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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无战事》第三章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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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兵之要在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国防部为用兵中枢,因此各部各局都集中在一栋大楼里,便于电讯密文能尽快在各个部门之间传递衔接,呈交筹划。

  唯一的例外是这个南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不在大楼里,不与其他部局直接往来,单独设在大楼后院绿荫掩盖的一栋二层小洋楼里。仅此也能看出,它虽然名义上仍属国防部之下辖局,而且还是“预备干部”局,其地位却令其他部局侧目相看。

  曾可达把车停在国防部大楼前院,徒步绕过大楼,便看到了后面这片院子。每到此处,他和他的同志们都会自觉地轻身疾步走过那段只有建丰同志的专车可以使用的水泥车道,去往那栋小楼。这不只是发自内心的尊敬,还有由衷的体谅。建丰同志在工作,而且往往是在同一时间处理完全不同的几件工作,他需要安静。

  大楼距小楼约两百米,沿那条水泥车道,每五十米路旁竖一伞亭,每个伞亭下站着一个身着无领章、无军帽、卡其布军服的青年军人,四个口袋的军服和腰间别着的手枪能看出他们皆非士兵,却看不出他们的官阶职衔。

  曾可达轻身快步,每遇伞亭都是互相注目,同时行礼,匆匆而过。

  来到楼前,登上五级石阶,门口的青年无声地引着曾可达进入一层门厅。

  门厅约一百平方米,无任何装饰,一左一右只有两条各长五米的木条靠背坐凳对面摆着。最为醒目的是坐凳背后同样长的两排衣架,上面整齐地挂着一套套无领章的卡其布军服,下面摆着一双双黑色浅口布鞋,墙上钉着一个个帽钩。曾可达很熟悉地走到贴有他姓名的一套军服前,先取下军帽挂上帽钩,接着脱下自己的少将官服。引他进门的青年接过他的少将服,曾可达轻声说了一句“谢谢”。换上了自己那套无领章卡其布军服,弯腰解了皮鞋上的鞋带,换上了自己的那双布鞋。这才独自走向门厅里端的楼梯,轻步而快速地拾级而上。

  楼梯尽头上了走廊,正对便是双扇大门,敞开着,一眼便能看到门内和一层相同是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大厅。与一楼不同的是,这里只三面挨墙的窗前摆有长条靠背木凳,厅中更显空阔,而正对走廊这两扇大门的大厅内室那两扇虚掩的大门便赫然在目,以致内室大门边的一张值班桌和桌前的值班秘书更显醒目。

  看到站在大厅门口的曾可达,值班秘书便在桌前一笑站起,点了下头。

  曾可达轻步走进大厅,走到值班桌前以目默询。

  那值班秘书示以稍候,桌上有一电话不用,却走到内室大门那一侧小几上的另一部电话前,拿起了话筒:“报告建丰同志,曾可达同志到了。”

  少顷,他将电话向候在那里的曾可达一伸,曾可达轻步走了过去,接过了电话,放到耳边,习惯地往电话机上方贴在墙上的一张白纸望去。

  白纸上是建丰同志亲笔书写的颜体。上方横排写着“我们都是同志”,下方左边竖行写着“事忙恕不见面”,下方右边竖行写着“务急请打电话”。

  “曾可达同志吗?”话筒里的声音是一个人的,传到曾可达耳边却像有两个声音——原来比话筒的声音稍慢半拍,说话人的真声透过虚掩的大门隐约也能听到。

  曾可达的目光不禁向虚掩的门缝里望去,恰恰能看到那个背影,左手握着话筒,右手还在什么文件上批字,心里不知是一酸还是一暖,肃然答道:“是我。建丰同志。”

  “对方孟敖及其大队的判决,不理解吧?”

  “我能够理解。建丰同志。”

  “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还是真正理解了?”

  曾可达沉默了,他们回答建丰同志问话允许沉默、允许思考。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间话筒里传来了纸张翻动的声音,曾可达不禁又向门缝望去,背影的右手在堆积的文件中翻着,抽出了另外一份,拿到面前,认真阅看。

  “报告建丰同志。有些理解,有些不理解。”曾可达由衷地说真话。

  “说说哪些不理解。”那背影左手拿着话筒,头仍然低着,在看文件。

  “是。应不应该炸开封是一回事,方孟敖不炸开封是另外一个性质。”

  “什么性质?”

  “至少有倾向共产党的性质。”

  “还有哪些不理解?”

  “中统徐铁英那些人明显是受了方步亭的影响,他们背后有交易。”

  “还有吗?”

  “涉嫌通共的案子,又掺入了腐化的背景。这都是我们要坚决打击的。”

  “还有吗?”

  “报告建丰同志,暂时没有了。”

  这回是话筒那边沉默了。曾可达从门缝望去,背影用铅笔飞快地在文件上写字,接着把铅笔搁在了文件上。这是要专心对自己说话了。曾可达收回了目光,所有的精力都专注在话筒上。

  “一个问题,从两面看,你是对的。关键是什么才是问题真正的两面。《曾文正公全集》,最近温习到哪一段了?”

  “最近主要在读曾文正公咸丰四年至咸丰六年给朝廷上的奏折。”

  “还是要多看看他的日记,重点看看他读《中庸》时候的日记。很重要。曾文正一生的功夫都化在‘执两用中’上。任何事物都有两个极端,走哪个极端都会犯错误。执两端用中间,才能够尽量避免错误,最接近正确。”

  “是。校长的字讳就叫‘中正’,学生明白。”

  “说方孟敖吧。如果从左端看他,是共产党;如果从右端看他,是方步亭的儿子。能不能不看两端,从中间客观地看他?既然党员通讯局和保密局的调查结论能证实他没有通共嫌疑,就不应该主观地说他是共产党。在这方面还是要相信党通局和保密局。如果真调查出他是共产党,因为拿了他家的钱就说他不是共产党,徐铁英不会干这样的事;党通局和保密局也没有人敢干这样的事。当然,经过调查他并不是共产党,徐铁英还有好些人就会收他家的钱。但这些都和方孟敖本人无关。”

  “建丰同志,会不会有这种情况?那就是方孟敖确实是共产党发展的特别党员,只是由于共党有意长期不跟他联系,不交给他任务,而是到最要紧的时候让他驾机叛飞?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也是我的担心。”

  “任何直觉都能找到产生这个直觉的原点。你这个直觉的原点是什么?”

  “报告建丰同志,我这个直觉的原点就是方步亭身边那个副手,央行北平金库的副主任崔中石。因为这三年来外界跟方孟敖有直接联系的只有这个人。三年多了,他一直借着修好方家父子关系的名义跟方孟敖来往,可方家父子的关系并没有缓和,崔中石却成了方孟敖的好朋友。这很像共产党敌工部的做法。我建议对崔中石的真实身份进行详细调查。”

  7月傍晚的六点多,天还大亮着,崔中石所坐的这处酒家和窗外秦淮河就都已霓虹闪烁,灯笼燃烛了。已无太平可饰,只为招揽生意。

  正是晚餐时,崔中石在下午四点多已经吃过了,便还是那一盏茶,占着一处雅座,伙计都已经在身边往返数次了,皮笑眼冷,大有催客之意,也是碍于他金丝眼镜西装革履,只望他好马不用鞭催,自己离开。

  歌台上一男一女已经唱了好几段苏州评弹,已到了豪客点唱之时,那伙计见崔中石又不点餐,还不离开,听评弹倒是入神,再也忍他不住,佯笑着站在他身边:“先生赏脸,是不是点一曲?”

  崔中石眼角的余光其实一直注意着窗外那辆黄包车,这时那辆黄包车已从街对面移到了这处酒家前,隔窗五步,显然是在就近盯梢了。

  崔中石从公文包里先是掏出了一沓法币,还在手中,那伙计便立刻说道:“请先生原谅,敝店不收法币。”

  崔中石像是根本就没有付法币之意,只是将那法币往桌上一摆,又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沓美金。

  那伙计眼睛顿时亮了。

  崔中石抽出一张面值十元的美金:“点一曲《月圆花好》,要周璇原唱的味道。”

  那伙计立刻接了美金:“侬先生好耳力,敝店请的这位外号就叫金嗓子,唱出来不说比周璇的好,准保不比周璇的差。”立刻拿着美金奔到柜台交了钱,柜台立刻有人走到唱台,打了招呼。

  弹三弦那位长衫男人立刻弹起了《月圆花好》的过门,那女的还真有些本事,把一副唱评弹的嗓子立刻换作了唱流行的歌喉: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崔中石显然是真喜欢这首歌,目光中立刻闪出了忧郁的光来。

  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二楼,曾可达所站的大厅和内室门缝里的灯这时也都扯亮了。本应是晚餐的时间,建丰同志的电话指示正到了紧要时,曾可达一边礼貌地嗯答着,以示专注,目光却看见值班桌前那秘书又看了一次表,向他做了一个虚拿筷子吃饭的手势,示意该提醒建丰同志用餐了。曾可达严肃地轻摇了摇头,那秘书无法,只好埋头仍做他的公文。

  “党国的局势糟到今天这种地步,关键不在共产党,而在我们国民党。从上到下,几人为党,几人为国,几人不是为己?共产党没有空军,我们有空军,可我们的空军竟在忙着空运走私物资!能够用的竟没有几个大队。像方孟敖这样的人,以及他培养的实习航空大队,材料我全看了。无论是飞行空战技术,还是纪律作风,在空军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这样的大队却被侯俊堂之流一直压着,要不是开封战役一时无人可调了,方孟敖和他的大队还在闲置着。要说共产党看不上他那反而是不正常的,看上他才是正常的。优秀的人才我们自己不用嘛。”

  “是。像方孟敖和他的大队没有及时发现、及时发展,我们也有责任。可现在要重用他们隐患太大。请建丰同志考虑。”

  “什么隐患?就你刚才的那些怀疑?”

  曾可达一怔,还在等着连续的发问,话筒里却静默了,便赶紧回道:“我刚才的怀疑只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呢?”这次建丰紧问道。

  曾可达有些犹疑。

  “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有顾忌。”

  “是,建丰同志。方孟敖和他的大队显然不宜派作空战了。现在派他们去北平调查走私贪腐并负责运输物资,肯定不会出现空军走私的现象。可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贪腐,方步亭才是幕后的关键人物。方孟敖再不认父亲,以他的为人会不会查他的父亲,我有疑问。还有,校长和建丰同志都教导我们,看一个人忠不忠首先要看他孝不孝。天下无不是的父亲,我们可以查方步亭,他方孟敖不能查自己的父亲。我承认这个人是空军王牌,也敢作敢当,才堪大用。但对他十年不认父亲的行为我不欣赏。”

  话筒那边沉默了。

  曾可达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刻抑制住了刚才激动的情绪,小声地说道:“我说的不对,请建丰同志批评。”

  “你说得很对。年轻人总有任性的毛病,我就曾经反对过自己的父亲嘛。”

  “对不起,建丰同志,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应该是这个意思。”

  曾可达额头上的汗终于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