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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当空6》四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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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卷 第七章 天下大利

  龙鹰道:“昨夜小弟错怪高帅,真不好意思,请接受我的道歉。”

  高奇湛似因他认错而感意外的瞧他几眼,道:“我至少该负上阻止不力之罪,范兄确是性情中人,那天宁儿香主的葬礼上,在下已有这个感觉。”

  散花楼是位于河旁的三层石构楼房,非常坚固,不用作食馆时,大概可改为扼守河道的碉堡。高奇湛请客处是景观最佳的临河厢房,不过窗子只尺许见方,还要把头伸出去才可尽览两岸造船厂、码头林立,舟船往来的美景。外面下着毛毛细雨,一片蒙蒙。

  龙鹰赞道:“高帅的手底很硬,这手朴拙实用的绝世剑法,是怎样练出来的呢?”

  高奇湛双目射出感触的神色,平静的道:“是被恐惧和仇恨磨练出来的剑法。唉!真不愿记起以前的事,但过去总不肯放过我,就像附骨之蛆,可以从最深沉的睡梦中钻出来。范兄又是因着什么动力,练得这么有本领?直至此刻,在下仍未能摸清范兄的深浅,可是范兄早把我看通看透。”

  龙鹰道:“高帅高估小弟哩!人望高处,水望低流,本身已是一种天然的动力,只看能否克服如水般的随性。请恕小弟交浅言深,高帅似有个不幸的过去。”

  高奇湛深深凝视他,道:“交深又如何?很多人你认识了他半辈子,却可忽然变得像个陌生人般,你再不感到认识他。我可算是大唐名将的后人,惨遭昏君高宗和武那妖妇诛家灭族,十二岁前一直过着东躲西逃的流亡生活,直至逃至塞外,方有点安定的日子。那种恐惧的感觉,令我现在仍间有在噩梦里惊醒过来,浑体乏力、双手颤抖、全身冰寒、肠胃收缩,甚至呕吐。我没法摆脱当年如狼似虎的大唐军破门而来的情景,直到今天,有时仍会满脸热泪的从梦里惊醒。”

  龙鹰呆瞪着他,找不到任何可安慰的言辞,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仍能保命逃生,是个奇迹。不由想起觅难天少时也有类似的遭遇,可知这类事,正在不同的地方,不住的重演。问题出在哪里呢?

  对高奇湛描述的恐惧,他也曾经历过,且亦是因武而起。假师父杜傲带他千里逃亡,计划逃往海外,在长江发现敌踪时,他经历了自出娘胎后最大的恐惧。大祸临头下,却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腹中难受、恶心、失去了自制力,那种可怕痛苦的感觉不住加剧蔓延,每片帆影,都变成危险降临的凶兆,恐慌笼罩一切,绝望攫取了魂魄。

  他感到与高奇湛的距离接近了。道:“高帅现在是来向武讨伐了。”

  高奇湛沉声道:“私怨确实存在,却非主因。男儿在世,好该为自己的理想奋斗,当牵涉到争雄斗胜,更须把生死置于度外。我没有娶妻生子,是因当年的印象太深刻,故不想祸及妻儿,且可让自己在没有负累下放手而为。成败对我只是等闲事,最重要的是曾轰轰烈烈的活过,在吐出最后一口气时,明白到没有白活一场。”

  龙鹰与的很难视他为敌人,其沉痛的过去,对未来的理想,对人生所持的态度,是那么的有血有肉和感人。问道:“高帅的理想,是否为要随小可汗成就不朽的宏图霸业呢?”

  高奇湛发自内心的随口道:“我正是痛痛恨皇权的人,我说得太多哩!范兄对未来又有什么想法?虽说范兄目前的成就,我们在暗中出了不少力,但江山仍该算是你一手打回来的,所以不少人与高某有同感,认为联内的任何位置,对你来说仍是屈就。”

  这是个令龙鹰为难的问题,至此刻仍想不出任何可使问者满意的答案。苦笑道:“高帅抬举小弟哩!恐怕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我曾经拥有一切,到失去时,立即变得一无所有,方知只是错觉。我不住的玩命、冒险,求的只是那的刺激,只有在危机里,我方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九死一生后的纵情欢乐,是人世间最痛快的事,风平浪静的生活方式,绝不适合小弟,更加上老爹自少向我灌输血缘重于一切的观念,所以宽公看得起我,小弟没想清楚便答应了,怎知这里如此复杂?高兄既无心霸业,为何又在这里呢?”

  高奇湛点头同意,道:“我明白范兄的心境。自遭逢大变后,平凡安稳的生活已与我无缘,不找点事情来做,很难按下心中的不平之气。”

  龙鹰提醒道:“高帅仍未诉说心中的理念。”

  高奇湛笑道:“在这里,除小可汗外,从没人会问类似的问题,一切理该如此。范兄先告诉我,为何想知道呢?”

  龙鹰坦白的道:“因为高帅和其他人很不同,唯一的例外是小可汗,因他亦与其他人不相似。你们都是特立独行的人。”

  高奇湛双目射出深思的神色,道:“我已很久没思索这方面的事,而是脚踏实地去付诸行动,如呼吸般自然而然,也可说是化悲愤为源源不绝的动力。事情要由我的恩师说起,他是个非常特别、心怀抱负的人,更是墨门行会最后一个传人。”

  龙鹰一呆道:“墨家?”

  高奇湛道:“正是墨翟,如果说孔子的思想终结了春秋时代,墨翟的思想便是战国时代的开端。但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孔丘拥护的是传统制度,墨翟却是对社会种种不平等情况深刻的批评者,追求一种新的社会秩序。可是汉武帝独尊儒术后,孔子被捧上了神坛,墨门的行会,被划为须打击的对象,墨门因而式微,之后再没有人记得墨翟。”

  龙鹰整个头皮在发麻,一直以来,他对付起大江联,总是理直气壮,义无反顾,因视之为与入侵外族的战争,乃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从没想过其背后也有高尚远大的理念,现在终于遇上了。这番话从大江联的第三号人物道出来,格外震撼。

  没话找话来说的道:“墨门仍有传人,那个人便是你老哥。”

  高奇湛面露惭色,道:“我没有资格做行会的传人,想起恩师便感惭愧,他和我也是截然不同的人,他是个恶衣粗食,胼手胝足的苦行者,我却从不辞却养尊处优、寻欢作乐的生活,或许比一般人好一点,与他却是差远了。”

  龙鹰想笑,却笑不出来,道:“只看高帅有愧于心的神情模样,就知令师对你的影响有多深。”

  高奇湛道:“敝师表面是个流浪塞内外的行脚僧,真正的身份却是墨门行者,亲身体会到充斥天下的矛盾、愚昧和自讨的苦恼。对他来说,大部分的所谓礼仪,只是统治阶层的愚民之策。为何杀一个人是死罪,杀人盈野者竟得到奖赏?偷东西的是贼,窃城邑者却被歌颂为元勋?人民节衣缩食,甚至死于饥寒,统治者却可穷奢极欲。一切道德礼俗,一切社会的制度,为的究竟是谁的利益呢?”

  龙鹰几乎无言可答。高奇湛师尊的看法,正是墨翟的看法,儒者们则一字不提,至少他在神都从未听人说过。说也奇怪,这个跟人人都有关的切身问题,只有墨子能看破,但独尊儒术后,不单魔门诸系受到迫害,墨子宛如智慧明灯的看法,亦被埋葬在历史的漫漫长河里。

  高奇湛以带点激愤的语气道:“一切的一切,为的该是‘天下之大利’,而不是一小撮人的利益。我和恩师的不同处,是认为须透过战争,将天下牢牢握在手里,才有可能达到‘兼相爱,交相利’的理想国度。”

  龙鹰叹道:“明白了。高帅过的虽非行者的生活,心持的却是墨门的理想。可是从高帅目下所处的情况推测,即使能改朝换代,建立新朝,也是换汤不换药,不可能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高奇湛点头道:“范兄看得透彻,可是不走出这一步,更没能办到任何事。儒家也有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只是口惠而实不至,或挂在口边说说,没有人会认真。”

  又道:“范兄的真气很古怪,我的剑法名‘墨守’,一旦结成剑气的‘势垒’,任何入侵的气劲,都会被势垒磨损或反弹,可是范兄的真气,却精微至不像一般的真气,竟有隧穿的效应,明明挡着,忽然惊觉已钻洞般走了过来,所以当范兄放手进攻时,我全无反击之力,确是奇哉怪也。”

  龙鹰立叫头疼,由此可见高奇湛的高明,不愧九坛级高手的人物。道:“我也是第一次听人如此评说小弟的真气。”

  高奇湛道:“我只是顺口一提。范兄能否抽个时间,让我们兄弟般好好切磋较量?”

  龙鹰心中叫苦。“兄弟”,这称谓是受之有愧。自己到这里来,正是要毁掉高奇湛的梦想。这就是政治的吊诡性,没有绝对的忠与奸、正与邪、对与错。他可以找一百个理由支持自己的做法,也可以为相反的另一面寻得立足点。如果可把大江联当作突厥人的侵略工具,当然再不用左思右想,可是事实非是如此。

  若小可汗是他自称的“拓荒者”,高奇湛便是“梦想家”,均带有悲情和浪漫的色彩。忍不住问道:“高帅晓得小可汗的出身来历吗?”

  高奇湛现出缅怀追忆的神情,缓缓道:“我十五岁就认识他,他也是我唯一的知己。”

  龙鹰讶道:“你们竟自幼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