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刘彻曾经是我少年时最崇拜的历史人物之一。他的确有值得让人崇拜的理由:那虎视北方、曾将他的曾祖刘邦困扰多年的匈奴被他多次击败,从此漠南竟然再无王庭;远离中原的朝鲜半岛和热带雨林中的南越,也划为了汉王朝的版图;更不用说张骞和苏武,这两位英勇的外交家和探险家,典多少属国,藩多少诸侯。这样的文治武功,怎能不让少不更事的少年生出无与伦比的崇拜和景仰?
这种崇拜和景仰的光环之下,乃至他晚年立刘弗陵为太子据说是为了避免西汉早年出现的吕后干政的局面竟将刘弗陵的母亲,也就是他晚年最宠爱的妃子钩弋夫人处死,也被我视作果断和坚毅。因此,我一直想为这位伟人写些什么。但当我真的面对西汉那方版图,面对先人遗留下来的皇皇巨册的史书并走近汉武帝时,才发现这篇文章也许并不那么好写,汉武帝原本也并非如同我少年时想象的那样高大完美。甚至,我开始认同司马光的意见:汉武帝和秦始皇在本质上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于是,我心中的一座偶像轰然倒地。
血腥的木偶
事情得从汉武帝的晚年说起。
汉武帝征和二年,亦即公元前91年,六十六岁的汉武帝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因为常年体弱多病,这位脆弱得和一般乡下老汉并没有多大区别的老人,这位后来在中国史上素以雄才大略著称的君王进入了生命的冬季。沉疴在身,天下汹汹,躺在未央宫的饰有黄金和夜明珠的胡床上,他日益怀疑自己的疾病是由于有人在搞巫蛊。
所谓巫蛊,就是当时的人普遍相信,如果想让某人患病甚至去世,可以用木头刻画成此人的样子,然后在木偶身上扎上针,埋在地下,再施以恶毒的诅咒,事情就会变得很灵验。因而,在汉宫表面的富丽堂皇与警卫森严中,小有名气的女巫们出入其中,为后妃们度劫,为怨妇们诅咒。这些后妃们为了争宠,不免互相攻讦,而最有杀伤力的攻讦则莫过于让武帝相信,某人的宫中埋有木偶,木偶的神主就是陛下您老人家。
大约整整两年时间里,汉武帝一直纠缠于这种木偶与诅咒之间不可自拔。疾病的加重,后妃们的谎言与揭发,星象所显示的灾难变异,一日数惊的边患,都使汉武帝越来越相信,自己的病和帝国的病,真的是由于木偶在作祟。为此,武帝令最亲信的大臣江充到处掘地寻找木偶,一旦发现,自是大开杀戒。两年间,因木偶而被处死者不计其数。
尤令国人感到震怖的是,江充说他在太子的东宫找到的木偶最多。言下之意,乃是指太子希望用诅咒的方法使父亲早死,以便更早接班。太子的地位原本就岌岌可危,江充的指控和他准备向武帝汇报的威胁更让太子胆战心惊。这位多年来一直生活在全能父亲阴影里的年轻人只得找他的师傅石德商议对策。
偏偏石德也不是一个有见识的人。他对太子说,此前丞相父子和两个公主,以及卫皇后都因巫蛊的指控被处死,要是皇上听了江充的汇报,你就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呀,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掉江充。太子本来也是个没主意的人,当下便依从师傅的话,将江充和他手下的几个胡巫一并抓来处死了。
一起并不太大的事情终于酿成太子造反的后果。武帝大怒之下,命丞相发兵攻打太子,太子也纠合了一支军队,双方就在首都长安混战五日。五日后,太子兵败逃走。是年八月,太子在长安城郊自杀,同时遇害的还有太子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武帝的两个未成年的亲孙子。
事情弄到这种地步,武帝也觉得凄凉,想起太子和两个皇孙竟然活生生地寻了死路,心中越发伤感,脾气也变得更加暴躁。暴君也许是快乐的,而倒霉的是手下的臣子。用伴君如伴虎来形容可能还不准确,应该说是到了朝不保夕的境地。这时,普天下的人也开始明白:统治这个庞大帝国的,是一位喜怒无常的老人。这个老人,既没有少年时的雄才大略,甚至也没有少年时的贪婪欲求,只能用不间断的发怒和不间断的杀人来抵抗越来越恐惧的生命末日。
感觉到了生命末日的帝王比野兽更加凶猛可怕。
一个具有诗人气质的皇帝
汉武帝继位可谓生逢其时,算得上是汉朝历代皇帝中最有福气的一位。他的福气,在于他的祖父汉文帝和父亲汉景帝多年来与民休息的无为政策为他开创了一个几千年封建社会中最良好的社会局面。
文景二帝有清静恭俭、安养天下之称。《汉书·食货志》云:“至武帝之初七十年间(指从灭项羽到武帝开边之前引者注),国家无事……京师之钱累百巨万,贯朽而不可核,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
文景二帝以清静无为的黄老思想为指导,与民休息,与民生养,这不但养好了秦末多年战争所造成的创伤,而且积累了大量社会财富,国家力量空前强盛。这为汉武帝后来的文治武功打下了必需的基础。从某种意义上讲,与他的祖父和父亲相比,武帝事实上是一个典型的败家子。他的祖父和父亲是务实和淡泊的,景帝曾经想建一座露台,核算下来需要十户中等人家的财产,吓得连连摆手作罢。
这种没气度的事,在武帝眼里一定很可笑。武帝可是大方得紧,还是儿童的时候,就表现出挥金如土的潇洒:他的姨妈开玩笑说要把表妹阿娇嫁给他。汉武帝说,那我一定盖一座金屋给她住。总之,自文景以来几十年间积累的财富在汉武帝手里挥霍一空,而且还远远不够。搞到后来,好大喜功的武帝为了吓人的开销,只好卖官赚钱,西汉政府的日益腐败和由盛而衰也就是必然的了。这是后话。
从性格上看,武帝是一位具有相当程度的诗人气质的人。他易于激动,生性敏感,往往凭个人好恶由着性子干事。年轻时,这位少年天子精力过人,但由于他的母后窦太后实际上掌握着政权,精力过人的少年天子无法把他的精力发泄到国家大事之上,就只能一味胡闹,常常微服夜出,自称平阳侯。有一次,他半夜三更跑到终南山下射猎,纵马奔驰于庄稼地里,当地农民大骂不止。县令派人抓他,他只得以乘舆之物表明自己乃当今天子。县令等人吓得目瞪口呆,汉武帝却感到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快乐。
等到窦太后去世,武帝已经是二十一岁的成年人了。现在,这位自小就有远大理想的君王终于可以大张旗鼓地干一场,以便建立不世之功勋,然后名垂青史了。何况,祖父和父亲留下的大量财产堆满了国库,不花销出去,大概也对不住一生节俭的父亲和祖父呀。
对青年汉武帝来讲,建功立业的选择自然是多种多样的,但他认为都不如战争来得痛快而及时。至于战争的对象,首选当然是曾打败过汉高祖,并将汉高祖围困在平城达七日七夜的匈奴。匈奴自汉高祖实施和亲政策以来,汉匈之间虽然仍然有边境纠纷,但匈奴毕竟没有再如从前那样动不动就牧马南下了。可汉武帝根本管不着什么轻开边衅之类的进谏,他要的是不世之伟业,他相信这是一种俗人和凡人所不能理解的幸福。既然俗人和凡人本来就无法理解,那也就用不着向他们解释,更用不着听取他们的意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