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去伏见。
前田利家下定决心后,衰老引起的病症戏剧性地更加严重了。只能喝稀粥,形销骨立,皮肤明显变黑。侍医苦苦劝阻:
“不可外出。”
“反正我这身子也熬不到花开季节了。既然如此,我能献给已居冥土的太合的礼物,就是亲眼仔细看看身居伏见的盗贼(家康)以何种嘴脸琢磨着奸智恶谋。”
利家自从担任织田信长的小姓以来,便是个勇敢的舞刀弄枪之人,并非谋略家。他坚信,将这样的自己提拔为大纳言、大老和加贺国主,年禄八十一万石,全靠已故秀吉的友情。
确实,秀吉喜爱利家身上这当代罕见的忠义规矩、笃实和直率。
(丰臣家的未来,唯有指望这位老人了。)
秀吉生前一直这样思索。因此,每次提拔家康,利家老人的官阶也随之高升。可以说,他获得今日的地位,靠的不是才气,而是他那恪守规矩的忠义。衰老卧病之后,利家的忠义好似带有一股鬼气。
“我从武一生,讨厌治部少辅那样才华横溢的家伙。”
他时常这样说,却也欢迎三成登门拜访。
(我有点讨厌这小子,但我死后,丰臣家也只有靠他了。)
利家这样思量。利家拜访家康,也是其“鬼气”的表现之一。他一直咒骂家康是“盗贼”,却因这贼厮不来大坂拜谒秀赖说明事理,就决定自己折腰前往。
“一切都为了秀赖公。”
他对左右这样说,对自己也这样说,强行控制着自己的真实感情。
(我亲往伏见,家康为了答礼,也不得不来大坂。来了大坂,见了秀赖公的面,家康倘还是一个人,情感会变化,一定能抛弃篡夺天下的野心。)
这是利家的预想。谨守规矩的忠义者利家以己度人。
“利家大人去伏见,作为答礼,家康必来大坂。到那时就动手。”
左近在思考暗杀计划。三成若继续反对,自己就一人潜入家康宿处,断了这老贼谋略的总根源——生命。
(因此,唯有祈盼利家大人前往伏见。)
左近就是左近,他以这种意义来期待老人的伏见之行。同时,既是“家康党”又是“利家党”的武将加藤清正、细川忠兴、浅野长政和幸长父子等,对两巨头的不和也极度困扰。
(如果家康和利家开战,我们当然跟随家康,但也不忍心舍弃利家老人。)
于是,期待老人访问伏见。偶闻利家病情加重,便惊慌起来。他们分别派使者去大坂探望,确认利家的病体状况:
(到底是能去,还是不能去呀。)
现在,利家明确表态:
“我去。”
他有了心理准备,一言既出,纵然成鬼也要去的,利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日期定在一月二十九日,此事已经通知了伏见的家康。
不觉到了出发的前夜。为了这次伏见之行煞费苦心的长子、中纳言利长,很担心老父的病情,又挂虑不知家康在伏见会对父亲干些甚么,于是进病房说道:
“父亲,明天的事,我也随行。”
“笨蛋!”利家苦笑着说:“你不懂我的心吗?”
他命近侍拿来冈崎正宗打造的短刀,老人飕地拔了出来。
“明天我带着这把刀去。家康十之八九会杀我。我准备赴死。虽说我的色身(肉体)衰弱了,但也不是能轻易杀死的。我要不断钻过敌方人群,至少让家康吃我一刀!”
“父亲大人!”
“我有心理准备是去送死的。你也跟去了,前田家父子俩就全亡了。你若得知我在伏见遇害,就在大坂召集兵马,展开凭吊会战。正是为此才把你留下来的。”
“但是,家康大人他……”
“哎呀,现在还不知道家康会做出何种事来。你从忠兴嘴里听的都是些好话吧?那人从太合薨逝之夜起,就变了个人了。”
利家又说:
“我被杀了更是好。我若在伏见被杀,丰臣家诸将不会保持缄默,必会擂起战鼓,攻打家康,蹂躏他于马蹄之下,扬长而去。我倒是期待事态如此发展。为死而去伏见。我这把老骨头,要想聊报故太合的遗托,唯在此时。家康老贼也许不杀我?……”
最后,利家呻吟似地说道。
翌日,太阳还没出来,利家就开始溯淀川而上。利家搭乘的座船围着印有梅花家纹的幔帐。船舵拴着几十根缆绳,两岸纤夫群拉着绳头。遵从利家的意见,沿着两岸行进的前田家人数极少。途中在桥本住了一夜。驻在伏见的诸将,前来驿馆迎接,络绎不绝。加藤清正和细川忠兴也在其中。
“哈——哈——”利家高兴地高声喊着,接受每一个人的问候,说道:
“我琢磨各位何故还待在伏见,以为忘了我这大坂老头儿了呢。欢迎,欢迎!”
这听起来是讽刺色彩很浓的话,但出自利家这武夫之口,听不出那种感觉,众人像有发自肺腑的喜悦。
翌晨,离别桥本。前来迎接的诸将带领的仪仗队沿着河堤前进,十分壮观,利家的座船则航行于河面上。利家从大坂带来的二十名弓箭手留在桥本。他命令道:“万一有事,你们与中纳言(利长)会合,攻击伏见!”
随行武装队伍中,长枪兵仅十人,安着长柄的十挺枪高高地直刺长天,行进在堤坝上。伏见渐近了。这时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上游一叶轻舟,顺流而下。
——那是怎么回事?
座船上的人们站了起来,嘈杂之间发现小船只坐二人。再靠近一看,明白了,竟然是德川家康!利家下令:
“停船!”
利家等待轻舟到来。利家打开船上拉门。俄顷,轻舟慢慢靠近了,家康只带着剃着光头的有马法印一人。
家康的装束很郑重,一身葱心绿武士礼服。仅仅看一眼他这副形象,利家心中就“啊”了一声,不胜感叹。家康按照利家的大纳言级别,正式接待之,作为接待方的主人,专程行船一里许,前来迎接,这是何等重礼!
不仅如此。家康不带随从,只领有马法印一人,一副毫无警戒的姿态。这巧妙的表演,示明没有加害利家之意。
(对方可是那种人,或许是计策,企图让我方松懈戒心。)
家康的轻舟紧靠在利家的座船船舷,二人分别在大船与小舟上相互行礼。家康弓腰致谢:
“贵体有恙未愈,却专程自远方来,千恩万谢!今日旅途劳顿,先到伏见府上宽松歇息。明天贵轿再莅临寒舍吧。”
利家从拉门里探头答谢:
“不必了。今日船到伏见后,由码头直奔府上。”
“那么,我先行一步了。”
家康让纤夫拉绳,快速返回伏见。作为主人,他须安排一应接待事宜。
未久,利家在伏见上了岸。他吩咐道:“随从卫兵五名、刑部一人,六人即可。”
家臣们个个紧张得脸色刷白。家老土井丰后和奥村伊贺偷偷钻入熟悉的民家,化装成百姓模样,怀揣短刀,以决死的心志在德川宅邸周围警戒。利家进了德川宅邸大门。家康出迎。
“嗳,这边请。”
嘴里殷勤说着,简直要拉住利家的手了。家康前头带路通过檐廊,将利家请进里间书院。德川方面的接待官员有“四大王”中的榊原康政、井伊直政、本多忠胜,都是驰突沙场的武夫。家康深藏起谋臣本多正信,没让他抛头露面。令这几名武夫到齐,是因为他们都认识利家,讲起战争,共同话题颇多。连这一些事家康都想到了。
家康还有一个挂虑,就是酒食的安全性。
(利家恐担心遭毒杀。)
他这样揣想。恰好利家带来了厨师,家康将他唤来,亲自领到厨房,说道:
“就在这里烹调。”
他让厨师挨个儿看一下饭菜的材料,并说:“别客气,检查一下是否有毒。”
仅此,利家也感惊诧。接下来,端来了一道又一道尽善尽美的饭菜。
(哎哟,这可太……)
利家天真得惊讶到不知该说甚么好了。听说家康是个吝啬人,利家也不落其后,是个蓄财家,在这点上二人堪称“当代双璧”,声名远播。家康摆下这般豪华宴席,令具有相同性格倾向的利家感到震惊。
(令人惊愕呀!)
利家望着接连端来的盛馔,不由得渐渐控制不住满心的朗畅。
(这是表示情意吧?)
此刻,利家觉得自己年龄这么大却沉不住气,又无法掩饰。对家康的疑念,对丰臣家的忧虑,不知何故,一看见面前摆着的烤鱼、热汤、红烧、醋拌鱼生、海贝、肥鸡、山药等,就统统扫走了,心空一片晴朗。
“我在病中,食欲不佳。但一看如此丰盛菜肴,不由得口水都涌上来了。”
“过奖了,都是些粗菜淡饭。只不过听说酒还是摄津伊丹的好,特意令其送来,我已尝了一下,请多喝点儿。”
家康说道。对利家的六名随从,家康也令人在邻室周到款待。
“内府。”
利家开言了。
“此前之事,绝无宿怨。请多多理解。”
“哎呀,诚惶诚恐。总之,世间的事,中间一有他人搀和,便易生纠纷。像这样与大人面对面交流,根本无何异常分歧呀。”
言讫,家康笑了。
未能露面的本多正信老人,待在里间一室,暗窥席间的气氛与交谈,命令担当接待的和尚及时向他报告。和尚多次跑来汇报:“大纳言大人起初严肃坐着,上菜过程间逐渐放松。现在十分畅快。”
正信舒展眉头,说道:
“是吗?”
他的嘴唇松弛下来。
(这老人恐猜度自己会遭杀害。他一定认为,倘若自己被杀,便能抓住举兵良机,所以才来的。我等焉能那样做。)
德川家这次破天荒的豪华接待,也是家康与正信反覆推敲出来的作战方案。利家彻底中计了。出招的正信十分欣慰。在正信看来,这场宴会的效果巨大。心服利家的加藤清正、细川忠兴和浅野父子之辈,从此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出入德川家了。
其间,另一名和尚跑来报告:
“真是意外,大纳言大人劝主公迁至向岛。”
正信不由得手拍膝盖,面浮喜色,问道:“他真那么说了?”越来越合我方心愿。正信觉得:
(老人是个傻瓜,自掘坟墓。)
所谓向岛,是伏见在城池之外最重要的地点。眼下德川宅邸确实不安全,而且面向官道。利家老人对家康说的也是此事。他建议道:
——真要说来,围绕内府发生的诸般事端,原因之一就是贵邸面对官道,人来人往。离开这里,迁至向岛如何?
向岛位于伏见城南,从大名宅邸区域走过丰后桥,河对面的一角即是。这是秀吉于庆长元年(一五九六)修筑的外城。秀吉喜欢此城远超过伏见城,以此为别墅,享受春秋。虽谓外城,周围环绕着宇治川和巨椋池,城中心部份有天守,配以“二丸”(外郭),是一座壮观的城池。不言而喻,向岛城与伏见城都归大坂的秀赖所有,家康本来无权入住。秀赖的保护者利家,却劝说秀赖的代理官家康入住。当然,此举不违背法律。
“总之,现在只有听从大纳言的命令。为了秀赖公,我住在何处皆可。”
家康压住满怀喜悦,故做忧郁地点头。他得到了城池。
二人的会见平安无事落幕了,黄昏时分,利家告辞。虽精疲力竭,却又担心遭到夜袭,当晚就下淀川,黎明时分抵达大坂。对于病体老人来说,这是一次相当消耗体力的日程。利家直接送进了大坂宅邸的病房。
事过一个月左右,为德川与前田两家和解而奔走的细川忠兴,来到大坂送信:
“为了答谢大纳言的拜访,德川内府将于三月十一日来大坂。”
翌日,这条消息传入三成耳中,同时,他的家老岛左近也知道了。
“果真来么?”
左近感到身体在颤抖。是袭击仪仗队,还是夜间潜入客舍?总之,机会仅有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