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左近潜伏大坂之际,另一个情报搜集者从佐和山进入了大坂。
与粗犷的左近不同,此人身穿华丽衣裳,姿容引人瞩目。她就是初芽。三成赋予初芽任务,对她说:“以问候淀殿为由,你去一趟大坂。”而真正目的是探听殿上的传闻。宫中妇女的特性是嗜好说长道短,具有男人所无的观察角度。大坂城里,包括女官在内,妇女近万人。显然流传于她们之间的传言也值得搜集。
初芽一行人进了大坂,登上大坂城本丸,见到淀殿身边的女官大藏卿,说了一番问候旧主的话,接着便闲聊了起来。
“听说治部少辅大人隐退之后,佐和山城深沟高垒,修筑角楼,招纳诸国浪人。这些小道消息是真的吗?”
中年贵妇人大藏卿反倒想探听三成的近况。此语并非出自政治意图,大概像后世想探听演员隐私的那般心理吧。之所以提到演员,乃因三成在秀吉身边的时候,他在女官之间人气极盛。这位受同性厌恶、手腕精明强硬的奉行,从女人眼中看来,他的狷介反倒成为一种洁癖美德,不容邪佞的性格则化作纯情无垢的特质。加之三成的举止脆快豪爽,除了有一种性魅力外,更重要的是,他与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鲁莽大名不同,对女性十分亲切。因此就连徐娘半老的大藏卿也乐于探听三成的近况了。
关于大藏卿问话中修筑城堡与招纳浪人之事,
“不晓得。”
初芽这样回答:
“奴家是个女流之辈啊。”
“但是,城里若搭起鹰架,民夫干活,即使女人也会知道正在大兴土木呀。”
“要是那种规模的工程,的确是刻正进行中。主公长时间住在大坂,一旦返回领国,大概发现城池有些地方不如寸意吧。”
“这不是在备战吗?”
“不是。”
“初芽,”
大藏卿低语:
“这件事不必瞒我,从实道来!治部少辅大人准备挑战那个三河奸人吧?”
初芽困惑沉默。大藏卿继续说道:
“加藤、福岛、黑田等太合一手养大的大名,现在腰杆都已经软了,拜倒在江户老人脚下。我觉得当今世间已没有豪侠之士了。以前我认为仅有以争强好胜着称的治部少辅大人例外。不,现在仍这么认为。治部少辅大人看似隐退,只身返回了佐和山后,听说在深沟高垒,广纳豪快之士,‘不出所料!’殿上欣喜得简直想高声欢呼了。初芽,可否说一说那边的事,让我们也高兴高兴?”
初芽回答:
“即便大人准备得无懈可击,也不能由初芽口中说出呀。只有靠您推测感悟了。”
“哎哟!”
大藏卿对这回答非常满意。“作为交换,家康方面的动静,只要我知道,也都说出来。虽是过头的话语,但今后如果出现严重事态,这边会差遣密使速去佐和山报信。”
“求之不得哟。”
根据大藏卿的讲述,本丸殿上的武士、女官、司茶僧等,对家康的愤怒与憎恨非比寻常。怎奈西丸家康的权势非常强大,那派头俨如事实上的大坂城主,开始对大名颐指气使了。
“人心不可靠哪。”
那些大名也真是不成样,大藏卿说道。他们分别从家康的家臣那里要来了休息室,问候家康登城之后,即便没事也待在休息室里。待在规定的房间里,这就是他们拥戴家康为天下人的证据。他们登大坂城却不来本丸,几乎都只出入西丸。秀吉故去尚未一载,世间就已变成这样子了。
“这些事说起来都嫌脏嘴,本不想说。那帮家伙都是些吝啬鬼。”
大藏卿观察入微。所谓“那帮家伙”,即指家康及其幕僚的三河众人。他们驻扎西丸的费用,几乎全由丰臣家支付。
“瞎说。”
初芽笑了起来。再吝啬,世间也不至于有这等事。无论战时还是平时,诸大名的活动经费,譬如居住大坂宅邸的费用,全部自理。不可能唯有家康例外。大坂城和城里的所有钱财物品都是丰臣家的财产,并非家康可挪为己用的东西。
“不,千真万确。”
“如果当真,家康岂非盗贼?!”
任意进驻丰臣家的居城,不仅自己享用丰臣家的米粮,还让带来的几千家丁也吃城内粮仓里的米。神经错乱了吧?这么一想,初芽愤怒得脸色苍白。
“岛左近好像来到大坂了。”
本多正信得到这情报后,从自己家臣中选出二十名能手,命令他们四处搜索。
“发现后,当场斩首!”
正信叮嘱道。
未久,正信详细掌握了左近的动静:他单身潜入,住在爱宕町的旅馆,几乎每日泡在堺或者大坂的妓楼里耍欢,在那里晤人,或者去别人家的宅邸。
(好大的胆量!)
正信暗思。但他觉得此乃求之不得的大好事。若在战场上,指挥一万大军也难以击败的左近,如今不带随从,潜藏于市街某处。
(无论如何也要宰了他!)
杀了左近,等于减去了佐和山石田军团一半的威力。
翌日黄昏,正信被家康叫去了。正信刚想禀报:“将秘密杀死左近!”家康却开了一个意外的话题,即佐和山的新情报。
“柴田弥五左卫门从佐和山归来,刚才到万千代(井伊直政)处覆命了。”
家康说道。五天前家康与正信商谈之后,欲打探三成以何种心思过着隐退生活,便想出一计,选一个适当专使赴三成处,让他厚着脸皮对三成这样说:
“前田利长正于金泽城策划谋反,迟早须征讨之。倘若前田家和德川家断绝了关系,拜托三成大人站到德川一方。”
“且看他如何回答。”
据此,便多少能了解到三成的心机。
“有意思。”
于是立即选派丰臣家的中立派、“马回役”(近卫队员)柴田弥五左卫门前往佐和山。他回来后向井伊直政做了报告。
“弥五左如何说的?”
“哎呀,据说治部少辅款待弥五左,并说:‘当使者一路辛苦了!’赠给弥五左一柄国光打造的短刀。接着爽快表态:前田家若和德川家断绝了关系,敝人欣然跟随德川大人。”
“‘爽快’?”
正信玩味着这个词。对于这么重大的事情,多年来反德川的三成竟马上就做出了“可以”、“站到德川大人一边”的回答,实属怪异。
“真是一条狡狐。”
正信说道。家康和正信之间的隐语称三成是“佐和山之狐”。彼方是狐,此方是狸,都在为迷乱人心而施展秘术。
“对三成的如此答覆,有何感想?”
“‘佐和山之狐’快要下定决心与主上开战了。为了赢得备战时间,眼下佯装顺从主上,此方无论如何挑衅找碴出无理的难题,他都会采取这样的态度:‘是吗?完全服从命令。’由此看来,治部少辅发动叛乱一事,明若观火。”
“弥八郎也如此判断?”
“主上也是?”
“啊,所见相同。说此人是狡狐,变招儿却很嫩。”
“看来是只幼狐,根本斗不过主上。”
“更斗不过弥八郎了。”
君臣相顾而笑。说到底,此二人面对三成举兵泰然不惊。莫如说他们盼望三成举兵,趁机可夺天下为己有。故此,嗅到了佐和山之狐“谋反”气息,这对野心勃勃的家康来说,是莫大的喜讯。
“弥八郎,三成肯定能起来闹事吗?”
“毫无疑问。现在臣手里握着一个证据。”
“何种证据?”
“左近大胆装扮成越后的乡士,只身来到大坂,到处探听各家的心机。对于石田家来说,左近可谓至宝级的军师。这样的军师不顾危险,只身潜入大坂,必是有了密谋之后,才有这般举动。”
“所谓密谋,就是举兵吧?”
“那当然。”
“然而,何时起事?今年底,还是明年初?”
“上杉家呢?”家康也得知此事了。
“如果上杉家呼应而起,但其进驻领国还不到两年,估计战备工作还需要半年。于是举兵当在明年暮春或者初夏。”
“好令人心焦哟。”
家康咬着指甲说道。话虽如此,家康却半欣喜半战栗。因为如果三成成功拉拢了诸大名,明年暮春或者初夏,自己必然被踹落地狱里。
其后,初芽在城内大藏卿的宅邸逗留数日。某日,隐身市街的左近差人送信来,初芽去了左近下榻的爱宕町旅馆。初芽没穿绸缎之类的贵重衣料,身着素淡的肥袖衣裳,像下级武士的女儿往寺院参拜的打扮,领着一名女童。
初芽进了旅馆,在深处一座独立屋轩面晤左近。初芽张开小巧红唇,讲述了殿上议论的各种传言。
“都一味议论着治部少辅何时奋起举兵呢。”
“看来,传言散播得很广啊。”
“是因为没保住秘密吗?”
“开甚么玩笑,”
岛左近回答:“事情有时会出现特殊情况,即传言先行。人们认为石田三成将有举动,若动,当在何时?期待与观测混杂成传言,城内城外四处纷飞。莫如说我们是配合传言行动。这种情势下焉能保住秘密?倒不如堂堂正正运作为宜。”
“岛大人在市街间暗中活动的传言,也散得沸沸扬扬。这事儿也是堂堂正正的吗?”
初芽的口气略带讽刺。左近苦笑说道:
“我是主公授以指挥权的战场大将。身心都适合堂堂正正做事。没掌握鬼祟化装蹑步行走避免暴露的技巧。”
“关于上衫中纳言的流言,也散播得很热烈。据说学者藤原惺窝每次去德川派的大名宅邸,就说上杉中纳言归国途中,其家老直江山城守在大津面晤了自己,和盘托出了秘密。”
“确实。”
山城守见了那个学者吗?首先,那件事左近是知道的。
(干了一件没用的事。对学者之流说出秘密,后果如何?山城守那样的人物应当心中有数呀。)
左近说道:
“哎呀,说到底,我也好,山城守也罢,都是战场上的能人,不适合玩弄这种阴谋。”
“大人呢?”
初芽终于以三成为例,提了出来。
“大人也是这样。他是个智慧洋溢的人,智慧都从口中流溢出去了。我和他都不适合担任目前这种狂言剧的演员。”
“适合演出这出狂言剧的人,好像都早就站到德川大人那边去了吧?”
“没错。德川那方有好几位名演员。藤堂高虎、黑田长政、细川忠兴都是。还有操纵他们的家康和正信,他们真是玩弄阴谋的稀世高手。”
“天黑之前送你回去吧。”岛左近手握腰刀,站了起来。
来到户外,左近头戴深斗笠遮颜,悠然走在初芽不远的前头,不久送到了京桥口。左近望着初芽被城门吸了进去,便转身往回走。
(嗳,去聚乐町的妓楼吧。)
左近沿着护城河向前走去。城墙顶千贯角楼周边的松树上,飘荡着暮色。
(有人跟踪。)
当左近察觉时,已经过了本町桥,进入了船场。左近并不介意地走着,到了十字路口就停步,佯装迷路的样子。盯梢者的人数、脸型及每个人的步态、坐相,左近都机敏地辨认出来了。
左近走入了聚乐町。妓楼有二十家左右,高高的屋檐鳞次栉比。檐下的灯笼已经点亮了。左近在“分铜屋”门前停下了脚步,在女子娇滴滴的接客欢声中,钻了进去。
左近的身影在路上消失之后,盯梢者的行动倏地活跃起来。人数也增加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