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5日起锚,我们深情地告别了格罗斯岛。当帆船驶入河道中央时,我依依不舍地向即将离去的美丽海滨望了最后一眼。格罗斯岛和它周围的小岛群依偎在圣劳伦斯河的臂弯中,沐浴着清晨明媚的阳光,看上去就像一个刚从嘈杂的海水中浮现出来的小小伊甸园。要是能在余下的秋日里体味那醉人风景的浪漫情调,那将是何等的喜悦!然而我们的船迎着宜人的微风鼓起了白色的风帆,于是这仙境般的美景逐渐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将成为永久的记忆。
天气暖和,无云的天空那特有的淡蓝色使加拿大的海水和天空鲜亮璀璨,即便身处更有利的纬度位置,这也是不曾见过的。空气清新宜人,太阳闪着非同寻常的光芒,照亮了正在变色的森林,仿佛用千万种亮丽鲜活的颜料丰厚美艳地涂了一层。巨大的河流在强劲的微风推动下,波光闪闪,奔腾向前,急促的波涛涌起时顶上闪着雪白的浪花。
假如再没有比这条壮丽的大河更引人入胜的风景的话,那么它的宽阔、幽深和水的清澈透明,以及它对于殖民地举足轻重的意义将足以引人瞩目,并值得每一位有思想的人来赞美。
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从格罗斯岛到魁北克的短暂旅程。我乐于,在这多年光阴流逝后,回忆那曾激起我胸中惊喜之情的每一件往事,这条高贵河流的一弯一折都是美丽、庄严与力量的奇妙结合啊;人的思想是如何随着伟大壮观的自然风景而发展进化,并怀着对造物主的感激与崇拜而升华,以感怀上帝将这个尘世创造得如此完美,令人叹服——一座充满生机的有着天穹般拱顶的庙宇,接受所有朝圣者的顶礼膜拜。
当船绕过利维角在魁北克前停泊时,我的每一缕思绪都沉浸于眼前的所见所感。这是何等的美景啊!世界还能再创造出这样一个奇景吗?爱丁堡曾是我对于自然美景的至高理想——北部高地的幻影曾一度越过大西洋萦绕在我的梦中。然而,在魁北克面前,所有这些往事的追忆都黯然失色了。
大自然倾注了全部心血形成这令人叹为观止的壮丽景象。山脉高耸突兀,云雾镣绕,其下则瀑布飞溅,发出雷鸣般的轰响;森林、岩石、河流齐心协力将这幅图画修饰得更加完美,以不负神圣的创世者。
这座城市所在的河岸陡峭险峻,高高垒起,底部倒映在平静幽深的河水中,大大增添了那一带的浪漫美。秋日温柔平静的光辉与我四周肃穆庄严的氛围配合得天衣无缝,默默潜入我的心灵深处,以至于我的精神完全折服在这一切面前,我不禁感动得泪水盈眶。是的,我全然不顾周围关注的人群,斜倚在船舷上,孩子般地大哭起来——这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喜悦。我耳不闻身边的窃窃低语,眼不见狭窄的甲板上拥挤躁动的人群——此刻我心与上帝独在,他荣耀的光辉存在于构成这神奇景观的万物之中,随处可见。言辞远不能描绘它留给我的印象和所引发的激情。身处这样一座神圣的殿堂,我所能呈献的惟一敬意便是我的泪水——世人眼中曾流过的最诚挚的泪水。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卑微渺小和上帝无限的力量与尊严。
加拿大人民,为你们美丽的城市欢呼吧!欢呼,莫辜负于她——因为我们的后世子孙中几乎没有人能够指着魁北克这样的地方宣称:“她是我们的!上帝将她的美丽和力量赐予我们,我们将为她的光荣而生,为捍卫她的自由与权利不惜去死——让她昂首挺胸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看看魁北克所处的位置吧!这座城坐落在自豪地撑起山丘的岩石上,犹如一位女王临水而坐,令人肃然起敬,连河水流到这里也缓住激流汹涌,去亲吻她可爱的双脚。
加拿大人民!——只要你们继续忠诚于自己和自己的祖国,又有什么样的外国入侵者敢将他们异国的战旗插上这岩石筑起的高地,或者敢涉足这大自然创造的坚不可摧的要塞?在友谊、忠诚与爱的基础上团结起来,有什么你们创造不了的奇迹?有什么你们得不到的巨大财富和显赫地位?你看圣劳伦斯河,这小河小溪汇集成的大动脉,发源于世界的巾心,纵横交错地穿过那片土地,给流经地区带来财富和肥沃的土壤。沿着它美丽的河岸,来自气候迥异、地域偏远的丰饶物产从一个镇运送到另一个镇,是什么样的有关未来伟大繁荣的蓝图萦绕于你们的脑际?永不要放弃这些固有的优势而成为那个伟大共和国的附庸——你们应耐心、忠实、温顺地服侍生育你们的伟大母亲,你们是她的儿女,正是她赋予你们生命和政治地位,每时每刻她都愿意宣告你们的童年已结束,并要求你们自强自立,成为自由的加拿大人;
加拿大儿女们在不列颠的母亲啊!你们渐渐对加拿大拥有了同样的热情,正如你们想起自己的辉煌时心中满怀激动一样。你们教会儿女们去热爱加拿大,并将之推崇为世间第一流的、最幸福、最独立的国家,规劝他们不要负于祖国——要笃信她目前的繁荣和将来的强盛。如果他们真正长大成人了的话,就应该竭尽才智去实现这光荣的目标。让你们的儿女为他们的诞生地而自豪,正是这块土地给了他们食物——正是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找到了自己的信仰与归属。这样想了,你们就不会为自己与宗主国的分离而哀痛,不会再为那些出于自重而没能享受的奢侈浮华而惋惜。你们将会渐渐爱上加拿大,正如我现在这样。我原来是怀着仇恨看待加拿大的,恨得要死,真死了就永远和你们分开了。
可是啊,我意识到,自己正在这片殖民地和她杰出的母亲之间做出如此不敬的对照,所有这些对照都是无情的,不公正的。抑此扬彼,必然是对双方的冒犯。
刚才我已经脱离主题,说到自己的内心想法去了,现在必须重新回到平凡而乏味的现实中来。
霍乱病在魁北克城墙内肆虐流行,同时几乎没有停息的丧钟讲述着痛苦和死亡的故事,这毋庸置疑的悲惨现实大大扫了我们第一眼望见魁北克时的喜悦兴致。来船上参观的人几乎都身着黑“衣或言谈中略带哭腔。他们告诫我们珍重生命,不要上岸,因为异乡人最容易染上这种致命的瘟疫。为此我十分失望。我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爬上岩顶俯瞰脚下这片辉煌的景致。最终我顺从了丈夫的意见。他本人也禁不住诱惑想看看这地方,便扶我登到我能上去的地方,让我一饱眼福。我的双眼漫游于眼前的这片风》中,不知疲倦。
当你注意到这使某些人滋生敬意的景物对其他人产生了如此不同的影响时,你将大吃一惊。苏格兰老兵麦肯齐见我长时间专注地盯着蒙特莫伦塞瀑布,平淡地说道——
“这儿风景也许还行,可我觉得还是赶不上灌木丛那边的白树林。”
“我说,”另一个叫道,“还是瀑布好看。这里无疑很广阔,但还是没有苏格兰宽广。”
“霍特,你小子别胡说。我们都要成为这里的主人,”第三个人喊道,“你好好呆在这里,老家没人会惦着你。”
对于统舱乘客对未来的浮华梦想我觉得很可笑。加拿大的河岸景色使他们一下子成为了要人。最穷的和衣衫褴褛的人、道德上最差劲的人、人品上最卑劣的人,此刻都暴露出他们自高自大的本性,虚荣和傲慢占据了他们的心灵。他们高声谈论著老家亲戚们的财富与地位,痛惜自己付出牺牲加入了这帮傻兄弟的行列,踏上这块贫瘠冷清的土地。
几乎不会像样地洗地板的女孩子们说起干活便一副轻蔑的神情,说除非每月十二美元的工资,否则休想叫她们动心干活。要她们了解真实情况是一件出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在经过好几次毫无效果的尝试后,我只好让时间和苦涩的经历去恢复她们清醒的理智。她们不顾船长的反对和霍乱的威胁,全部冲上岸考察这片富饶的土地,企图实现她们荒唐的发财梦。
我们到岸几分钟后,便承蒙检疫官又一次造访,不过这一次的两位先生都是加拿大人。他俩表情严肃,略显忧郁,惶惶不安地大谈时下的骚乱,并断言异乡人遇上这样的灾难便在劫难逃。这番话实在令人难以欣慰,低落了本来高昂的情绪。毕竟,振奋的精神是抵御这场磨难的最佳解药。这两个专职的丧门星离去后,船舱一下子轻松愉快了,连空气也流通得畅快起来。船长像是出于本能,又额外喝了一杯掺水的烈酒,以驱除他们的出现带来的阴森晦气。
紧接着两位医生而来的便是两位海关官员。这两个没有教养的粗俗人坐在船舱的饭桌旁,老练地冲船长点了点头,又面无表情地白了我们一眼,开始了下面的对话。
海官官员(在询问了船上总的货物情况后):“船上有什么优质白兰地吗,船长?”
船长(粗着嗓门):“有。”
官员:“这可是现在所知的治霍乱最好的解药,医生惟一能指望的药。”
船长(会意):“先生们,今天下午我会给你们送去一打白兰地。
官员:“哦!谢谢你。我们肯定会从你手上得到真东西。你的货里有爱丁堡烈酒吗?”
船长(微微一耸肩):“有一两百箱。我和白兰地一样也送你们一打。
两位官员齐声:“妙极了!”
第一位官员:“有那种短柄大烟袋的苏格兰烟斗吗?带金属盖的。”
船长(极为耐心地):“有,有。我送你几支吸烟用,和白兰地一起送去。还有别的吩咐吗?”
官员:“现在我们来谈正事。”
亲爱的读者,你若和我一样,看到这位老船长在那两位大人物离船后如何顽固地冲他们挥舞双拳,一定会大笑起来。“恶棍无赖!”他嘟囔着,然后转向我,“他们这样不要脸地掠夺我们,我们不敢反抗,不敢抱怨,害怕他们找碴儿。如果是在海上遇见这帮坏蛋,我会让他们尝尝他们不爱喝的白兰地和烈酒。”
天色已近黄昏,群山逶迤的影子倒映在河面上,这时,从沃特福德出发的霍斯利·希尔号三桅大帆船在我们上游不远处抛了锚,我们在检疫站曾遇到过它。检疫官员立即上了船,下令把船开到城堡底下去。这样,船不得不再起锚。可是,不巧!链子与沉在河底的大松树绞缠在一起了。当时河上泊着很多船,周围的甲板上挤满了人。看到这个小事故,人们都大笑起来,喧闹声此起彼伏。读者可以相信,乐极之后必生悲,不应该忘了这一点。
所有的人都在大笑,笑声不绝于耳。在这一片喧嚣混乱之中,霍斯利·希尔号的船长降下了船上的旗帜,那样子就像发遇险信号,他的忙中出错引起了人们更长时间的欢笑。
我笑得肚子都疼了,压根没想到霍斯利·希尔号会怎样回报我们那些不合时宜的欢闹。
到了晚上,统舱的旅客陆续回到船上;第一次游览这个城市,结果令他们大失所望。他们说它是个肮脏的洞穴,还说从船上看比上岸去看要好看多了。近看不如远观,此话不假,我也常听人说。在这里,跟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一样,造物主的伟大创作被人类破坏了。
天上一颗星也没有,黑夜沉沉,伴着凄风冷雨,我们仿佛一下子从热带跳到了寒带。两个小时之前,我穿着薄薄的夏衣还热得难以忍受,现在,又厚又重的方格呢披衣穿在身上却觉得薄如蝉翼,难以御寒。城里的灯光反射到河面上,产生了奇特的效果,我看了一会儿;经过一整天的期望和激动,颇感疲惫,就决定回舱休息。我刚把孩子放到铺上,船忽然撞上了什么东西,接着就听到猛烈的断裂声,整个船身都颤动起来。我虽然很吃惊,但并没意识到笼罩在我们头上的真正危险,我摸索着回到客舱,又从那里爬到甲板上。
这里的混乱可真是难以形容。合该着倒霉,霍斯利·希尔号改变了位置后在黑暗中撞上了我们的船。安妮号只是一艘小方帆双桅船,它那背运的邻居却是艘大三桅船,船上有三百多爱尔兰移民。它的牙樯直直地撞上了安妮号的船头,安妮号已经抛了错,挣脱不了这种致命的拥抱。在这场不公平的争斗中,我们那可怜的小双桅船面临着沉入河底的危险。
我抬头从舷梯口望出去,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正在这时候,两只船撞到了一起。船上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吵骂声以及狗叫声加重了夜色的黑暗,形成一种极其可怕、惊慌的气氛。
“发生了什么事?”我气喘吁吁地问,“怎么这么乱啊?”
船长怒气冲天,像一头暴躁的公牛,几个吓懵了的女人尖叫着紧紧抱住他的腿不放。
我费了很大劲才把她们劝开,跟我一起下到舱里。大副提了客舱里的灯匆匆走了,我们在无边的黑暗中等着事故的结局。
一阵深沉奇怪的寂静压向我的心头。这不完全是害怕,而是一种神经高度紧张准备面对最坏结局的感觉。同伴们卑怯的行为激起了我的勇气。她们胆小懦弱,缺乏听天由命的气概,我见了觉得很丢人。我坐下来,心平气静地恳求她们也和我一样坐下来等。
威廉森老太太是个堕入风尘的可怜人,她正要坐下,脚却踩到了碰垫上,船长已经把那个碰垫改做成了装空瓶的箱子。随之而来的响动又引起了女人们的尖叫。
“上帝指引我们,”那老太太大叫道,“但我们马上要死了。我要下地狱了,因为我的罪孽比头发还多。”其他人也跟着她的样子诅咒谩骂,脏话不堪入耳。
她那些亵渎神明的话令我震惊、厌恶,我要她祈祷,再不要浪费那有限的几分钟来诅咒或说脏话了。
“难道你没听到破裂声吗?”她问。
“听到了,那是你自己大惊小怪。坐下,安静一会儿吧。”
接着又是一次巨震,船身颠簸抖动起来,拖锚加剧了船身的晃动,我们中最有胆量的人也开始恐慌了。
“穆迪太太,我们就要完了,”玛格丽特·威廉森说,她是老太太的孙女,长得很漂亮,是我们船上的小美人、她扑倒在我面前,双手拉着我。“为我祈祷吧!为我祈祷吧!我不会,也不敢为自己祈祷。我一句祷告的话也没学过。”她的声音由于痉挛的抽泣而哽咽了,热泪顺着她的脸流下来,落到我的手上。我还从来没见过这种绝望的痛楚。我刚想说几句话安慰她,船又一次巨烈地震动了,船身几乎竖了起来。我觉得自己的血液凝固了,好像等着顷刻间沉入河底。死的想法,脚下未知的永恒世界,从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如果还留在这里,我们就会死的,”女孩哭喊着跳了起来,“大妈,我们到甲板上去吧,到那里跟别人一起碰碰运气。——
“留下来,”我说,“在这里你会更安全些。英国的水手绝不会留下女人去送死。船上有你们的父亲、丈夫、兄弟,他们不会忘了你们。我求你们耐心地留在这里,等危险过去了再说。”我的劝诫成了耳旁风,她们根本听不进去。我再也无力驾驭这些任性的家伙了,她们一阵风似的拥上了甲板。恰在此时,霍利斯·希尔号终无摇晃着离开了,带走了我们船的一部分外侧甲板以及船尾的大部分。当一切平静之后,我身心倍感疲惫,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已高高地悬在了波浪环绕的魁北克城堡上空。
乌云在夜间已经散尽,空气异常清新,巨大的山峰周围环绕着一团团如羊毛般柔软洁白的雾,好似披了一层淡青色的雾衣。阳光照射下来,雾团慢慢收缩变薄,成了一幅窗帘,最后又变成一朵朵巨大的烟圈,消散在明净的空气中。
一来到甲板上,老朋友奥斯卡就用它惯常的欢叫来迎接我,并且以它特有的狗类的灵性带我去查看昨天夜间船受到的损坏。它跑来跑去,一会儿停在甲板上的裂痕前,一会儿又跳过去,发现船上自己的家遭此不幸,便狂吠着以示愤怒。注意看这可怜畜生的活动,会觉得很可笑。奥斯卡已经随安妮号航行过十一次,曾经两次救过船长的命。它属于苏格兰使的一种,样子很丑,看上去很像一捆粗线团,但我从未见过像它那样忠于职守的动物。船长很嫉妒奥斯卡对我的友好,在船上奥斯卡只垂顾于我一人,它的主人说这是背叛,四条腿的动物总喜欢这么干。抱孩子胳膊累了时,我只需把她放在甲板上我的斗篷上面,嘱咐奥斯卡好生看护就行了。这条好狗就会趴到她身边,由着她以小孩喜欢的方式缠结它的卷毛,拽它的尾巴或是拧它的耳朵,毫不反抗。但如果有人胆敢靠近它看护的孩子,它马上就会警觉,一边用爪子护住孩子,一边吼叫发威,这样再胆大的人也不敢靠近孩子。奥斯卡不仅是凯蒂最好的玩伴,也是她称职的保护者。
这一天,很多旅客离开了安妮号。长时间的海上航行以及船上的狭小空间令他们难以忍受,再也没耐心等船抵达蒙特利尔了。下了船,技工们马上在城里找到了活,姑娘们凡是能够干活的也都找到了像女仆这样的工作。天黑之前,我们的人数大大减少了。乘坐安妮号双桅船离开利斯港时共有七十二人,现在只剩下了老兵一家,两个姓邓肯的格兰小提琴家、高地人泰姆·格…他妻子、儿子以及我们一家。
无论他年轻的妻子怎样恳求,上文提到的泰姆·格兰特就是不听;他是个最坐不住的人,非要上岸去看看那里的名胜。一啊,泰姆!泰姆!你会死于霍乱的,”玛吉哭着说,“跟我和孩子呆在一起吧,我的心都要碎了。”泰姆装聋作哑,不顾妻子的苦苦哀求,跳进了小船,果真是个十足的顽固派,我丈夫跟他一道去了。我说来幸运,后者平安地回来了,及时赶上了我们的船。这只船在英美号轮船的牵引下,向蒙特利尔驶去。但是泰姆,那个快活的泰姆却不见了。在霍乱盛行的时期,平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令人怀疑,令人惊恐。他妻子哀痛欲绝,我现在就像又看见了她,跟那时看见的一样,坐在甲板上,头深深地埋在双膝之间,身体摇晃不定。伤心地痛哭着。“他死了!他死了!我亲爱的,亲爱的泰姆!这瘟疫要了他的命,把我们孤儿寡母撇在了这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她固执地拒绝听任何可能的解释,也不想接受人们的安慰。整个晚上我都听到她低沉痛苦的抽泣声,听到她千万次地念叨着她失去的丈夫的名字。
夕阳从瘟疫肆虐的城市上空落了下去,给千姿百态的森林和山峰涂上了一抹红色。河水像镜子一样倒映着绚烂绮丽的天空,河面上荡起层层金波。空气也好像被天火点燃了,闪耀着无数发光的亮点儿。这是我最后看到的美景。
我们的船和另外两只船都用拖缆拴在了英美号上,跟着它乘风破浪,飞速前进。东方破晓时,我怀着浓厚的兴趣审视着巍峨的亚伯拉罕高地,这儿就是我们不朽的英雄沃尔夫①获胜的地方,也是他长眠的地方。晚霞融入夜色后,月亮升起来了,透着庄严的美,把神秘朦胧的月光洒在这奇异荒芜的土地上。宽阔的河里,滔滔河水在多岩的岸间奔流,在峻岩投下的墨汁般的暗影里滚滚向前。航道中央的波浪泛着炫目的光,在周围黑暗的衬托下,越发显得耀眼。巨大的轮船在泛光的航道上勇往直前,不停地把烟囱里喷出的红火星掷向清新的空气中,整个船宛若因在浓烟烈火中发怒的怪兽。
①詹姆斯·沃尔夫(1727—1759),英国将军,1759年远征魁北克,陷城后伤重而死。
两岸浓密的松树林黑森森地罩着宽广的河面,如棺木一般阴沉,万籁俱寂的夜里只响着河流粗犷的滔声,此刻我心里升起一种悲伤的预感——唉!过多地想到了未来。我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身在异乡为异客,我的心是那么渴望自己远离的家。家!这个字已不属于我的现在——它注定要永远留在过去了。为什么移民不把移居地当做自己的家呢?家的名分永远属于他离开的那块土地,无论何时他都不会再把它赋予另一块土地。“我收到了家里的来信!”“我看见了家里来的朋友!”“我昨晚做梦在家里呢!”这些就是人们最经常唠叨的话题,足见人们心里只把自己的出生地看做家。
嘶哑的风笛声惊醒了沉思中的我,这熟悉的声音把每一个苏格兰人都吸引到了甲板上,其他船甲板上的人随着音乐手舞足蹈起来。为了不让风笛手超过自己,我们船上的小提琴手竭尽了全力,一场别开生面的竞赛在音乐家之间展开,持续了大半夜。狂欢的吵闹声和我此时的心情格格不入。当心情悲伤时,再没有比欢快的音乐更令人伤感的了。我热泪盈眶,离开了甲板,沉痛的回忆和徒劳的懊悔搅得我满心伤感,难得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