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巧在这时候,我来到甚助家后面的庄稼地里。我慢步走到这里,出其不意地看见了这些孩子,于是我躲到旁边的树干背后,怀着很大的兴趣观察他们。因此,那场由白薯引起的打架,我从头到尾统统看在眼里。起初,我觉得他们讨厌、下贱,后来渐渐感到害怕,最后又衷心地怜悯起他们来了。白薯对他们说来具有多么大的威力啊!我想:要是可能,我真想让他们大吃一顿一直吃到他们不愿意再看见白薯为止。接着,我就想无论如何要跟这些孩子接近一下。这种强烈的好奇心把我完全征服了。
我想立刻毫不踌躇地独自跨进他们家的门槛,但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尽管对方是孩子,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很难为情。要是谁把我带进去就好了,我这样想着,依然呆呆地站在原处。现在,从后门可以清清楚楚地瞧见孩子们把白薯放在舌头上滚来滚去,眼睛望着别人碗里的白薯。
正好,这时候甚助的亲戚,一个老婆婆和平常一样上身披了一件布坎肩儿,朝这边走来。她住在附近,每天都要来一趟,照料照料只有孩子在家的甚助家。
我赶紧恳求老婆婆帮忙,这才头一次走进了甚助家。屋里比原来想像的脏得多,充满着一种难以忍受的臭气。
我站在门口,向屋内看。老婆婆说话挺有精神,对孩子们叮嘱了一番。孩子们都以诧异的神情,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
“爹今天又下地去了吧?乖乖地看家吧,给你们买糖球吃。”
没有人回答。老婆婆费了半天口舌,想让这些怎么也不答话的孩子们开口,然而他们是那样固执,毫不害臊地拚命望着我,依然默不做声。他们的目光里含有那么强烈的敌意,我渐渐怀疑我冒然而来,是不是得罪了他们。
老婆婆过意不去了,尽量敷衍着这僵持的场面,孩子们却压根儿不介意,依然继续着老婆婆说的所谓“怕羞”的沉默。
孩子们为什么这么执拗地沉默呢,我简直莫名其妙。我火热的心冷却了,但我还是勉强地微笑着对老大说:
“爸爸和妈妈呢?你们冷静吧?”
就在这当儿,不知什么时候绕到我身后的老二,“哇!”地怪叫了一声,几乎把我的耳膜都震坏。
我吓了一大跳,同时产生了厌恶之感,似乎感到恶心;可是,我又重复了一句:“一定冷静吧,家里没有一个大人。”
尽管我很生气,但是还有一颗怜悯他们的心。
这些孩子整年过着贫穷的生活,在惨不忍睹的环境里长大,我很想对他们说些亲热的话,哪怕是一句也好。可是,得到的回答却是一声怒骂:“用不着你操心!”这意料不到的怒骂声尖锐地刺进我的心灵,几乎使我战栗起来。
我的眼前是一片漆黑。
刹那间,我觉得到此为止发生的一切,都不可能是真事。
我不知所措地呆立着。过了一会儿,我好容易平静下来,但同时从心里不由自主地涌出莫名其妙的愤怒和羞耻,弄得我坐立不安。这些矛盾的情感扰乱了我的心绪,宛如身体上也有痛楚,我深深感到难于忍受。
我必须容忍。现在支持我的勇气的,只有我的虚荣心;我拚命使自己保持住比他们高一等的人应有的镇静。
可是,我那成了空壳似的头脑已经失去了判断力,牙齿咯咯地作响。
这意外事使老婆婆陷于窘境。她一面用力拉着孩子的手,叫他坐下来,一面以道歉的目光望着我站起来说:“回去吧,小姐。这些野孩子根本不懂得什么礼貌,真要命!”’
我也觉得现在只有回去了。
我站在老婆婆前面,背向着孩子们。当我想到此刻投在自己背上的那些充满仇恨的目光,想到自己是怎样胆小、怎样软弱和怎样丑恶地从这些野兽一般的孩子们面前逃走,羞愧之情便油然而起,我恨不得立刻消失得无踪无影,火辣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沿着杉树林荫道悄然走去。不愿有人看我的脸,不愿有人和我说话,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突然背后传来嗖的一声,一块小石子儿滚到我脚边来,一直滚进道旁的草丛里。
当那“嗖”的响声震我耳膜的时候,我本能地把身子一扭往后一瞧。孩子们正站在离我不远的甚助家门口,互相挤着在望我。
老大见我回过头来,就举起握着石头的手,做出吓唬我的样子。
我一面窥伺孩子们的举动,一面缓缓地躲到一棵杉树背后,以防二次袭击。
我用手扶着粗糙的杉树干,莫名其妙地扑答扑答落下了大颗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