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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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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

  保持头脑的清醒乃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清早起来,到维多利亚公园去看海,看九龙的高楼大厦,肴蝴蝶们怎样快乐地飞来飞去。夜色转浓后,酒瘾发作,浑身不得劲,坐也不是,立也不对,脾气暴躁到极点.犹如气球一般,大到无可再大,只需多吹一口气,立刻就会爆裂。当我划燃火柴时,我的手抖得厉害。于是我走进一家餐厅,向伙计要了一杯咖啡。

  (咖啡是不能解渴的,我想。)魔鬼在向我招手。那是一种磁性的力量,需要野蛮的感情。我听到银铃般的笑声,原来是一对似曾相识而又陌生的眸子。我又在手指舞厅的黑暗中寻求新奇了。一心以为新的刺激可能变成酒的代替品。但是,过分赤裸的感情,缺乏神秘性。隔一层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遂有了迷漫之美。我想喝酒。我依旧极力抗拒酒的引诱。走出舞厅,没有一定的去处。不敢经过酒吧门前,结果在皇后道边看橱窗。我是一个世纪病患者,极想变成诺言的叛徒。

  那夜总会的灯饰是属于明天的,南美来的胴体使男宾们的血液流得更快。酒。酒。酒。每一只桌子上都有酒。萨克萨风永远不会觉醒的发抖的声音也含酒意。酒。酒。酒。每一个宾客手里都有一杯酒。.只有我是叛徒。我面前放着一杯咖啡。七彩的灯光在纷乱中变成惊飞的群鸟,。那南美来的胴体在掌声中消失。我是一个寻梦者,企图在梦中捕捉酒的醇味。说起来,倒是不容易解释的。我竟与自己宣战了。

  我的心绪很烦。忽然记起一句庸俗的话语:昨天已死去。其实,明天也没什么好的。明天一定会变成昨天的。酒。酒。酒。那含有酒意的微笑最诱人。那含有酒意的鼓掌。声声都叩我心。我必须离开夜总会,让夜风吹去我的困惑。坐在电车上,想到加谬的名言而失笑。法国智者说了一句俏皮话,就有一百个中国诗人争相引用。人类多数是愚昧的,都在庸俗的闹剧中扮演小丑。

  这是一个病态的世纪,读过书的人都不健康。我欲睡了。街风猛叩车窗,不能将乘客们嘴里吐出来的青烟吹去。骆驼烟。朗臣打火机。一条淡灰而绣着红色图案的领带。售票员一再用手背掩盖在嘴前打呵欠,可能是想起了正在熟睡中的虾仔与阿女。酒。酒。酒。不喝酒,连这座多彩多姿的城市也要伸懒腰了。月光似银,夜街极静。走进士多买一包香烟,却看到了几排洋酒。

  (何必这样虐待自己?我想。)于是回入士多。(不能,不能,绝对不能这样做!我想。雷老太太救了我的命,并将她的积蓄全部交给了我,如果我还有一点人性的话,就不能再喝酒了。)于是走出士多。夜渐深,四周静得很。我惊诧于自己的皮鞋声太响。(渴死了,不如到夜总会去喝几杯。她一定不会发觉的,我想。)于是掉转身,准备到夜总会去喝几杯酒。走到夜总会门口,我又趑趄不前。

  (不,不,我不能欺骗她。我可以欺骗自己,但是绝对不能欺骗她。她是一个好心肠的老年人。她的精神虽已失去平衡,她是一个好心肠的老年人。我可以欺骗自己;但是绝对不能欺骗她!)于是转身,挪步回家。月光是银色的,夜街极静。很渴,身上有足够的零钱买酒。(我必须控制自己,不能变成酒的奴隶。但是……如果我单独到夜总会去的话,坐在角隅,她一定是不会知道的。我何必虐待自己?酒,具有一种特殊的力量。没有尝到酒的味道,已有多时。

  现在,正是喝酒的好时光。我何必虐待自己?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太认真,自己吃苦。不如糊涂些!酒不是毒药,没有什么可怕的。我的心情如此恶劣,不趁此喝几杯,一定会闷出病来。我应该为自己着想。那雷老太太虽然待我这么好,究竟不是我的亲娘。事实上,就算是我的亲娘也不一定要听她的话,我是我,别人不能支配我。当我想喝酒时,我应该喝个痛快。)这样想时,我又站在夜总会门口了。我下了最大的决心推门而入,选一个角隅处的座位。酒。酒。酒。一杯。两杯。三杯。四杯。五杯。我仿佛在遥远的地方遇到了久别重逢的朋友。我很快乐。

  (酒是我的好朋友,没有一个朋友能够像酒那么了解我!)一杯。二杯。三杯。我不觉得孤独了,我有酒。酒是一种证明,它使我确信自己还存在。于是我得到满足,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有人在跳薯仔舞,看起来像是一群鸽子。墙壁上画着一些抽象的线条,多看几遍,也会悟出一个道理。我想起一座拱形的桥,桥的右边奔来一个男人,桥的左边奔来一个女子,最后在桥顶相遇,正当乐声来自天际的时候。这是极其美好的,虽然是一瞬即逝的意念。我看到两片橙色的嘴唇,贴在一只玻璃杯的边缘。那浅若燕子点水的微笑,似曾相识。我无法捕捉失去的意念,一切都是那么容易消失的。

  快乐会消失。痛苦也会消失。这个女人的美丽像一首无字的诗,较之那些“文字游戏”高明得多。我走入安徒生的王国,想在爵士音乐的嘈杂中寻求天真。刺耳的铿锵,以及非洲森林里的鼓声,合在一起,正在进攻理性。一切都不停顿,黑夜突然出现璀璨的云霞。我的额角在沁汗,但是她却笑得如此歇斯底里。有狂热在我内心燃烧,又仿佛关在笼子里得不到自由。我欲追寻答案,却无法领悟这人生的奥秘。还是多喝一杯吧,酒是一架火车,在糊涂的仓促中,从一个开始,将我带到终结。于是我讨厌太多的灯光。事实上更讨厌太多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