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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劫》正文 第十六章 冤家路窄又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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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城中,仍然是热闹不减,灯山人海,万头攒动。

    倒真有点像雍洛的“灵异小录”中,形容那唐时元宵张灯风气所说:

    “唐朝正月十五夜,许三夜,夜行某寺观街巷,灯明若昼,山棚高百余尺,神龙(中宗年号)以后,复加丽饰,仕女无不夜游,车马塞路,有足不蹑地,浮行数十步者。”

    这跟那“白发三千丈,怨愁似个长”一般地难免有夸张之嫌,但元宵张灯的热闹景象,从字里行间却可见大概!

    天桥,是北京上元最热闹的地方,人海中不但灯山处处,还有那围做一堆,仰着头猜灯谜的。

    在那来来去去的熙攘人群之中,由东边挤来了几个人,居中是个相貌英武,神态雍容,穿着一身青袍的老者。

    他的身边,紧依着一个身穿锦袍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剑眉星日,唇红齿白,英俊挺拔,好一副人品。

    这一老一少身前,是两名腰间鼓鼓的中年黑衣汉子,这老少二人身后,另外紧跟着四名灰发灰髯的黑衣老者。

    很显然地,那前行的两名黑衣汉子,是为这一老一少排开人群开道的,那四名黑衣老者,则是随从护卫的。

    这主仆八个人往里挤着,一直挤到一座草棚之前才停了下来,停下来之后,那前行的两个中年黑衣汉子伸手便待扒开草棚前的人堆,再往里面挤,却被青袍老者摆了摆手,拿眼色止住。

    这座草棚子里,摆的不是别的玩艺儿,正是灯谜。

    那棚子里一根横拉的绳子上,挂着数十张红纸条,上面写着许多谜面,有的很难,有的粗俗不堪,有些能让人看一眼就皱眉摇头,再不就是会心微笑。

    此际,那灯谜已被人猜得差不多了,仅有十几张红纸条下面还放着彩品,听吧,这个嚷一句,那个叫一句,全都猜不着。

    猜不着事小,往往差个十万八千里,还闹笑话,惹得哄堂大笑,那猜的人则弄个面红耳赤。

    笑声中,只见那青袍老者指着一个谜题:“‘阁下才学冠古今’,打古才女一(卷帘)!”

    笑问身旁锦袍年轻汉子道:“小安,你说说那该是谁?”

    那锦袍俊汉子笑道:“您这是考我,我猜那是卓文君!”

    他老少两人话声本很低,岂料仍被一个耳朵尖的听了去,那是个乡巴佬打扮的土老头儿,他头一抬起,一脸正经地道:“不对,不对,那不是什么卓文君!”

    那开路的两名黑衣汉子变了色,刚伸出手,却被那锦袍俊汉子一眼瞪了回去,只见他含笑说道:“那么,这位老丈你说该是谁?”

    那乡巴佬打扮的土老头儿煞有其事地道:“小伙子,这你都不知道?那该是诸葛亮!”

    锦袍俊汉子“哦”地一声笑道:“老丈,何以见得那是诸葛亮而不是卓文君?”

    那土老头儿一蹬老眼,道:“小伙子,你没看过‘三国’?那诸葛亮多大的学问?定是他没有错,我就没听说过有个什么卓文君!”

    那锦袍俊汉子笑道:“老人家,那上面写的明白,打古才女一!”

    那个土老头儿闻言刚一怔,适时人群中有人猜出了卓文君,棚中立刻有人高应,鼓乐齐奏,赠了彩品。

    那锦袍俊汉子望着土老头儿笑了笑,没说话。

    那土老头儿却红着脸搔着头,嘀咕着道:“怎么我又猜错了!”

    好一个“又”字,敢情这并不是头一遭儿?

    青袍老者也笑了,笑了笑,又指着那另一谜面:“‘捏着胡子问夫婿’,打古书一句(会意)。小安,你再瞧瞧这该是哪一句?”

    那锦袍俊汉子摇了头,笑道:“老爷子,这个我不行,要看您的了。”

    那青袍老者笑道:“汉学里的玩艺儿可真多,要是不读读他们的书,一辈子也别想猜得这个谜,这一句话是……”

    低低地向着锦袍俊汉子说了几句。

    那锦袍俊汉子玉面一红,道:“老爷子,您这是……要说您自己说,我不说!”

    那青袍老者道:“这是学问,那么大个人了,脸皮儿嫩得还跟个大姑娘似的,少废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的事,快说去!”

    那锦袍俊汉于的脸又一红,只得硬起头皮,抬手一指,扬声说道:“那边第二谜底是,‘妆何生在上’!”

    话声方落,只听棚子里有人叫道:“这位爷好学问,猜对了!”

    一阵鼓乐齐奏,从棚里传过一包彩品来。

    自有那两名中年黑衣汉子代为接过。

    猜对是猜对了,那锦袍俊汉子的一张脸却更红了。

    那青袍老者睹状刚要笑,陡地脸色一变,目光直逼棚内。

    不知何待,那绳子上又挂上一张红纸条,红纸条上写着:“‘日月同出东山’打字一个(会意)。”

    这谜面,便是三岁孩童也猜得出来。

    那锦袍俊汉子发觉青袍老者脸色有异,一怔,循着青袍老者目注处望去,也不由脸色一变,冷哼一声:“好大的胆子,脑袋不想要了。”

    头一偏,两名中年黑衣汉子顿即如狼似虎,口中叱喝蕾排开众人,直往棚子冲,这一冲,难免有人口出怨言。

    那两名黑衣汉子却瞪眼一句:“少说废话,我两个是九门提督府的。”

    就这一句,众人不但闭了嘴,白了脸,鸦雀无声,噤若寒蝉,而且自动潮水般地忙让了开去。

    两名黑衣汉子冲到棚子里,往当中一站,气势逼人,恶狠狠地喝问道:“刚挂上的那张红纸-是谁的,说!”

    棚子里,有几个穿长袍的汉子,本是一团高兴,睹状闻言,立刻没了笑容,你望我,我望你,没一个说话。

    最后还是一个年纪稍长的长袍汉子走了过来,满脸又堆上了笑道:“二位爷是……”

    “少废话!”那居左的一名黑衣汉子一摆手,那长袍汉子“哎呀”

    一声,蹬,蹬,蹬退出了好几步去,要不是后面的扶得快,他非躺下不可,那居左黑衣汉子接道:“我两个是九门提督府的,那张红纸条是谁的,你说!”

    一听是九门提督府来的,棚里的几个汉子也吓白了脸,好半天才有一人心惊胆战,怯怯地走上来,白着脸,颤声说道:“两位爷,是我,我……”

    那是个愣兮兮的年轻小伙子。

    “是你就行!”两名黑衣汉子不由分说,当胸一把把那年轻小伙子抓了过来,刚转身,只见那青袍老者与锦袍俊汉子带着四名黑衣老者也到了棚子前,忙一躬身,道:“禀福贝子,就是这个大胆的东西!”

    那位福贝子一摆手,两名黑衣汉子放了年轻小伙子,躬身退了开去,那年轻小伙子脸色如土,两条腿还直打抖!

    那位福贝子望了他一眼,抬手一指,道:“这道谜题是你出的?”

    那年轻小伙子哭丧着脸点了点头。

    那位福贝子又道:“也是你写的?”

    那年轻小伙子又点了点头。

    那位福贝于遭:“你可知道这是个什么字?”

    那年轻小伙子半天才憋出一句:“是,是,是个明,明字!”

    那位福贝子道:“你知道如今是什么朝代?”

    那年轻小伙子如今才算是完全明白过来了,“砰”的一声跪了下去,叩头如捣蒜,吓得灵魂儿出了窍!

    “贝子爷饶……饶命,那,那不是我,是,是一位客,客人叫我写的,他说他,他这个谜好……”

    那位福贝子脸色一变.道:“敢情还有人主使,那个人呢?”

    那年轻小伙子尚未答话,突然一个冰冷话声起自棚外:“不劳动问,我没有走远,在这儿呢!”

    那位福贝子与青袍老者等八人,霍地同时转过身,棚外,眼前,负手站立着一个面目冷峻的白衣汉子。

    那位福贝子双眉一挑,回顾年轻小伙子,道:“是他么?”

    那年轻小伙子将头连点地道:“是,是,是,贝子爷,正是他……”

    话还未说完,那位福贝子已冷然摆手轻喝:“好大胆,京城重地竟如此放肆,拿人!”

    四名黑衣老者轰雷般应了一声,闪身便扑,四只铁掌分攫那面目冷峻的白衣汉子双腕双肩。

    那白衣汉子晒然一笑,冷然一挥手:“你四个,景山之上吃的苦头还不够么,滚!”

    四名黑衣老者闷哼一声,抱腕飞退,闻言更机伶一颤,脸色齐变,没敢进身再扑。

    那位福贝子脸色也复一变,怒笑说道:“好俊的身手,好大的胆子!”抬手便待抓出。

    青袍老者突然-臂一拦:“小安,慢着,这就是我对你说的夏梦卿的那个儿子!”

    那位福贝勒闻言一震,手上不由一缓。

    那青袍老者已然转向了白衣汉子:“又是你,我满怀高兴出来观灯,怎么冤家路窄,偏偏又碰上了你,你这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

    那白衣汉子自然便是朱汉民,他冷冷说道:“知道就好,别难为无辜百姓,至于为什么跟你过不去,我老实告诉你,你我之间没有一个躺下,便永远没有完!”

    那青袍老者也自然就是乾隆,他眉锋一皱,道:“我不想煞风景,扰百姓们的观灯雅兴……”

    朱汉民冷冷说道:“那好办,跟我到僻静的地方谈谈去!”

    乾隆道:“我不以为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

    朱汉民道:“多的是,你要打算在这里谈也可以,不过你既有高人保驾,难道还怕我杀了你!”

    乾隆双眉一挑,道:“那是笑话,哪儿去,带路!”

    朱汉民冷笑道:“这才不失为做皇帝的本色!”

    转身大步行去,直出天桥。

    乾隆拉那位福贝子,道:“走,小安咱们跟他去,看看他能把我这个九五之尊的皇上怎样?”举步跟上。

    那位福贝子临行向一名黑衣汉子递了个眼色,那名黑衣汉子会意,身形一闪,消失在人群之中。

    朱汉民当先疾行,奔向先农坛后。

    先农坛后,本就是一处僻静所在,如今正值正月十五,上元灯节,人们都往热闹处钻,因之,这地方显得更冷清荒凉了。

    清冷银辉洒射下,朱汉民停步在先农坛后交地上,背对先农坛,傲然卓立,乾隆与那位福贝子,还有那四名大内侍卫与一名御林军,则站在一丈之外。

    乾隆望了望朱汉民,道:“我已经跟你到了这儿,有什么话快说吧!”

    朱汉民冷冷一笑,道:“日间景山之上你命大不死,我没想到晚上你还敢微行私出大内观灯,你的胆子的确够大的。”

    乾隆毫无惧色,捻着胡子笑道:“我不是说过么,圣天子自有百灵庇护,我怕什么,我要是怕了你们这些人,当年我也不会两次出巡江南了!”

    朱汉民道:“当年如今大不同,日间晚间也不一样,日间在那景山之上,是德贝勒与纪大人救你,如今我看看还有谁能救你!”

    乾隆一指那位福贝子,道:“我有一个小安,已胜过百个德容与纪泽!”

    朱汉民冷冷一笑,道:“我倒要看看他凭什么胜过百个德贝勒与纪太人?”

    乾隆道:“对你,论恩,他比不上半个德容与纪泽,他凭的是武学。”

    朱汉民晒然笑道:“我久闻福贝子在内统带近卫御林军,在外指挥天下中坚兵马,是个文武双绝的年少英雄,今夜正好领教一二!”

    乾隆道:“那好,他如今就在我身边,你就领教领教吧!”

    话声方落,那位福贝子跨步越前,三步后停步驻足,深深地打量了朱汉民两眼,道:“你就是当年那有宇内第一奇才之称的玉箫神剑闪电手夏梦卿之子,如今众天下武林第一高手,号称碧血丹心雪衣玉龙的朱汉民?”

    朱投民冷然点头:“不错!”

    福贝子道:“也是本朝故神力威侯傅小天的儿子?”

    朱汉民冷然再点头:“也不错!”

    福贝子道:“我听说碧血丹心雪在玉龙当世美男第一,你何不把脸上那面具取下,让我看看是你强还是我强?”

    朱汉民冷然笑道:“如今自无不可!”伸争取下了脸上面具。

    那张玉面,光风霁月,顿使这位福贝子自惭失色,黯然无光。

    福贝子双目之中异采电闪,道:“阁下,你令我自叹不如,也羡煞妒煞……”

    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轩眉接着:“我刚从后藏剿灭了叛逆喀尔喀回来,听皇上说,你如何如何的了得,你父亲的当年事,我也知道的不少,你要知道,皇上是个爱才的人,你若归顺本朝我保你……”

    朱汉民截口说道:“你既知我为玉箫神剑闪电手之后,你就不必要枉费心机了,徒费口舌地对我说这种话!”

    福贝子道:“那不见得,本朝不究既往,夏梦卿之后,强不过鄂王岳飞之后,岳钟琪他都服膺了本朝……”

    朱汉民道:“他是他,我是我,鄂王没有他这个后世子孙,希望你别把他跟我扯在一起,相提井论的!”

    福贝子道:“你是认为不屑不齿?”

    朱汉民道:“事实如此,我不愿否认!”

    福贝子笑道:“你倒很自命清高……”

    朱汉民冷冷说道:“至少我没有弃宗背祖,淡忘仇恨,丧心病狂,寡廉鲜耻地为异族效力,为满虏鹰犬!”

    福贝子脸色一变,转向乾隆:“老爷子,看来我这番心意是白费了!”

    乾隆脸色颇为难看地强笑说道:“我不是说过么,他比他父亲更顽固,根本没有希望!”

    福贝子冷笑说道:“这种叛道轻放不得!”

    随即转注朱汉民道:“你很令我失望,也让我在皇上面前下不了台.”

    朱汉民道:“那是你自讨没趣!”

    福贝子轩了轩眉,道:“敢在我福康安面前这么说话的,你阁下是第一人!”

    事实上,的确不差,要说这位福贝子的来历,那不但是极大,面且是极奇,鲜为人知,非从当年说起不可。

    这位福贝子,原是乾隆还是宝亲王之时,跟他的舅子傅恒之妻董额氏私通所生,乾隆登基之后,对自己的这点骨血,自是十分宠爱,赐名福康安,又把皇宫的四十个乳媪选了二十个,到傅恒家中去乳育他,又推说皇后喜爱这孩子,每月朔望,必把这孩子抱进宫中见一面。

    到了福康安五六岁的时候,乾隆更把他召进宫去,跟着皇子阿哥们一块儿在上书房读书。

    甚至,因为福康安的关系,不但傅恒官运亨通,升到文华殿大学士,同时乾隆还下旨把傅恒的三个儿子,一起选做额驸,把三个公主下嫁给他们。

    虽然唯有福康安不得尚主,但是乾隆另有恩宠,十二岁便封他为贝子,又把自己的御林军交给他统带。

    后来福康安与将军兆惠平了回部大小和卓木之乱,乾隆又封他为安靖伯,那固然是兆惠有意让功,但福康安确也了得,又因为他为乾隆带回了回都美人香妃,乾隆更是私心欢慰,重重赏赐。

    继而福康安又讨平台湾的林爽文,乾隆一高兴,提封他为一等“嘉义公”,赐宝石顶,回团龙服,金黄带,紫缰金黄辫珊瑚朝珠,命在台湾郡城及嘉义县,各建嘉义公生祠,画像于紫光阁,并由乾隆自己亲制像赞。

    在这时候,福康安忽然死了夫人,京中文武官员都登府吊孝,乾隆也特意莅驾慰问,赏治丧费三万,特派大臣御祭,这种恩典,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了。

    后来乾隆又把和硕亲王的格格指配给福康安,那时福康安不过廿六岁,这趟剿平喀尔喀回来,更不得了,不但赏他御用佩橐六枚,又加赏一等轻车都尉,照王公亲军校例,配他仆从六品蓝翎三缺,更赏他三眼花翎,晋封贝子衔,照宗室贝子例,给护卫。

    其实,这都难怪,自己的儿子嘛。

    朱汉民闻言晒然而笑:“那是指你们满清朝廷,在武林中,那比比皆是!”

    福康安冷笑说道:“我要看看你们这些大胆叛逆,狂妄的草莽武林人凭的是什么!”话落,反手往后一招。

    一名大内侍卫撩袍探腰,掣出一柄软剑递了过来。

    福康安接剑在手,振腕一抖,赫然剑花七朵,剑术最上者,一振腕能同时抖出剑花九朵,这福康安竟能抖出七朵,其在剑上的造诣自不等闲了。

    他当即淡然冷喝:“阁下,亮兵刃!”

    朱汉民一摊双手,道:“对敌过招,我向来是但凭一双空掌……”

    福康安双眉一挑,道:“别自视太高,也别看轻了我!”

    朱汉民道:“我说的是实在话,其实,要对我用剑,你是班门弄斧!”

    不错,他父亲是玉箫神剑闪电手。

    福康安没说话,掉过剑锋,把剑柄递了过来。

    朱汉民目中异采一闪,笑道:“好吧,我就借用一下,陪你走几招!”

    伸手接过,只一振腕,剑花九朵,立现剑尖。

    福康安脸色微变,但却毫无惧意地又向侍卫们要过一柄软剑,抖剑笔直,平抬于胸,道:“阁下,进招!”

    朱汉民手臂下垂,剑尖指地,未动,笑道:“我与人动手,向不占先,也由来让人三招,不到第四招上,绝不还手,还是你先请吧!”

    福康安脸上气得变了色,道:“好吧,那么算我占先了,留神,阁下!”

    一收肘,剑尖前指,缓缓刺了过来,直逼朱汉民胸腹。

    朱汉民岸立未动,也未抬手,任福康安手中长剑缓缓逼近,直抵胸腹,四寸,三寸,二寸,一寸,眼看着那犀利剑芒就要点上朱汉民心窝。

    朱汉民仍未动,但那福康安却手中软剑忽垂,闪电一般撤了回去,适时,朱汉民笑道:“阁下,倘若我在你招式用老,真气难达剑梢之一瞬间,挥剑反击,你阁下有几分把握躲得开?”

    福康安道:“渊停岳峙,以静制动,看来你确实得到了夏梦卿的真传,阁下,你再试试我这第二剑吧!”

    他第二剑剑出如风,迅若电掣,点向朱汉民咽喉。

    朱汉民视若无睹,容得剑芒逼体,后退一步,轻易躲过了第二招。

    岂料,福康安突然一声冷笑:“阁下,小心我这第三剑!”

    手腕一振,剑芒陡地暴涨,朱汉民一惊转身,但仍嫌稍慢一步,“嘶”地一声,前襟为剑锋划破一道裂缝。

    朱汉民神色微变,笑道:“阁下,我没想到你兼谙密宗心法!”

    福康安收剑说道:“密宗也是武学,不管什么心法,总之你败了,我仍守着皇上爱才初衷,要不然我真力略加一分,你阁下……”

    “笑话!”朱汉民截口道:“你技仅止此,何曾留情,不能算败,至于什么爱才初衷,那更是欺人之谈,如今三招已经让满,我要出手了,小心!”

    话落举剑,不容福康安有授手余地,唰地一剑挥了过去,直袭福康安前脚,快得令人咋舌。

    福康安自然知道自己那一剑得手得太以侥幸,那只是万分之一的机会,如今眼见朱汉民挥剑反击,他自是丝毫不敢大意,软剑一挥迎了上来。

    他本打算仗着自己的腕力以硬碰僳,先格落朱汉民手中的软剑,岂料他软剑刚自挥出,朱汉民已剑芒一闪,收剑撤身,垂下剑尖,他猛觉脚前一凉,低头看待,同样地,衣襟上也有了裂缝一条,而且跟朱汉民胸前裂缝长短一丝不差。

    只听朱汉民英道:“阁下,投桃报李,以牙还牙,我不欠你的了,也算是我爱惜你这么一个人才,一身所学不易……”

    福康安突然大笑说道:“好一个投桃报李,以牙还牙,阁下,正如你所说,我也不领这个情的,看剑!”一腾身,直扑而上。

    朱汉民双眉一挑,道:“你阁下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举剑迎了上去。

    高手相搏,迅捷无伦,朱汉民武林第一,福康安也所学不凡,转眼间又是三招过去。

    在那第七招上,忽听朱汉民一声长笑,福康安一声大喝,剑影全敛,寒芒俱隐,一切归于静止。

    再看时,朱汉民剑尖下指,昂然岸立。

    那福康安一袭锦袍前胸上,多了五处剑痕,衣衫破裂,肌肤暴露,只是毫无破伤,他玉面铁青,神色怕人。

    四名大内侍卫大惊失色,纷纷闪身,拦在福康安与乾隆身前,乾隆则急忙上前惊声问道:“小安,怎么样,伤着哪儿没有?”

    福康安脸色铁青,强笑说道:“不妨事,老爷子,他伤不了我,只是,老爷子,这种叛逆早除为妙留他不得,要不然……”

    乾隆点头说道:“这个我知道,白天我在景山就有这种想法,偏偏你不听,说什么要再试试,这种人冥顽得很……”

    福康安没说话,乾隆却立即又转向朱汉民厉声说道:“你好大胆,竟敢伤我的贝子,对你,看在傅小天面上,我一再容忍,如今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朱汉民道:“你本不必顾那么多,死在眼前,你还敢冲着我发横,摆你那鬼皇帝的成风.委实是大不知死活了!”

    福康安突然冷冷说道:“我自知不是你的敌手,他们也无力护驾,但是你若敢大胆妄为,行刺皇上,那你是要德容与纪泽的命!”

    朱汉民一震,变色喝道:“福康安,你敢,你若敢动德贝勒与纪大人毫发,我先杀傅恒全家,然后血洗大内一个不留,你要知道,凭我,那并不是什么难事!”

    四名大内侍卫惊得退了一步,福康安却平静地道:“那没有什么敢不敢的,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德容与纪泽论罪该满门抄斩,皇上仁德为怀,大度宽容,既往不究,可是你若伤了皇上,那追根究底起来,德容与纪泽固然是罪魁祸首,而傅侯也将难免再被株连,取消对他之赦令,至于你要杀博大人全家与血洗大内,那我可以告诉你,傅大人全家可以死,大内却不比当年,不信你不妨试试!”

    朱汉民双眉刚挑,忽又一笑说道:“我真是糊涂,德贝勒与纪大人俱是你满旗之人,杀一个,少一个,忠良越少,我求之不得,又担的什么心!”他是故示淡然。

    福康安岂易受欺,冷笑说道:“倘如是,日间在那景山之上,你早就下手了!”

    朱汉民说道:“如今我已没有犹豫了,而且只要是我不让你们这几个走脱一个,谁又知道人是谁杀的?”

    福康安冷笑道:“不见得,你该睁开眼睛瞧瞧,我这两名御林军已少了一个,他回去不但调集人手来,而且会在大内留了话,只要皇上有毫发之伤,自有人马上拿下德容与纪泽!”

    朱汉民道:“别拿德贝勒与纪大人挟持我,那没有用,我说过,他二位是你们满旗中人,你们自己人杀自己人,杀一个少一个,正是我求之不得之事。再说,尽管他二位对我有恩,但那是私恩私义,我不会为此而不顾民族大恩大义!”

    “私恩私义!”福康安哼哼冷笑说道:“他两个为前明宗室保留了一条根,这叫私恩私义?”

    朱汉民一震,但旋即笑道:“那没有什么,他二位救的是傅威侯的儿子,也是因为与傅侯的交情,要没有这点关系,他二位说什么也不会冒着那欺君罔上的灭门之险来救我,所以对我来说,那是私恩私义!”

    福康安道:“是什么,那随你说了,只要你良心能安,对得起他两个,你就下手吧。”

    朱汉民截口道:“得为大汉荣辱,为复兴大业,我心安理得,也不惜死任何人,便是我生身父母也是一样!”

    福康安冷笑说道:“好一个忠义之士,不愧前明之后,那你还犹豫什么?”

    朱汉民道:“我没有什么好犹豫的!”说着,举起手中软剑。

    福康安倒移一步,挡住乾隆,道:“要伤皇上,先杀了我再说!”

    朱汉民道:“你是他的骨血,我自然也不会留你!”

    迈步逼了过去。

    四名大内侍卫厉喝一声扑了过来。

    朱汉民一声轻喝:“丧心病狂,背宗忘祖,汉族之中没有你们这样的人,滚!”

    软剑抖处,血雨崩现,四名大内侍卫惨号退后,砰然倒地,四只右掌齐被削落,血流如注,立刻遍地。

    乾隆犹不知死活,怒喝说道:“大胆叛逆,竟敢伤我侍卫,这还了得。”

    朱汉民冷然说道:“连你我都要杀,何况几个走狗!”

    挥剑劈向了福康安。

    福康安神色怕人,正要挺剑一拼。

    岂料,朱汉民右腕一抖,突然收剑后退。

    那没别的,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因为在他挥剑劈出的刹那间,他突觉右腕上如被虫咬,一阵麻痛几几乎使他把剑不住。

    朱汉民高手第一,立刻觉出情形不对,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立刻运功默察。

    没有,就是没有,方圆十丈之内,除了眼前七人之外,别说绝无人迹,便连鸟兽也没有一个。

    本来是,那怎么会有人呢?在满朝之中,他不信有这种高功力的人,如果有,对自己也绝不会这么客气。

    在汉人之中,倒是有的,可是,既然是汉族世胄,先朝遗民,那知名的几位,又绝不会拦住他杀乾隆。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

    福康安自然不明所以,他刚一怔,朱汉民已然暗存试探之心地又递出了掌中软剑,软剑刚递出――

    那右腕之上又是针扎蛇咬般一痛,同时右臂一阵发麻无力,软剑又垂。

    这回来汉民留了意,也就因为他留了意,所以他暗暗地不由一惊,非他,那是在他右腕一痛之前,他察出有一阵极其轻微的阴风,由斜刺里拂了过来。

    可是当他运功默察时,十丈内仍没有人影。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朱汉民暗感怪异之下,突然想起乃妹小霞的那句:“弘历阳寿未终,自有百灵庇护”,莫非就是这回事?

    朱汉民读的是圣贤书,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是由于乃妹小霞的生死存殁之谜,已在他心中产生了疑问,使他有点相信那神鬼之说了,如今再遇上这种怪事,他是不得不信了。

    就在朱汉民诧异心谅,暗暗称奇之际。

    福康安趁着他这一分神,也怀着一颗诧异莫明之心地突然一剑反刺过来,直奔失汉民咽喉,他下手皆取要害,全是杀招。

    朱汉民闻得破风之声,霍然惊觉,连忙振腕出剑,把福康安刺来软剑格了开去,这一回,手腕竟然没再痛。

    这就又怪了,难不成杀人不成,自卫可以?

    朱汉民一剑格开福康安来剑之后,呆了一呆,突然掷剑说道:“弘历,算你今宵命大,暂且留你一颗五阳魁首,异日一并结算!”转身而起,破空而去。

    他走了,走得那么突然,那么奇怪,眼看便要得手,他绝无放手之理,那么,为什么他两次撤剑,如今又突然离去?

    福康安与乾隆都呆住了,好半天,福康安才道:“老爷子,这是怎么回事?”

    乾隆修然而醒,捋着胡子点头沉吟:“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忽地轻击一掌,哈哈笑道:“小安,我是圣天子,圣天子自有百灵护佑,就是这么回事。”

    福康安默然了,他有点怀疑,但他却不得不信,因为,他明白,朱汉民绝没有自动放弃这大好良机之理。

    同时,他也知道朝廷之中,没有这种高手,而汉人之中的高人,则不可能阻拦朱汉民。

    这想法,跟朱汉民一样,所不同,就是他不知道朱汉民右腕生痛,并有阴风拂体。

    好半天,他突然开了口:“老爷子,咱们的人,怎么仍未见来……”

    一语方毕,百丈外人影闪动,数十条人影如飞掠至。

    那星十几名红衣喇嘛与大内侍卫,红衣喇嘛两手空空,那些大内侍卫则是人手一枝火器。

    看样子,他们是精锐尽出,外带这些歹毒霸道的火器,是准备志在必得,不能生擒朱汉民,也要抬个死的回去。

    十几名红衣喇嘛与一众大内侍卫,由一名身材高大,长相狰狞凶恶,巨目海口,满脸于思的红衣喇嘛率领,近前一起躬下身形,恭谨说道:“卑职等来迟,圣驾受惊,死罪……”

    乾隆一抬手,道:“国师等少礼!”

    自雍正以降,皇上对喇嘛们总是客客气气的,红衣喇嘛们应了一声,站直了身形,乾隆目光投向大内侍卫中,一名中等身材,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身上,冷冷说道:“申克常,大内离这儿很远么?”

    那名唤申克常的黑衣老者一哆嗦,头垂得更低:“禀万岁,是国师与奴才等……”迟疑着设有说下去。

    乾隆沉声叱道:“要等你们来救驾,我的脑袋早让人家割走了,怎么回事?说!”

    申克常一哆晾,尚未开口。

    那名高大红衣喇嘛,神色狰狞地突然说道:“禀您,是卑职等出了内城之后,全着了人家的道儿,都躺在了护城河边,一直到刚才才醒。”

    雍和宫与大内侍卫中的精锐,人数达数十名之多,便是当今诸大门派也为之侧目,如今竟一起着了人的道儿!

    听话意,看神色,不像有假,他们也没那个胆欺君,更不会往自己脸上抹灰。

    福康安闻言一怔,乾隆吃惊问道:“是什么人这般大胆……”

    那高大红衣喇嘛脸一红,摇头说道:“卑职等不知道!”

    乾隆急又问道:“对方有多少人?莫非他们敢大举进犯内城?”

    那高大红衣喇嘛脸更红,又摇了头:“卑职等也不知道!”

    乾隆一怔,讶然说道:“怎么,那是怎么回事儿?”

    高大红衣喇嘛说道:“卑职等出了内城之后,只觉一阵阴风迎面拂来,卑职等就立刻全都人事不省的,一直到刚才才醒过来,连个人影儿也没瞧见,所以不知道对方是谁,有多少人?”

    乾隆脸色一变,转注福康安,道:“小安,你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福康安皱眉摇头,道:“难说,我不相信当今什么人有这等功力……”

    那高大红衣喇嘛道:“贝子爷,事实上卑职等确是……”

    福康安摆手说道:“这个我知道,所以我百思莫解……”

    话锋微顿,接道:“那人不是本朝中人,要是,他不会拦你们救驾,可是那人假如是汉人,你们如今又不可能好好儿地站在这儿!”

    那高大红衣喇嘛一颤,道:“卑职也是这么想!”

    福康安忽地转向乾隆,瞿然说道:“老爷子,我明白那叛逆朱汉民为什么两次收剑而又突然的离去了。”

    乾隆道:“你知道为什么?”

    福康安道:“必是那个对付国师等之人,暗中也对付了他!”

    乾隆呆了一呆,摇摇头说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既然拦截了呼图克等人,又怎么会拦阻朱汉民行刺?他要是不打算让朱汉民行刺,又为什么要拦阻呼图克他们呢?他们赶来了,那朱汉民不就跑不掉……”

    福康安道:“老爷子,您有没有觉得,这个人是两面都帮?他既不让朱汉民行刺,却也不愿国师们以火器对付朱汉民?”

    乾隆轻击一掌,叫道:“对,他要是帮我的,绝不会顾惜朱汉民,他要是帮朱汉民的,又绝不会便宜呼图克他们……”

    福康安道:“老爷子,我正是这个意思!”

    乾隆道:“那么这个人会是谁?”

    福康安摇头说道:“不知道,不过,至少他对您没有恶意,非友亦非敌。”

    乾隆皱眉说道:“怎么没有听说过,当世之中有这么一个神奇人物?”

    福康安道:“所以我百思莫解!”

    乾隆皱眉沉吟说道:“此人身手比朱汉民还要高,甚至于要强过那当年的夏梦卿,还好他虽非朋友亦非敌人要不然……”

    不禁遍体生寒,摇摇头,改口说道:“看来,江湖之大,是无奇不有,武林之中,卧虎藏龙,是言也不虚,唤,没事儿了,回宫去吧,”

    他下旨摆驾,一众大内侍卫如逢大赦,忙不迭地前行带路开道,那些个红衣喇嘛,则护卫左右,拥着乾隆,离开了先农坛,返回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