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踪侠影录》4
张内府徐徐展开文书,指着那画像说道:“你可知道此人是谁?”那少年军官面色又是一变,却道:“这不是大人此次截获的强盗之一吗?”张风府道:“我是想问你知不知道他的身份?”那少年军官略一迟疑,忽地一口气答道:“他是雁门关外金刀寨主周健的唯一爱子!听说十年之前,周健叛出边关,被满门抄斩,就只逃出这个儿子。”张风府睨他一眼,道:“你年纪轻轻,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呵!”
那少年军官虎目蕴泪,道:“张大人――”张风府截着说道:“从今之后,你我兄弟相交,请直叫我的名号好了。”那少年军官道:“张大哥,实不相瞒,金刀周健实是我家的大恩人,至于何事何恩,恕我现在不能奉告。”
张风府道:“我也看出你身世有难言之隐,这个不谈。周健的儿子被我们擒了,你说怎生发落?”那少年军官道:“兹事体大,小弟不敢置喙。呀,金刀寨主虽然是叛了朝廷,可是他在雁门关外屡次打败胡兵,倒也是有功于国呀!他就只剩下这个儿子了,若然押解至京,审问出来,只怕也是难逃一死,那可真是惨哪!”他虽口说“不敢置喙”,其实却是非常明显地说出了自己的意思,想用说话打动张风府之心,将周山民速速释放。
张风府微微一笑,道:“不必押解至京,也不必有劳朝廷审问,康总管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但却也未必至死。”那少年军官道:“适才送来的八百里加紧文书,说的就是此事么?”张风府道:“是呀!我所说的难决之事,就在此了。康总管耳目真灵,已知周健的儿子偷入内地,也知道我们此次擒获了不少绿林中有头面的人,就是还不知道周健的儿子是否也在俘虏之列。所以飞骑传报,要我们留意此人。若是已经擒了,就把他的琵琶骨凿穿,把他的眼珠子挖掉,叫他失了武功,别人也就不易将他救走。然后康总管还要把这个残废之人作为奇货,要挟金刀寨主,叫他不敢抵抗官军。”那少年军官失声说道:“这一招可真毒呀!”
张风府道:“你我吃皇恩受皇禄,普通的强盗,咱们手到擒来,领功受赏,那是心安理得。可是周健父子可不是普通的强盗,要不是他们,瓦剌的大军只怕早已长驱侵入了。”
那少年军官双目放光,喜道:“张大人,不,张大哥,那你就将他放了吧!我若早知道你有这心思――”张风府笑着截他的话:“就不必费这么大力气去袭击番王了,是不是?千里兄,我早猜到你袭击番王,乃是一石两鸟之计。你不欲与我公然作对,在我帐下,偷放此人,所以想假手毕道凡那一帮人将番王擒了,用来交换,可是这样?”那少年军官道:“大哥,你说得一点不错!”
张风府笑容忽敛,道:“放了此人,说得倒很容易,你难道不知道康总管的厉害吗?我这锦衣卫指挥固然做不成,你想中今科的武状元,那也休想了。”少年军官默然不语,良久良久,愤然说道:“我这武状元不考也罢,只是累了张大人的功名!”张风府道:“何况不止是掉了功名,只恐生命也未必能保。”
那少年军官显得失望之极,冷冷说道:“张大人还有甚么吩咐?”张风府道:“你到外边巡夜,除了樊忠一人之外,其他的人都不准出入。你可不许轻举妄动。”那少年军官道:“在你大哥,不,在你大人的手下,我就是敢‘轻举妄动’,也逃不脱你的缅刀,大人,你放心好啦!”张风府挥手一笑:“不必再说气话,你去吧!”云蕾在檐角偷瞧,见那少年军官悻悻而去,心中也是好生失望。
张风府又把亲兵唤入,低声吩咐了几句,遣他出去,不久又带了一个人入来。
这人乃是樊忠,张风府把文书给他看了,只见他双眼一翻,浓眉倒竖,大声说道:“大哥可还记得咱们昔日的誓言么?”张风府道:“年深日久,记不起了!”樊忠怒气上冲,拍案说道:“真的就忘记了?”张风府道:“贤弟,你说说看。”
樊忠道:“拼将热血,保卫邦家。咱们是不愿受外敌欺凌,这才投军去的。为的可不是封妻荫子,利禄功名!”顿了一顿,又道:“我本意是到边关上去,一刀一枪,跟胡兵拼个痛快,偏偏皇上却要留我做内廷卫士,这几年可闷死我啦。”歇了一歇,又道:“咱们不能到边关去亲自执干戈以卫社稷,反而把力抗胡兵的金刀寨主的儿子害了,这还成甚么话?”张风府又道:“咱们还有甚么誓言?”樊忠道:“有福同享,有祸有当!”张风府道:“好,那目下就有桩大祸,要你同当!附耳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樊忠突然一揖到地,道:“大哥恕我适才鲁莽,你交代的事万错不了!”转身走出,张风府喟然叹道:“只怕你的二哥不是同样心肠。”樊忠道:“哪管得许多。”头也不回,大步走出。
云蕾心道:“原来这两人倒也是热血汉子。”正想跟踪樊忠,看他干的甚么,忽见张风府朝自己这方向一笑,招手说道:“请下来吧!你倒挂檐上这么些时候,还不累么?”云蕾微微一笑,飘身落地,拱手说道:“张大人,咱们是朋友啦。”张风府道:“你是为了救周山民而来的,是么?”云蕾道:“不错,你们的话我都听见啦,就烦你把他交与我吧。”
张风府一笑说道:“交你带他回去?这岂不要惊动众人?事情败露,你就不为我设想么?”云蕾一怔,想起现下形势已变,已经不必硬来,自己考虑,果欠周详,不觉面有尴尬之色。张风府又是微微一笑,道:“樊忠此时已把你的周大哥偷偷带出去啦,我叫他们在北门之外等你。”云蕾大喜,便待飞身上屋。张风府忽道:“且慢!”云蕾转身说道:“还有何事?”张风府道:“你那位骑白马的朋友呢?”
云蕾面热心跳,颤声说道:“他有他走,我有我走,怎知他到了何方?”张风府好诧异,道:“你们二人双剑合璧,妙绝天下,岂可分开?你那位朋友器宇非凡,令人一见倾心。你若再见他时,请代我向他致意。”云蕾道:“我也未必能见着他,我记下你的话便是,告辞了。”张风府又道:“且慢!”
云蕾甚觉烦躁,回头道:“还有何事?”张风府道:“那震三界毕道凡现在何方?”云蕾吃了一惊,心道:“莫非毕老前辈的行藏亦已被他窥破?”久久不答。张风府一笑说道:“你不肯说,也就算啦。烦你转告于他,他可不比金刀寨主,我奉皇命捕他,万万不能徇私释放,看在他也算得是一条好汉,请他远远避开,免得大家碰面!好了,为朋友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你走吧!”
云蕾飞身上屋,想那张风府行径,甚是出乎自己意外。想起这样一位本来具有侠义心肠的热血男子,却为皇帝一家一姓卖命,又不觉替他十分不值。陡然又想起自己的爷爷,为了保全大明使节,捱了多少年苦难,却终于血溅国门,不觉喃喃自语道:“愚忠二字,不知害了多少英雄豪杰!”
云蕾年纪轻轻,本不会想到这些千古以来令人困惑的问题――忠于君与忠于国的区别,在封建社会之中,若非有大智慧之人,实是不易分辨清楚。只因她与张丹枫多时相处,不知不觉之间,接受了他的观念与熏陶,故此敢于蔑视他爷爷那代奉为金科玉律的忠君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