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十九侠②》第四十八回 争羚乳智服山酋 点哑穴独擒丑女(1)
话说灵姑、王渊出门一看,门外是一条南北向的街。街西有数十所人家,尽是山楼。除范家外,还有五六家汉人,门外有帘招挑出,俱都稀落落位列于山坡底下。街东是条广溪,停着不少山人用的独木舟。水流澎湃,波深湍急,撞在木舟上面,激起数十处好几尺高的浪花。坡不甚高,当顶平坦,广约百顷,中间有数顷方圆空地,此外林木森森,疏密相问。到处停放着山人装货的担架和汉客的挑箱,另外还有些卖糌粑、青稞酒、熏腊肉的担儿。山人纷纷穿行购买,花男彩妇,往来如织。遥望隔坡,另有一座方石崖,上有一石寨,寨前广场中皮鼓嘭膨,芦笙呜鸣,百十彩衣山人正在舞蹈为乐。一时街上男女山人多往那里跑去,却不上崖,只在崖下翘首仰观。有的情不自禁,随着乐声在下面欢跳。斜阳光中看去,情景甚是热闹。
灵姑觉着无甚意思,便和王渊信步往南走去。路上行人见了二人,多要看上几眼。灵姑甚是厌烦,脚底一加快,不觉走出两三里外,路上人迹渐稀。再走里许路,忽右折,望见前面有座大山谷,里面林木蓊翳,泉声聒耳,仿佛深秀。入谷不远,便见一条大瀑布高悬于广崖之上,广约七丈,势绝雄伟。那崖上半壁立孤削,中间奇石磊用,颇多突出。瀑布如百丈天绅,凌空下坠,本来笔直,不稍偏倚,中途吃这几处奇石一阻隔,生生把它折为六七叠,每叠都激撞起大小数十丈不等的水花相与会合。恍若烟笼雾约着一条倒挂的玉龙,映着夕阳,炫为丽彩。落处是一个深壑,水云蒸腾,望不见底,除泉声激石,哗哗乱响外,底下反听不见什么大响。人立老远,便觉寒气侵入,跳珠袭面,发衣欲湿。
这里山势已向左右展开,茂林丰草,弥望青苍,曳紫摇金,山容欲活,无意之中得此奇景,灵姑不禁称奇叫绝。正说:“主人太俗,这样好所在,适才也不提说一声。明日定请父母来此,一同观赏。”
王渊忽然惊叫道:“姊姊,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灵姑侧耳一听,当中一段崖壁上,飞泉怒啸声中,似有什么东西在石壁里面乱撞,杂以石裂之音。初来时并没听见,才响不久,与瀑声绝不相同。刚刚分清,忽见里面石壁上似有碗大碧光电一般闪过,再看不见。一问王渊,却说未见。阳光照瀑,本多幻影,方道眼花,壁里撞击之声愈猛。灵姑正奇怪间,猛一回头,瞥见两只黄羚羊由丰草地蹿出,一前一后,飞也似往左侧树林内跑去。连日山行,绝少遇见这等南疆有名的野味,又是老父最喜之物,哪里肯舍。无心再听壁里响声,连忙招呼王渊,一同飞步追去。
那片树林就在崖侧平野之间,俱是原生老林,大均数抱,冲霄直上,行列甚稀。相隔崖前进有两箭多地,羊行绝迅,按说不易追上。那羊偏生是一对配偶,互相追逐为戏,不知有人在偷看它们,刚蹿了进去,倏地又从别的林隙里蹿将出来,一见有人追赶,旋风般拨转身子,二次往林内蹿进。这一来越发坚了灵姑必得之心。王渊更是青年好胜,一路之上,每逢行猎遇敌,俱被父母拦住,不使上前,巴不得乘机一逞身手。急喊:“姊姊莫放飞刀。今天爹爹不在,且让我打一次猎,试试箭看。”
灵姑本和他说得来,笑着应了。二人边赶边喊,追入林内。那羊正立在一株大树旁延颈望敌,见人追到,吓得亡命飞跑。二人跟在后面,紧紧追赶了一阵未追上,反而追丢了一只,仅剩下一只公羊在前急奔,不时又立定了脚回头观望。二人路径不熟,羊性甚狡,又有林木阻隔,隔不远,便有树木阻碍,老不好下手射它,急得王渊不住乱叫。灵姑见他性急,只顾好笑,帮同追赶,林径弯环,不知跑了多远,林本向西,走到尽头,便是山人大寨前面,二人哪里知道,一味穷追不舍。
追到后来,灵姑见对面斜阳由林外平射进来,望过去将与远地相衔,红光万道,耀眼欲花。回顾来路,一轮明月业已升起。不知业已走向归途,恐太阳落山,昏林之中迷了归路,又惦着山人寨舞盛典,方才后悔未先下手。遥望前面林尽处,逃羊猛然收住急步,身形往后一缩,大有逡巡欲退之势。灵姑刚喊得一声:“二弟!”
王渊沿途十几次扬弩待发,俱未得便,见状更不怠慢,右手一按,接连三枝弩箭早连珠般射出。第一枝中在羊后股上,那羊受伤惊急,咋的一声惨叫,带箭蹦起丈许来高。接着连蹦带跳,口里咩咩连叫,似弹丸飞掷一般,直往林外窜去,动作迅捷异常,余两箭全都射空。王渊心花大开,见灵姑手按玉匣,边追边喊:“姊姊不要动手,让我拿它。”
灵姑且追且埋怨道:“只顾你好耍,可晓得跑了多远?看太阳都落山了,还不打回去的主意?还是让我来收拾它吧。”
言还未毕,忽听芦笙吹动,远远传来。同时人也赶出林外,抬头一看,适见山坡后的石崖就在前面,不过里许路,路崖上下的男女山人,连那大皮鼓,俱已移向坡顶广场之上,鼓声已息,只有限几个山人在坡上调弄芦笙。才知误打误撞,无心中绕向归路。
再找逃羊,正往崖侧草地里跑去,已然伤重力竭,跑不甚快了。已将到手,离家又近,怎还肯舍,脚底一加劲,双双飞步赶上。眼看离近,王渊手举弩弓,方作势待发,耳边似听嗖的一声微响,羊忽倒地。那一带地方正当崖侧荒僻之处,地上草深绕膝,只有几株大树孤零零挺生其间,不成行列。二人跑得正急,虽听出有点响声,见野地无人,便也疏忽,也不想想那羊只后股一处箭伤,如何声也未出,就会死去?依然照直跑,想将逃羊取回。行处有一株大黄桶树高达十丈,粗及十围,枝柯四出,荫被亩许,羊便倒卧树前不远,身已被草遮没。
王渊在前,已然跑过树去。灵姑在后,正跑之间忽听头上枝柯动摇, 作响,心疑有蛇。刚往外一纵,便听嗖的一下,从树上飞落一圈蛇影。灵姑身已避开,没被套中。怒喝一声:“该死东西!”
手按玉匣,回头一看,哪是什么毒蛇,乃是一条长索,上面结有一个活结圈套。再往上看时,耳听格格怪笑,树干摇动处,跟着纵落一个山人。看年纪不过十六八岁,生就紫森森一张橄榄形的丑脸。眉浓如刷,两眼圆睁,白多黑少,见人滴溜乱转。鼻塌而扁,唇厚口阔。头上花花绿绿扎着高中,双耳各戴金环,坠得那耳朵长几及肩。胸前挂着一张三角尖的兽皮,腰间也围着一块豹皮,背插长矛,腰挂刀弩。四肢赤裸,现出油亮发光的紫铜色皮肉,甚是矫健结实。
灵姑方欲喝问,那山人已跑近身来,一言不发,伸手便抱。如换旁人,见这狞恶之相,早已吓退。灵姑哪吃这个,不由大怒,一声娇叱,双足点处,飞身纵起,一个开门见山,双手往外一分,便将山人双手隔向两旁。再往里一合,一双玉掌同时打在山人丑脸两颊之上。山人身长,灵姑比他矮有三尺还多,这一纵起,双脚离地,正齐山人肚腹。灵姑身法何等轻灵便捷,说时迟,那时快,两掌打中,底下双腿一拳,喜鹊登枝,照定山人胸前踹去,人早就势纵落三丈以外。山人骤出不意,做梦也未想到一个小小女娃这等厉害。脸上一痛,两太阳穴直冒金星,未及野性发作,胸前又似坚铁般猛戳了一下,哪还立脚得住,狂吼一声,满口鲜血乱喷,往后便倒,躺在草地里面,两手捂胸,口中哇哇怪叫,挣扎不起。
灵姑气犹未出,还欲过去踢他两脚,忽听王渊喊道:“这山人不是那戴绿头巾的么?”
灵姑定睛一看,山人头上扎的果是绿头巾,上面还绣着许多花色,业已滚落草里,露出一头茅草般的乱发,脸上血污狼藉,越发难看惹厌。猛想起来时主人之嘱,暗忖:“父母常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并诫客途之中以忍为妙,不可生事。看这山人装束,定是山寨首要之人。自己固然不怕,也须为主人留点地步,既已重创示警,何必再为过分?”
便指着山人怒骂道:“无知山人!今日权且饶你狗命,以后再欺凌我们汉人,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唤了王渊,一前一后,抬着那只死羊,取道往范家走去。
其实灵姑当时如若空身走回,和主人一说,范氏父子见祸闯大,或将来客隐藏,或是连夜放走,山人不知仇人来踪去迹,空自暴跳一阵,也就拉倒。二人偏生稚气未除,不知轻重,明知树敌,依然行若无事,不舍到手之物。取羊时商量如何带走,微一耽搁,羊大人小,行时半拖半擎,自不方便,又容易引人注目,还未走近坡前,早被坡上面聚集的山人远远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