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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荡江湖》第二十一章 请问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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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振飞也得承认石头并不至于蠢到那种程度,他只不过憨厚没有心机而已,这等普通的推理能力,他还是有的。所以他必定查看过四下,认定她没有藏起来,开他的玩笑。
  但假如把这当作真实的事,那就很严重了。首先他须得知道的是那儿本来荒凉无人,几时盖搭了一间小屋?第二,一个美丽年轻的女孩子,当真敢独自到这种荒僻的地方来么?第三,她怎会向一个陌生的男人微笑?就算她真的笑了,石头又有什么理由到窗边去看人家?第四,这个女鬼的故事是发生于光天化日之下。假如世俗相传“鬼”都是在黑夜活动的说法正确的话,则大白天怎会见鬼?
  他那天生明敏灵警的脑筋,一转之下,就想出了这几个问题。
  他瞅住石头,暗暗忖道:“假如我要逐一弄明白这些问题,起码要花上不少时间。”
  于是他决定放弃追究,无论那个美女是不是鬼,与他本不相干,辛辛苦苦弄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处?
  他安慰石头几句,便把他打发开,并且尽量在这短短的几句话中,使石头明白他“不感兴趣”的心意。
  因此,往后过了三天,石头都没有提起这件事。
  然而第四天中午时分,石头正在做饭之时,赵振飞却破例地走入这间厨房。
  石头本来懒洋洋的在烧火,见他进来,登时精神一振,黧黑的面上,泛起了笑容,高声道:“大爷,你敢是饿了?”
  赵振飞道:“饿不饿都不打紧,我是来跟你谈一谈的。”
  石头道:“那敢情好,你想谈什么?”
  赵振飞道:“我想谈你看见鬼的事。”
  他眼看着石头立刻沮丧下来,泄气得还真快。
  当下又道:“你可愿意跟我谈?如果你不喜欢,我就跟你谈别的。”
  石头沉默了一阵,才无精打采地道:“随便你。”
  赵振飞道:“那么咱们还是略为谈一谈吧,你这几天老是心神不定,而且连鸟肉都没得吃了,到底怎么回事呀?”
  石头道:“我没空去打鸟,前天和昨天我仍然看见她,而且她这两回还向我哭呢!”
  赵振飞道:“你一直没跟她说过话,对不对?”
  石头道:“当然啦,我一走近去,她就不见了,怎能跟她说话呀?”
  赵振飞道:“你没提起今天的情况,想必另有惊人的变化无疑了。”
  石头只点点头,一副乏劲的样子,但忽然跳起身,问道:“你怎么晓得?你也去看过?”
  赵振飞道:“没有,我只不过猜想而已。”
  石头道:“猜得好,也许你能够猜得出她往哪儿去了,是吗?”
  赵振飞摆摆手,道:“不要急,若果你小心地回答我的问题,也许我能解答。”
  石头马上就高兴了,道:“好极了,那么美的姑娘,不知受谁欺侮,真是太可怜了,我一定得想法子帮助她。”
  赵振飞失笑道:“她如果真是女鬼,试想咱们能帮什么忙呢?”
  石头认真地道:“她是鬼的话,咱们也能变成鬼啊,对不对?”

×      ×      ×

  赵振飞暗吃一惊,心想:“亏他想得出这等浑主意来,幸而我改变了不管这事的主意,要不然这家伙可能真的寻死,企图变鬼去帮助那女鬼呢!”
  他丝毫不露出心中的震动,淡淡道:“问题是你如何能确知她是鬼而不是别的,如果你没有法子确定,你就没法子变鬼。因为等你变成鬼时,才发现她是活人,又或者是狐仙之类的东西,你想活过来,那就难了。”
  这番话纯是企图以道理去折服对方,而不是利用感情或权力迫他放弃。因此,赵振飞非常小心的观察对方的表情,以便推断自己的话生不生效?
  但见石头似是忽然惊醒一般,道:“是啊!那时就麻烦了,那么我应该先确定一下她到底是不是鬼,才能谈到如何帮助她,可是这样?”
  赵振飞点头道:“正是。”
  这时他心中十分宽慰,因为石头一定不会做出寻死之事了。
  当下问道:“今天早上又发生什么了?”
  石头摊开手,表示一无所有的意思,道:“不见啦!通通看不见了。”
  赵振飞笑一笑,道:“如果她不再出现,咱们也可以恢复安宁啦!”
  石头道:“大爷,可不只是她不见,连那屋子也没有了,真奇怪,那间屋子居然可以搬来搬去的。”
  赵振飞点头道:“有些屋子果然可以很容易搬动。”
  石头道:“我瞧了半天,那儿一片花草,任什么遗迹都没有。”
  赵振飞心中一动,道:“如果盖搭过屋子,哪怕是可以搬动的,仍然会留下痕迹。至少地面的花草一定变了样,只不知你有没有留神去瞧?”
  石头道:“瞧是瞧过,但没有想到这一点。”
  赵振飞道:“好在这件事不急,你明儿去看过,再告诉我。”
  这一天他们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石头是个不用心智之人,现下有赵振飞出头,他好像已把责任移交,顿时身心安泰,恢复欢恬自得的特质。
  但赵振飞却不然了,他外表上没有一点变化,事实上他内心却波澜万丈,起伏不休。
  他对自己居然变成如此,以往的修养似乎都不起一点作用,感到非常惭愧。因此,当他好几次想立刻去瞧瞧时,都尽力抑制住这个冲动。
  翌日的破晓时分,他就在想这件事,一面又暗暗惭愧自己何以忽然如此不能沉着?但惭愧归惭愧,想仍然照想。
  石头一直没有动身去瞧的迹象,赵振飞熬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道:“石头,你不打算出去么?”
  石头讶道:“这么早?我从来没有这么早出去的呀?”
  赵振飞这才发现目下仍是清晨,外面草尖叶面上,仍然有闪闪发光的露珠呢!
  当下他再三提醒自己要沉住气,饶是如此,他仍然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尤其是他无事可做,打开佛典,眼中连一字也看不进去。
  终于熬到那个石头动身了,他欣慰地舒一口气。随即想起轮到面对不知多久的等待,这又使他心烦意乱起来。
  这会儿的赵振飞,表现得如此的焦躁不安,屡屡进出于草地和木石小筑之间。知道他的人看了,一定会感到无以置信,因为他前几个月,尚如槁木死灰一般,而现下却为了一件与他完全无关之事,急得比猴子还更毛燥些。
  时间只过去了一阵,可是赵振飞已经非常不耐烦。当他奔出草地,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亲自去看时,猛可大吃一惊,仰首忖道:“我如此着急,固然是因为好久没有任何活动之故,但又会不会是因为我听说那女孩子很美,才使我这般心急呢?”
  他脑海中掠过几张美丽的面庞,最后只有一张面庞仍然未消失,她那黑白分明,明亮得宛如天上星辰的双眸,似乎能诉说出任何言语。而那挺直的鼻子,白玉般而又透出桃花颜色的双颊,迷人欲醉的香唇,形成了世间至美的一幅图画。
  这位脑中之人,正是已经珠沉玉碎,永别人间的尤丽君。
  赵振飞忽然泄了气,四肢百骸都失去知觉,根本不能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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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赵振飞才从那无底的悲哀深渊中泛起来,回到这现实的人生中。
  四下的风景仍然是那么幽美宁恬,明媚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山风中夹着浓郁的树叶和绿草的气味。
  在往常这些景色和气味,定能使他回忆起小时候走过人家的篱笆或山径的片断景象。那会使他泛起谈谈的惆怅,以及一份亲切的眷恋。
  可是这刻,他已找不回那熟悉可爱的轻淡惆怅,只有刻骨铭心的余哀,在胸际缭绕。于是,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人生的另外一个阶段了,也可以说他经历了人生无情的打击,因而成熟了。
  石头的脚步声从林内传出来时,他已经完全不焦燥,只用意兴阑珊的眼光,向那边望去。
  石头奔了出来,见到赵振飞,顿时安心地透一口大气,高声道:“大爷,那屋子又看见了。”
  赵振飞点点头,道:“没有关系,你慢慢说。”
  石头走近他,又道:“那个姑娘又向我笑了。”
  赵振飞道:“当你走近去时,又看不见她,是也不是?”
  石头道:“是呀!”
  赵振飞道:“那么等到明天,她又会向你哭了。”
  石头惊道:“要是她一定哭,我明天不去就行啦!”
  赵振飞道:“你怕什么?”
  石头道:“不是怕,而是觉得心里难过。唉!大爷啊!你定要亲眼见过,才知道她有多么漂亮可爱。我一看她流眼泪,心里就难过得不得了。”
  赵振飞的面色阴沉下来,道:“这等手段太卑鄙了。”话声中流露出愤恨的意思。
  石头茫然道:“什么卑鄙呀?”
  赵振飞摇摇头,突然道:“走,现在就去看看。”
  石头大喜道:“那就好了。”
  赵振飞感到不解,问道:“为什么这样就好呢?”
  石头道:“因为你看过之后,那个姑娘是不是鬼这回事,我可用不着去想了。”
  赵振飞不禁莞尔一笑,道:“从此就等我去伤脑筋了,是不是?”
  石头有点不好意思,道:“大爷呀!我是个笨人,你要我一天挑三百担水都行,但叫我想事情,我实在受不了。”
  赵振飞道:“好吧,咱们去瞧瞧。”
  他们穿越过幽静美丽的山坡和浅谷,最后走过一片树林。
  从树林出来,可就看见微微斜下去的平坦山坡下面,有一间茅顶木屋,看起来相当结实,绝对不畏风雨或是野兽等侵袭。
  在树林与那屋子之间的距离,大约是十三四丈,平坦的坡间,长满了绿油油的野草,以及一丛丛的杜鹃山茶,还有许多灌木。
  在这等景色怡人的所在,忽然看见这么一座屋子,虽然有孤寂之感,但也有遗世隐居的风味,令人悠然神往。
  那屋子有一面窗户,向着坡上。这刻垂下一块竹帘,所以没有法子看见屋内的情况。
  赵振飞打量了一阵,面色变化得十分剧烈,但石头却没有看见,一味直着眼睛,向屋子望去。
  他喃喃道:“奇怪,那个窗子一向没有竹帘的啊!”
  赵振飞突然放低声音,道:“石头,你仔细听着。你回到木石小筑去,把我睡的床换一个方向摆,同时在那木脚上,刻一个水字,你听清楚了没有?”
  石头讶然点点头,赵振飞立刻提高声音道:“石头,我看这屋子有点奇怪,你马上回去,把我的刀拿来,快。”
  石头虽然是纯厚浑直之人,但这刻也懂得赵振飞的意思,立即应道:“好,大爷你自己可别过去呀!等我回转来,两个人就不怕了。”
  赵振飞挥挥手,石头立刻迈开大步,笑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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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林边只剩下赵振飞一个人,他屹立不动,大有等候石头回来的意思。
  他心想道:“在我未迫近那屋子以前,这个暗中的敌人决计不敢有所行动。因为她如果不借阵法之力,便没有赢得我的把握,这个理由,正好说明了两件事,一是对方为何想尽法子把我诱到此地来,而不敢到木石小筑找我,因为她不能把阵法搬到那边去。二是我放心教石头回去留下暗号,亦是看准她不敢惊动我这一点,所以断定她目下决不会拦截石头……”
  当然他刚才高声说话,如果在附近埋伏的敌人听了去,也会放心让石头走的。因为对方只会怕石头去通知别人来,如果只是取刀,那就不妨事了。
  赵振飞噙着一丝冷笑,站了老大一会工夫,看他的神态,似乎非得等石头转来,决计不会移动。
  窗户突然发生动静,那片竹帘卷起来,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庞,虽然相距甚远,但以赵振飞的目力,仍然可以看得出这个女子大致上很美丽。
  他望了一阵,便慢慢举步走去。
  大约走了三四丈,便在一丛杜鹃花前停下来。
  这时他已把那美女看得比较清楚,但见她当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美丽之极,还有点像尤丽君。
  他心中一旦勾起了对尤丽君的怀念,顿时情绪激动,眼中流露出迷惘之色。
  窗内的美女突然向他招手,动作非常优美。
  赵振飞正要举步走去,后面传来石头的声音,道:“大爷,等一等,刀拿来了。”
  他迅快奔下来,赵振飞回头向他投以感激的一瞥。原来他面前这一丛杜鹃,就是阵法的界限,他一旦踏入,除非胸有成竹,兼且灵台空澈,智珠活泼,方能按照阵法可以通行的路线走去。
  若是以他刚才心情恍惚的情形来推断,他只要入阵,必定受制无疑,因此他对石头的及时赶到,甚是感激。
  石头把宝刀交给他,赵振飞佩好刀,道:“你紧跟着我,相隔不可超过五步。”
  两人大步踏入阵去,赵振飞忽横忽直地行去,使后面的石头讶惑不已,但他浑直忠心,牢牢的盯住主人身影,决不超过五步之远。
  本来只有百步之距,就可到达那座茅屋,可是他们这等走法,便须超过一千步。特别是不停地变换方向,耗费时间甚多。
  因此,他们好一阵工夫才迫近那座茅屋,但两个人四只眼睛,一直都不曾离开窗内的美女。
  现在双方相距只有十多步,赵振飞突然停下来。
  窗内的美女含笑脉脉,瞧着他们,神态甚是友善,她没有半点躲起来的意念,最重要的是她一点不像“鬼”。
  她大约是二十岁,宛如春花艳发,白皙如玉的娇靥上,泛起桃花般的颜色,那对眼睛,尤其明亮清澈。
  在赵振飞所站之处,与那窗户之间,乃是一片碧油油的绿草,平坦软茸,教人真想躺下去打滚。
  其间并没有树木或石头,赵振飞大可以举步一直走到窗下,或者轻轻一跃,亦可飞越草地,落在那美人眼前。
  但赵振飞并没有这样做,只站立在原地,默默的打量对方,锐利的目光,宛如冷电,丝毫不含一点感情。
  在他后面的石头,也愣头愣脑地望着这个美女,面上浮现着欢喜的傻笑,似乎心下甚是快活。
  赵振飞皱皱眉头,终于开口道:“姑娘是谁?”
  那美貌少女微微一笑,露出洁白齐整的牙齿。
  她从容不迫地说道:“先生你又是谁呢?”
  赵振飞道:“在下赵振飞,又名子龙。”
  美貌少女颔首道:“啊!原来是赵大侠。”
  她竟不回答对方的问题,石头的招风耳抖动一下,大声道:“你这样很不公平,我们大爷都已报上姓名,但你却不告诉我们……”
  美貌少女转过目光,温柔地望着石头,道:“我的苦衷你们不晓得,所以才会怪我。”
  石头释然道:“原来你不是不想把姓名告诉我们。”
  美貌少女道:“是的,不是不想,但也不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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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振飞对她的话,并不十分留心。由于他目下已不须注视她的眼睛,因此之故,他开始迅快地观察其他的事物,例如她的衣着,包括颜色、质料以及剪裁式样。当然屋内可以看见的部份,他决不遗漏,甚至连她头发所梳的式样,也不曾放过。
  要知赵振飞武功虽是得自少林真传,练成了举世无双的“大金钟破密普渡大法”简称大金钟神功。在少林派中,成就绝高,已列入超级高手之流,但他的其他许多学问,却是得自许多位高人专家。
  因此,别人如若单单视他为“少林弟子”,从这个范围中揣测他的本事成就,非“谬以千里”不可。
  目下赵振飞正以他独特的过人的眼力,观察这个美貌少女。
  第一点:他从屋外这一座寺门阵法的结构,看出是属于方外流派中道家的“茅山派”的秘传绝学。
  第二点:屋内的桌子上,有一盏高脚的瓷质灯台。这座灯台,他认出是景德镇出产之物。
  第三点:这个少女身上的浅青罗衣,虽然是著名的杭州绿春,但剪裁式样却是湖湘盛行的女装。
  第四点:她说话的口音,带有少许娇软腔调。
  第五点:当她与自己对瞧之时,以及后来转眼望向石头,眼波中所含的感情,转变得很快。
  第六点:她的身体和双手,完全不曾碰触到窗框,与一般娇柔女性,喜欢倚靠着窗台以支承体重的习惯截然不同。
  赵振飞把观察所得,归纳起来,加以分析研判,便得到一些很有用的资料,看出这个少女的轮廓了。
  只听石头高声道:“我越听越糊涂啦!究竟你说不说出姓名呢?”
  美貌少女“咕”地一笑,道:“你急什么?赵大侠一点也不急呀。你不妨看看,他的样子,好像并不怎样想知道我的姓名似的,赵大侠,贱妾可有猜错么?”
  她末后的几句话,乃是向赵振飞说的。石头瞧瞧这位主人,果然一派不在乎的样子,便只好不作声了。
  赵振飞缓缓道:“姑娘如果愿意赐告芳名,在下自是乐于晓得。但假如所言不实,那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