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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的盛放只是一瞬,神庙旋即恢复到了冷寂黑暗。高空的风从四处吹来,从破败的户牖之间穿入,发出细微的声音,宛如逐渐剥落破裂的心。
白璎握着光剑站在原地,剑上空无一物、却滴滴垂落不知从何而来的血迹。她被魔消失一瞬放出的金光炫住了眼睛,五蕴六识都被封闭,过了片刻才能感知到外面的一切――然而,在她可以看到东西的瞬间,却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白薇皇后!白薇皇后站在那里,看着神庙中的某一处,眼睛忽然里流出了血红色的泪,纵横满面。一时间,雪白的女神玉雕宛如沐血罗刹。
她在看什么?白璎不解。
然而女神的玉雕只是默默的流泪,整个身体都发出了微颤,定定看着某一处。
“唉,最终还是让他逃了么?”白璎看着空无一物的房间,喃喃,有无尽的疲倦和失落――那个魔物已经被他们合力攻击,几乎消灭殆尽。而对方居然在衰弱之极的情况下从容逃脱……难道,对方也早已预先埋下了计划?
对,苏摩呢?她霍然一惊,想起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对方的动静,不由回过身,在黑暗的神庙内踉踉跄跄地一路摸索,低声呼唤;“苏摩?苏摩?……你在哪里?”
“这里。”终于,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回应。
白璎惊喜地回头,在黑暗中寻找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在卷起帘幕后,借着外面天空中交战的战火微光,她看到了静静靠在神庙柱子上的傀儡师。
苏摩靠着柱子休息,微微阖起了眼睛,似是极疲倦。交叉于胸前的双手上隐约拖下断裂的引线,每一根引线上都有若有若无的血滴落――那一场剧斗里,他虽然没有直接和魔交手,但负责防御和封锁对方行动、又要抵御入侵脑颅的恶念,也耗费了极大的精神力吧?
幸亏,到了最后、他们总算是双双无恙。
“还好么?”她低声问,掩不住的关切。
“嗯。”苏摩却没有睁开眼,只是简短回了一声,“你呢?”
“我很好。”白璎忍不住喃喃,“真奇怪,居然没有受伤。”
――魔虽然衰竭、但力量还是非常惊人,这样一场恶战下来,她居然毫发无损,实在出于原先的意料之外。
苏摩看着她,唇角浮出莫测的淡淡笑意,一闪即逝。
“怎么?”白璎无端地觉得心里一跳,忍不住上前。
“没事。”他以一贯淡漠的语气回答,身子却始终靠着柱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低垂着头,水蓝色的长发覆盖了脸颊,留下深深的阴影。白璎依然隐隐不安,然而在她准备进一步询问时,却忽然听到了一声低呼――
“阿琅?”
阿琅?这个名字……莫非星尊帝琅 ?!白璎霍然回头,看向声音来处,却看到流泪的女神像正缓缓抬起了双臂,去触摸虚空的某处。
她怔在了原地。白薇皇后……难道疯了么?
“阿薇,真高兴又能见到你。”然而,空无一物的神殿里,忽然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回应着那一声蕴含了复杂感情的呼唤,“如果不是魔在最后一刻解体逃逸,选择了下一任寄主,我可能永远无法出来和你见面了……”
白璎惊诧地看向神殿,然而无论她如何凝聚幻力,却始终看不到虚空里那个魂魄。
“苏摩,你能看到么?”她低声问身后的海皇,“难道是星尊帝?”
“看不到。”苏摩声音依旧低而轻,“那人的魂魄,应该只有她才能看到吧?”
白薇皇后定定站在那里,看着虚空的某一处,眼神复杂地变幻。旁观者能清晰低看到种种爱憎在女神石像的眼里潮水一样翻涌,惊心动魄。
片刻的寂静长得仿如千年。
最终,白薇皇后眼里得憎恨和杀意都退去了,只是叹了一口气,眼神温柔,完全不似平日的叱咤凌厉:“阿琅……原来,你老了后是这个样子。”
虚空里的声音微笑:“是的,我比你多活了五十年,放弃这个躯体的时候已经耄耋――而你还是如此美丽,一如初见之时。”
“不,当年你在苍梧之渊杀我时,我也已经三十许,”白薇皇后唇角浮出苦涩的笑意,“也是老了……”
白璎怔怔地看着女神石雕和虚空一问一答,恍如梦寐。
星尊帝的声音长长叹息:“阿薇,对于当年的事情,其实我――”
然而她却毫不犹豫地截断了他:“事到如今,何必再提。”
――是,她宁可相信是破坏神的魔性侵蚀了他,令他身不由己的做下种种恶行。这样的话,她或许可以在千年之后释怀,选择原谅。
“不,你听我说。”星尊帝低声回答,带着急切,“为了这句话,我已经等了七千年。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即将去往彼岸转生……请你务必听下去。”
女神的石雕微笑起来,有些无奈:“那好吧。”
星尊帝的声音顿了顿,语气忽转慎重,一字一句开口:“你知道么?七千年前出征海国,是我自己的决定,和破坏神无关――那时候,它尚未侵蚀我的心,我还没有被任何东西操纵。”
“什么?”白薇皇后眼里露出惊诧的神色,隐隐愤怒,“为什么!”
“很多原因……可惜你当时没有耐心听我辩解。”虚空里的帝王叹息,“七千年后,你终于可以给我一些时间。”
白薇皇后低下了头,半晌才冷冷:“什么原因?”
“首先是因为朝廷内的分裂。天下一统后,六部骄奢跋扈、拥兵自重,相互之间明争暗斗,随时随地会挑起新的内战。我想削掉六部之王的兵权,以稳天下,却难以有机会――一直到海国派来使者为你贺礼……”
听到这里,白薇皇后的声音里依然出现了难以克制的愤怒,忽然打断了对方的叙述,一口气反问下去:“所以你就不惜在我身上下毒,然后栽赃嫁祸给海国?――因为一旦挑起了战争,你就有机会出动六部军队,然后趁机削弱六部的兵力!”
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语音越来越急促――是的,是的,为什么他非要提起!
轮回茫茫,命数无定。千载相逢只得一刻,转瞬便要各奔东西,从此黄泉碧落、时空倥偬,茫茫万古,可能再难相逢――他为何还要在这种时候浪费时间,执着地将昔日最不快的事情反复提起?!
“不,不是我。”然而,那个声音却简短而有力地否认了指控――
“七千年来,我一直想和你说的就是这一句――不是我!
白薇皇后怔住:“不是你还会有谁?纯煌是不可能派人毒杀我的!”
“你相信纯煌,却不相信我!”仿佛怒意一下子燎原,星尊帝的声音里出现了愤怒的波动,“你居然相信那是我下的毒!你居然认为我是那种为了权势、不惜拿自己妻儿性命当棋子的人!――你怎么可以这样认为?你凭什么这样认定!”
白薇皇后没有说话,似是被对方震慑,喃喃:“不是……不是你?”
“当然不是我。”
“可是,除了你,还会有谁?”她喃喃。
星尊帝低声冷笑:“谁?你记得那个海国的公主么?那个送来当人质的公主……那一日,她给你敬过酒,祝你和孩子永远尊贵安康――你不记得了么?”
“雅燃!”白薇皇后失声惊呼,回忆起了几千年前的往事。
――那个美丽绝伦的小公主,据说是海国内乱后的失败者。
七千年前,王位交接之时,海国一度动乱。雅燃公主是最小的公主,却曾试图和兄长争夺王位,结果败落。她的恋人被处死、自己也被强行送到了帝都伽蓝去当人质。
然而,皇长子冰炎虽然赢了夺嫡之战,但没有得到多少好处――他在内乱中重伤,半年后就死了。天意弄人,最无意于权势的皇二子纯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后灭族战争旋即爆发,新海皇便代替冰炎死在了战争里。
七千年后,白薇皇后慢慢开始回忆那一日夜宴的情景,脸色渐渐改变。
――那个小公主是如此反常的安静从容,眼神里却蕴含着熊熊燃烧的不甘和愤怒。她留着长长的指甲……那种美丽之极的浅紫色,象极了深海里最毒的紫胆花。
“是她?”七千年后,她终于明白过来,不可思议的喃喃,“是她?”
星尊帝微微叹息:“对,是她――是她在你的酒里下了毒。”
白薇皇后怔住,不可思议地喃喃:“可她,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复仇!”星尊帝冷笑,“你知道她心里有多少恨意和怨毒?”
“……”白薇皇后说不出话。
白璎看到靠着柱子休息的苏摩霍然抬起眼睛,深碧色的眸子里有利剑般的雪亮,一掠而过。她悚然心惊――这种神色,她只在他身上看到过两次:第一次,也是在这个白塔顶上,尚未变身的鲛人少年执拗地抓住了少女的肩膀,俯身亲吻了她眉心,破开了皇太子妃“不可触碰”的封印。
第二次,却是在不久之前――在帝都上空,他用强大的术法转移了天上星斗的轨迹。
然而,这一次,他心里想到的又是什么?
“你说,是海国末代公主雅燃,为了报复将她驱逐出境的族人,不惜一切的破坏海国和空桑之间的关系,试图挑起战争?”终于,白薇皇后开口了,对着虚空发问,声音平静里隐藏着锋锐,“你的意思是:当初首先挑衅的、并不是你?”
“当然。”虚空里的魂魄回答,声音里有一种千年不散的睥睨傲气,“我虽想吞并天下,但却不是那种把所爱之人拿来博弈的人!”
星尊帝冷笑了一声,仿佛侧过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人:“所以说,海国被我所灭,说到底也不算冤枉吧?”
苏摩沉默着低下头去,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蓝色的长发掩盖了他的脸。
“这样疯狂的世界。”最终,他只是喃喃说了一句。仿佛是彻底的累了,黑衣的傀儡师把身体靠在神庙的柱子上,疲倦地阖上了眼睛,对这几千年来的恩恩怨怨再也不表示关心。
“是啊……女人疯狂起来,实在可怕。”星尊帝苦笑,“阿薇你也一样――当我把纯煌的头颅扔给你看时,你简直就像疯了一样。”
然而,转瞬他的语气就转为严厉,隐隐带着雷霆般的暴怒:“那些碧落海的贱民,不老老实实的呆在海里,居然敢派人到陆地上来毒杀空桑的皇后和太子!――如此挑衅,怎生忍得下?不把海国踏平,这口气如何消得了!”
“不要再说了!”白薇皇后忽然厉叱,眼里露出雪亮的光,“这都是借口,都是借口!你一早就想出兵,只苦于没有机会罢了。这件事,只不过让你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借口!”
“……”星尊帝沉默下去,片刻忽地低声笑起来――
“是的,阿薇,你永远都是如此了解我。”
白薇皇后冷笑:“所以,阿琅,你让我怎么原谅你!”
“我早已不求你的原谅。”星尊帝的声音低下去,冷笑,“我知道我把你气疯了。同时,你也把我气疯了――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却相信那个纯煌?!在你看来,他是至善至美的化身,而我却是一个面目可憎的暴君吧?”
“那好,既然你这般喜欢,我就把他的头砍下来送给你!”
“阿薇,我告诉你:灭海国,我有千百个理由――但杀海皇的理由却只有一个!我决不许任何人分享你――一丝一毫都不可以!就算心里想想也不可以!”
白薇皇后全身颤抖,定定看着虚空说不出话来。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愤怒?悔恨?震撼?――七千年后,当她深爱的丈夫亲口向她交代清楚一切真像时,胸臆中巨大的潮水汹涌而来,几乎将她湮没。
她所爱的人,居然是这样的人。
“阿琅,你听着:就算我知道了下毒的不是你,但如果回到七千年前……”她用力咬紧了牙,一字一句,“我还是会一样叛离你!”
虚空里的声音放声大笑起来――
“是的,哈哈……是的!我知道你会!”
“阿薇,这正是我如此爱你的原因――你是如此卓尔不群的女子,天上地下、千秋万载都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你。无论在怎样的男人身边,你永远都不会失去自己的光芒。”
“多么奇怪啊……我被你的光芒吸引,却无法容忍你和我争辉!”
“天无二日――我是至高无上、万星之尊的帝王,而你居然敢对我说‘不’?你居然敢置疑我的决定,居然敢同情那些卑贱的鲛人,号召我的军队来反叛我!
“阿薇,你是我的皇后、是我的妻子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把我置于何地?!
“堂堂的星尊大帝,如果连自己的妻子也收服不了,还怎么治理这个天下!
“――你简直把我气疯了!你知道么?”
白薇皇后看着虚空里的人,眼里忽然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意――
是的,阿琅……当初,令我决意离开的,正是你这种越来越暴虐、越来越自以为是的态度。开创天下用了十几年,我们始终心意相通、相互倚赖。但毗陵王朝建立不过数年,不知从何时开始,你我之间就不再相互扶持,而渐渐演变成了征服与反抗的局面。
你想把我藏在深宫里,让我敛藏所有光芒,只为你一人所有。
你不愿我再和你并肩作战,不愿我再对你提出任何异议,甚至不愿再和我敞开心灵进行交流。而只想做一个至高无上、不容任何人平视的绝对的主宰者!
――这,是魔的力量吧?令你变得如此的独断专行、偏听偏信,完全不再像以前的你。
“你疯了。”白薇皇后看着他,一字一字的冷冷低语。
虚空里的帝王苦笑起来:“是的,我一定是疯了……那时候,我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而且理直气壮。那时候,我想:如果你想要离开我,那我宁可亲手杀了你!我宁可让你死在我手里,从始到终的完全拥有你,也不会让你的身体和心灵离开我一丝一毫!
“阿薇,我至爱你,所以绝对不能原谅你的叛离。
“所以在你决然砍断手指,将后土神戒退还给我时,我亲手砍下了你的头颅!”
“覆水难收啊……阿薇。既然你不惜一切也要与我决裂,我也不惜一切也要令你永远无法离开!
“可是,苍梧之渊那一战后,你不知道那之后的所有岁月我是怎么渡过的……”
“我当时很自信,觉得自己很强,强到足以克服一切遇到的难题:包括你的离开。
“是的,为什么不能呢?我已经活了几千年,还会再活几千年,我有足够的时间、足够强大的力量和心灵,绝不会被任何东西羁绊。
“在你离开后的漫长岁月里,我做过各种尝试――憎恨你,取代你,甚至试图抹煞你存在过的痕迹。我从整个云荒上选来了无数的美女,可是没有个人能令我感到愉悦;我用幻术对自己进行封印,试图抹去那一段记忆,可是最强的术法也无法令我忘记……
“真是可笑啊……翼族的生命长达万年,而和你在一起的二十年短暂如一瞬――可是,为什么那样短暂的一瞬、却比如此漫长的一生更难以忘记呢?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神庙里是长久的沉默。
白璎愕然地望着与虚空对话的神像,渐渐听得出神。背后有低低急促的呼吸,苏摩在黑暗里沉默,似乎同样也是克制着自己起伏的心绪。
“所以你离开了云荒?”许久,白薇皇后终于开口,问。
“是的。”星尊帝苦笑,“我试图造起伽蓝白塔,返回我的故国,然而却始终不能成功――我终于明白:原来云浮已经将我拒之门外,我永远失去了我精神的故国。”
“阿薇,你知道被所有人抛弃的感觉么?
“那时候,我真是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生在这个世上……
“我对这个大陆已经毫无留恋。我一个人独居白塔顶上,‘活’到了接近九十岁――那时候,连我们的孩子都已经两鬓苍白,渐渐心生怨言。我明白:我的存在、无论是对于云荒,还是对于需要继承王位的我们的子嗣来说,都是一个障碍。
“于是,我决定离开云荒,去往一个谁也不知道我的地方,就这样一个人四处流浪,过完这看不到头的一生。
“但在离开云荒的同时,我做了一件事――
“我把自身具有的力量一分为二:把自身修炼而来的一半力量,以血缘的方式传承给了我们的子嗣;但另一半源自破坏神的力量,却被我封印入体内,随之带离了云荒!”
说到这里,神庙里的所有人齐齐动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原来竟然是这样!
七千年来,空桑一直传承着的帝王之血、居然并不是如上古传说那样源自破坏神?那居然是非魔性的力量!――难怪后土被封印后,失去了神之右手的制约、空桑居然还能维持繁荣那么多年,不至于急遽的失衡和崩溃。
“阿薇,你应该知道我那么做的原因。是的,虽然随着时间的增加,我内心被魔的力量侵蚀得越发厉害,但我却一直非常清楚:魔之左手的力量,只意味着毁灭和破坏――而它的力量,在失去后土的平衡之后,会越发可怕。
“在我活着的时候,我还可以勉强约束它,不至于让整个云荒陷入灾难――可是,当我衰、死去后,又会怎样?当它再度转移到新的寄主身上后,又会怎样??阿薇,我相信换了是你,也会做出和我同样的决定。
“是,我绝不可以将它留给我们的后代,不可以将它留在这片云荒大陆上!
“在你五十年的忌日,我独居白塔顶上,用了自己所知道的最强硬的术法、把魔封印在自己体内――我带着这个灾祸离开了云荒大陆,从此在七海上流浪。
“整个云荒都是我的,但是我却不敢回去!我怕自己会把灾难带给自己的子嗣,毁了一手开创的帝国,于是,就这样生生在外流浪了七千年……
“七千年啊――那段时间真是长的可怕,既便对于云浮翼族也是如此。
“那一段时间里我去过无数地方。先是沿着你十五岁时出海的航线,一处一处寻访你昔年留下的足迹:红莲海、棋盘海、苍茫海、星宿海……到最后,无处可寻的我甚至去过了天下所有的地方,没有目标,四处流浪。
“就这样一直过了几千年――不能活,也不能死。
“阿薇,你知道那种感觉么?知道在空茫天地之中、一个人孑然面对时的虚无和绝望么?如若你恨我,就应该亲眼看看那一段时间我承受的一切――你必然欣慰。”
白薇皇后没有回答,然而眼里的神色逐渐柔和悲悯。
“翼族的寿命虽然长达万年,但终究也有尽头。
“七千年后,我逐渐老去,意志力也开始衰竭。相反的,魔一日一日的在我心里强大,它蠢蠢欲动,时时刻刻在我耳边低语,诱惑我去做出种种可怕的事情。
“我极力克制,不让自己被那些毁灭杀戮的念头煽动――在无法忍受的时候,我甚至会对自己挥剑,以自残身体的方式、来满足内心那个魔鬼嗜血的念头。
“可是,克制住了毁灭的欲望,却无法摆脱对故土的思念。
“于是时隔七千年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和西海上的冰族结伴,偷偷的返回了云荒。我想再看一眼自己亲手缔造的国家,再看一眼自己绵延百代的子孙骨血――或许,在我的寿数到头之前,我还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
“――结果,我却看到了什么?
“梦华王朝末期,整个云荒散发着腐烂的气息,就像一枚由内而外烂出来的果子!
“从西海踏上云荒的时候,我这个外乡人和冰族一起被空桑军队扣留――那个校尉佩戴着我七千年前赐与战士的白蔷薇徽章,脑满肠肥的样子却令人呕吐。
“他从那些想返回大地的冰族流浪者那里勒索了金钱和女色,却食言不肯放他们走。在我拒绝他的勒索时时,他禀告了他的上司、一个号称是空桑王室的城主。那个不知是我几代血裔的昏庸老人,没有来得及了解情况便随口下令将我斩首示众。
“我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我昔年一手打下的帝国?就是流着我的血的子嗣?
“七千年后,我回到我一手缔造的大陆,想看看自己几千年来忍受苦难的成果――可我却看到了一个浮华肮脏的国度!
“我毫不费力地杀死了那些肮脏的蝼蚁,从空寂城离开。那些冰族流浪者因为感激我的救命之恩,一路追随。我辗转于云荒大陆,四处看看走走,想知道七千年前我创造的一切到了今天变成如何――结果,我看到了什么?
“除了伽蓝白塔还依旧屹立在那里,其他一切都变了……我只看到了昏庸无能的皇帝,拥兵自重的藩王,骄奢无度的贵族,肥硕无用的军队,也看到了堆积在百姓中的怨恨!
“这个云荒完了……阿薇,那时候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这样。”
星尊帝的声音低沉下去,隐隐有刀兵的冷意――
“我本以为我独自承受了魔的折磨,将灾难带离云荒大陆,而将力量留给我的子孙,空桑应该会千秋万代昌盛下去――却没有料到,极度的繁荣带来的却是极度的腐烂!
“那一刻,我才真正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起了怀疑。
“也在那一刻,魔的低语动摇了我的心:‘毁灭这被诅咒的土地,清洗一切肮脏和黑暗!这个云荒已经腐烂了……你必须亲手纠正你犯下的错。’
“――它在心底一次次对我说。
“抗拒了七千年,这一次,我终于被它说服了。我无法忍受这样的云荒,在魔的煽动下,开始着手准备一切。
“我回到了西海上,那些浮搓海上的冰族流浪者都伏在了我的脚下,愿意追随我,恳求我带他们返回被驱逐的故土――真是可笑啊……这些怀着回归家园梦想的冰族却不知道:在远古的时候,正是我将他们从云荒上驱逐出去!
“我成为了他们的领袖,教给他们一切,令他们制造战车和巨舟,从他们中间遴选战士和大巫……仅仅用了几年,就把这一群流浪者训练成了强大的战士。
“七千年后,我以征服者的姿态重新返回了云荒――来覆灭我自己的国家。”
“呵呵……”静静叙述着,虚空里那个声音忽然发出了低沉的苦笑,“阿薇……有时候,命运是多么可笑啊。而被宿命摆布着的人们,又是多么可悲。”
“我本来只想清扫一下空桑的糜烂气息,给那些忘乎所以的后代们一个狠狠的教训――可是,宿命的预言实现了。
“杀心只要一动,便再也克制不住。魔在我心底苏醒了,我根本停不下手!
“我踏平了云荒,血洗了六部,马不停蹄地征战,一路过处鸡犬不留――那时候我无法控制自己,我的嘴里总是不由自主的吐出最残酷的命令,我的眼神落下之处便血流成河。每次看到无数的血和尸体堆积在一起时,我便会觉得很痛快……我简直变成了一个魔鬼。
“到了最后,我甚至下令把白之一族都全数屠杀殆尽!
“阿薇,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和你相同的血、汇成了巨大的血池。
“因为某种说不出原因的憎恨,我甚至将自己的最后一个嫡系血裔车裂!
“魔的欲望已经侵蚀了我的心,靠我本身的意志力已完全无法再抑制它――只有血,更多的血,才能让我心里平静。魔物已经占据了我的心和身。我失败了。”
“――这是我毕生里仅有的、也是最大的一次惨败。”
沉默再度笼罩了神庙。
白薇皇后凝望虚空,眼神转为悲悯,发出了一声叹息。
“阿薇,阿薇,那时候,我真恨为什么你不在――如果你在,你定会来阻拦这样疯狂的我。可是没有了你,这个云荒却再也没有人能站出来来阻拦!
“我在无法控制的杀戮里几乎绝望……我甚至想过要向魔低头,不再抗拒――直到我在帝都城墙下看到了她。”星尊帝的声音停顿了片刻。白薇皇后转过了头,看向了神庙一角里听得出神的白璎,唇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她当时令你惊讶了?”
“是。你知道么?当她跃上城头,托起皇太子头颅仰天呼喊‘天佑空桑’的时候……”星尊帝低声,“――完完全全就是你当年的模样啊!虽然明知后土的力量已经被我封印在苍梧之渊,但那一瞬还是被震动了。
“我甚至觉得是你再度复生了。七千年后,你回到了族人之中,再度带着战士们向我宣战。这一刻,我再也没有七千年前的愤怒,心里只是一片释然和感激。
“阿薇,你是上天赐与我的珍宝,是封印杀戮之剑的剑鞘。
“――这一次,我再不能负了你。”
白璎终于忍不住愕然:原来是这样!他是故意的吧?一百年前,身为“智者”的星尊帝故意在绝境中放了空桑人一条生路,让六王得以突围杀上九嶷山,打开了无色城,留了空桑人一线血脉。而一百年来,他也始终不曾真的对空桑和海国遗民赶尽杀绝,反而有意无意的置身事外――他一直手下留情。
原来,都是因为这样?
“在看到她跃上伽蓝城头的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你很快就会从苍梧之渊的封印里解脱了,你会再度回到我面前,用熟悉的语气和眼神和我说话。
“所以,我一直等待着……心里怀着这样隐秘的期待。
“这一点不灭的本心,令我一直坚持了下来。虽然我的精神力已经开始逐渐衰弱,但总不能让心里的那个魔物为所欲为。”星尊帝微笑起来,“一百年来,我一直与它抗争。在至少一半的时间里,我拥有独立清醒的意志,能够遏止身体里的这个魔鬼。”
白璎恍然地看着虚空里的魂魄,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外人看来,沧流帝国至高无上的“智者大人”如此喜怒无常,言行举止经常前后矛盾,令人琢磨不透。
原来这个躯壳里,本来就容纳着两个截然相反的灵魂啊!
“这一百年来,我再度成了这个云荒的主宰,成为统治者的冰族对我感激且敬畏,通过种种途径不断地搜寻这个大陆最美好最珍贵的东西,一一送到我面前――包括十年一度的圣女大选。
“可是,我不愿再接近任何人。人世种种,于我已如尘埃。
“――直到十几年前,巫彭给我送来了云家姐妹。”
“唉……很难描述我第一眼看到云烛时的感觉。阿薇,在这个黑暗的神殿里,她却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淡淡的白色光芒。这种感觉……这种感觉……真是让人怀念。”
“在清醒的时候,我会招云家姐妹来这里陪我。在黑暗里,我不许她们开口说话――因为一开口,那样截然不同的声音就会迅速把脆弱的幻影打碎。
“是的,她像你。而且,身体里流着与你同样的血――所以,在巫彭把她带到我面前时,我留下了她,并给予了她我所能给予的一切……虽然到了最后,我依旧还是不得不放弃了她。”
白璎失声惊呼――怎么可能?在空桑亡国时,族里除了有极少一些人逃往西海和泽之国藏身,侥幸生存之外,白之一族的王室在战祸中全数遇难,尸骨被堆叠在西方尽头空寂之山的地宫深处。而不久之前,她的妹妹白麟死在了九嶷――在这个云荒大地上,白族的血脉已然断绝。
看到她震惊的眼神,虚空里那个声音微笑起来:“呵……不要惊讶――白璎,你应该知道:你的母亲、出身于白之一族贵族之家的白凤王妃,曾经在一百多年前随外人私奔,背弃了整个家族。
“而云家、正是你母亲的后裔!
“命运是多么奇妙啊……你看,你和云焕隔了一百多年,却依然相遇。跨越了时空的隔阂,消弭了辈份的区别,成了同门和敌手;而我,居然还能在七千年后重新看到我的皇后。”
白薇皇后沉默,许久忽然发问:“魔的下一个宿主,难道是云焕?”
“是。”星尊帝也是沉默了一下,终于回答,“他将以‘魔君’的身份重返人世。”
“为什么你不阻止它!”白薇皇后变了眼色,脱口厉叱,“破军出世,天下动荡!――魔要将力量转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阻止?”
“……”虚空里的人发出了苦笑,“我的力量不够了……阿薇。”
“云浮翼族的生命虽然长达万年,但七千年后,我也已经垂垂老矣。魔知道我即将衰朽,所以,它早在数年之前、就已经选定了新的宿主。这几年来,为了让破军彻底爆发,它在一步步的把他逼上绝路。”
“何况……”星尊帝迟疑了一下,决定说出实话,“我当时的确也没有阻拦。”
所有人齐齐吃了一惊:“什么?”
“是。我没有阻拦。”星尊帝微笑起来,语气里带着某种微妙的无奈,“阿薇……你想一想,一旦我衰朽死去,如果不让魔转移到云焕身上、那它又会选择谁当宿主?”
白薇皇后忽地愣住,眼神变幻,再也不说什么。
星尊帝继续苦笑:“是――毫无疑问,它会选择真岚,我们唯一的嫡系子孙!而事实上,在前几日的开镜之夜里,我已经觉察到那个孩子已然开始动用魔的力量。是的,在他极其需要力量的时候,魔也回应了他的愿望!”
白璎怔住。开镜之夜……在镜湖底下,真岚做了什么?
“我很担忧:这样下去,在六体合一的时候,魔便会选择他作为新宿主!虽然过了七千年,阿薇,我还是一个自私的长辈,不想让这样的报应落到自己的子孙头上。”星尊帝顿了顿,微微苦笑,“更何况,破军的心里有着这样强烈的不甘和憎恨,足以毁灭一切。他非常渴望力量――哪怕是邪恶的力量。”
“所以……在他的姊姊来神庙为他祈祷时,我并没有阻拦魔向他身上转移的意图。在魔策划了一次又一次杀戮,在云荒大地上画出鲜血的符咒、以借此超越血缘的限制转移力量时候,我没有阻止――”
“对于这件事,我听凭天意。”
苏摩瞬地抬起了头,看了一眼那一对千古帝后,眼里的光芒雪亮――原来,居然是这样?为了保护自己的血裔,不让其受到魔物附身的折磨,所以他们宁可让别人取代真岚的位置,成为新一任的破坏神!
“呵……”再也止不住地,冷笑从他的唇角吐出,“卑鄙。”
虚空里的声音停止了,仿佛霍然转头审视着发话者。
“卑鄙么?呵。”星尊帝低低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新海皇,你可真像纯煌哪,难怪后土的佩带者会被你吸引――只是,你的心却是黑的,和纯煌完全相反。否则,方才魔怎么可能引诱出你心底里潜藏的‘恶’呢?
“小心啊……新海皇!”
“它能诱惑你第一次,就能诱惑你第二次。只要你活着一天,那种恶就会如影随形,随时随地都可能杀死你身边的人。而你,总不能每次都像这一次一样的侥幸。”
“所以,你注定毕生孤独。”
苏摩悚然一惊,眼睛里的光芒由盛转弱,仿佛无法克制体内的某种衰竭,靠着柱子,交叉在胸口的双手起了难以觉察的颤栗,仿佛是怕冷似的抱紧。
长夜将逝,天光转亮,微微苍白的光穿过了神庙破败的窗、投了进来。
笼罩着神庙的金色光芒终于消退了,黎明前的晨曦里,这座原本高不可攀、光芒四射的最高殿堂露出了真容:颓败而空洞,仿佛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风透入,有呼啸的声音。
白璎忽然间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仿佛短短的一夜后,自己就在这个神庙里渡过了千年的时间。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只是因为情绪的极度不稳定而全身颤抖――
虚空里那个看不见的人,是她的始祖、是整个空桑的开创者,绵延了七千年的王朝辉煌全,仰赖他昔年的文治武功;然而,这个人,同时却也是灭亡了整个空桑的罪魁祸首!在他的手里,凝聚了无数空桑人的血,包括她的整个家族。
面对着这个七千年前的传奇,她应该拔剑相向,还是应该上前拜见?
“我恨你。”最终,她霍然站起,对着虚空一字一字开口。
女神微微一惊,纯黑的眼眸看了过来,落到了千年后的血裔身上。
“我恨你!”白璎握着光剑,定定看着虚空,再度重复了一次,语音里已经带了一丝哽咽,“你……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一念之间便想颠覆天地,抹煞一切――你把空桑当作什么了?把这百万的苍生当作什么了?只不过你博弈里的一颗棋子么!凭什么!”
她忽然动了――只是一瞬间,白影便已经掠过,一剑狠狠斩落!
“我恨你!”仿佛内心长久克制的情绪终于汹涌而出,白璎一剑接着一剑斩落,眼里带着雪亮的光,气息平甫,眼里有泪水长划而下。
靠着柱子休息的苏摩怔了一下,想要上前阻拦,却发现虚空里的人根本没有反击。
光剑如同闪电,一次次的割裂黑暗。黑暗的神庙里,白衣少女持剑当空飞舞,面容上镌刻着愤怒和反抗。他一时间有些失神:很多很多年来,他从未在这个温柔顺从的太子妃脸上看到过如此激烈的表情。
原来,她心底亦有这样的不甘。
“不,白之一族的少女啊……我并不是神魔,也不是什么棋手,”在她筋疲力尽的时候,虚空里那个声音打破了沉默,发出长长的叹息――
“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宿命和光阴的囚徒。”
“但是,我却希望你们能从中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