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完全纷乱了。
多么不吉利的吊死鬼!
死得那么惨的,竟是生前连一点缺点都没有的阿新……
不但如此,好像善呆子也死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么看来,那几天的天气还是发生凶事的预兆呀……
村里的人都说同样的话。死神是在意想下到的时候降临到意想不到的人的头上的。他们觉得那个说不定还看中了自己的可怕的死神,如今就倘佯在身旁,所以连出门都不大情愿了。
当我知道这些死讯时,起初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在我认识的人们中,已死的没有几个。那些亲眼看见我呱呱落地的人如今还把我当作婴儿爱着我。而且他们都是那么健康、那么活泼地劳作着啊?
可是,阿善和阿新,我认识他们才两个月,就已经死去了。而且死得竟这么突然,竟这么可怕……。
前天,我还看见善呆子在走路。
前些日子,我还对阿新打过招呼说:“早安,今天身体怎么样?”可是,这个阿新现在却已经死去了,冷僵了,就要给埋葬在地里了。……
我想起自己最近的生活。尽管那是十分难过和讨厌,却从没叫人有过像“死”这一类的念头。
在之广大的天地里一天要死去多少人呢?可能会死十个人、一百个人,甚至一千个人。可是,我却活着。而且活得这么健康,怀有许多愿望,一身受着大家的爱。
我从来不消极。
虽然遇见多大的困难——当然,出没在我那狭小的天地里的可能都是既渺小又无聊的事——我却总要想尽方法克眼它。
我在想到死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却是如何去冲破这一关的问题。我痛下决心无论如何要活下去,除非脑汁干涸变成迟钝的人、没有意思再活下去了。我不能像古代妇女那样动不动就舍弃自己的性命。
在我能过有意义的生活的期限内,我是不死的。
可是,在我身旁却死了两个人。而且他们死得又那么不平常!
要是我那天晚上走过森林救了阿新的生命的话?
我一定拚命劝说阿新。劝他设法治好病再从事工作。不过,难道这样作算是真正救他么?我不过是让阿新从树枝上爬到地上来罢了。
我不能照顾阿新一辈子。也不能一年到头不住地给阿新打气。那么,对阿新说来,病虽然稍稍有点治好,也有人施舍给自己一点钱,可是依然给抛到贫穷、辛酸和寂寞的世界里,这又有什么值得庆幸的呢。
“我被救了。可是,叫我作什么呢?我可不愿意让自己尝尝比以前还辛酸、痛苦的滋味呀。你以为救活一个人而感到满足,永远欣赏着这个回忆。可是,我却永远后悔地想:那时为什么不死呢?”他一定会这么想吧。
即使我当时真地救了阿新的生命,但如果不能保证让他一辈子不受欺压、能挺起胸脯生活的话,我的行为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会不会受“应该拯救想死的人”等等普通的一般感情的支配,在考虑对方今后的命运之前,先让自己感到满足呢?
当我想到这一点时,觉得自己过去所作的一切都哗啦啦地崩溃下来似的。
我过去的那些行为大都是为了满足自己渴望救别人的心而作的吧?我施舍他们衣服、金钱、食物,又同情他们。但这对他们的一生有哪些意义呢?
要是我以真挚而伟大的爱情去拥抱他们,以深刻的同情救他们,阿新不一定会死吧。
也不至于让善呆子变酒鬼吧!
可是,这两个人在我束手无策的功夫里死去,眼见着给埋葬了。真的,在我还是束手无策的功夫里,应该如此的事已按着它的意思进展,得到一定的结局。
我并没有想到应当为阿新打气,让他认识到生命的宝贵。
无论怎么想,我过去没有真正爱过他们。我不能真正爱他们!这可怎么办?
我终于失败了!可是,应该为他们想办法的念头却仍然活在我的心中,使我感到痛苦和悲哀!
对于你们来说,我不过是像一粒罂粟那么渺小的人而已。我可能对你们作过许多不合意和无聊的事。我为你们着想,把那些一向受重视的所谓慈善啦、无用的和蔼啦等等行为统统加以否定和反对了。
可是,代替这些而送给你们的东西又在哪里?
我的两手是空无一物。我什么也没有!这个渺小而难看的我,完全不知所措,除了自言自语地喃喃“可怎么办”以外,没有其他办法。
不过,请你们别憎恨我。我必须捉住那个东西。我要找出我们大家能够共享快乐的东西,哪怕它是怎样微小。希望你们等着我。
祝你们保重身体,努力劳动!
我的悲哀的朋友们!
即使边哭边学也罢,我要努力学习,我要拚命学习。
要是将来——在临死前也好——我和你们能够真正打成一片、心心相印地互相微笑,那该有多好啊!太阳一定乐坏了吧。
我所喜欢的、把我抚养长大的太阳,一定笑咪咪地望着我说:
“真好,真好!”
我那好心肠的太阳呀……
善呆子的死尸到了晚上才找到。他怀里抱着一只狗淹死在邻村尽头儿的一座沼泽里。
听说许多小虾米在善呆子好久没有理过的长头发里成群游来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