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
大船来至三江口外。
大江直流变作浅水沼泽,已似到了江流尽头。
花红柳错,芦白风清,时令虽已入秋,偏多异草奇花,融秋色于冶丽之中,别具一番姿态,舍此之外,别处却不多见。
远远的停下了船,却只见拦江一网,把前道实实封死,浅水沼泽里,有人在打鱼摸虾。
这里风俗汉苗杂处,附近深山更有独龙族、景颇族、傣族,原是我国民族最为复杂之处。这一带原来甚少汉人,还是当年明廷太祖当国时候,为争东川之铜,大将铁铉奉命率部而来,大败苗部后,部众落土生根,两百多年以来。子弟繁殖,俨然成乡聚镇,才有了今日这个场面。
丽日当空,水面上一片绮丽风光,花红柳错里,歌声阵阵,乍看之下,疑置身江南膏腴所在,又似在烟波浩渺的洞庭,声声俚唱,不啻渔歌互答,将此荒僻边陲点缀成无与伦比的世外桃源,令人顿生无限流连,仿佛置身幻景。
张顺将大船下锚,其实船已搁浅。
眼前劈啪声响,尽是些盈尺银鳞,鱼虾之多简直令人艳羡。
正在沼泽中的土著渔民,对于忽然来到的这艘双桅四帆华丽大船,俱都心生好奇,纷纷仰首而观。
方天星当舱而立,打量着眼前情景,转向张顺问道:“地方到了么?”
“前头没有路了,这就是三江口了!”
一言未已,却听得身后刷拉拉一阵水响,托起了一面长网,恰与前头相仿,亦是拦江而撒,由两艘平底渔船隔江而立,形成了一面网墙,如此一来,前进后退俱是不能。
却只见一艘平底快舟,自芦丛中,突兀冲刺直出,一发如箭,直驰而近。
船上两个粗汉手抡长篙,力撑之下,其快如矢,呼哧声里,已临眼前。
打量着这般姿态,直似要撞在一块,即连当舱而立的方天星亦吃了一惊,正待有所行动,来船却在两个持篙汉子的撑持之下,陡地停住不动,双方距离不及三尺,激起来的浪花,足有半丈来高,哗啦啦爆落满船,湿漉漉弄了一地。
两个持篙汉子,白巾加头,左右而立,精赤着上身,一身肌肉盘龙虬结,色作古铜,极是扎实。一篙而空,怒目而视,样子大不友善。
却在此一瞬间,直由来船上拔起来一条人影,一起即落,落在了大船船头。来人一身渔家打扮,头戴大笠,足踏草鞋,腰上甚至还系着装鱼的竹篓,模样儿瘦小干枯,却是身手矫健,大非等闲。
这个突然的举动,使得当舱而立的方天星为之一惊――身势一晃,闪身而前。
“什么人?”话声出口,一掌当胸,向着来人直劈过去。
那人嘿地一声,身势方落,尚未及站稳,紧接着腰下一折,忽悠悠倒翻而起,翩若飞鹰已自回落船头。
却在这一霎,呼哧哧连番声响,即由两侧方一连驶过来两艘快船。
只见来船,平底尖首,模样儿俱是一般,猝然由芦丛中蹿出,蛇鼠也似的快溜,配合着先前来船,三面兑挤,一发而止,却已把对方大船围在中央。
此番阵仗,极不寻常,即以久经惯战的方天星看来,亦不禁触目惊心。
三条快船上,各有两支长篙,后来二船,更是人数甚伙,一经停住,咆哮声里,刀剑齐出,眼看着即成火爆局面,却闻得一声断喝:“且慢!”
声音发自先时现身的那个渔夫。
别看他个头儿瘦小干枯,这声喝叱却是中气十足,一时间声震四方,顿陈静寂。
“格老子好大胆子,也不打听一下,这白鹤潭岂是随便可以来的?”
矮小渔夫手指大船,一声喝叱:“把话说清楚了,是哪里来的?”
原来滇地方言流通四川官话,来人这个矮小渔夫,更是一口浓重川音,神色之间,极其自负,大是有恃无恐。
方天星聆听之下,未及答话,站在身后的张顺忽地闪身而前,一脸堆笑道:“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不是老兄提起,兄弟几乎忘了,给你老哥打个哑谜――今夕只可谈风月……”
矮小渔夫怔了一怔,随口而出道:“谁想这里遇神仙?”
张顺拍了一下手:“天上神仙要修福!”
矮小渔夫道:“人间哪有几回春!”大笑一声道:“果然是自己人,得罪、得罪!”
言罢身形微晃,一片飞叶般地轻飘,已来到对船,向着张顺抱拳道:“兄弟柳飞扬,各位是……”
张顺一笑说:“原来是柳兄,这附近百十里内外,谁人不知道你翻天鹞子柳飞扬的大名?”
一旁的方天星亦不禁啊了一声,面现微笑,显然这翻天鹞子柳飞扬的名字,他亦深知。
柳飞扬哈哈大笑道:“过奖……兄台是?”
张顺道:“我的名字说了等于不说,倒是我家三爷的大名,柳英雄应该知道……”
随即代方天星向对方引见。
柳飞扬哎哟一声,嘴里连叫道:“罪过,罪过,我可是有眼无珠了。”
说时慌张上前待要向方天星大礼参见,却为方天星双手架住,哈哈一笑:“老兄何必如此,翻天鹞子大名,兄弟亦是久仰,今日才得拜见,真正幸会之至。”
柳飞扬嘿嘿一笑,站定之后,却把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珠子盯向对方。盖因为过去年月,方天星三字大名,正和秦太乙、宫天羽、简昆仑一般,江湖见重,诚然心仪已久,乍见其面,自不免好好打量一番。
方天星被他看得甚不自然。
柳飞扬立即自觉,嘿嘿一笑,退后一步,抱拳道:“小弟奉有宫二侠的嘱托,正在打探方爷踪迹,以便迎接,却不曾料到来得这么快……”
微微顿了一顿,上前一步,声音忽地放小了:“宫二侠交待,还有一位简少侠,不知……来了没有?”
话声未已,简昆仑已自舱内翩然出现:“不才就是。”
柳飞扬讶然有惊,才自发觉到这个鼎鼎大名的年轻侠士,原来如此风度翩翩,气宇不凡,真正见面更甚于闻名,一时大力感叹,方待诉说几句倾慕的话,却是一双眼睛,为随后出现的一个绮年玉貌的人,紧紧吸住。
“啊……这……位便是……”
“对了!”方天星代为引见道,“这便是我等此行护送的九公主殿下!”
柳飞扬啊呀一声,倒地便拜。
却为简昆仑一只手托住,示意道:“柳爷不必如此,惊动了大伙,反倒不好……”
“啊啊……”柳飞扬这才似有所警觉,慌不迭向着二人各自见了礼。
当下退后一步,立向船头,大声道:“自家兄弟,不碍事,各人忙自己的去吧!”
双手一拍,再叱道:“撤网!”
后来二船聆听之下,立刻掉头自去,先时所布下的两面拦江巨网,陡然间亦为之撤离,动作之快,行动之利落,整齐画一,一看之下即知是久经历练,训练有素的游击奇兵。
方天星、简昆仑看在眼里,甚是高兴。他们也知道围绕在皇帝身边,必有一支忠贞誓死的义民侠士,却不知分散如此广阔,这里白鹤潭是否就是永历皇帝息驾所在,却是不得而知,既然到了这里,倒也不必急在一时。
眼看着前番阵仗在柳飞扬一叱之间,烟消云散,此刻秋日如晦,浅水沼泽里渔歌再起,又自现出了前见的欢乐太平景象,再也没有人向来船注视一眼,这般历练端的是培之不易。
柳飞扬随即恭请朱蕾一行五人上了自己快船,一面兴奋地道:“宫先生前番交待,说是快则十天,慢则半月,你们一定会来,却是只有三天就来了!”
说话时,这艘平底快船,在一双汉子长篙撑持之下,快若箭矢,直似水面飞船,哧哧声响里,激飞起双股浪花,水箭也似的洒向两沿。
非仅此也,水里游鱼,原已到了麦收季节,无处不在,眼前被船板一边,纷纷跃起,泼刺劈啪,落了满船都是。
朱蕾乍见,哎哟一声:“好多鱼哟!”一时动了童心,慌不迭赶上船头,弯身察看,喜得眉开眼笑。
“殿下当心,莫要掉到潭里!”柳飞扬也笑眯了眼睛,“这是去年撒的鱼苗,今年就丰收了,回头叫他们给殿下烧一盘,品尝品尝。”
说话的当儿,脚下快船已冲入一片芦苇。只以为将是觅岸而停,却不知在芦苇丛里拐了个弯儿,竟自转上了另一条水道。
这一面双峰夹道,堪称天堑。
却是小小一道溪流,大船万万难容,小船却可通行无阻,其大小距离宽窄情形,正与足下快船相仿佛,船身再大一点即难以穿行。
只是几个冲刺,便自又拐了弯儿,眼前又是一番境界。
双峰合抱,四面山势连绵,却于此抱持之中,形成了大片腹地。
正前方是一面方圆只有里许大小的水潭,潭水清澈,直可透视水底游鱼,却有成群天鹅、雁鸭,荡漾翱游其间,岸上接壤,俱经开发,秋收之后的田畦,堆立着一束束的稻麦庄稼。便在田陌之后,隐隐约约,建有许多房屋。
柳飞扬指着水潭,向众人介绍道:“这就是白鹤潭了,好地方啊!一夫当关,万夫莫入!”
随着他手指之处,四下里展现有无数分支水道,仅是同来时水道一般狭小,原来这白鹤一潭,是为无数支流所汇集,真正天险福地,诚然攻守咸宜,不知当初是谁人发现,用于反清复明大业基地,实是再好不过。
一片纯白鹭鸶,缓缓由头上掠过。
远方浪花卷处,一艘巨型华丽座船,陡地出现眼前。
“啊――宫先生好啦?”
远远看见一个人,五短身材,一顶卷帘大帽,当船直立,距离甚远,看不十分真切,柳飞扬既如此说,想来当是宫天羽无疑了。
方天星奇道:“咦?他怎么会知道我们来了?”
柳飞扬笑道:“那还消说?我们这里的号鸽子最是勤快,百八十里举翅可及,不要说这点点路了。”
远方来船已来到近前。
站立在船头的,五短身材的宫天羽,仍是一身闪闪发光的缎质长衣,那般着装与头上的宽沉大帽,虽是不大搭配,却是神采飞扬。
容得双方俱能辨认,宫胖子哈哈大笑道:“来得好快!好快!”
话声方顿,人已翩然掠起。
忽哧哧大鹰掠空似的,已到了对方快船,右脚尖不过在船头轻轻一点,刷地一个拧身,已落向船身。
“好!”柳飞扬大赞一声道,“宫爷这一手鹤舞乾坤往后要教教我,我这里先拜师了!”
说得众人俱都哈哈笑了起来。
宫天羽上前一步,迎着简昆仑,双方亲切执手为礼。
方天星一边笑道:“你可好,在这里纳福,几天不见又发福了,贼胖贼胖的,小心再胖下去,可就走不动了。”
朱蕾忍不住被逗得笑了起来。
宫天羽连道:“辛苦,辛苦。”目光转向朱蕾,嘻嘻笑道:“姑娘一路辛苦,肚子饿了吧?”
朱蕾哼了一声说:“才不呢!”眼睛向身边的张嫂一瞟,小声道:“一见面就是问吃问喝,好像我天生就知道吃,气死人了。”张嫂也忍不住笑了。
“那是殿下的命好呀!”她说,“像我们就是饿死了,也没人管!”
“哪个说!”她汉子张顺打趣说,“你可是死不得,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张嫂白着他,半笑不笑地骂了句:“死相!”
倒也为眼前带来了一些轻松气氛。
众人随即转到了白鹤潭的迎宾座船,气派较自柳飞扬的平底快船又自不同。
这艘华丽的座船,设置独特,八名水手俱在底下内舱,除了八面透出水面的长桨之外,众人脚下都有一个可以足踏的滚轮,手足并用,其速自快。
眼下迎得贵宾登临,一径直驰而前,其速如矢,转瞬间已达彼岸。
岸上早已有多人等候。
官天羽代为引见之下,来人一共六人,其中较为突出的两个,一个是年过七旬的长须老人叶天霞,一个是黄须束髻的弯腰驼子钱枚。
简昆仑与方天星俱是第一次与他们见面,也不曾听过他们的名字,可是宫胖子却似对二人推崇备至,同时也知道此二人亦是此负责白鹤潭实际任务的两个富家人物。
观其谈吐风度,举止气势,亦可测知此二人武功必然不弱。须知四海之内每多奇人异士,愈是名不见经传,望之不起眼的人物,越可能是深悉藏晖的高人。
揆诸眼前的叶、钱二人,极可能亦是属于这类真人不露相的避世高人,因为二老年岁俱高,简、方二人俱以前辈呼之。
当今武林,又由于简昆仑单身对抗万花飘香,以及勇救永历帝、九公主诸多传闻,而声名大噪,被喻为不可多得的少年奇侠。
正为如此,叶天霞、钱枚这双避世高人,亦不能为之免俗,见面之后少不得对简昆仑特别注意,极以青睐。
朱蕾这个落难公主,在彼辈眼里,更不失尊贵,虽经朱蕾一意回避,仍不能推却,即在岸边接受了他二人的大礼跪拜。年纪老的人,思想固执,确是改变不易。
好不容易行过了一番俗礼、酬酢。简昆仑等一行,才在宫天羽带领之下,来到了一处草丛。
四面青松,更多槟榔大树,天青云霭,风儿舒徐,吹拂在人身上,有点冷冷的感觉,却是惬意得很。
至此,朱蕾才似松下了口气。长长地喘息一声,她向宫天羽说:“求你叫他们别来这一套了,我真想躲起来谁也不见!”
“这里的规矩大,是因为有很多避世而居的前朝遗臣,他们仍然固守着汉家遗风,尤其是君臣之礼执行极恭,轻言废除,谈何容易?”
宫天羽一笑接道:“就像刚才的叶、钱二老,听说以前便曾在天启先皇帝驾前,作过侍卫首领,后在崇祯先帝手下,亦曾外放为官,崇祯先帝归天之后,他二人便避秦来此,带领忠贞手下,在此白鹤潭大肆开垦,才有了今日一份基业。”
“原来如此。”简昆仑微微点头,总算明白了此二人身份。
宫天羽道:“这两位老人家龄德俱高,难得的是这把年岁,一身武功却也没有搁下,两位老人家原为避秦来此,却是未曾料到,竟与永历皇帝不期而遇,乃自燃烧起心中熊熊烈火,如今便誓死为匡复明室中兴大业而效力,这番壮志实在令人感动,便是朱先生谈起来,亦赞叹不已。”
“啊……”朱蕾一惊以喜,“你……你见过我哥哥了?”
宫天羽一笑,略略颔首。
“这么说,他也在这里了?”朱蕾惊喜得站了起来。
宫胖子却慢吞吞应了声:“大概是吧!”
“那,”朱蕾一跳而前,“快带我去见他。”
“哈哈!殿下不必急在一时……想见皇上,哪有这么容易?慢慢的,总要按规矩来嘛!”
“什么?”
“不要生气……”宫胖子笑道,“别人想见皇上当然不容易,殿下却是例外,只是目下皇上事忙,听说今天一早就出去了,今夜是不是能回来,还不知道,殿下既已来到这里,还怕见不着吗?且先好好歇息一下,明天再说。”
朱蕾哼了一声,气不过地又坐了下来。
这个宫胖子她一直对他没办法,到底相知不深,真真假假谁也弄不清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些什么药?
却是不知,永历皇帝一己生死,关系着明室最后仅有希望,他的一切行动,全属机密,尤其在安全保护之中。事关大局,即使以朱蕾公主兄妹之亲,亦不得随便有所透露。
朱蕾随即明白了这个道理,即是不无气馁,妙目一转,随即向简昆仑望去。
简昆仑知道她的心意,想要自己代她有所刺探,微微一笑,佯作不知。
朱蕾狠狠地瞪着他,终使他无能图逃,只得找句话说:“秦大哥呢?”
宫胖子说:“他不在,出去了!”
“是同着朱先生一块去了?”
“嗯!”宫胖子只得点了一下头。
这就解开了朱蕾心中的一个疑团,证明皇上真的是住在这里,而且是真的不在,出去了。
“李将军呢?”
“不在……”宫胖子说,“也出去了!”
说了这句话,宫胖子干咳一声,想是不欲简昆仑再多刺探,也自狠狠向他盯了一眼。
两方目光交集之下,简昆仑这个滋味可不好受。
一旁的方天星有所察觉,哈哈大笑几声,顾左右道:“这里的规矩太大,不是好相与,不能久住,找机会还是走为上策。”
宫天羽一笑道:“那可就由不得你了,如今是多事之秋,老三,你平日不是一直在埋怨一身武功无处施展么!现在机会来了,加上简兄弟,咱们哥儿四个,正可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却是不许你任性胡来!”
原来秦太乙、宫天羽论及年岁,俱较方天星要长上许多,这一会儿摆出了兄长的架子,倒也把他无可奈何。
方天星哈哈笑了两声:“那可也不只凭二哥你的一句话,却要拜见过朱先生之后,才能决定。”
宫天羽明白这位拜弟言下之意,一笑道:“那你就等着吧!”随即站起来说,“九公主累了,好好歇息一会,我们到外面说话!”简昆仑点头说了声好,随即站起来,向外步出,无视于朱蕾投向他意欲挽留的目光。
出得门来,拐了个弯儿,来在另一片院落。
宫天羽指了一下:“你们两个先住在这里!”
草舍三间,朴实无华。虽不若宫天羽的别墅那般雅致,却也洁静,背山面湖,风景不错。
进得门后,宫天羽看向二人道:“这里居住不比以前,却要自己拘束一些,你我海阔天空惯了,自然不习惯被人约束,只是为了朱先生的安全,自有他朝中一套规矩,行止有度,却是紊乱不得!”
方天星嘿嘿一笑:“这个不必阁下关照,谁叫他是皇帝呢!咱们既来了,没法子,这就暂时客串一下他的御前侍卫吧!”
“对了!”宫胖子一笑,“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方天星挑动浓眉道:“不过,这却得见过他之后,才能决定。”
简昆仑点点头:“三哥是要看一看这个人值不值得为他卖命效力吧?”
“对了!”宫胖子一笑说,“这正是他的心意。我最明白他,士为知己者死。他是要看看朱先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告诉你吧!”
说时他的眼睛转向方天星,面现微笑道:“能够让秦老大和我死心塌地甘为尽力的人,大概您也差不到哪里去吧!不过你自己去见见也好。”
方天星一笑,点头不语。
简昆仑不禁回忆起昔日在桂时,与永历帝匆匆一晤的经过。
那一天若非是自己处理得当,击破了万花飘香的诡计,大败九尾桑弧,乃得保住了他不为彼等所乘,稍有疏忽,今日情势早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记忆之中,永历帝这个人,应是个举止有度的君子,当日他龙体欠安,像是还在病中,却能于四方险恶之中,自恃有方,临危不乱,表现出泱泱大度的丰采,确是难能可贵。
但是,造化弄人,他却不幸的出生在这个时代,承继起既倒不堪收拾的破碎明室,即使有所作为,又能于事何益?
这么想着,简昆仑心里不免有落寞之感。对于明朝社稷,老实说他早已不敢心存侈想,之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无非是意图能保住朱由榔这条性命,以待日后之图而已。
宫天羽却像是很有信心。
他说:“这里白鹤潭方圆百里内外,可以说都是我们势力所在,朱先生在这里极是安全,大可无虑,不过……”
“二哥可是已经听说了万花飘香一面的什么传言?”
简昆仑敏感地有所觉察道:“有关柳蝶衣的来去风声?”
宫天羽为之一惊:“你也听说了?”
简昆仑点点头:“只是这么猜想而已。”
宫天羽脸色沉着说道:“倒也不是全属无稽,这几天各方情况汇集,显示着万花飘香大有异动,他们在滇池的巡江总舵忽然调动频繁,各样船只进出,络绎不绝,显然由总坛来了巨头人物,我们私下猜测,这般情况,前所未见。极可能柳蝶衣在各方不逞,情急之下,亲自出马也未可知。”
方天星皱了一下眉,冷冷说道:“要是这个老儿真的自己出马,却是讨厌得很……
倒要防他一防!”
宫天羽哼了一声,一扫平常的玩世不恭,正色道:“如今势态,一来要防止清军的大举入侵,这一点你我真是无能为力,全靠李将军的运筹帷幄,部署抵挡。再一方面,便是万花飘香的趁火打劫,这也是白鹤潭最感头痛的问题,叶、钱二老一再关照,希望我们双方配合,能够有效防止这一面的顾虑。”
他随即又说:“我们以为,白鹤潭地处僻静,朱先生方来不久,这里防范严谨,消息不至于外泄,万花飘香短时间之内未必打探知晓。”
简昆仑摇摇头说:“这可就难说……对于这个门派事事都难以预料……”
宫胖子先是一怔,随即点点头道:“对于万花飘香,老四应该比我们都清楚,兄弟,以你之见,眼前是个什么情况?”
“很难说……”简昆仑面现忧色地道,“如果仅仅只是时美娇或是李七郎他们,我们也许还能应付,保持不败,若是柳蝶衣自己出马,情形可就不乐观……我们却得早做安排才好。”
方天星一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看你是被姓柳的给吓坏了。”
简昆仑苦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不过他骨子里确是有数――即是,柳蝶衣是他生平所遭遇过一个最厉害的大敌,以实力而论,即以其所知,简直没有一人能出其右。
却是,这个人也曾百密而一疏,在自己手里险些丧了性命。那一夜简昆仑乔装侯三儿,以送食为由,将长剑月下秋露事先着以黑墨,一发千钧之际,顶住了柳氏的咽喉要害,事情的发展,简直迹近离奇梦幻,却是真的事实。
若是那夜,简昆仑果真狠下心来,一剑刺对方透穿,也就一了百了,再也没有今天的一番顾虑烦恼了。这一霎想起来,简昆仑未始没有一种遗憾,却也说不上是不是后悔,却是可以断言,类似以上的那种经验,今后决计是不会再有的了。
皇帝朱由榔在半夜子时前后回来,看来精力交疲,神色不好。
听说是李定国吃了败仗,清军兵分三路,分别由吴三桂、多尼、卓布泰攻打永历帝的坚强据点安隆、七星堡等处阵地。
安隆的明军守将吴子圣吃了个大败仗,损失了三千人马,带着仅有的七百残军,拼死撤退,回到了李定国身边。
李定国大发雷霆,几欲砍掉吴子圣的人头,幸亏皇帝的说情,乃至讨得了吴子圣的活命。
李定国如今的头衔是天下兵马招讨大元帅,但连番败阵之后,手下可用之兵已是不多,临时召募的苗兵,战阵经验不足,更敌不住清军先进的火器,一经交接,溃不成军,所幸他的一个爱将白文选实力尚称雄厚,四千精兵南征北战,极富经验,算是他手下惟一的一支能战队伍,七星关的阵脚还不会移动,且还时有捷报传来。但总的来说,明军像是大势已去,面对着排山倒海般的各路清军,真个岌岌可危,到底还能挺持多久?实是难以预料。
前方的局势如此可危,皇帝实不必亲拭锋镝,坐镇无益,便在李定国的请命之下,返回了白鹤潭。
李定国派吴子圣保驾,免得在眼前看着他就生气,吴子圣变得暂时轻松,他手下伤兵极多,实在也需要略为休养,便抄小道走近路,保住永历帝在一个月明星稀夜晚回到了白鹤潭皇帝的临时寝宫。
永历帝的心情极恶,思前想后,一个人关着门哭了一夜,直到天色泛白,才自昏昏沉沉睡着了。
九公主朱蕾得讯赶来探望他,在他的寝宫临时布置的承宣阁守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永历帝才自醒转,听说是妹妹来了,心情一振,不及穿戴整齐,便自出来相见。
兄妹相见,又是久别重逢。
这其间的悲欢离情,又岂是几句话所能说得清的?
说了一声:“你来……了?”他便呆住了。
朱蕾顾不得君臣之仪,一扑而前,叫了声:“哥哥!”竟自俯在皇帝的肩上痛泣起来。
永历帝的眼睛也红了,他原是瘦弱斯文一型的人物,心情的好坏关系极大,高起兴来眉飞色舞,也有几分豪迈,略有失意,立刻便显得憔悴。
像是现在,白皙皙的脸上不着一些血色,胡碴子到处滋生,更似多天没有刮了。
“来了就好了……好了!”轻轻拍着她的背,指了一下椅子,要她坐下说话。
朱蕾这才想起,叫了声:“皇帝。”待要跪下行礼,却为永历帝拉住了手。“算了,这里没有外人,就免了吧!”
朱蕾仍是不依,仍然跪下来磕了个头。
坐下来看着他憔悴的脸,她感慨说:“皇上你瘦多了……”
“一直都是这个样……”永历帝微笑着,嘴角轻牵,露着洁白的牙齿,依然漂亮。
他父亲老桂王朱常赢在世的时候,就常常感叹着说他有帝王的尊仪,却又失之单薄。
老桂王还为他摸了骨,说他双颧高低,将是疲命东西、大起大落的命运。
看起来,真的很灵,一多半也都应验了。
打量着哥哥清瘦的仪容,朱蕾打心底怜惜,这就不得不对他身边服侍的人有个了解。
“皇后呢?”
“唉!”永历帝说,“这日子像逃难一样,我没叫她跟着,把她送走了!”
他没说送到什么地方,朱蕾也没问。
“那谁在皇帝的身边服侍您呢?”
“夏妃和刘妃……她们都跟着……”
“只有两个人?”朱蕾记得过去在五华山宫的时候,皇帝身边还有五个人,一下子却只剩下两个人。
“够了!够了!”永历帝说,“我如今身子不好,又居无定所,人多了反而麻烦!”
朱蕾点了一下头,关心地又问:“章太医呢?”
“他还跟着,”皇帝微微笑着,“如今我是一天也少不了他,他开的方子也很有用,有时候睡不着觉,服几付他开的药立刻就好了!”
永历帝眼睛在她身上转了一转:“别光顾了问我,谈谈你自己吧!”
“我……又有什么好说呢!”
“有!有!我听说了!”
“皇上听说了些什么?”
“很多……”永历帝脸上带着笑,“听说你一路女扮男装,号称九公子,可有这么回事?”
朱蕾脸上一红,羞笑道:“这又是谁多的嘴?居然皇上也知道了!”
“岂止是这些,我知道的多啦!”
这一霎,他的心情甚好,乍见到久别多年的妹妹,话也就不打一处而来。
“我们虽不在一块,可是你发生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永历帝笑着说,“还听说你结交了一个要好的朋友……”
“要……好的朋友?是谁?”
“是个男的!”永历帝说,“挺英俊的一个小伙子!”
“啊……”朱蕾登时大为紧张,脸也羞红了,“这……都是哪有的事……情……您听谁说的?”
“别管我听谁说的,只问你有没有这档子事吧?”
朱蕾的脸更红了,害羞地笑了一笑,倏地扭过了身子去:“我可不知道皇上说的是谁?谁又知道呢!”
“你还嘴硬!”永历帝挑动着浓黑的长眉,打趣着说,“这个人我也认识!”
“您……也认识?”
“不错!”永历帝的脸色越见平和,却有一丝欣慰的笑靥绽在脸上,“岂止是认识,说起来这个人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嗳?”
“你觉着奇怪?”永历帝一笑道,“这个人叫简昆仑是不是?”
朱蕾一下子惊得站了起来。
有关简昆仑义助永历帝一节,从来无人向她提起,简昆仑本人虽有少许涉及,却是语焉不详,朱蕾从不在意,这一霎由皇帝嘴里亲自道出,莫怪她会大感惊讶。
瞧着她这股子糊涂劲儿,永历帝甚为得意地笑了。
“这个人不但救了我,也救了你,可真是我们朱家的救星。”永历帝说,“我一直都在找他,就是打听不到,后来听说跟你遇到了一块,我这才放心了。”
朱蕾想说什么,总是碍于启齿……
她原本想伺机进言,好好在哥哥面前保举简昆仑一番,让皇上对简昆仑留下个好印象,却是不知道哥哥对他的印象这样好,这就不必自己的多此一荐了。
听着皇上赞赏简昆仑的为人,朱蕾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这就低下头笑了。
忽然,永历帝想到了一件事,“啊……”他说,“听说你是落在吴三桂的手里?被他抓去了?”
“谁说不是?”朱蕾睁大了眼睛。
“怎么会又出来的?谁救了你?”
“陈圆圆!”
“陈圆圆?”皇上说,“你是说跟吴三桂的那个女人?”
朱蕾点点头:“就是她……这件事说来话长,有时间再好好跟您说吧?”
永历帝点了一下头,迟迟地抬起了头,仰着脸,喃喃说道:“这阵子我的记性也不好,常常忘事……今天不知道他们给我又安排了见谁?”
说着信手抓起了椅子边的一根缎带子,拉了一下,传过来当啷一声。
立时就由外面进来了个人。
“皇上万安!”
说时那人趴下来磕了个头,又转向朱蕾叩头道:“公主万安!”
朱蕾这才认出来了。“啊……是你,福安!”
福安是桂王府时候的老人了,是个净了身的太监,一直就在永历帝身边,想不到现在他还跟着。好多年不见了,看见朱蕾自是打心里开心。
“是奴婢,奴婢还在侍候皇上!”嘴里说着,福安退后一步,侍手而立,等候着永历帝的差遣。
“今天我都要干些什么?要见些什么人?”
“是。奴婢瞧瞧……”
福安恭敬地欠了一下身,由挽起的衣袖里拿出来一个小纸卷儿,打开来欠身念说:
“回头皇上用膳,德总管安排了两个人侍陪……”
“谁?”
“是皇上日前吩咐想见的简先生,还有一位是方先生。”
朱蕾听到这里,先就乐了。“啊,他们两个?”
一听简昆仑来了,永历帝顿时为之眉开眼笑,连叫了两声好,转向朱蕾道:“我几乎都忘了,你们是一块来的,他们在哪里?”
“不……我不知道”
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这两天才有这样的感觉,谁要是一提起简昆仑这个人,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受用,紧接着可就臊得慌。像被人家瞧透了什么似的。
永历帝转向福安道:“他们人在哪儿?”
“不是现在,”福安道,“是回头皇上用早膳的时候!”
“哪来这些子名堂?”永历帝急道,“现在就给我召。”
“是。奴婢遵旨。”下面还未念完的,干脆也甭念了,趴下来又磕了个头,福安转身自去。
“噢,”皇上才似想起来道,“还有个姓方的……他又是谁?”
“方天星,”朱蕾说,“是简昆仑结拜的一个兄弟!”
永历帝似乎很感兴趣,朱蕾随即把自己所知道的给他说了个大概。
“原来如此。”永历帝高兴地道,“秦太乙、宫天羽我都认识,他们两个真了不起,都有一身好本事,简先生原来与他们是结拜的弟兄,这就难怪了,那个姓方的他们也跟我提起过,我记起来了!”
他极是高兴地拍了一下手:“这么多侠客都帮着咱们,还怕不能成就大事?”
但是这番喜悦之情,却只是昙花一现,立时他又陷入了沉思,脸上神色即像是罩上了一层雾气那般地不开朗。
“您怎么啦?”
“没什么。”苦笑了一下,永历帝摇着头道,“这一阵子,我们老吃败仗,打得很不好……再这样下去,怕是连白鹤潭这个地方,我都待不下去了!”
“真的!”朱蕾吃了一惊,“真有这么严重?”
永历帝说:“怎么没有?一个吴三桂已经够我受的了,再加上洪老贼,他们兵分六路……生怕我不死……”
说时由不住面色铁青地嘿嘿冷笑两声:“你知道吧,打我们最厉害,生怕我不死的,就是他们两个,大行皇帝当年竟会用了这种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长叹了一声,永历帝像是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松瘫在座椅上……
“如今我也想开了……生死有命,一切都由不了我……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脸上溢着无可奈何的笑,两只眼睛瞪着天花板,这一霎他的脸,却又十分憔悴。
忽然,他由椅子上一个骨碌站起来,大声道:“简先生!来了没有?”
这番表情,颠三倒四,又像是精神失常了。瞧在朱蕾眼里好不难受,心里一酸,一时连眼泪也淌了出来。
却是由屋外传过来福安的声音:“回禀皇上,简先生、方先生瞧您来了!”
“快进来!”说时他已忍不住跨前几步,亲自掀起门上垂帘,正好迎着了简昆仑、方天星的来势。
乍见之下,永历帝呆了一呆……
面前的两位奇侠,俱是一般雄伟,神姿英飒。宛似并立奇峰,那个曾是自己救命恩人的简昆仑,更于英挺中含蓄着几分儒雅、清秀,这番气质,正投了永历帝所爱,极是相见恨晚。
忽然看见了皇帝的亲自出迎,简、方二人俱不禁为之一怔,双双抢身而上,欲行大礼参拜,却为皇帝拦住……
“两位先生万万不要……我们坐下来说话!”
皇帝的神态甚是端正,简昆仑、方天星俱非俗人,也就不必拘礼,只是既为明室效忠,君臣之分却不可不遵,双双抱拳,向着永历帝打了一躬,正待落座,一眼看见了朱蕾,不由抱拳唤了一声:“公主。”各自施了一礼。
对于朱蕾来说,这一霎极其快意。
她生性活泼,两位大哥平素玩笑惯了,难得见过一霎的正经,昨天的一口闷气,正好今天拿来消遣。
脸盘儿扬了一扬,半笑不笑的,竟自实实的受了,永历帝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简昆仑的手,摇了一下:“年前蒙你援救,逃过大劫,我心里一直都在惦念着你,今天总算盼着你来了,朕太高兴了……”
一时间,紧紧执着对方的手,摇撼不已,欣慰情谊,溢于言表。
简昆仑说:“陛下承爱……”欠身以礼,后退了两步,便自不再多言。
这番拘谨,使得永历帝忽然有所悟及。那便是无论你心怀赤子之心,一朝位登九五,便不再同于往日,你的一举一动,皆应与你身担的国家名位有所相关,一言一行,皆应有所遵循、持重。一点也轻率不得。
眼前虽不是正式场合,但一日国家名分在身,便当有所拘谨节制,任性不得。
永历皇帝明白这番道理,蓦地松开了犹自握着对方的双手,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的眼睛这才转向另一个身材魁梧的侠士,后者情不自禁地抱拳欠下了身子。
“方先生!你也来了?”
“在下方天星,愿为陛下放力。”
“谢谢你们……”
一霎间,永历帝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你们都对我太好了,只是……”说时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便自坐了下来。
“皇上……”朱蕾含笑说,“我们还大有可为,有这么多人帮着您,您该要好好振作才是……”
方天星应声道:“九公主说得极是,皇上千万不可气馁。”
永历帝看着他点了一下头,一笑说:“我不气馁,有你们在,我就不气馁。今天我太高兴了,闷了多少日子,难得你们两个又来了,咱们真该好好庆祝一下。”
说罢重重地拍了一下手掌,高喊一声:“福安!”
福安就在门外,应声而入。
“皇上……”
“叫他们预备一下,我要同简先生、方先生游湖,中饭就在船上吃了。”
“奴婢遵旨!”福安叩头离开。
方天星、简昆仑不由对看一眼。此时此刻他二人原没有这番心情游湖,但是皇上既已这么吩咐了,却也是无可奈何。
朱蕾冰雪聪明,心里自是明白。“二位大哥就勉为其难吧,皇上这一阵子心情不好,也就是看见了你们才有这番雅兴。”
方天星哈哈一笑:“九公主何必交代!我们兄弟初来乍到,正要领受白鹤潭绝妙风光,皇上说了就算,我兄弟焉能不遵?”
这番快人快言,大是投了永历帝的脾胃,一时眉开眼笑,对于方天星大力投缘。
“简大哥,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不以为然?”
朱蕾秋波一转,看向简昆仑,倒要听听他的意见。
“我只是担心皇上的安危。”不过他随即展颜一笑,“也许是我太过多虑了!”
永历帝笑道:“你确是太过多虑,等一会儿上了船,四下走走你就知道了,这里四面天险,更有重重埋伏,想要摸进来可不容易,简直不能!”
简昆仑微微一笑说:“陛下说的甚是,我确是太过多虑了。”
经过一番患难与共,朱蕾实已深深了解到简昆仑的为人,凡事防患于未然。即以眼前而论,必然他心里已有了某种警觉,才自会有眼前的谨慎、小心。他的体察入微,常常是出奇的灵验,难道皇帝今日之游,果真包含着某种异变不成?
她心里微微一动。随见简昆仑自承多虑,并不继续坚持,也就不再挂意。
未几,福安来报,船已备好,永历帝兴冲冲的随即同着朱蕾、简、方等数人,一径步出户外。
这里早已备好了二乘肩舆,分别为皇上、朱蕾所设,虽说是逃难客居在外,皇族的礼教,却也未能完全废除。
叶天霞、钱枚特为皇上组织了一个侍卫班子,选出了精于技击刀剑的四十三个武士,权作永历帝的近身侍卫,永历帝走到哪里,他们便跟到哪里,沿途设防,近身侍卫都是他们。四十三个人听起来已是不少,只是一经运用分布,便时感不足,但是在永历帝落难逃离之中,这已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了。
眼下,即由十六名佩有长刀的这类武士,拱侍在永历兄妹所乘坐的二乘肩舆左右,轿顶一色纯黄,盘以金龙,分别由一十八名轿扛抬,一干仪仗虽说都免了,看起来声势亦非寻常,显然大有招摇。
方天星、简昆仑远远落在舆驾之后,二人并排而行。
一路所见,翠岭青葱,何曾有秋的落寞?
远远看见白鹤潭在望,丽日照射之下,水面灿若明镜,闪烁出一片璀璨明星。
皇上的乘船早已准备好了。
地上铺着一道迤逦黄绫,直趋舟前,钱、叶二老率同若干职司,恭迎在侧。
永历帝与朱蕾离轿登舟,少不了又是一番跪叩折腾,职掌白鹤潭总巡头的翻天鹞子柳飞扬,率同四名精于飞跃轻功的武士,乘坐在另一条船上,职司前导,容得皇上登舟后,随即启行并发。
天色尚早,水面上犹自蒸腾着一层白白雾气,时有水鸟拍翅飞起。激发着遗兴野趣,小鱼儿的出没跳跃,沿池的缤纷红叶,在在都启人灵思,引称快意。
永历帝快意极了,多日的忧伤国事,这一霎乃得完全抛诸脑后,更加兄妹的团聚,简、方二人的来奔,都使他乘兴快意,兴趣极高。
染目于沿岸的片片枫红,永历帝忽然兴发,要弃舟登岸,这一次连方天星也觉着不妥,朱蕾忙与劝止。
永历帝接受了妹妹的意见,却吩咐乘船要靠边行驶,以便浏览那一面的沿岸红叶。
两艘大船随即缓缓向彼岸靠近。
这一面湖光山色,尤为出色。
妙在两岸红叶搭成了一道漫长的架桥,将一支细长流水引入无限清幽,山回路转,另辟佳境,水边的另一面,是号称小白鹤的另一个小潭,那里风景清幽,落红缤纷,景色较主潭更不知胜似多少。
极妙之处,便在于大小二潭衔接的一道分支,亦即是眼前二船行经之处。
置身于此的一霎,真个令人叹为观止……在无尽的片片红叶凋零里,妙在两岸夹道的红叶,被阳光一照,红通通透明晶莹,仿佛是装架了个透明的琥珀顶子,整个船身连同站立在两船的各人,俱都染了一身的红。水面上更像是浮上了一层赤焰般的鲜艳光彩,这般景色,毕生罕见,即连简昆仑、方天星亦不禁看直了眼。
朱蕾不禁连声叫起了好来。
永历帝笑说:“怎么样,我没有骗你们吧!前面小白鹤有一个叫白鹤洲的小岛,上面景致更美,回头过去看看,你们就知道了……”
话声未已,却只见顶上红叶帐幕,霍地落下一个人来。
这人一身大红,夹杂在飘落的红叶之中,宛似彩虹天挂,若非是注意看,真还看他不清。
像是早已度测好了,一经落下,正当永历帝座舟前端。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这人的疾快落势,掌中一双短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已插向船头一名侍卫当胸。
势若奔电,防不胜防。
这名侍卫啊呀一声,已被来人一双短刀扎进胸膛,刀拔、人跄,扑通跌落于流水之中,溅起大片水花。
永历帝站立不远,目睹之下,大吃一惊,来人一刀得手,足下一点,嗖地一声,直向皇帝当前扑进,却是迎着简、方二人的奇快来势。
方天星身形未进,先自劈出了一掌。以他功力,这一掌足堪称得上劲猛力足。红衣人身子方掠起一半,即为侧面而来的力道,震得向后一挫――即于此一霎间,简昆仑已闪向永历帝当前。
船上另外的六七名侍卫,见势而惊,同时自两侧包抄而上,嗖地把皇上兄妹围在正中。
于此同时的一瞬,方天星手中长剑,已施展孔雀剔翎的一招,扎入来人肋下。
这一剑功力内粹,极是可观。
来人哼了一声,一挣之下,扑通倒落舱板之上,打了个滚儿便自不动。
却在此同时之间,空中人影交错,一连飘落下五六条人影,俱是身着红衣,身法巧快,一经落下,未及站好打量,即与船上众侍卫打成一团。
简昆仑一脚踹开舱门,慌不迭把永历帝兄妹让进船舱,同时紧闭门窗。
永历帝重重地跺了一下脚:“唉!想不到真让你料到了,他们竟然来到了白鹤潭,完了,什么都完了……”话声出口,极是丧气地跌落在藤质靠椅上。
朱蕾紧紧傍着他坐下道,“不要紧,只是几个小毛贼而已!”
话方出口,耳听得喀嚓爆响声中,一扇雕花木窗猝当巨力震开,木屑纷飞里,一条疾劲人影,倏地穿身而前。
细长窈窕,姿态绝美。
随着来人的奇妙进身之势,一口精光四射的璀璨长剑,直向着永历帝身上扎来。
简昆仑恰当立于永历帝侧面,乍见此情景,不由吓了个魂飞魄散。身势猝转,旋风似的已横身而前,掌中剑翩然荡起,当啷脆响声中,已把对方剑锋磕开。
却是险到了极点,若非是即时出剑,差在毫厘,皇帝已死于非命,最起码亦当是受制于人。
来人长身少女,以一式奇妙的进身之势,满以为可以凑巧将永历帝先擒到手,并可以此要挟,迫命众人放下兵刃,束手待擒,却不意简昆仑身法如此之快,危急一瞬之间,解了眼前之危,相别不久,他的功力竟是又有了长进,大是令人惊奇,不可思议。
一剑得手,简昆仑趁势而进,掌中月下秋露一剑直取来人当心。
剑光长吐,洋溢起冷森森一片寒气。
来人少女冷哼一声说,“好招!”
话出,剑起――却是出势不快,双剑互映,即将相交的一霎,蓦地却抽了开来。
轰隆一声,身后的另一扇舱门,蓦地被大力踹开,方天星已抢身而入。
双剑对照之下,来人长身少女,已被看在当中。
一袭红衣,面若芙蓉,却见她秀发未卷,梳的是高高的叠螺发式,细腰丰臀,美目如盼,正是敌人万花飘香一面,最称棘手的一员主要战将――玉手罗刹时美娇。
她确是谨密严缜,智慧超人。怎么也料想不到,竟为她识破了白鹤潭重重埋伏,摸进了核心要地,若非是简昆仑防范得当,永历兄妹,料将已落在了她的手上。
此时此刻,面对着简昆仑、方天星两个大敌,她竟然面无惧色,显现出一派从容镇定。
“时美娇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胆敢闯来这里!”简昆仑踏前一步,长剑光华刺目,拦腰一横,已挡在了永历帝正面。
此时此刻,情势无疑已极是险迫,唯其如此,更是慌乱不得。
方天星亦深知对方的厉害,一口长剑,光华璀璨,寓急进于无动。看起来一片从容,其实与简昆仑早已心灵互通,牵一发而动全局。二人站立之姿,正为联手剑阵最具实力的夕阳双照。森森剑气,分别由双方各人剑身溢出,极短的一霎,船舱里已洋溢起一种近乎迫人眉睫的强大气势。
时美娇那般功力之人,在对方二人如此剑势之下,亦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
又退了一步!身子轻轻晃了一晃,向左面身形半斜,才似站定。
顿时之间,船舱里才似略略解除了那阵子迫人的无形剑势。当然,险恶的情势,随时都将会触发,敌我间不啻更形诡异波谲,显现出难以预估的莫测高深。
大船在微微颤动之中――一片刀剑碰击声,声声入耳。舱外双方,显然正在做逐死之战。
时美娇双目微侧,扫向方天星,一笑道:“姓方的,你也来了?”
“不错,我来了!”说时剑抱平胸,“姑娘赐教!”
冷冷地哼了一声,时美娇深邃的目光,再一次向着正中的永历兄妹望去……一片笑容,洋溢自她美丽的面靥。
“朱先生,朱小姐!请恕我的无理……”美目轻启,语气娇柔,哪里像是在阵仗之中?“奉了我家主人之命,此来是诚心相邀,朱先生,你可容我说句话么?”
即使在剑拔弩张的对垒剑阵之中,她的美艳亦不为之逊色,秋波侧转,无限娇柔。
永历兄妹,俱不禁为之心里一动,似乎有些想不通。即是,这样姿美态娇的一个女人,也拿得宝剑么?
岂止拿得宝剑!显然她更是对方阵营里最具实力的一员主将,只看简、方二人对她的持重、戒备亦能有此臆测。
“你……”永历帝镇定了一下,点点头,“你就说吧!”
“如何?”时美娇双目一转,窥向简、方二人,“可以么?”
方天星、简昆仑相视一顾。
皇帝既已这么说了,岂有不算数的道理?
他二人的武功、气势,皆非寻常人可及,敌人虽然是出了名的难以招惹,自己二人联手之下,又何惧于她?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时美娇美目一转,视向朱蕾,略略含颔道:“殿下想必就是外传人称的九公子了,难得今日一会,幸何如哉!”
九公主眨了一下眼睛,含笑说:“哪里,哪里,你就是万花飘香的时……美娇么?”
“我就是。”
对于时美娇来说,却是不胜惊讶,这几个月以来,化身九公子的九公主,在江湖上,早已是声名大噪,无人不知,认识她不足为奇。而时美娇行踪诡异飘乎无定,尤其是与对方前无接触,何以上达天听,居然在她的脑海里,亦能留下印象?
“奇怪么?”朱蕾美目如盼,轻启唇角,“你的大名我早就久仰,听说是你不但人长的美、漂亮,而且一身武功,更是出类拔萃,今天总算见到了你,果然名不虚传……”
说时,她不禁发自内心的欣喜,由衷地笑了。
几句话,立时把她突出的衬托出来――立刻时美娇所造出的唯我独尊气势,平白的分出了一半,让给了这个看似文静质弱的皇室公主。
朱蕾早已不再是娇生惯养,年来的风尘历练,几番绝处逢生,早已把她锻炼得钢铁意志,不再畏缩。
两个佳人,原是一般的美,只是风韵气势不同而已。春花秋月,各擅胜场,一时难分轩轾,顿时,船舱里先时的敌对气氛,大大为之降低,显示出一片旖旎祥和景象,却也出人意料。
时美娇略略一惊,才自报以微笑:“殿下你过奖了,其实你才是我心里崇拜的偶像……”
朱蕾说:“真的?我可没有你那么好的本事呢!”
“但是……”时美娇浅浅一笑,“却有人为你誓死效力……万死不辞,真正难得……”妙目一转,盯向简昆仑,“是不是?简大侠?”
想不到她会突然有此一问,这种对话其实最难回答,简昆仑一时为之语塞,也只能置之一笑,表明他的气质风度而已。
却是九公主伶牙利齿,见不得心上人为人奚落。
“这倒也是不假……”朱蕾说,“要不是简哥哥为我舍命,我也早就……不好了,他对我真好!”
说时她美丽的眸子,传递着浓浓的情意,像是一掬春风脉脉直向简昆仑看去。
尤其是那一句简哥哥,真正嗲态十足,却是天真无邪,真情流露,出自九公主的芳唇,当不能以俗情论之。听来荡气回肠,好生受用。
时美娇顿时呆了一呆!
她这般美艳不可方物,更兼心思透剔玲珑的女人,原是极其自负,不易为人所激动,但是情之所用,常常是奇妙莫测,九公主的这番赤裸表态,惟其出自天真无邪,才真正伤到了她的要害。
一霎间,时美娇那张原似春花怒放的脸,蓦地变为一片苍白。
朱蕾的话,像是一把利剑,倏地刺进了她的心里。这种奇特的感触,别人自是无能体会,就连时美娇自己一时也莫名所以,真的,她一点也不知道,对方这两句看似极普通的话,竟然会伤害得她如此之深!猝当之下,简直无能招架。
“简……哥哥……哼……”一霎间,美丽的眸子里,交织出令人战栗的光焰,那番形象,简直已似无能忍耐,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却是,她吞下了这口苦水。目光一转,盯向当前的正主儿永历皇上,这才是言归正传。
“朱先生……眼前明室大势已去,难道您真地看不出来?”
永历帝呆了一呆,他最听不得这种论调,虽然明明已是尽人皆知的事实,只是听起来总觉得刺耳难当,一霎间,心情大为沮丧。
“你要说什么!说吧!”
“谢谢陛下!”
时美娇脸上重拾笑靥:“这便是我此来的宗旨……陛下请想,当今清军,兵分多路,对于先生您已是势在必得,情况之危急,您应该早已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陛下您怎能对此大势昧于懵懂无知?”
哪一个敢对皇帝如此口吻说话?今日之势显然已无能再计较这些了。
永历帝看了她一眼,忍气不言。
时美娇说:“所以今天我来,就是奉柳先生之命,向陛下转陈关爱之忱,并且奉接陛下与公主移驾飘香楼,作为敝门无上尊荣的上宾,还请您点头答应才好。”
永历帝一笑:“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时美娇神色一振:“这么说,陛下是答应了?”
“我不答应!”说时他回过身子,大刺刺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没有人能拿着刀剑在我面前说话。”
随即用手向时美娇指了一指:“你是谁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差你来的人我更不认识。
给我拿下!”
话声出口,方天星早已自旁边踏身而上,手上长剑唏哩声响里,闪烁出一道蛇样的银光,一剑直取当心,直向时美娇前心扎来。
时美娇轻叱一声,右手轻启,当地一声,已把来剑撩开。
方天星自然也料到她有此一手,长躯猝摇之下,随地闪烁出一片人影。
方天星何等身手?这一式月颤西风施展得极是老到,闪动间,已贴身对方近侧,左手五指箕开,吐气开声,叱了声:“嘿!”一掌直向对方右助下方拍来。
船舱里立时充满了大片杀机。
妙在时美娇身法之巧妙,大非寻常,迎着方天星的凌厉掌势,娇躯轻转,看似向侧面移动,其实却腾身而起――呼……翩若梁上飞燕。只一下已贴身篷顶梁面,紧接着身势再旋,呼地落身而下,舍方天星而直向永历皇帝座前落去。
简昆仑眼明手快,自是不容她向永历帝出手,长剑指处,匹练般射出了一道奇光―
―剑出人起,一并向时美娇身势迎击过去。
双剑交辉,当啷!一声脆响。
摇碎了的剑光,有似一天银雨般灿烂,这一剑简昆仑全力击出,精力内注,极是可观,时美娇猝当之下,未免相形见绌。身子一晃,直向左面荡出。
方天星早已蓄势以待,如何放她得过?冷笑声中,猛地自侧面踏身而前,右腕振处,一片剑影阑珊里,直向时美娇全身罩落下去。
简昆仑更来凑趣,长剑月下秋露飞虹天架,刷地扫出一道弧光。
两个人俱是深精剑术的高手,剑身未至之前,先有冷森森的一片剑气,况乎联手合击。双剑交映里,时美娇万难抵挡。
喀嚓!一声脆响。随着她曼妙的人影起落之处,一扇船窗整个破碎而开,便自在敞开的窗影里,时美娇燕子样的轻飘,已自穿窗而出。
简昆仑偏偏抢先一步,不容她称心如意。
一片人影,如风而前。
“着!”这一剑简昆仑是施展巧妙的身剑合一身法,应与近日他的功力猛进有关,其中二先生的指点开窍,自有莫大神益。大片剑光,混淆在他前扑的身影里,乍看上去,像是时美娇全身俱在他的剑光笼罩之中。
时美娇猛地一闪,极其快速地向侧面跃开,殊不知,简昆仑的长剑目的正是在此一面。
随着时美娇错开的人影,哧地泄出了一脉奇光――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即使像时美娇如此聪明的女人,亦不免会着了道儿,实在是简昆仑的这一剑,太过微妙。
关键在于,每一个人对于他所相识的人,都留有一个既有的印象,这个印象的存在,便构成了彼此的相互反应。问题便因此而生。
时美娇对简昆仑认识,却不会涵盖到他的与日俱进,仍然保留在过去的一个阶段。
便是因为如此,她万难逃开眼前的猝变。
一片剑光,闪电似的打她左面肩胛处闪过,噗嗤深深扎了进去。
这一剑原应在她身上留下一个前后贯穿的窟窿,总是时美娇的非比寻常,即使在此险恶万状的一霎,甚至于灾难已然降身的同时,也能有迂回之余地。
“呀!”印象里,时美娇还是第一次发出如此的痛呼。听来分外娇柔,惹人怜惜。
痛呼声里连带着娇躯的一个疾转,刷地已掠向船头。
惊惶万状里,犹不免回过身子,用着极其错综复杂的目光,向着对方这个狠心的人儿打量一眼:“你……好……”
她太健忘了。
不久以前,她甚至于以更毒狠的手段加诸对方过,这一次简昆仑不过以眼还眼耳。
美人负伤,分外惹人怜爱。
总是简昆仑的内心不忍,使他舍弃了向对方的乘胜迫害。
眼前之势,简昆仑原可乘势进招。长剑追缠之下,时美娇以负伤之躯,万难承当,他却总是心怀不忍,对于任何人,都不忍心存迫害,更何况曾是有情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