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汤府的车马,已先一日抵达城武县,停留不走。
兖州车行在城武的站店,委托西大街的鸿发客栈经营。客栈本身兼营短程的代步驮骑,只有带货的骡子,和代步的小骡,专走金乡、单县、定陶、曹县。要乘车,须乘坐兖州车店的车。带货的骡子由伙计负责管送,出租的小骡由客人负责,不须伙计驱赶。那些小骡只认得所走的站头,客人付了租金,骑上就走,小骡不须鞭策,不死不活不快不慢往前走,客人心急如果想赶两步,哪怕抽上百十鞭也毫无用处,抽得小骡发火,撒起赖来那就有得瞧了,骡骑不成,只好乖乖走路,小骡到了站头,客人下了鞍各走各路,若欲小骡多走,那是妄想。除了把骡宰了,你无奈它何的哩。
鸿发客栈是当地颇负盛名的一家老店,也是首屈一指的够水准客栈,本身不但经营驮运,也经营饮食业,酒楼设在店里,一切不待外求,客人只须住在店中,一切不虞疲乏,除了大统辅之外,西院有一排上房。
上房分三等,第一等设有套间。冬天,每一间上房皆有暖炕,这说明了店的设备相当完善,足以接待达官贵客,事实上也如此,县太爷接待过的上级官员,便是以鸿发客钱做宾馆,小官小吏则安顿在驿馆吃冷饭。
中都汤府的车马,便是在鸿发客栈落店的,十二间上房,被他们包下了一半。
他们落店后的第三天,午后不久,三十余匹健马载着三十余名骑士,到了鸿发客栈,他们是来自兖州的好汉,领队的人,是兖州车店的店主铁掌卞纶。
卞纶是巨无霸卞腾歧的堂侄,是个拳头上可以站人,胳臂上可以跑马的彪形大汉,年约三十出头,古铜色的四方脸,有一双锐利精明的大眼睛,他练的是内家气功,一掌可劈断半尺厚的坚石,可以隔纸碎砖。
双臂有千斤神力,可以挽奔牛。总之,在兖州附近,他算是第一条好汉,马上马下十八般武艺首屈一指,不作第二人想。
鸿发客栈的店东姓荆名成排行第二,当地人尊称他为荆二爷,算是地方上的名人仕绅,为人四海,甚得人缘。
荆二爷治酒,替铁拳卞纷接风,店里的酒楼大有人满之患。
酒楼分上下二层,下层是一般食客,上层是宴会之所,二楼的食厅宽敞;可容下二十余桌酒席。分为厅廊,厅又分为前后厅。廊在厅的两侧,有墙壁隔住,那是带了内眷的人进食的地方,有专设通道。后厅以屏风隔住,那是专为女眷进食的所在,男女泾渭分明,不相混杂。那年头,女眷上酒楼的少之又少,即使有,也大多数是风尘女人,规矩人家的妇女,都是将酒菜送至房内进食的,极少在大庭广众间抛头露面。掌灯时分,荆二爷肃客登上了二楼,楼上备下了两桌盛筵。客人来了八位,主人这一面也是八名。楼下客人甚多,楼上除了主人所设的两桌外,只有三桌食客,共有十二名老少,都是腰包里银子多多,付得起昂贵酒席钱的爷们。
有厢内灯火摇摇,可知其中一间有客人。但在食厅的人,如不打开厢房,便无法看到厢内的人,而厢内的人,却可掀开一角窗帘觑看厅内的动静。
酒菜送上,主客双方似乎皆心情沉重。
酒过三巡,铁掌卞纶粗眉深锁,向主人荆成沉重地说:“荆二哥既然查不出头绪,那么,咱们只好径自到东陵镇去查了。”
荆成有点闷闷不乐,苦笑道:“兄弟亲自到东陵勘查十余次,所有的镇民皆众口一词,指称不知劫车案的底细。两位在现场目击的案发生的人,所说与在县衙所供证的经过完全相同,皆说与商大爷无关,委实找不出线索,看不出任何破绽。卞兄即使亲往勘查,恐怕也查不出任何结果来,明查显然无效。”
“那天县里派人验尸,荆兄是否在场?”
“在,而是县太爷亲验,兄弟在一旁照料。”
“可看出有何异处么?”
荆成点点头,道:“唯一可疑的是,田福春致命的创伤在咽喉,一刀刺破气管,而无撬动拖带的痕迹,如果是面对面交手,似乎不可能顺利一刀致命而无拖带撬动的状况发生。以那位南鸣的身手来说,田福春比金乡姜兄艺业相当,怎能一……”
“这就是可疑的地方。其他的伤痕像是擦伤,又像鞭伤,很难确定。”
“是否有暗算的可能少“暗算决不可能伤在喉部,更不可能浑身是伤。”
“那…”
“同时,另一名贼尸,兄弟也感到奇怪,似乎不是个会武艺动刀打劫的人。”
“可查出身份了?”
“没有,身上一无长物,身份不明。”
“会不会如外间谣言所说,是商大爷家中的打手?”
“这就是可疑的地方。如果是商家的打手,犯不着让他暴尸,悄然掩埋了事,岂不是不知鬼不觉户卞纶冷哼一声说:“这样看来。这人八成儿是商家的打手了,故布疑阵以脱嫌疑,极有可能;那么,南鸣也可能是商家的打手了。依常理,恐是南鸣事后反悔,欲至金乡投案,碰上那位郭大人糊涂透顶,也碰上姜兄不明事理,反而成了商家父子的阴谋,中了他父子的诡计。后来起解赴府,商家父子深怕南鸣翻供,所以派人半途截杀灭口。”
“依卞兄的推断……”
“兄弟短见,商家父子难脱嫌疑。”
“卞兄,兄弟另有看法。”
“荆兄,请说明白。”
“会不会是商家父子授意南鸣行苦肉计呢?事实证明在本城和金乡南鸣劫车的消息的人,确是来自东陵镇。目下着手之处,可分三途近行。”
“哦!我明白了,荆兄之意,是查明与八名解差同时埋尸的人身份来历,是否这两人与商家有关,再就是查明劫贼遗尸的身份,是么?”
“最迫切需要的是,要查出南鸣是否仍然藏匿在商家。如果是商家所施的苦肉计,南鸣身受重伤,不可能远走高飞,必定藏在商家,咱们只消找到南鸣,一切难题,皆可迎刃而解了。”
卞纶以掌击桌,兴奋地说:“有道理,只要查出南鸣的下落,便可水落石出了。”
“不管南鸣是否藏在商家,这人必须弄到手。卞兄,要查此人,必须全面缉拿,广布眼线追搜各地才是。”
“兄弟也知南鸣关系重大,因此在府城动身前,已派出好友赶至附近四县侦查丝索,只忽略了东陵镇。好,咱们明天到东陵镇落脚,加紧追查线索。”蓦地,左首壁角下的一桌食客中,站起一个年轻英俊的食客,背着手脸色平静,走近桌旁含笑颔首为礼,问:“是兖州车店的卞纶兄么?兄弟岳麟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幸会了。”卞纶一怔,推椅而起感然道:
“岳麟?咱们素味平生……”
“兄弟是京师良乡人氏。”
“哎呀!”卞纶欣然叫,抱拳为礼道:“我知道了,良乡金翅大鹏岳老英雄,膝下有两位公子一位千金,兄台是……”“兄弟排行第二,冒昧打扰卞兄,家兄岳珩。”
接着过来另一位老成些的年轻人,抱拳含笑道:“兄弟岳珩,冒昧打扰卞兄,务请海涵。”
卞纶呵呵笑,说:“在山东,谁不知两位兄弟台已经步入仕途?在下有幸高攀了,请坐,咱们坐下来谈,两位因何这般打扮?”
岳麟赶忙说:“愚兄弟已经酒足饭饱,改天再行打扰。兄弟奉命查案,刚才无意中听到卞兄与荆店东所谈的事,似与兄弟所办的案件有关,因此不揣冒昧,特向卞兄打个商量。”
“岳兄之意是……”
“请卞兄供给有关南鸣的一切消息。”
“这人是……”
“很像一位疑犯。”
“他……”
“可能是逃犯艾文慈。”
“艾文慈?”卞纶愕然叫。
“是的,听说该犯的脸貌极像艾文慈,这是朝廷钦犯,一个极为危险的人物。因此,兄弟冒昧相商,请卞兄供给消息,发现该犯的行踪时务请见告。卞兄已派人遍布四县,人手众多,不难查出该犯的下落。如有所获,请通知兄弟一声,不可匆匆下手,以免打草惊蛇,由愚兄弟亲自下手捕他归案。”凡是稍留心江湖动静的人,应该多少知道艾文慈的事,因为官府所出的赏格太高,十分惹人注意,尤其是赏格高出在逃匪首赵锸兄弟三倍以上,未免有点反常,惹人注意并非不可能。卞纶久走江湖,在山东可说是第一流成名人物,对此地第一名宿金翅大鹏少不了敬仰有加,金翅大鹏的声誉极隆,确也实至名归。但岳麟兄弟在江湖行道为期甚短,老大岳珩更是极少出门,因此认识他兄弟两人的江湖人,为数并不多。卞纶偏处兖州,就不曾见过两位出身名门的年轻人,双方通名,他确是肃然起敬,但听对方说了嫌犯是艾文慈,要亲自下手擒缉,立即引起他的反感。他的反感并非无因,一是认为岳家兄弟瞧不起他卞家的朋友,不配擒捕艾文慈。再就是这两位兄弟贪图重赏,要独吞一千两银子赏格。江湖人在外混饭糊口,有骨气的人讲究自食其力,不抢不偷不诈不骗,大多数的人经常囊空如洗,毫不重视钱财,赚的钱左手来右手去,问心无愧轻财重义,他卞纶就是这种人。
对方贪图一千两赏银,委实令他不快,先前惶惶相惜所生的肃然起敬感觉,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极端的不快,甚至鄙视反感。他脸上收敛了欣悦的神色,代之而起的是极端的冷漠,径自坐下说:“两位大人所要缉拿的艾文慈,在下一无所知,只知这位南鸣死逃犯,关系敝店的劫车血案,牵涉甚广,在下不才,须查个水落石出。如有消息,在下自当派人禀告两位大人便了。”不但称呼改了,而且神色间明显地透露着冷淡与不快,岳家兄弟怎能看不出蹊跷?目空一切的岳麟藉乃父金翅大鹏的余荫,在外闯荡期间,所遇上的人,无不买他三分脸面,逐渐令他培养出不可一世自命不凡的感觉来。一个极端自负的人,怎容得下对方的冷笑?登时不悦,沉下脸说:“卞兄,兄弟的事,极端重要,务请予以协助。”卞纶冷冷一笑,冷冷地说:“在下的骡车被劫,车把式被杀算不了什么重要,但四名旅客被杀,托运的货物损失一空,除了赔偿人命钱货物价之外,牵涉到本店今后的前途与声誉,却不是等闲视之的事。大人的事极端重要,难道小店的事那么轻松不成?”岳麟的脸色相当难看,阴森森地说:“卞兄之意,是任性而一意孤行了?”
“在下不敢,也并没有这样表示,只不过强调小店的事也是极端重要而已。”
岳麟冷哼一声道:“但愿如些。卞兄请记住,这人必须留活口。”
卞纶一听这两句话不客气,充满威胁的意味,有点按捺不住,也冷笑道:“双方交手,生死须臾,在下可没大人高明。为了自保,必须抱有敌死我生的意念拼个生死存亡,难以逆料谁生谁死,是否能留活口。在下可不敢保证。”“那你就不可妄动,发现线索便……”
“那是小店的事,大人请勿抬举咱们这些苦哈哈枉送性命。死囚杀差逃亡,官府有示格杀勿论。大人如要活口,何不亲自追缉?”“哼!你拒绝协助在下么?”
卞纶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在下从不替官府跑腿,有关客货运自然例外,官府的钱粮,在下决不拒绝协助载运。至于捉拿逃犯。可不是小店份内的事,想协助也力不从心,大人请另找高明。对不起,在下少陪。”说完,推椅而起,便待离桌他去。“慢着!你如不协助,将永远后悔。”岳麟不悦地叫。
“大人难道要关闭小店不成?”
“不一定。
“大人官居何职?’卞纶冷冷地问。
岳麟将勘合取出,丢在他面前冷笑道:“厂卫与五城兵马司的勘合,够了么?”
卞纶倒抽了一口凉气,脸色一变。即使是亲王公候,也惹不起厂卫哩!他僵在那儿,其他的人全怔住了。蓦地,厢门倏开,银铃似的甜嗓子传来:“卞店主,把那两张勘合拿给我家小姐过目,可好啊?”所有的全都一怔,发话的人吸引了全楼食客的目光。
出现在厢门的人,是一个俏丽的诗女,一身绿,翠绿罗衫翠绿裙,双丫髻缤了两朵珠花环,年约十三四,身材已经发育完成,脸蛋出奇地秀逸,站在那儿飘飘若仙,不沾一丝人间烟火味。她很大方,在全楼食客的注视下,毫无矫揉做作,桃腮含笑,神韵娴雅。
荆成荆二爷认得这位侍女,暗叫一声“走眼”。他记得,这位侍女是中都汤府那些贵客的侍女,来头不小。
最感惊骇的是岳孩,心中暗叫道:“咦!她的身材脸貌怎地好生眼熟。”
正应了一句话,贵人多忘事,他竟想不起在何处曾见过这位侍女。不由他多想,侍女已莲步轻移,香风人鼻,盈盈走近到了桌旁。他的勘合怎能胡乱给人查验?伸手抬起一面收好一面说:“去回复你家姑娘,一个姑娘家怎可如此冒失?多管闲事惹火烧身,说重两句你也脸上无光下不了台。”绿衣侍女柳眉一轩,脸色一沉,笑容迅速地消失,不屑地说:。你不知在何处拾得厂卫与五城兵马司的勘合,四出讹诈欺压良善,假公济私横行不法,真是目无法纪无法无天。哼!凭什么你敢如此欺人?”侍女口气之大,委实令岳麟受不了,怒火骤升,不悦地叫:“你一个侍女竟如此狂妄,那还了得?说,贵主人是谁,你家小姐是什么人?在下找她理论。”
“先别过问我家小姐是谁。如果你不敢将勘会让我家小姐查验、便乖乖离开,不许过问卞店主的事,听清了没有?”
“岂有此理!如果在下没听清呢?”
“你会听清的,不然的话,我撵你下楼。”
岳麟几乎将胸膛气炸,全楼的酒客皆暗暗替侍女捏一把冷汗。
“你凭什么?”他愤怒地问。
侍女淡淡一笑,说:“凭去年在太平府听江亭民宅那一夜,你欺压良善向宅主人迫供,敢说话轻薄,却又逃得飞快的情景,谅你今晚也不敢撒野。”
岳麟大骇,脱口叫:“你……你是侍女小……小绿?”
‘不错,正是我。”
“你……你家小姐是……是逸绿?”
“逸绿?你是指潜山山樵徐海平的孙女徐逸绿姑娘么?”
“逸绿是徐海平的孙女儿?”岳麟讶然问。在江湖中,逸绿的真姓名和身世来历,知者不多,对外只称逸绿,人们也叫她逸绿而已。无人知道她的底细。
小绿轻摇螓首道:“我也不知道,猜想而已,我只知她喜穿绿,与我家姑娘同样喜爱绿色,不知她是不是徐逸绿姑娘。闲话少说,你……”
“你家小姐现在何处?”
“你的勘合拿不拿来?”小绿紧迫着问,不予作答。岳麟知道不妙,万一闹僵动起手来,胜固然并不光彩,如果失手,不但贻笑江湖,也无脸逗留下来追查艾文慈的事了。权衡利害,他只好极不情愿地取出勘合递过说:“快去快来,休得耽误。”
“谢谢你。”小绿含笑说,袅袅娜娜地走了。
岳麟浑身发燥,脸红耳赤,全楼食客的目光皆向他集中,此情此景真没面子,僵立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有点不知所措。
不久,小绿重行出厢,走近将勘合递过,微笑道:“勘合倒是真的,厂卫联名发勘合,五城兵马司也攀龙附风加发一纸便宜行事的勘合,真不简单哩!那位艾文慈真是三生有幸。
我家小姐说,良乡岳家誉满江湖,盛名决非幸致。创业难,守成更难,树大招风,须兢兢业业毋堕乃父门风。凡事须明辨是非,不可任性而为,一错不可再错,抉艺欺人,你到底是官还是匪?因此,希望阁下好自为之。如果碰上一两个对令尊有成见的人,明枪暗箭齐施,凭阁下这身艺业,可能难保首级,何苦?”一旁的岳珩愈听愈不是滋味,冷哼一声,大踏步向厢门走去。
“不许进去!好没规矩。”小绿不悦地叫。
岳珩扭头瞪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仍然转头闯向厢门。
小绿刚想阻止,厢门自开,另一名同样打扮、同样俏丽的侍女已挡在门前,向小绿娇呼:“绿姐,交给我。”这位侍女,正是称为小琴的俏丫鬟。
“大哥……”岳麟急叫,想阻止乃兄。
岳珩置之不理,到了门口喝道:“让开!”
小琴淡淡一笑,脾睨着他不言不动。
小绿却向岳麟道:“阁下快把贵同伴拖回,还来得及。”
岳麟略一迟疑,机会稍纵即逝,来不及了。
岳珩怒不可遏,伸手便拨。
小琴翠袖一扬,纤纤五指从袖口吐出,食中两指闪电似的敲向岳珩的脉门。
岳珩早有戒备,沉肘翻掌,招出“金丝缠腕”便待擒人。
小琴一声轻笑。翠袖一振,但见绿影一闪,“啪”一声脆响,岳珩不但未能反擒小琴的腕脉,左额却挨了一记,其声清脆,干净俐落。
岳珩被打得眼前金星飞舞,侧转两步,不由无名火起,大吼一声,伸手猛扑。
小琴玉手一指,叱道:“站住!再撒野我掏出你的眼珠子来,不信就试试看?”
岳珩虽是怒火如焚,但心中雪亮,自己有备而来,一照面便挨了一记不可能挨上的耳光,双方的艺业相去太远,扑上绝讨不好,闻听一凛,僵住了。
小绿噗嗤一笑,向岳麟大声说:“岳大人,再不把责同伴拉开,今生他便会一辈子见不到春花秋月了。我这位小琴妹妹是个母夜叉雌老虎,言出必行,最会作弄人,平时好说话菩萨心肠。要是惹火了她,除了我家小姐,谁也休想阻止她发威,岂止可怕而已?”
她的话是说给岳珩听的,当然也在提醒岳麟。岳麟心中有数,栽定了,认啦!赶忙冲上拖回乃兄,向厢内高叫道:“姑娘纵容侍女行凶,岳某认栽,可否请姑娘留下贵姓芳名?”
厢内有了反应,娇娇滴滴的嫩嗓子清脆地说:“本姑娘姓崔,昼间喜穿蓝,夜间喜穿绿,邀游天下,遍访名山。阁下,你可以去查,本姑娘足迹遍天下,宗旨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忝为武林晚辈,少不了也管些人间不平事。阁下,你可以走了。”小琴也冷冷一笑,说:“家小姐目前偕中都汤府的两位姑娘南下,直下中都。在本城或需三五天逗留,也许更久些。你可以去查问,也可以纠集你那些亡命来撒野。如果我是你,便用六百里急足去把金翅大鹏找来找场面。”小绿也笑道:“大鹏鸟全凭一双翅膀,如果断了翅,便成了大鸡啦!
岳大人,我劝你不要去找官府出头。中部汤府的两位姑娘,在泰山遇贼险遭不测,吉人天相遇上我家小姐,仗义援手杀散百余名悍贼,汤府八名家将死伤四名,两位姑娘正因此事大发雷霆,要找官府的麻烦呢!你如果将官府找来,岂不是火上添油么?害那些小地方官丢掉乌纱帽,岂不太残忍了么?何苦嘛!”岳磷吃了一惊,变色问:“是锦衣卫指挥使汤缙宗么?”
“两位姑娘一是指挥使的堂妹,一是侄女。当然,一个南京锦衣卫指挥使算不了什么,但中都汤府的人可不是三五品大员敢于轻视的世家。”岳磷兄弟倒抽一口凉气,急急溜之大吉。
在所有的开国功臣中,真正能享荣华富贵的人,为数不多,大多数。皆不得善终,被无赖出身的朱洪武杀了个痛痛快快,这叫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信国公汤和,是少数得享天年的功臣之信国公汤和是朱皇帝的同乡,追随朱皇帝打天下,功业彪炳,与徐达同称名将。他曾在浙江策划防倭,筑城练兵作永久打算,后来东南倭乱,他所筑城卫发挥了最大效能;是本朝先期颇具眼光的名将之一,死后追封东瓯王,享年七十,赐第中都,总算得享天年。他的五个儿子,有两个为国尽忠阵亡军旅,长子鼎,征云南阵亡。次子晟,晟于文瑜,都短命未能袭爵。文瑜于杰,按理该袭爵,但英宗(正统朗)认为汤家已四十余年末袭,予以罢免,从此信国公的爵位不再存在。到了弘治年间,孝宗皇帝录功臣之后,方接汤杰的侄儿给宗为南京锦衣卫世袭指挥使(汤杰无子)。目前汤家虽算不了什么,南京的锦衣卫也没有京师的锦衣卫吃香,但到底是功臣之后,府第在中部,普通的三品以下官吏,自然不敢在汤家的人面前撤野。后来在嘉靖十一年四月,汤缙宗终于授封为灵壁侯,虽比不上公,但已相去不远,说明目前的汤家,仍是不可忽视的功臣世家。岳麟兄弟总算不糊涂,怎敢在此地招惹中都汤府的女眷?乖乖溜之大吉,不再耀武扬威。当然,他们并不甘心放手追查艾文慈的事,改明为暗,暗中留意卞纶与荆成两人的举动。从金莎岭广化禅寺到东陵镇,只需两夜工夫。而悟净住持定在五天后于卧龙冈会合,用意是恐防沿途发生意外,同时也可让绕道远处的党羽能从容赶到,以免仓促。也希望早到两天,利用机会侦察镇中的动静。他们却不知,他们当晚离开广化禅寺时,全乡的县丞大人已得到密报。正在调兵遣将准备入山,要搜查广化禅寺捉拿逃犯南鸣。知县大人已经病倒,目前由县丞代理县务。告密人是谁,连县丞也不清楚,只知是一封无头告密信,平空出现在县笺的公案上。信上说须等到次日午后方可前往,以免逃犯闻风脱逃。县丞大人亲自带了上百名丁勇,如临大敌地赶赴广化掸寺,迅速将禅寺包围,久久不见寺内有人走动,甚至听不到钟鼓声。最后,一声令下,丁勇潮水般杀入寺内。没有什么可杀的,没有人阻挡,仅在大殿上发现一张雪笺,显然已人去寺空。雪笺上没有文字,只有图,绘出了塔旁的地道人口。县丞大人福至心灵,并不以为是受人愚弄,找到了地道口,点起火把亲率了勇进人搜查。没有逃犯南鸣的踪迹,却有十余名被捆牢的和尚,与三十余名妖媚的美娇娘,和数目可观的金银财宝。寺内藏春,消息哄动全县。接着,从那些女人口中,揭开了县太爷失踪的谜团。
十余名和尚身人囹圄,有了女人们的口供,哪怕他们不招?不但招出了寺中的不法勾当,也招出了住持与南鸣至东陵商家劫宝的实情。次日,快差急足将信传到城武,信息传到县衙时,已经是二更左右,也正是鸿发酒楼岳家兄弟受辱的时光。岳家兄弟无脸重回县衙向知县大人对消息,耽误了时机。这时,艾文慈与悟净等八名僧人,正接近了郜成亭。
酒楼闹事,岳家兄弟溜走,荆店主与铁臂卞纶赶忙向厢内的姑娘们道谢,但姑娘们已经走了,回客店安歇,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三个黑影从店后越屋而走,悄然偷渡城关,沿官道向东陵镇赶。
官道上夜间没有行人,三个黑影展开轻功赶路,冉冉而去,似有大事待办。
郜成亭安静如恒,一如往昔。但与艾文慈那晚被擒的光景稍有不同,那就是村口栅门已关,在中的大树下,散乱地躺着不少贪凉的村夫。气候炎热,三更无了,仍然感到燥热,没有丝毫凉意。艾文慈有他的打算,料想商家父子近来必定寝食不安,朝夕担心兖州车店的人前来调查真相,更怕他前来寻仇报复,东陵镇必是风声鹤泪,草木皆兵。他的想法是必须令全镇人心惶惶,愈乱愈妙,方可令商家父子精神紧张,加重精神上的重压,等到对方的精神崩溃后便容易对付了。他必须让商家父子知道他来了,但八个和尚监视着他,和尚们不可能让他单独行动。到了郜成亭,他心中一动,向悟净说:“悟净方丈,咱们去找些水解喝。天气太热出汗太多,渴得要命呢。”“这……咱们岂能惊动村民?”悟净反对。
“咱们潜入民宅,怕什么?”他坚持人村,不管八僧肯是不肯,在一阵急促的犬吠声中,他一马当先跃上瓦面,扑奔那天被擒的老村夫住宅。
在树下睡觉的人被狗吠声所惊醒,有几个胆大的人,跟着厉吠着的狗想着究竟。可是看不见任何形影。有些怕鬼的人首先溜之大吉。艾文慈从瓦面跃下,用小剑撬开大门,毫无顾忌地登堂入室。首先用火折子点亮了神台上的油灯,向随后进入的八名僧人说:“到厨下找茶水,快!”人多脚步声凌乱,惊醒了内室中的人,先奔出一名只穿犊牛裤的壮年人,看了这许多不速之客,大吃一惊,骇然叫:“你……你们……是?艾文慈一闪即至,伸手便抓。
壮年人大概也练了几手,火速伸手拨架,同时斜身迫近准备反击。
艾文慈手上一沉,扣住了对方的肘部曲池猛地一带,右掌疾劈而下,正中壮年人的须根。壮年人一声未出,立即昏厥。一名僧人恰好抢到,飞脚猛蹴壮年人的腰胁,如被蹴中,腰脊必断性命难保。艾文慈将壮年人拖倒,向僧人低叫:“不可下毒手杀人,走!”
僧人们都涌入厨下,艾文慈走在最后,猛地一脚踢开内房门,灯光乍现。
房中有两个小后生,正向床底下爬。曾经用匕首制住艾文慈的杨老,正坐在床前手忙脚乱地穿靴,见有人破门而入,顾不得穿另一只靴子,火速伸手在枕下掏兵刃。艾文慈怎肯再让老家伙撒野?奔近一把扣住对方的肩膀一扳。
杨老被扳转,一眼便看清了来人是谁,双手急崩,一面狂叫:“南……鸣!救……
命……救命哪!”
他崩不开艾文慈的手,反而被艾文慈按倒在床上,“啪啪”两声给了他两耳光,凶狠地说:“我说过的,我会回来收拾你们这些欺负外乡人的狗东西。先给你一次警告,在下转回来时,郜成亭不许有人居住,不然鸡犬不宁,一把火把你们烧光。今晚便宜了你,只给你一次警告。”声落,两劈掌把老家伙劈昏,扭头便走。全村大乱,警锣声狂鸣,但入侵的人早已不知去向。第二天一早,有五六户胆小的村民,牵家带小躲到邻村避难,暂时看看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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