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坂城下的大名宅邸,大致都集中在城的周围。
特别是玉造、备前岛、天满、木津、谷町、堺筋,大名宅邸颇多。
在大坂设宅邸,让家眷住进去,这是秀吉控制大名的方法之一。可以说大名的家眷就等于人质。扣留家眷在大坂,就不可能在领国发动叛乱。
“三成举兵”的消息,震撼了这些大名宅邸。
因为多数大名正跟随家康上战场,宅邸只有家眷和极少兵力。
三成仍坐镇佐和山,他不断给大坂城政务室里的增田长盛、长束正家下达指示。
“我立刻去大坂。”
三成告诉增田和长束二人。说道:
“必须严密包围东征大名的宅邸!”
又命令道:
“紧紧包围还是不能放心,索性把诸将家眷移至城里,如何?”
“颇有道理。”
增田和长束虽然这么认为,二人却没有坚决执行的魄力。导致无中生有的流言飞快散播。
事实上,大名宅邸已经预料到会有这种发展。特别是德川派的大名,他们出发前对大坂宅邸的留守人员叮嘱道:
——一旦到了那时,要千方百计让家眷逃回领国!
然而,增田和长束两名奉行没有无能到让人质轻轻松松就逃跑了。
据说,傍晚六时,城内所有警备大门关闭,阻断来往通行,守口、四天王寺等各条街道都部署了警戒部队。还担心从海上逃走,安治川、木津川等河口设置了船舶检查哨,严密监视人员出入,连蚂蚁爬出去的缝隙都无。夜间各处燃起篝火,警戒不懈。
“能否扣住人质,将决定这场大战的胜负。”
三成再三强调,并以此激励正在执行戒严令的增田和长束。
大名宅邸一方,焦急得坐立难安。
特别是与三成不睦的大名宅邸,推测自己会先遭受枪弹攻击,挖空心思琢磨如何逃脱。
加藤清正宅邸尤其如此。
清正没有加入东征行列。
经家康劝说,清正留在领国肥后熊本。他离别大坂之际,委任老臣大木土佐为留守官,并叮嘱道:
“我深知你人机灵,有悟性,三成举兵时,你无论如何也要让我的家眷逃出来!”
大木土佐是清正受封为肥后领主后,在当地招募的老武士,是北九州望族蒲池氏的分支。大木土佐在加藤家食禄六千石。
“遵命!”
大木土佐胸有成竹地回答。在事态尚未危急之前,他就一直在考虑此事。
(这是决定加藤家安危的关键。)
老臣大木土佐,不愧思维机敏,有如此认识。清正夫人身分亦不寻常,她是德川家谱代大名水野忠重的女儿,家康的养女。经家康介绍,去年完婚。清正夫人万一被三成扣为人质,对家康无法交代,加藤家的地位必受到相当恶劣的影响。
终于,三成举兵了。
消息传到宅邸,大木土佐想出一策,派人火速唤来了“船奉行”。
船奉行名曰梶原助兵卫。
是播州人,在加藤家任船舶长官。当时他正待在大坂安治川河口的船坞。
“助兵卫来了吗?”
大木土佐将他唤入宅邸一室,密谈了一小时许,充分商定妥当后,打发他回到安治川河口。
该日开始,梶原助兵卫佯病不出。
这不是一般的装病。
他两三天没合眼,没吃半口饭,只服用栀果熬的药汁。中医称栀果为山栀子,属退热剂。助兵卫此举,甚至连他的家臣和其他部下都蒙骗过去了。
患病中,助兵卫叫来了水军头目,命令道:
“船老大和水手们若是整天百无聊赖,无事可做,那就糟了。今后每天让他们划船比赛!”
加藤家引以为骄傲的就是水军,安治川河口有加藤家三十艘蜈蚣船。所谓蜈蚣船,即船侧有两排桨,形似蜈蚣。
雷厉风行,安治川河口兴起了划船比赛。每日出船六七艘,天天比赛。
这项活动太有趣了,连丰臣家船舶检查哨的武士也跑去看热闹。以至最后为了消遣作乐,兴起了赛船赌博活动。
却说指挥官梶原助兵卫,他患病在身,当然不能光卧床,不治疗。他言称去大坂的加藤宅邸看医生,每日前往加藤宅邸。
病人需要坐轿。
通过关卡时,助兵卫拉开轿门一一解释:
“感冒总也不好,才这么一副模样。”
值班哨兵见助兵卫好像冷得厉害,头上戴着大棉帽,膝盖和肩头捂着棉被,脸颊瘦得都脱了相。
助兵卫每天就这方法,拉开轿门,一一客套。
时日一久,值班哨兵也习惯了,助兵卫的轿子通过时不再严加盘查了。
这是可乘之机。大木土佐的作品伏线运作得尽如人意。
第五天,助兵卫的病人轿子抬进加藤宅邸之际,“助兵卫,时机到了。”大木土佐叮嘱。
“请放心。关卡的情况,船只的准备,基本上都没问题了。”
“是吗?那好,今天就逃出去!”
于是,大木土佐进内室拜见了清正夫人,禀报了断然逃脱的意旨。
清正夫人颔首。
夫人既非美女,亦非相当聪敏之人。在这紧要关头,她最大的幸运是身材小巧。丈夫加藤清正骑在骏马“帝释栗毛”上,双足可蹭地面。这么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夫人却小巧失衡得不可思议。
大木土佐请求清正夫人只穿一件白色单衣,轻装打扮。
“照你说的办。”
比清正年轻十五六岁的这位芳龄夫人点了点头。
“还有。”
大木土佐提出了第二个要求。
“途中无论发生任何状况,都不要做声。”
“要我一声不响吗?”
“是的。”
大木土佐又补充道:
“另外,万一败露,臣土佐将为夫人担当赴阴曹地府的向导,还望夫人有心理准备。”
“明白。”
万事俱备。俄顷,梶原助兵卫的病人轿子抬到了宅邸玄关台阶上。
“委屈夫人了。”
大木土佐将清正夫人塞进轿子,让她折腰趴下,覆盖着白绢棉被,梶原助兵卫再坐到其上。
“挺难受吧?”
梶原问道。夫人一声不吭。能不难受吗?
“走!”
大木土佐向轿夫发出信号。轿子抬起,出了内门,钻过大门,沿街路向西行进。
大木土佐徒步跟随在后。他做好事有万一之际必遭砍死的心理准备,腰间佩着上战场时必备的大刀“胴田贯”。
抵达丰臣家的关卡已是午后四时。阳光还十分明亮。
关卡的院内宽敞,南侧有一座可容三百人许的值班宅邸。院内的山毛欅木黑漆门围有竹编防栅。
“我是主计头加藤清正家臣梶原助兵卫。”
梶原拉开轿门,自报家名。五六个值班哨兵走上前来,漫不经心看了一看。
“走吧!”
那语调里含有对本职公务的倦怠。梶原关上了轿门。
他大汗淋漓,几乎湿透了棉被。
轿子前行。
未久,抵达加藤家的船坞。早已部署好的蜈蚣船队顺畅靠近了岸边。
“快点!”
大木土佐喊着。轿子抬上了船。
蜈蚣船队朝大海一齐划了出去。远眺蜈蚣船的船舶检查哨值班士兵推测:
——还在赛船吧?
都没太留心。
蜈蚣船进入海域后,船舶检查哨发觉个疑点。
“大木土佐也在其中?”有人说:“那轿子旁的人,好像是大木土佐啊。”大木土佐若出现在此,倒很怪异。
大木土佐是六千石的身分,加藤家的侍大将,却一身步兵打扮,没带半个随从。此外,他也是加藤家的大坂留守官,是护卫夫人的最高重臣。
“明白了,有人逃跑!”
众人叫嚷起来。检查哨火速划出三十艘船,船首冲击着浪头,猛劲追赶。
但是,前后已相距十丁有余了。
加之,加藤家是高速蜈蚣船,水手这几天在赛船运动中已习惯了快速划船。
尽管如此,检查哨的船仍在执着追赶。追赶之间,太阳落了,海上一片黑暗。
其间,前方海上出现一艘张着巨帆的大船,船上燃着熊熊篝火,顺利接驳了蜈蚣船上的人,慢慢掉转船首,消失在黑暗里。
黑田宅邸位于天满。
主人甲斐守长政率领黑田军的主力,随家康出征去了。隐居的黑田如水住在丰前中津的居城。
黑田宅邸只有留守官。
留守官的人选与加藤家的情况相同,选出了家中最睿智的两人:栗山备后、母里太兵卫。
栗山的儿子大膳,日后在“黑田骚动”中表现活跃,以致此姓在世间赫赫有名。母里太兵卫枪术高超名满日本,世间甚至编了黑田小调歌颂其武艺。黑田如水奠基创业以来,两人辅佐黑田家一如双翼。表面看来,二人担任宅邸留守官的闲职逗留大坂,其实是要让他们做两件大事:探听大坂政情;设法让人质逃出去。
他俩想出的计谋与加藤家有点相似,也是装病。
母里太兵卫扮演病人。
每天坐着粗陋大轿出门看病。
黑田家门前有奉行设置的检查哨,安排了许多值班卫兵。太兵卫对哨兵谎称:
“我去街上看医生。”
他每天出入检查哨,哨兵终于松懈下来。太兵卫用这招将黑田如水的老妻和黑田长政的少妻顺利带出宅邸,暂时寄居在街上茶商纳屋小左卫门家中。难点在于,之后如何将两名女子送出去?
首先,尝试将人装进米袋。
可是,老妇人没耐性,在袋子里又哭又嚎:“憋得喘不上气,要是必须遭这样大罪,干脆杀了我吧!”如此叫嚷,不得不放弃了苦心尝试。
后来又将人装进茶柜。幸亏纳屋家是茶商,将装人的茶柜混在许多茶柜中,装上货车,运到传法(地名)的河边,再上小型茶船。
划到河口附近时,天色已黑。于是,将有人的茶柜转运到暗中安排停泊此处的水船。
水船很大,适于航行到丰前。船底分两层,最底层装饮用水。
水放掉后,藏进了两名贵妇,扬帆起航。
未久,水船接近了船舶检查哨,开来了十艘检查船,下令暂停受检。
黑田家的运气好,哨兵组长菅右卫门八是丰臣家的旗本,和如水、长政关系近密,自然与黑田家的家老母里太兵卫也相熟。
母里太兵卫十分机灵,他大声说道:“哎呀真凑巧,这不是右卫门八吗?”说着,就跳上了前来值勤的菅右卫门八的检查船。
“我要回国。大坂的老夫人和少夫人,由栗山备后单独照顾就足够了。所以,我坐这艘船回丰前。”
太兵卫满脸灿烂地笑着。
右卫门八却没笑。
“公务在身,检查那艘船!”
他对三十名部下下令。让他们登船之际,母里太兵卫哈哈大笑。
“我说右卫门八呀,你那爱端架子的毛病还没改啊?那艘水船是黑田家的御用船,不知有甚么秘密藏在船底,尽管让你的手下搜好了。尤其是你这个头头,最好亲自认真检查。”
说完,太兵卫搂着右卫门八的肩膀,一同登上水船。右卫门八下到船底。这时,太兵卫突然板起了面孔,说道:
“我和你多年来交情不浅,因为武士效劳对象的微妙,这次分裂成了敌我关系,必须交战。这场大战还不知谁胜谁负。如果我方胜了,一定让你发迹。人云‘武士要同病相怜’,今天,你就别看船底了!”
右卫门八思量片刻,然后一言不发登上甲板,对哨兵们说道:
“仅是一艘普通水船。”
他苦笑着踩着舷边绳梯下船,跳进了检查船。
太兵卫立即命令水手起锚,拽帆缆,飕飕扬帆驶向了大海。
加藤、黑田两家的人质逃脱成功了。
不消说,这些成功属于个例。有七家屋脊毗邻的玉造大名宅邸区里,有一家发生了惨祸。
这是发生在细川宅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