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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无战事》第二十四章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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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经纶:“请问今天是几号?”

  王蒲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四号。”

  梁经纶:“记住这个日子,我就是今天参加共产党的。”

  王蒲忱倏地站了起来,将烟往地下一摔:“介绍人自然就是我了?”

  梁经纶:“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王蒲忱又咳嗽起来,显然是刚才憋住的咳嗽发作了,特别厉害。

  铁门猛地从外面推开了,军统那个执行组长带着两个人冲了进来。

  执行组长紧望着咳缓过来的王蒲忱:“站长,您不要紧吧?”

  王蒲忱竟又从口袋里拿出了那盒烟,抽出一支放在嘴里,接着又拿出了火柴。

  执行组长:“站长,您就少抽点吧。”

  王蒲忱又擦燃了一根长长的火柴点着了烟:“改不了了……铐上吧,带到刑讯室去。”接着又大咳起来。

  执行组长一挥手,两个军统立刻走向梁经纶,一个抓住了他的手臂拉了起来,一个取下手铐“咔嚓”铐住了他的双腕,押了出去。

  执行组长仍站在那里,等王蒲忱咳得又稍缓了些,问道:“站长,按哪个级别用刑?”

  “先让他看……”王蒲忱咳定了,“让他看别人受刑,动他的刑等我来。”

  “是。”那执行组长向门口走去,回头又说了一句,“站长,您少抽点烟。”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机要室。

  夹层隔音的铁门,秘密电台,专线电话,还有就是挨墙一溜大保险柜。没有窗,亮着一盏长明灯,完全封闭的一间暗室!

  王蒲忱推开了这道厚厚的铁门,先是将烟在外面踩灭了,又甩了甩细长的手指,显然不愿将烟味带进去,这才进了室,将铁门沉沉地关上。

  屋子里有一台风扇,他却不开,站过去,便拨电话。

  很快便通了,王蒲忱:“王秘书好,我是王蒲忱哪。”

  对方竟是建丰同志那个王秘书的声音:“蒲忱同志好。建丰同志一直在等你的电话,你稍候,我立刻转进去。”

  “蒲忱同志吗?”建丰同志那带着浙江奉化的口音在这部电话里也是满屋回响。

  “报告建丰同志,我是王蒲忱。”王蒲忱身上的病态仍在,两腿却是一碰。

  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回响:“审过了吗?”

  王蒲忱:“报告建丰同志,遵照你的指示,审过了。”

  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回响:“梁经纶同志的反应怎么样?”

  王蒲忱:“反应很正常,回答问题很机智。”

  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回响:“你是不是对他很客气?”

  王蒲忱:“不会的,建丰同志,我完全是按照审讯共产党地下党的程序和态度审问他的。关键是下面该怎么办。何其沧把电话都打到了李宗仁那里,李宇清亲自出的面,陈继承照样不买账。陈继承的意思要对梁经纶同志用刑,一定要审出他是共产党,而且要审出稽查大队协查的那二十个学生里的共产党。我很难办哪。是不是请南京那边出面赶快给陈继承打个电话,就说给何其沧一个面子,把人放出去?”

  电话那边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王蒲忱又想咳嗽了,可跟建丰同志通话是不能像平时那样咳嗽的。但见他立刻掏出了火柴,用肩膀夹住了话筒,腾出了手飞快地擦燃了火柴,又立刻晃熄,火柴头上便冒出一缕磷烟,他赶紧将火柴头凑到鼻孔边,将那缕磷烟深吸了进去。

  很奏效,这一招竟止住了他的咳嗽。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话筒里又传来了建丰的回响,“何其沧不应该给李宗仁打电话。陈继承已经抢先报告了总统,告了李宗仁的状,并说这一次再不让他抓共产党他就请求辞职。我问了侍从室,总统当时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就挂了电话。因此南京这边不可能给陈继承施加压力……”

  王蒲忱:“那真给梁经纶同志用刑吗?”

  “你的意见呢?”建丰电话那边的声音突然没有了回响,就像真人站在耳边说话!

  王蒲忱是三伏天都不流汗的,这时心里吃惊,仍然没有流汗,却用手在额上擦了一下,擦的显然不是汗:“真用刑分寸很难把握,建丰同志。用轻了倒不是怕陈继承不满,而是极可能引起共产党的怀疑。用狠了经纶同志是否能够扛得住?我的意见,能不能让曾可达同志那边想想办法,通过别的关系把梁经纶同志保出去?”

  “什么理由?”这次建丰电话那边的声音露出严厉了,“曾可达的任务是对付贪腐,你的任务是对付共产党。你跟曾可达是两条绝不允许交叉的线!你的身份在组织内都是保密的。事情到了你那里往曾可达那边推,想破坏组织原则吗?”

  “我接受你的批评,建丰同志。”王蒲忱必须坚定地表态了,“我单线处理,亲自去处理,随时将情况向你报告。”

  “怎么亲自处理?说出具体意见。”建丰电话那边的声音缓和了些。

  王蒲忱一边急剧地想着一边还得及时回答,这时就是考验他的时候了:“是,建丰同志。我的具体意见如下:一、我亲自刑讯,尽量做到不要太伤害梁经纶同志,同时不引起任何人对梁经纶同志的怀疑。二、我的第一条意见必须建立在第二条意见的基础上,那就是梁经纶同志要能够经受刑讯,什么也不说;我很难排除梁经纶同志经受不住考验的可能性,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说到这里,他有意停住了。

  “说下去。”建丰电话那边的声音却不让他停。

  王蒲忱:“是。我会及时让他停止说话,但这样一来梁经纶同志就可能要退出组织……这样是不是有些可惜,甚至打乱了建丰同志的整体安排……”

  “你不觉得自己的意见太多了吗?”

  王蒲忱一怔。

  “好好考虑你的第一条意见,收回你的第二条意见!”紧接着就是建丰那边挂电话的声音。

  王蒲忱听见那边的电话挂得零乱地响了好几下,显然是话筒放下去时没有准确地搁到话机上——他感觉到了建丰同志的心情非常不好!

  心情都不好。王蒲忱蒙在那里,终于憋不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装在铁门边的电铃刺耳地响了起来。

  王蒲忱知道这是发生了紧急情况,一边控制着咳嗽,一边向那条厚重的铁门走去。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大门院内。

  就是当时方孟韦开车来救崔中石的那个大院。

  大院里还是那栋二层楼,王蒲忱从一楼走廊走到门内就站住了。

  隔着窗,他看见大院里站着马汉山,他身旁站着方孟敖!

  他们的身后是一个排的青年军!

  军统的人比他们少些,全站在楼外的阶梯前,全提着手枪,一排挡在那里。

  “拿着枪干什么,内讧吗?”马汉山盯着那个执行组长。

  “老站长,不是他们逼迫您来的?”执行组长兀自疑惑地问马汉山。

  “谁逼迫我了?谁敢逼迫我?”马汉山向所有的军统们都扫了一眼,“把枪都收起来!”

  正如王蒲忱所言,马汉山还真能指挥北平站的军统,军统们都把枪插回了腰间。

  王蒲忱隔窗看在眼里。

  “有个梁经纶是不是抓到这里来了?”马汉山又问执行组长。

  那执行组长这次没有立刻回答,瞟了一眼站在马汉山身后的方孟敖。

  “看他干什么?我带来的。梁经纶在不在这里?回话。”马汉山不像受胁迫的样子。

  执行组长这才答道:“在。老站长,王站长也在。这个人是他亲自在审。”

  “审出是共产党了吗?”马汉山这句话问得很上心。

  方孟敖也盯住了那个执行组长。

  执行组长:“还没有。”

  “不是共产党抓什么?添乱嘛。”马汉山回头望向方孟敖,“叫弟兄们在外边歇着吧,我带你去放人。”

  “马局长。”一楼的大门开了,王蒲忱出现在门外,紧接着门又在他背后关上了。

  “蒲忱哪,我正要找你。”马汉山显然把他当作晚辈,见他依然站在门边,目光望向方孟敖,立刻又说道,“你们还没见过吧?我来介绍。这位是王站长,我的后任,很有才干,就是身体差了点。这位就是国防部派来的稽查大队方大队长。”

  “久仰。”王蒲忱还是站着没动。

  方孟敖见他始终站在门口,便没有接言,又转望向马汉山。

  马汉山也看出了端倪,径直走了过去,在王蒲忱耳边轻声说道:“那个梁经纶得放了。他是何其沧的助手,牵着美国人的关系。国防部调查组正跟我过不去,不要再在这些事上火上浇油了。”

  王蒲忱声音本就微弱:“梁经纶是何其沧的助手我知道,有美国人的关系我也知道。老站长,他跟国防部调查组可没关系,这个方大队长为什么叫我们放人?”

  “方家跟何家是世交。”马汉山依然耐着性子,但语气已经加重了些,“只要他不是共产党,看在方行长的面子,也要放人。”

  王蒲忱其实心里已经闪过了无数念头,方孟敖的出现有些出乎意料,马汉山来说情更是匪夷所思,倘若能够这样就把梁经纶放了,倒是真解了自己的难题。关键是必须报告建丰。

  “老站长。”王蒲忱今天的态度有些不冷不热,“梁经纶不是我们抓的。”

  马汉山:“人都在里面,怎么不是我们抓的?”

  王蒲忱:“是陈继承总司令亲自下令抓的。我不能放人。”

  马汉山眼珠子开始不停地转动了,回头望了一眼方孟敖,又转望向王蒲忱:“我知道。陈总司令下令抓人,也不会点名说要抓谁。放个把人我们还能做主。”

  “这个梁经纶正是陈总司令点名抓的。”王蒲忱望马汉山时目光闪烁起来,声音低而暧昧,“就因为他们闹得太不像话,还扣了您,陈总司令认定是共产党在背后煽动,这才点名抓了梁经纶。马局长,您真不应该带他来放人哪。”

  马汉山这一下怔在那里,但很快便大声说道:“那你就请示一下陈总司令。总之,没有证据证实他是共产党,就把人放了。”

  这话显然是说给方孟敖听的,方孟敖当然听到了,向他们走了过去,同时向王蒲忱伸出了手。

  这是握手的姿态,王蒲忱不得不也伸出了手。

  一只手指又细又长的手,一只骨节崚嶒的大手!

  马汉山望见这两只手,露出了孩童般好奇的神色,又望了一眼二人,又望向那两只手,竟似浑然忘却了身上还有那么多事。

  方孟敖的手掌将王蒲忱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就像握住一把小葱。

  王蒲忱立刻敏感地察觉到了,自己不能抽手,因刚有想抽手回来的念头,对方便紧了一分,自己的手被对方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