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处在这种环境的时候,镇上的一些太太们筹划商拟了一个计划。
在镇上的东北角上有一所基督教会。这个教会虽然创立的年数不多,但单从生意兴隆这方面来说倒是获得了成功的。
当第一任牧师——一个外国人——主持这个教会的时候,只不过是少数敬虔的信徒串它的门罢了,根本不引起大家的注意;但第二任牧师是一个非常爽快的人,他公开对人这样说:“太太,我们也是人啊。”
他这些言行博得了镇上所谓“太太们”的同情,她们互相议论说:“这位牧师多有趣呀。”于是乎,教会就热闹起来了。
现在的牧师是第三任了,这个好脾气、过于老实的牧师在主管着几乎完全托太太们的福才好容易维持住的教会。
那位为种种理由受大家敬重的前任牧师在去年夏天患了脑溢血病归天了;他临终的模样使信徒们相信他一定进了天堂。
镇上一些较年轻的、经常苦心把自己打扮成东京样式的太太们把教会视作一种交际机关来利用它。对她们来说,互相观察衣饰要比倾听说教重要的多,她们一面受着上帝的祝福一面思索衣服的花样。教会里经常举行着“具备女人一切特点”的集会。八月二十四日是前任牧师的头一个忌辰,对那些喜欢热闹的太太们说来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她们听说外埠有“花之日会”等阔气的集会,已经羡慕得不得了,一直忍受到今天,所以马上赞同为了纪念亡者必须有所举动的计划。
她们热心讨论,最后决定对那些埋葬着亡者遗体的k村的贫民施舍一些东西。
她们以为已故的牧师生前是非常关心贫民的救济的,但因为太忙,也没有充分的基金,所以始终不能如意达到目的就死去了,现在大家来继承他的遗志是理所当然的事。
太太们都兴高采烈。立刻印刷了募捐信,对镇上至少被称作“太太”的妇女们一个不剩地送出去,劝诱她们施舍。
接到这个稀有的募捐信的妇女们各有各的心事了。她们有的高兴,有的虽然觉得自己力量办不到,但又不愿意掉队,因而很感烦恼。
全镇都为这条新闻沸腾了,可能这是这个镇开辟以来没有过的事。说起来,镇上平常很少有妇女出头办事的例子,所以这回的事件像太阳从地底里露脸似地引起了大骚动。
不过,紧跟着有种种人物送来种种的意见,使主办人大伤脑筋。
一开头儿就有人提意见说:“连这种人也大模大样挂着委员的牌子,可是怎么里面没有我?”继而大家认为与其这样一视同仁地并列姓名倒不如选出会长、副会长,以至于哪怕只是跑跑腿的人来了,总要在每人头上冠个头衔才像个样儿。尤其那些自信在候补人员中有她一名的太太们更加热心主张这个必要。
社会总是责备我们女人办事没有方法,没有责任感。鉴于时局也必须把事情办得十全十美。这种主张越来越占上风,最后便决定采用选举的方法选出了所有干事。这件事又在镇上惹起更大的骚动。那些没有希望当会长和副会长的人只好尽量想占比别人高一等的职位。张三也这么想,李四也这么想,因而互相之间发生冲突。尽管如此,她们是被表面上装得很平稳的所谓“妇女的谦虚”所遮盖着的,她们只好在背地里时而面孔发青时而面孔发红,有的人还说什么自己的丈夫比别人的丈夫地位高等等,打算把除了在狭小的镇公所楼上不起作用的权力也搬出来利用一下。如此,在经过一阵纷扰后大家的职务好容易分配好了,事情也告了一段落。不消说,小的意见并没有完全得到解决。被选为会长的是山田院长夫人,她是镇上最大的医院的院长夫人。
这位夫人并没有什么特殊力量,但大家选她的最大原因是:如果不满足她的野心,怕将来受报复。
山田夫人是四十多岁的矮胖子。因为化妆用镜子只能照到她的胸部,所以她把自己打扮得腰带以上和腰带以下俨然分成两个人。她梳了很大的发髻的西式头,耳后和脖子上的宫粉也没擦匀,但这是经过一番苦心打扮了的她之所谓“根本没擦什么”的化妆式样。要是她系上宽腰带端坐着,她的威风是十足的;可是一旦她站了起来,她那肥大而沉重的上半截身子活像失去了中心,乍一看好像不能由脚尖朝里走路的两脚来承当重量。她还有摇摆两肩走路的毛病,在公开的地方走动时她还有点顾忌;不过越是她得意的时候这个毛病就越是突出。要是有人看见她把脑袋摇晃得几乎令人窒息、把身子摇摆得快要摇断似地那样走路,徒然这个人对她抱有多大仇恨,也会不由自主地浮出微笑来的。这位夫人自从被决定选为天下第一号的会长阁下以来完全恢复了镇静,她只是倾听人家谈论自己的无比的声誉,心满意足地点着头。
她一方面暗想镇长夫人在二年前死去,是多么值得感谢的事,于是背着人偷偷到她坟上去凭吊了一番。“要是镇长夫人没有死,今天哪能轮到我来担任会长呢!真是的,我的运气多好呀!”她暗自这样想。
如此,事情比起初的估计越来越大了,已经扩大到不能由太太们来管理的程度。
牧师一天到晚忙着管钱,整理事务,连祈祷的功夫都没有。太太们嘴上说“这也是为教会做事呀”,一面把稍微棘手的事情像把垃圾丢进河里似地统统交给牧师去办了。
下巴上飘着三根白鬟的牧师,因为每当说话时总用右手板弄左手上的瘊子,所以瘊子最近显得更大了。他身穿皱巴巴的白布道袍,用束袖带子束着两袖,忙得把一天当作一小时来过着日子。
太太们每当碰头时都操着她们专用的暗语谈论说:“‘那件事’没有办完以前,我们彼此实在太忙咯。”接着,她们心满意足地笑了。
如此,在她们宛如就要去游览旅行一样,喜气洋洋、坐立不安、没来由地忙碌着的时期里,倒是发生了一件真正伤脑筋的事情。
她们无论如何赶不上二十四号了。
真是大伤脑筋,事情已经很明显,无论哭也好,笑也好,她们总是赶不上了。到最后她们主张:如果能得到最好的效果,亡人是不在乎延长三四天的。于是,她们宣布说:亡人善良的灵魂允许她们延长一星期。
太太们不绝口地称赞亡人的美德,忙着宣传他确实住在天堂里。
日期越来越迫近了。她们在募捐截止的那一天,在教会礼堂墙壁上贴出了捐款单,开列了每个人捐献的数目,大家聚在下面发出感叹声:
“呀!瞧瞧吧,那位捐了那么多。还是有钱的人究竟与众不同啊。”
而那位名列第一张纸条“献壹百圆整、会长阁下”的山田夫人,像疯子似地拚命摇摆两肩,忙着在人群中串来串去。她每逢对人打招呼,必定用眼瞧一下那“献壹百圆整”的纸条,一面用谦逊的口吻说:“哪里,哪里,太难为情了。”
一切的事情都带着十足的贵妇人办事的特点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