无意,这话听起来好像是故弄玄虚一般,其实丝毫不假。”
  饶他宋炎如何诡谲多智,听了这话也不由得一阵迷糊,当下含混道:“原来如此,这倒教在下觉得甚是难做。”
  那秃顶红面老者呵呵一笑,声震四野,洪亮之极。笑罢方道:“你们这般阵势倒是古怪得紧,我老秃很有意思打刀剑缝中钻一趟,宋二你意下如何?”
  他对宋炎的称呼毫不客气,但宋炎似是无暇理会这等过节,应道:“天下武林中谁人不知秃天王杨元化乃是不坏金刚,区区几把凡兵俗刃岂能奈何得您老?”
  秃天王杨元化响亮地笑道:“人人背后管叫我做老秃羊,你又何必客气。好吧,老秃不捣乱也成。但这个小伙子干什么站着不动?喂,你可是害怕么?”
  朱宗潜一点也不觉得他是讥讽自己,反而感到他好像有意帮助自己一般。当下说道:“在下害怕不害怕还在其次,老前辈见多识广,您瞧黑龙寨会不会不管他五当家的生死而向我下手?”
  杨元化的山羊胡子一抖,道:“靠不住,他们出名的六亲不认,谁也不敢说他们不会那样做。”
  井温冷笑道:“朱宗潜,你若不敢从刀山剑阵中钻过,那就算了,何须多言?”
  他在朱宗潜刀尖威胁之下,一直没有开口,也没有冒险逃走。这刻突然说话,朱宗潜便心中一动,忖道:“眼下来了这许多前辈高手,黑龙寨纵是一向但求成功不择手段之辈,可是当着这些名家高手也必有顾忌无疑。好,我就往刀山剑阵中走一遭,纵有丧身之危,却免得被这一干前辈高手瞧不起。”
  他下了决心,面上反而浮起从容笑意,朗声道:“井兄说得好,走吧!但井兄万勿试图摆脱兄弟手中之刀,否则误人误己,后悔莫及。”
  全场静寂无声,眼看朱宗潜金刀顶住井温向那一群黑衣大汉的裂缝中走去。转眼间已走入刀剑夹缝之内。
  武当名宿欧大先生,秃天王杨元化和欧阳谦等七位名家高手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但这刻也禁不住甚是紧张,个个屏息噤声的瞧看着。
  朱宗潜这刻上下左右都有刀剑指着,仅仅相距三五寸左右,但须略略往前一送腕,便可伤人。众人见他神色自如,不由得都暗暗佩服他过人的胆色。
  活骷髅宋炎平生第一次陷入这等左右为难的窘境,他明知朱宗潜极是了得,人又机警无比。今日若是错过了这等机会,以后只怕不可复得。
  因此他当初已下决心牺牲井老五。但眼下情势全然不同,有这许多名家高手在场观看,若是下令出手,不特他们不会坐视,将来黑龙寨在江湖上的声名更是臭不可言。
  他转念之际,井、朱二人已走到当中。宋炎口中发出呻吟声,甚是凄厉可怖。欧阳谦立即喝道:“朱兄暂时别动。”
  朱宗潜左手一探,抓住井温肩胛,口中说道:“什么事?”
  他应变极快,这一抓住井温,身躯便顺势贴上去,这一来便利用井温身躯替他挡住前方及左侧的刀剑,而他这刻也就腾出了右手金刀可以应敌。
  他立时利用此一情势先发制人,右脚闪电般横踢出去,手中金刀划出一片光华,呛呛呛连响数声,已荡开三柄刀剑。
  这个变故发生得十分突然,连宋炎也为之一怔。
  朱宗潜动作奇快,左手一推,井温身形不由自主的向左方的黑衣大汉们撞去。而他本人却打右方空隙间跃出阵外,疾如闪电。
  他随即向欧阳谦那边跃去,身在空中,眼角已瞥见那胖人屠嵇桀凶猛地横扑拦截,同时感到劲风压体,原来是嵇桀的短拐扫到。
  朱宗潜虽是明知对方手劲特强,但此刻已不能回转闪避,只好挥刀劈出。刀拐相交,发出震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却见朱宗潜不但没被截住,反而加速向前飞去,落在欧阳谦等人前面。
  秃天王杨元化俯身探臂,夹手取过他的大刀,道:“好家伙,我瞧瞧刀口毁缺了没有?”
  朱宗潜大为感激的望了杨元化一眼,原来他硬挡那胖人屠嵇桀的全力一击,虽然表面上还借力前飞,其实已被对方这一拐震得指掌酸麻无力之极,那口大刀已堪堪握之不住。若不是秃天王杨元化迅即取过金刀,定必坠跌地上而当场出丑。
  他心中自然明白杨元化乃是暗暗助他,哪里当真要观看那刀,不由得对他甚是感激,同时又极为佩服他的眼力。
  他随即回头向黑龙寨那一方之人望去,只见那三十多个黑衣大汉齐齐撤退树林之内,宋炎、嵇桀及井温三人断后,很快就全部消逝在林木后面。
  欧阳谦高声道:“朱兄,这几位俱是当代名家大豪,小弟替你介绍。”
  话声中有四道人影从马鞍上飞起,疾向林中射去,身手之迅急轻捷,令人咋舌。
  这一来七骑只剩下三匹马有人留在鞍上,他们都一同下马,其中之一是欧阳谦,还有一个是武当名宿欧大先生。另一个老者身披锦袍,质料华贵,气派甚大,一如贵官显宦似的。
  欧阳谦先介绍欧大先生,朱宗潜听过他的声名,晓得他是武当派数一数二的人物,便向他道过仰慕之意,词色中甚是恭敬。接着介绍那锦袍老者,乃是江南六大名家之一,姓符名直。
  朱宗潜双目锐利如鹰,早已发觉这符直左胸上有一只拇指甲那么大的金色豹子,别在衣上。
  这枚金豹别针像闪电一般照亮了他的脑海,当即晓得他曾经被东厂网罗。“东厂”乃是明成祖始设,当他尚未夺得帝位而在北平当“燕王”之时,曾经利用建文帝左右的太监做耳目,探听宫廷的消息。到他即帝位之后,便设东厂于东安门,使太监主理,侦察朝臣行动。专门缉访谋逆妖言大奸大恶等情事,权势极重。
  他又知道东厂网罗的奇人异士中,以金豹章为最高级,全是一等的高手,只寥寥数人而已。这本是十分机密的记号,即使是东厂之内,亦不是人人皆知。因此,身处江湖草莽中的高手如欧大先生或欧阳谦他们都不晓得这个机密。
  朱宗潜用冷淡的态度与符直客套了几句,他没有向那金豹章再看第二眼,是以自信对方不会疑及自己晓得他身份之事。
  但他这种不同的态度却瞒不过机警异常的欧阳谦。不过欧阳谦却误以为朱宗潜因未听过符直的名头,才会如此,当下又郑重的道:“前辈成名已久,近十余年隐居纳福,罕得在江湖走动。他的弧形剑乃是武林一绝,至今未逢敌手。朱兄今日能得与他晤面,这机会实在很难得呢!”
  朱宗潜马上便明白定是自己的态度惹出欧阳谦此言,为了不想被人家猜疑,赶快改变态度。
  转眼间一个高高瘦瘦的灰衣老者最先回转,他以冷涩的声音道:“黑龙寨真是不可小觑,敢情步步都有了预计安排。”
  欧阳谦道:“正因他们势力已成,训练精良,是以最近比以前跋扈得多了。”
  他跟着把这个高瘦老者介绍给朱宗潜道:“这一位前辈是巫山云归奉节,平生以轻功及一支尺八玉箫称雄宇内。”
  归奉节向朱宗潜点点头,道:“欧阳世兄乃是过当之誉而已。倒是朱兄的功力和应变时的机智令人大为佩服。”
  朱宗潜现在已知道一干人没有一个不是当世高手,当即行礼见过。不久,那秃天王杨元化等三人相继回来,欧阳谦一一介绍过,得知一个是关外高手魔鞭盛启,一个面白无须甚是儒雅潇洒的是文曲星程,此人亦是江南八大名家之一。
  这些前辈高手们亲眼得见朱宗潜的功力,都极为惊讶他如此高强深厚,词色之间,对他甚为推重。
  杨元化首先道:“这位老弟有如彗星般出现于武林,果然甚是了得,无怪冯天保老兄那么眼高于顶之人,在飞鸽传书中那般爱重推誉,我老秃第一个赞成延揽他加入咱们的阵容之内。”
  最先响应杨元化这个说法之人竟是符直,说道:“秃兄之言有理,此举有百利而无一害。”他向来以弧形剑及智谋见重天下武林,此言一出,人人特别重视。
  欧阳谦接口道:“晚辈本不该僭越开口,但杨、符两位前辈的主张确实大有见地。”
  文曲星程微微一笑,道:“冯兄的飞函中,好像没有提及这位朋友的师承来历吧?”
  这话无疑是想使朱宗潜自己报出来历,以便大家作最后的决定,要知他们俱是天下知名的高手。今日如肯邀朱宗潜加入,对他而言那真是天大的光荣,江湖之人若然得知,将要大为轰动无疑。因此若是旁的人那还有不赶快报出师门来历之理?但朱宗潜另有苦衷,只好歉然一笑,道:“诸位前辈务请宥谅这一点,在下总有一天会奉告一切的。”
  欧大先生至此才开口道:“既是如此,朱兄无须勉强说话。”
  他那双明亮如电的眼神从众人面上一闪而过,便接着又道:“老朽亦赞成延揽朱君之说,归兄、盛兄、程兄三位怎么说?”
  冷峭的归奉节和粗犷的盛启立时颔首,程徐徐道:“既是如此,兄弟亦不便多说了,现下天色已黑,我们何不赶到陈留始行商议细节?”
  朱宗潜一点也不明白他们所谓延揽是什么意思,初时还以为是欧阳谦银衣帮想罗致自己,后来发觉不对。
  这时大家都下马陪他步行,好在离陈留不过十余里路,在他们这等高手眼中,这一点路程简直是微不足道。
  在夜色中走了一程,朱宗潜向身边的欧阳谦道:“少帮主气量虽是宽宏,但咱们之间的过节恐怕仍然不能涣然冰释?”
  欧阳谦面色一变,在黑暗中只有炼童子功的杨元化瞧在眼中。欧阳谦吸一口气才平静下来,道:“不错,但私人恩怨不妨暂时押后,咱们现下正倾力搜索为祸天下的‘狼人’,希望你也出力参加。”
  朱宗潜听了“狼人”二字,顿时面色大变,黑暗中也只有杨元化瞧得见。
  欧阳谦得不到他的回复,觉得很奇怪:“朱兄可是不愿参加这个行列?”
  朱宗潜忙道:“在下若是能够附随诸位骥尾,那叫做一登龙门身价十倍,真是求之不得之事,何敢推辞。”
  文曲星程笑道:“说得好,我们这支队伍便用龙门二字为号吧!”
  杨元化插嘴道:“朱老弟,你刚才有点犹豫不决,不知是何缘故?”
  朱宗潜道:“在下一点也不晓得‘狼人’之事,是以暗感稀奇,不禁忖想了一下而已。”
  欧阳谦随即把“狼人”来历说出,一如前几日告诉林盼秋的内容一样。最后道:“这一次我们赶到开封大搜三日,毫无所获。但我们决不能罢休,还须继续努力。然而……”他提高声音,使大家都听得见,接着道:“然而冯老他说得对,咱们这龙门队结合不易,既然已到了此地,正须趁此良机做点有益武林之事,岂可单以狼人为限,对别的伤天害理的蟊贼全然视若无睹?”
  朱宗潜不觉对他又加了几分钦佩之意,心想象他这等急公好义的少年英侠世间罕有,林盼秋若是嫁给他的话,那真是她的福气,直到此刻,他心中对欧阳谦淡淡的一点敌意也完全消失了,而且想起林盼秋之时,亦没有那种惘然若失之感。
  他自然没有细思其故,而事实却很简单,只是因为褚玉钏的倩影芳容已烙在他心中而已。
  离那陈留城池尚有数里,但业已灯火满眼,令人泛起赶快投身在那繁盛的市肆内的欲望。
  在最前面领头的欧大先生突然停步,因此大家都跟着停下来。
  欧大先生徐徐道:“符直兄素来智谋如海,计出不穷,现在须得请教高见。”
  符直道:“大先生好说了,兄弟自应殚精竭智贡献出一得之愚。”他略略停顿一下,又道:“大先生在此处停步,想必与鄙见不谋而合,那便是我们不可和朱兄一道入城,泄漏了本队是有意歼灭黑龙寨的机密。”他轻轻一点,众人无不恍然明白。
  朱宗潜道:“诸位如若有意用在下做饵,诱敌人入网,在下定然踊跃以赴。不过在下甚感不解的是刚才黑龙寨在场人数不少,若是当时下手,对黑龙寨必是难以复原的打击无疑。可是诸位却轻轻放过,不知是何缘故?”
  符直道:“朱兄有所不知,那黑龙寨虽说是个个恶孽满身,死有余辜。但最使人忌惮的是他们的领袖人物,到现在为止,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大哥是谁。只知他的武功冠绝当代,现下这些出面的领袖如宋炎、嵇桀、井温之流,只配做他的徒弟而已。而从多年来他行踪依然潜藏不露这一点看来,那黑龙寨的老大心计之工,手段之高,亦是万分难斗的人。所以我们当前最要紧的事不在诛杀他的手下,而是如何查探出他的真面目。”
  朱宗潜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他们早先为何任得黑龙寨之人安然退走,敢情是故意留下这些人的性命,以便根查那个神秘的“黑龙头”。
  他又晓得自己虽是已登龙门,不过为了整个局势,暂时还是不能扬眉吐气的公开跟他们在一起。看来目下这龙门队打算先铲除了黑龙寨,才轮到“狼人”了。
  这时他已不便再使用银衣帮取来的金刀,一则于欧阳谦面子上不好看,二则免得别人误会他是银衣帮中之人,当即把那柄金刀还给欧阳谦。欧阳谦却从鞍边取下一口长剑送给他,道:“此剑也算得上是佳品,名叫‘芙蓉’,特意带来奉赠。”
  他的话中似是另外含有深意,朱宗潜正要推辞,杨元化拍着秃脑袋道:“现在咱们人人须全力以赴,这叫做会水可以使船,有劲的可以拉纤。你若是连一件趁手兵器都没有,那还行吗?”
  朱宗潜只好把长剑插在背后,杨元化又道:“咱们的龙门队还有两位你没见过,一位是少林高僧一影大师,还有一位是十丈红杜七姨,她乃是齐鲁间第一高手,这两位都因故暂时不能参加,将来你自会见到。”
  他们说话之际,欧大先生让符直、归奉节等人略一商谈,便接口道:“朱兄目下可经陈留前赴徐州,本队将选出两人与你前后策应,万一敌人率众倾巢来犯,只要那个黑龙头没有出现,你们三人定可以自保有余,至于我们其余的人的行踪,一时还不能确定,须视整个局势而决定。总之,你的任务是分散敌人一部份力量,最好是当然能诱使黑龙头出现。”
  当下选出秃天王杨元化和关外高手魔鞭盛启二人担任呼应朱宗潜之人,他们商量了好些细节,然后先后向陈留驰去,朱宗潜等他们走远,又隔了一会,才独自回到了城内。
  他依计划一径前赴东城报恩寺投宿,翌晨起个绝早,徒步出城直奔杞县。
  一路上他很小心的注意有没有人跟踪,但似乎毫无可疑之兆。直到中午在杞县打尖之后,再沿着官道东行,突然间一匹健马从后面飞驰而来,越过了他向前驰去。不过在人马擦过之时,马上之人抛给他一件物事。
  朱宗潜接到手中一捏,便已晓得是一封柬帖,背人打开一看。这封柬帖乃是杨元化命人送来的,说是冯天保通知全队人马,他的徒弟李思翔和李家的亲戚褚玉钏姑娘昨夜失踪,乃是被黑龙寨劫去,请全队人马助他搜索查究。
  朱宗潜心头大震,取出火折把柬帖焚毁,便转身向杞县驰去。
  那帖柬上还注明杨元化已往陈留展开搜查,所以嘱朱必须小心在意,免得孤身无援为敌所乘。
  朱宗潜返回杞县之后,正要继续向陈留赶去,刚刚走到城门,一个黑衫大汉迎面拦住,道:“在下奉命向尊驾传递消息,敝上有意请尊驾前往相见。”
  朱宗潜反而一愕,道:“贵上是哪一位?”他明明发觉对方乃是黑龙寨之人,但又感到难以置信,故而有此一问。
  那黑衫大汉道:“敝寨宋二当家的有请尊驾。”
  朱宗潜这才能够置信,道:“好吧,你前头走。”他虽是随口吩咐,却自然而然有一种慑人的威势。
  那黑衣大汉晓得他手底高明之极,曾经一口气连杀黑龙寨十余人,是以平常的桀骜不驯完全消失无踪,躬身道:“是!”
  两人先后而行,一径出城,舍下正路,越过无数阡陌,好不容易才踏上一条土路,又走了数里,到达一所庄院。
  这座庄院外表甚是破旧,但踪痕车辙俱有,显然最近有许多人马出入。
  入庄之后,那宋炎想是得到报告,由一群十多个大汉簇拥迎出,双方在晒场上寒暄了几句,便即迎入大厅内落坐谈话。
  朱宗潜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宋炎的太师椅离他远达两丈,而在他的左右都有不少黑衫按刀大汉戒备。他若是想出手攻击宋炎,势必被这群黑衣大汉拦截住。
  他顿时晓得局势严重万分,一则自己孤身闯入龙潭虎穴之内。二则对方分明有厉害计谋对付自己,所以才会防范他暴起伤人。不过到底是什么计谋会使得自己忍耐不住?这却很耐人寻味。
  宋炎毫无表情的凝望着他,双方对视了片刻,他才点点头,道:“尊驾真是敝寨有史以来最难收拾之人,兄弟私心甚感佩服。”
  朱宗潜微微一哂,道:“宋兄找我来此到底有何种惊人之事?何不痛痛快快的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