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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海》第一章 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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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十五年【公元一九二六年】三月,洪作毕业于沼津中学。刚毕业,他便穿上了和服。念中学五年级时,住在台北的母亲,给他寄来藏青底色上起碎白点花纹的和服,可他一次也不曾穿,原封不动地搁在箱子里。现在,他把那套衣服拿出来穿上了。

整个中学时代,洪作几乎都是穿着厚棉布制服度过的。他有两三件藏青底起碎白花的筒袖服,但他觉得穿那种服装远不如穿制服方便。制服嘛,不论弄得怎么脏,磨得怎么破,也用不着感觉羞耻,在旁人看来也挺自然。哪怕穿一套破旧不堪的制服,也没人把你当成贫家子弟。

就因为爱穿破旧衣裳,洪作在学校里引人注目。他借宿的寺院里,有个名叫郁子的姑娘,比他年长四岁。洪作刚来时,郁子把他的制服拿去缝补浆洗,可是没过多久就心灰意懒,认定他无可救药,撒手不管了。郁子对他说:

“你就将就着穿你那又脏又破的制服,一直熬到毕业吧!与其给你补得好好的,还不如看着你那副窝囊相顺眼!你那住在台北的父母亲,我真想叫他们瞧瞧你这身打扮呢!”

郁子的话里,多少含有对洪作父母的不满。他们固然是远离沼津,但对于儿子的衣着穿戴,总得操点儿心思吧?郁子不便把这话明说,然而仔细推敲之后,可以从她的话中悟出这层意思。

话虽如此,事实上这事情却不能单单归咎于洪作的父母亲,洪作应该自负主要责任。母亲曾多次写信叮嘱他:制服小了或者破了,就不妨换上新的,把价钱告诉她,她会随时汇款来。

然而洪作从未向双亲要钱买衣服。倒不是他存心给父母节省,而是他总觉得办这种事太麻烦。直到念三年级,他穿的还是原来那套制服,到了念四年级的时候,他把离校毕业生扔下的旧制服弄来穿上了。

洪作并不敢亲自出马向毕业生索讨制服,有个人替他办这件事,就是和他要好的藤尾同学。藤尾受洪作之托,把这事办得挺漂亮。他估算出洪作的身量,便去找体格与洪作差不离的毕业生,一文不化地把西装要了来。

念五年级时,藤尾又替洪作向离校毕业生讨来制服。他对人家说:“没爹娘的孩子,可得多多关照哟!”

到如今,已经中学毕业,尽管洪作对穿了这么些年的破旧衣裳恋恋不舍,但他也不能再穿下去了。他破天荒第一次换上了和服。那些家住沼津市内的少年,大约从四年级起,差不多都开始穿上和服。洪作自然看惯了人家穿,可是现在自己穿上这东西,却觉得挺别扭。

其实,洪作并非由于到了该穿和服的年龄而穿和服,而是因为除此以外他没衣可穿,迫不得已穿上了它。本来,中学毕业升入高等学校,可以穿上新制服,可是洪作投考未中,四年级结业时考了一次,今年又考了一次,两次投考静冈高校都是名落孙山。当然,没考上静冈高校,还可以选考其它学力相当的学校,可洪作偏偏总没那份心思。木部和藤尾两位同学和他一样,考静冈高校未取,但木部考进了东京一家私立大学的预科,藤尾则考进了京都一家私立大学的预科。还有金枝同学,他考第一高等学校未被录取,便转而进了一所私立医科大学的预科。

这样一来,凡立志升入高等学校的同学,倘不能进入志愿的学校,便终归在另外某一所高等学校找到了着落。他们一般都准备在来年再次投考志愿的学校,不过把学籍登记在现在进的学校里而已。这样做的原因,在于他们嫌恶那种学籍一无归宿的失学生活。所以,木部、藤尾和金枝,都理所当然地穿上了新制服。这新制服,唯独洪作没有。

他怎么办呢?到故乡伊豆的亲戚家去住上一年,准备考试,这是一个办法。但如果亲戚家不肯收留他,他就只好一如既往,借宿在沼津的寺院里,在这儿过失学少年的浪荡生活。在洪作看来,东京的生活没有多大的魅力。去东京,还不如逍遥自在地呆在沼津或者伊豆。

显而易见,倘若他不严肃认真地准备投考,来年仍然进不了公立高等学校。然而,洪作并没有如此深虑。他反而想:“嘿,让我痛痛快快地玩到夏天吧!”

郁子曾间起他:“你家里人到底怎么想的?你中学毕业了,也不叫你回家去吗?”

言下之意,又是责怪他那住在台北的双亲。“去台北有什么好处?我不能老住在台北,倒不如呆在这儿不走。”

“你就不想见见父母和弟妹?”

“不想。”

“啊,真怪!”

“可我真的不想。”

洪作不大愿意见父母。只要不是非见不可,他觉得还是不见为妙。小学生时代他是这么想,中学生时代他还是没改变这个主意。

他的父亲,是个陆军军医。由于职业关系,大儿子洪作的出生地―北海道的旭川,成了他不断转迁的起点。他曾先后转任东京、静冈、丰桥、洪松,如今任职的地方是台北。

五岁时,洪作便脱离了双亲,被领到居住在故乡伊豆的外祖母缝子身边。当时母亲正怀着洪作的妹妹,苦于没有人手,为一时之计,把洪作托付给外祖母。可是不知怎么地,打那以后,事情就这么延搁下来,洪作一直生活在外祖母身边。大约外祖母不肯放洪作走,洪作也舍不得外祖母,就这样,洪作远离家庭,在伊豆度过了小学生时代。小学六年级时,外祖母去世,洪作前往父亲的任地洪松,考中学未取,住在家里念完一年高小,升入洪松一家中学。可是父亲又要赴任台北,洪作再度别离家庭,迁移到家乡附近的沼津,在这儿度过了他的中学时代。洪作的父亲前往台北时,考虑到自己职业的流动性,说不定何时又要转任,不想叫洪作这孩子为他的南去北来所累,于是采取了这样的措施,以免他一次又一次转学。

洪作转入沼津中学,正值他刚念二年级之时,因此,从小学到中学这段时期,洪作很少受所谓“家庭气氛”的熏陶。小学时代伴着外祖母过日子,然而这位缝子外祖母,昔时是行医的外曾祖父之妾,外曾祖父过世,她才加入洪作家的户籍。这种关系,户籍上登记为外祖母,却无血缘可寻,实质上是个外家人。不过,说是外人也罢,这外祖母却是疼爱洪作的,洪作也尊爱她。

当然,这祖孙的共栖,并非全无类似做交易的利害关系。外祖母亲手养育洪作,在某种程度上,巩固了她那不稳定的家庭地位;洪作则以对她的毕忠毕孝,激发了她的慈爱深情。

就这样,在故乡老家的仓房里,洪作和这位外祖母相依根靠,度过了幼年和少年的时光。那种生活是美满的。村里人和亲戚们常对他说:“你呀,怪可怜的!那老婆子好强,你可就成了她的人质!”然而,洪作认为所谓“好强”并不等于心眼儿坏。这外祖母对他的爱深沉如海。要说当人质,他就是当人质,这不也是满好的吗!

到了中学时代,洪作借宿在寺院公寓里,这儿根本没人监管他,日子极其舒悠自在。

洪作从儿童成长为少年这个过程中的生活方式,和他的少年时代比较,多少有所不同。进入少年时代后,只是在洪松度过的两年中,他才有作为家庭一员的体验。从那以后,他的身边丝毫没有所谓“家庭气氛”。

然而,洪作既非继子又非养子,而是父母亲生的长子,堂堂正正,父母也给他长子应得的待遇。不过,倘若外人冷静地观察这家的父母及其长子,也许会发现他们的关系与其他家庭不尽相同。

这孩子与父母隔离,任性地成长,不知不觉进入了青春期,作为他的父母,应当对他寄予怎样的关怀,他们多少有些不知所措,而洪作这一方面,也拿不准应当怎样与父母相处。

寺院里的姑娘问他:“你就不想见见父母和弟妹?”他只好老老实实回答:“不想。”

的确,他不想见父亲,不想见一母亲,也无意于会见弟妹。说起来,见面也许并非坏事,不过他认为不是非见不可。见不见面无关痛痒。想起来,还是尽量不见面为好。见了面,作为小辈就得侍奉父母,还得遵从父母的教诲,那可是既麻烦又不对劲的事情。

金枝是洪作的朋友。在五年级第三学期刚开始时,他对洪作说:“你真是懒透顶啦!”他指的是,洪作收到母亲从台北寄来的信,居然不拆封,把两三封信搁着不予理睬。金枝得知这件事,对他说了上面那句感慨话。洪作怎么说呢?他说:“信封上标明了是平信嘛!”一边说,一边给金枝看信封。不错,信封上标着“平信”二字。这意思很明显:信上写的事既不特殊,也不是火急。洪作认为,既然母亲特意在信封上作了这个标记,岂不是说这信不必急着开拆?不看信他也知道,母亲写的无非是对他考试升学的希望。她希望儿子将来当一名医生,所以认为他投考高等学校应当选择理科乙类。洪作才不想读这种告诫!不想读就不读,远离父母生长的少年有这个特权。

中学毕业还不满一月,洪作就觉得自己的生活面目全非了。毕业前,每天和藤尾、金枝、木部这些伙伴见面,不分昼夜,共度大部分时光,可是从今年四月起,相互往来突然断绝。大家即将投入崭新的生活,各自忙着做准备。何况,中学生制服已从身上脱下,所以不似从前排成队逛街走巷了。

洪作身穿和服,来到久违的城镇上。他认为沼津这城镇是“自家的”,然而这一次他觉得街市过于冷落,隐匿了亲切的姿容。城镇上仍有中学生来往,倘在过去,洪作自然会将他们看成与自己身份相同但年级较低者,可现在那种感觉已荡然无存。他们之中,无人停步给他行礼。他已脱下学生制服,人家辨不出他的身份。不过原因还不止如此。

即使路遇面熟的同学,对方也大多转开视线,佯装没看见地走过去。从前,洪作是他们的高年级同学,按规矩他们得给他行礼,然而如今他已毕业,不复具有从前的身份,而且什么也算不上,何必还给他行礼呢?在洪作看来,这层意思流露于他们的表情,无一例外。

有些四年级学生,从前在洪作面前小得可怜。如今呢,他们常常大模大样地和他交面而过,也不知什么时候,学到了最高年级学生的那副派头,叫你觉得连他们的身体也膨胀了几分。此外,城镇上还有那么一些新生,根本不知洪作之流为何等人物。他们无处不在,制服上的金属钮扣闪闪发亮,洪作看了十分刺眼。此情此景跃入眼帘,不由得洪作不承认。

“你的时代过去啦!”

一句话,随着中学毕业,洪作被剥夺了作为高年级学生的权利和光荣,而且连他曾以为属于自己的城镇,他也迫不得已地只好让渡给别人。

他走到御城桥桥头的藤尾家,却找不到藤尾,说是他已赴京都找公寓。他又前往车站附近的木部家,可是闻说木部也在四、五天前离家上京了。他刚进的那所私立大学的运动队三月底把他召去,现在还不见他回家。

末了,洪作去找金枝。谁知这位同学正发烧,卧床不起。倘在从前,洪作会满不在乎,穿过庭院绕到屋后,冷不防闯进金枝的房间,可如今身穿和服,行为拘束,那种举动也不可有了。

洪作走向别来已久的千本海滨。脚踏白沙,穿越松林,波浪起伏的大海,从松树间隙之间跃映眼底。海滨空旷,渺无人迹。洪作沿海哪踢,走向狩野川河口。来到近河口处,又返身而行。虽然春天已至,从海上吹来的风,却凛冽寒冷。

海滩上,沙子被劲风吹得集聚成一个个小小的沙丘。洪作走到一个小丘上坐下。那地方,前面有几所别墅并排而立。所有的别蟹,除夏天以外,都是关门闭户,无人居住,所以即使在广阔的千本海滨,也唯有这儿的景象显得分外萧条冷落。洪作和伙伴们曾经到过此地。当时,金枝说:

“别墅这种玩艺儿,开放时是任死的,可关闭时却有生命。”

藤尾接口说道:

“对呀!开放的别墅是世俗之物,而关闭的别墅却具有思想。”

听了这些话,木部即兴作诗:

“开放的别墅啊,犹如饶舌而快活的姑娘,关闭的别墅哟,你是已故豪绅的遗霜!”

听着这三个伙伴三种说法,洪作心感钦佩。

如今,洪作就坐在这关闭的别墅后方的沙丘上。金枝、藤尾和木部,都要别离沼津远行。在沼津,他们各有其家。他们在这里出生,在这里生长到如今,可是他们即将离开这个家。是啊,你不能不觉得,他们是离巢之鸟,要远走高飞了。

洪作神色茫然,呆望着大海。这儿是骏河湾,它以波涛汹涌而闻名。此刻的光景,也叫人觉得它名不虚传,但那潮光和潮波之中,却荡漾着初春之意。

洪作思忖道:“啊,我可怎么办呢?”

他唯独不想去台北,不想回到父母身边,除此以外,到任何地方住下都行。不过,容身之地毕竟有限。他只有两条路可走,或者照眼前这样在沼津失学闲荡,或者去给故乡伊豆的某一亲戚家添麻烦,在那儿度过一年的失学期。到目前为止,洪作的心情倾向于照旧住宿在沼津的寺院,然而他又觉得即使这样也并非十全十美。这沼津城,往日的伙伴一个不剩地离去以后,说不定是清冷得可怕的地方。洪作渐渐感到了这种意识的压力。

他躺在沙丘上,翻来滚去,于是睡意开始袭来。为了挡住直射面部的阳光,他弯折手肘,用和服的袖子遮住面孔。这时,他发现穿和服倒也方便。

不知睡过多久,他突然被人声吵醒。三个少年人,身穿中学生制服,站立在洪作身边,把他包围了。洪作立刻发现,其中有一个是远山同学,他和洪作同级不同班。由于考试不及格,他今年未能毕业。

远山说:“我们想:这人真怪呀,怎么睡在这个地方?原来是你!”

洪作与远山交情不深,但同是柔道选手,有那钱两三次,曾一道去外校参加竞赛。其余两人,洪作不知其名,却也面熟,知道他们爱穿奇装异服,在学校惹人注目。

“你还住沼津吗?”

远山说着,在洪作身边坐下。另外那两个少年也和继而坐。其中的一个,从衣袋里掏出一只蝙蝠牌香烟盒。烟盒递到远山手里,又被塞到洪作手中。

“进了哪所学校?”

“哪儿也没进。”

“失学了吗?”

“唉,是的!”

“挺有气魄嘛!放着学校不进,大大方方地承认失学!家住哪儿?”

接着,他自以为敏感地说:

“我懂啦,懂啦!是父母双亡啦!”

“别开玩笑!父母全健在!”

“哦?全健在?糟糕!我确实听谁说过这事。那你几时回家?”

“不回家。因为家在台北。”

“好哇!你这办法真不赖!有个完整的家,却离得远远地不回去,有什么比这更理想?就住在沼津吧?”

“还没决定。住沼津好是好,可惜没人作伴。”

“打算复习,准备考试?”

“从现在开始复习,到头来会忘得一干二净!我要无忧无虑地玩到八月份!”

“既然这样,你到练武场来呀!塜本不千了,我和那些小家伙对练,真不够劲!”

远山说的塜本,是个柔道教师,今年已从学校辞职。听远山谈起柔道,洪作心想:不错,在中学练武场上,每天下午热火朝天地练上两三小时,日子就不会无聊了。说不定,由于毕业考试不及格,远山坐上了柔道队队长的交椅吧?邀他去的,既是远山这等人物,他出入练武场,免不了威风凛凛。何况,没有柔道教师这种对手,也就完全不必客气谦让了。

只是,在出入练武场的路上,经过学校操场,会遇见认识他的老师。想到这事,他有些郁闷不乐。不过这也并非不堪忍受。

“好,去练练武吧!”洪作说道。

接着,洪作同远山及其伙伴一道,离开了千本海滨,走向市镇中心的中式面条店。

远山对另两个少年说:

“和毕业生一起,你们就大摇大摆地进去吧!不是自己想去,是毕业生请客,领你们进去的。”

洪作忙说:“我可不请客,我没钱!”

“这家伙有。”

远山一边说,一边眼望着两少年中较矮小的那一个。那少年身穿制服上衣,衣纽有两颖没扣上,十足一副二流子相,只是面孔还保留着幼稚的神情。听了远山那句话,他反应得异常灵敏,立刻露出一副吵架的模样。这两名少年,都是刚进三年级的学生。

“算了,别赖三年级学生请客。远山,你出钱嘛!”

“不要紧,不要紧!”远山说,“你缺钱花,可以借呀。这家伙身上有一大笔钱。从亲戚那儿借来的。”

果然,那少年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挺慷慨地说:“不嫌弃,就请用吧!”

“收起来吧,傻瓜!”洪作说话俨然象个毕业生。和这么不正经的少年打交道,在洪作还是头一遭。他觉得,其中也有某种乐趣,不同于从前老伙伴们的交往。藤尾、金枝和木部,都是文学爱好者。

洪作当天回到寺院,见到在清扫庭院的郁子,对她说:“我的东西,你让它们照原样摆着吧。”

“在这儿住下去?”

“嗯。”

“师父会怎么说呢?”

这“师父”,是郁子对自己父亲的称呼。

洪作决定每天在学校的练武场抛头露面。学校放学,大约在三点钟,所以,从三点半开始,柔道队队员们在练武场**训练。

洪作三点钟离开寺院,穿过沼津镇,走过御成桥,踏上田间大道,向中学大门走去。这条路线,他在毕业以前每天往返而行。

他把从前穿的中学生制服裹在和服里面,脚上不穿鞋,而套上一双木展。不戴学生帽,脚上套木屐,光凭这两点,就区别于中学生了。洪作身材矮小,混在四、五年级同学们当中,谁也看不出他是个毕业生。

毫无疑问,四、五年级的学生们,倒是会把洪作议论一番。“瞧,他已经毕业了,却还照样来校。”不过,碰了面,他们想装作没看见,似乎行不通。于是简短地打声招呼,或者说:“你好!”或者就说:“啊啊。”从前总得行礼,可现在似乎没这必要了,就这样敷衍过去。低年级的学生呢,却还是拘谨地向洪作行礼。

如果对方是熟人,洪作同样回报以“你好”或“啊啊”,算是答了礼,否则,他便一概不予理睬。

到了练武场,在队员们之间,洪作便显出傲慢的神气。直到毕业,他一直是选手,而且是“前辈”,这可一点儿不含糊。因此,大伙儿全向他敬礼。在这里,他心绪颇佳。

到练武场活动了十来天,和那些“后辈”队员们一道训练,洪作与他们的生活融为一体了。训练结束,便去宿舍的浴室冲洗,然后找伴儿上街。他们同进中式面条店。这种场合,大多有远山在一起。

远山老是对别的伙伴说:“和前辈一起,尽管大大方方进去吧!”前辈倒是前辈,可洪作很少出钱。

远山说:“前辈饿了。谁请客?”于是就有人掏钱。远山自己也是一毛不拔的。

“本来,咱和洪作一样,也是毕业生!只是没毕业罢了。应该把我和毕业生同等看待!”

远山这是信口开河。不过谁也不忌恨他。他的品行有失端正,但并非心术不正。

早在进入四年级时,洪作便当上了柔道选手。每次准备参加校对校比赛,要挑选五名选手,必定是他担任先锋或副将。他个头矮小,虽没有什么绝招,但比赛中巧妙灵活,可以说每赛必胜。

四年级时,柔道教师曾认真地问他:“你这么矮小,比赛中怎样取胜的呢?”

“碰上外校素不相识的对手,我总觉得会赢。我毫无失败的预感,光想着如何取胜!”

洪作这样回答,他并没有撒谎。不论遇上的对手多么健壮,在抓住对方柔道服衣襟的那一瞬间,他一心想的就是摔倒对方。他从不心虚地想:“看来他比我强,说不定我会吃败仗!”

柔道教师慨叹道:“真可惜呀。在学习上也这样,那就好啦!”

这话一点儿不错。每逢考试,期终考试和开学考试都一样,试卷还没发到手,他便甘居下游了。英语、国语、汉语,物理和化学,不论哪个科目,他全都自认不行,没有一丝半分的自信。就因为如此,参加静冈高等学校的考试,他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考不上。应考只是为了试一试。

要好的伙伴藤尾和木部,同样没考上静冈高校。他们有几分侥幸心理,认为自己并非无能之辈,可洪作就根本没有这种想法。他想:“哎,花两三年时间,不紧不忙地预备考试,这里头总会有点儿结果吧?”所以,没有一种紧张的心情,迫使他进一所私立大学,把它权当栖身之所,或者暂读预备学校,以期来年入选。不,他不在乎这些。他之所以想进公立高等学校,是因为住在台北的父母满心指望此愿得偿,他觉得破坏双亲的美梦,于心有所不忍。当初他进入洪松中学,考试名列前茅,怪不得父母至今仍然深信儿子成绩优良。这件事,使洪作更觉难堪。

在柔道训练这方面,洪作的表现与在学习中完全相反。他一到练武场,便是信心百倍。他自以为只需稍事练习,闭着眼也能拿到初段。从四年级的时候起,他在学校里扎上了黑带,洪作觉得把这当作讲道馆的黑带【柔道有十个段位,以染有各种颜色的柔道带标志。白带为无段,黑带为一段】,倒也不坏。这十来天时间,洪作每天往学校练武场跑。这一来,他把升学考试的事儿忘到九霄云外,黑带取而代之,占据了他的心灵深处。

四月下旬,藤尾、金枝、木部和洪作四个老朋友久别重逢。那三位同学,几乎全凭自己的意志选择升学之途,离开沼津,各赴东京或京都,所以,他们这次聚会,是为了举行一次仪式,告别沼津中学时代的生活。他们把聚会场所选定在“清风庄”炸猪排餐馆,店子位于千本海滨入口处。这家餐馆,洪作这伙同学去年秋天初次涉足,当时尝到了美味的炸肉排,一直念念不忘,此后谁有了钱,四个伙伴便去吃上一顿。自然,中学生出入这种地方是违反制度的,所以他们总是从后门进入。

“这可不是你们来的地方啊!”肥胖的老板娘,总是这么劝告一句,但她照样给他们端啤酒上菜。

“我想,能吃到这种肉排的店子,连东京也不多吧?”

在吃喝方面,藤尾自以为颇有见解,伙伴们也一致公认,所以他这么一说,谁也不反对。别的餐馆风味怎样,大概他们一无所知。这鲜美可口的滋味,是他们生平第一次吃餐馆肉排时尝到的,还能说不好吃?藤尾的说法似乎讲得通,如果藤尾再加以发挥,说这是日本第一流的美味,大伙儿也会相信,谁也不会发表异议。

如今,中学已经毕业,他们全都无所顾忌,大大方方地走进“清风庄”。现在用不着担心教师的眼睛,不必走后门进出了。

洪作走上“清风庄”二楼时,伙伴们一个也没到。胖老板娘迎过来,以她惯用的男人般的生意人口气关切地间道:

“木部、金枝和藤尾都会来吧?”

这老板娘,无论叫谁都省去名字光叫姓,唯独叫洪作却不然,是唤“洪作”其名,这事有点儿怪。

“听说木部和金枝去了东京,藤尾去了京都?沾他们光,沼津镇生色不少啊。没听说洪作的情况,你打算怎么办?”

“打算留在沼津。”

“中学毕业了,还住在沼津,这是怎么回事?”

“在这里准备投考。”

“在这儿用功?真会用功吗?不会又和坏朋友一块儿游手好闲吧?”

“哪有这种事!”

“可这算哪门子事呢?哎,还是回到父母身边靠得住啊!你有父母呀!”

老板娘抹好餐桌,出去了。

这时木部到了。他长得矮小,却能迅速地学会任何运动,身体显得朝气勃勃。他身穿一件碎白点花纹的筒袖服。

他走进餐室,说:“我游了泳才来的。”

他确实显得疲惫不堪,一屁股坐下,仰面倒在草垫上。

“就你一个人游泳吗?”

“嗯。”

“水很冷吧?”

“冷。金枝和藤尾还没来?咱们把饭菜叫来先吃吧。肚子饿了!”

说完,他拍了一下手掌。老板娘一会儿走了进来,说:

“小孩子脾气!一般顾客可没有拍手这套把戏。”

“先给我们弄点儿什么吃吧?”

“人到齐了一块儿吃!去了东京,还不洗心革面,好好学习,可不行哟!”

“我懂!我懂!”

“别躺着说话。站起来说!”

“烦死一了!”

木部站了起来。恰在这时,藤尾走进来了。他穿着金属纽扣的大学生制服,进门便脱下上衣,对老板娘说:

“今天是送别会。大娘,您得加把劲,给我们弄好吃的!”

藤尾的身材属于肥满型,体格和说话的口气,都俨然象个成年人。

“可别说这大人话,老得靠父母供给学费生活费!你说是送别会,送谁呢?”

“送大家。”

“洪作说他要留在沼津嘛!”

“是啊。只有这家伙,想送也送不走!大娘,这孩子拜托给您啦!”

“我可不受这个托!”

“别这么狠心哪!光吃寺院的伙食,那可会营养不良,得时时给他补充点儿肉排!”

“我这是做买卖,只要付钱,随时都给吃嘛!”

“说到钱,在洪作口袋里,可不是时时有余的。”

“那就把他领到你那儿去吧里”

“啊?!”

藤尾仰面向后倒去,就势跳起脚做了个急翻身。看了这动作,木部说:“会这个吗?”

说着,他把两手支在草垫上,弓起腰,将两脚绕住手肘。

“喂喂,别闹!稳重些!”

老板娘一边规劝,一边走出了餐室。不一会儿,她又走进来,手里拿着啤酒。

“这个,算我请客。送别会嘛!”

与此同时,轮到洪作表演了。他把身体向前屈折,乘势将两脚向上挺伸,倒立起来。

藤尾、木部、洪作三人正喝着啤酒,金枝到来了。他穿着碎白点花布的和服。

金枝突如其来地说:“就在这附近,我刚才遇见了个漂亮姑娘。”

“是哪个?是哪个?”

藤尾倏地站起身,从窗口探视马路。

“难道没看见?”

藤尾用手搭个遮篷,说:

“美丽的人儿,你已去向何方?”

“不在了吗?她不是那种矫揉造作的人物。真妙啊,我遇见的她!”

金枝说罢,在餐桌上支起两手托着腮,又说:

“我呀,近来时常被美女摄走心魂。我想:这样下去可不行!然而这是所谓的青春,所以无计可施啊!”

木部说:“到了发情期嘛!”

洪作马上说道:“我讨厌‘发情期’这个字眼!”

洪作从内心深处厌恶这个无视人类尊严的字眼。

“瞧你说的!你不也到了发情期吗?”

“我到了发情期!”

洪作把这话当了真,生气了。

听了这话,木部很不耐烦地说:

“真拿这位少年清教徒没办法!他厌恶‘发情期’这个词!听了这话,他感到痛心!所以,自己到了发情期,便成了悲剧。从此以后,背负着情欲这个包袱走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是寸步难行的。你知道和情欲作斗争是怎么回事吗?逃跑是不成的。无论你逃得多远,它也会追上你。不能逃,要迎着它走上去。你猛吼吧,几百遍地喊叫‘发情期’吧!这样一来,‘发情期,这类字眼就算不上一回事了。你说怎么样?”

接着,木部大声喊叫起来:

“发——情——期!”

金枝说:“住口!混蛋!”

可是,木部脸色发青,又一次地狂叫:“发——情——期——!”他脸上的表情令人吃惊,洪作知道木部在发狂了。

“哎呀,都是些讨厌的家伙!有的人为听到‘发情期夕而生气,有的人还在嚷嚷什么‘发情期’、‘发情期,的。依我看,把‘发情期,改说成‘萌发期’不就行了吗?”

“这种说法我也讨厌!”洪作说。

“那么,怎样说才好呢?”藤尾问道。

“我要回去了。”

洪作站起身说。他的确想回去。

“生这么大气千吗呢?”金枝说。众人中数他最冷静。

“今天是中学时代的最后一次聚会,虽然发生了一些波折,你也犯不着为这些无聊的事生气。”

“不,我要回去。”

洪作话已出口,就感到无法挽回了。

恰逢其时,老板娘进来了。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环视着在座的人。

“这家伙在惬气,直吵着要回去。”

“洪作要回去?为什么?”

“木部说他进入发情期啦,把他给惹火了。”金枝说。

“尽说些不正经的话!送别会就该象个送别会的样子嘛。你们大伯要给你们做菜,你们帮个忙,自己去端吧。”

老板娘刚说完,木部接口道:

“好,我帮着切卷心菜丝。”

“卷心菜这东西,不是临吃时才切,而是一次切完,放在竹篓里。烹调时,只要用手抓着放进盆子就行了,是不是?”藤尾说。

“对,你有见识!”老板娘赞许地说。

“喂,不要呆呆地在那里站着,到楼下去帮忙吧!”

她拍拍洪作的肩脚。就在这拍肩的瞬间,洪作别扭的心情霍然开朗了。

洪作刚下楼,木部也跟下来了。

洪作捧着汤盘,木部端着盛汤的锅子,两人一起登上二楼。

“辛苦,辛苦。”藤尾说。

“今天是卖套饭呢。配了汤、鱼、肉几个菜。这个镇上吃套饭的人不多,所以大伯给我们烧菜时,心情挺激动呐。看来,昨晚他想起今天有这么个聚会,兴奋得连觉也没睡好。”

“这象果戈理的《外套》!”

金枝说。可是,金枝的话,他的三位同学都听不大懂。他们光是推测:果戈理那部名叫《外套》的小说中的主人公恐怕很象这里的老板吧?除此以外,他们就一无所知了。碰到这种情况,谁也不是金枝的对手。金枝还会乱七八糟地念上几句翻译小说、翻译诗。每逢谈文学,学校里的老师也略逊金枝一筹。

大家围桌而坐。金枝立起身来,端起锅子,用大勺把汤舀在每个人面前的盘子里。

“这种汤叫做清炖肉汤。”金枝说。

“真的吗?”木部问道。

“我想是的。因为汤的颜色并不混浊。在外国小说中我喝过好几次了!”

听了这话,木部立即用汤匙把汤送到嘴里。

“有这样的清炖肉汤?清炖肉汤恐怕不是这种东西吧?这不是平时喝的酱汤吗?不同的只是一个盛在碗里喝,一个盛在汤盘里喝。喂!藤尾,这是清炖肉汤吗?”

“等等,等等。”藤尾喝了一口汤,说:“确实是西方风味的汤。汤这种东西,连我也还没研究呐。”

于是金枝说:“这就是清炖肉汤!也就是清汤。反正是人喝的汤。无论在哪个国家都是一样,即使在日本,也是既喝清汤,也喝浓汤。”

“什么叫浓汤?”

金枝说:“也是汤的一种。大约可以设想是把牛奶掺入酱汤中作成的。实际上,我也没有喝过,所以并不了解。要是去了东京,可够你喝的。在上野有家名叫‘精养轩,的西菜馆,芥川在小说里描写过那里的舞会。我想,只要上了那家馆子,各种各样的汤都在菜单上写着呐。”

楼下传来了击掌声。

“哎——”

藤尾答应着,马上下楼。不一会儿,他就提着装满面包的篮子上来了。

当掌声又起时,洪作下楼去了。

“把黄油和果酱拿上去,涂在面包上。可别纸!用不完的请留着。”

“知道了——也许黄油会有剩余,果酱却不会剩下。”洪作边说边上楼。大家开始喝啤酒。不一会儿,藤尾“嘘”了一声,叫邻座安静。

“是错觉吗?”他竖耳细听。“是错觉。”木部脸上显出神秘的表情,“她要傍晚才上班,还没来呐!——木部君,要和您分手啦!什么时候去东京呀?”

后半句话他是模仿女人声音说的。

“讨厌!”金枝说。

洪作也厌恶木部的这种丑态。

每当楼下响起掌声,四个少年就自动地轮流下去。每个人都显得那么天真,充满了青春活力。

“好,我去。”说罢便马上离席而去。有一次,木部空着手回座,嘴里嘟峨着:

“下边说没拍掌,可刚才谁说拍过掌来着?”

“谁也没说,不是你自己随口答应,擅自下楼的吗?蠢东西!”藤尾说到这里,忽然变得一本正经,说:“这回可是确实无误啦。”

楼下传来了年轻女子的声音。

“来了?”木部的双眼炯炯有神。

“一点不错!”藤尾点头说道,“喂,她来了,我下去怎么样?要不然,有谁想去,我就把这差使转让给他。怎么办,同学们?”

“你去,去了就来。”

木部干脆地说道。藤尾马上站起身,可似乎又改变了想法,说:

“不行。”

说完,他重新落座。

“哎,没办法。我替你去吧。又不会给吃掉!既不是恶鬼也不是毒蛇。”

木部下楼去了。这一去,好久不见上来。

“这家伙,干什么去了?”金枝说。

藤尾说:“可别吃醋啊。”

“好!我去瞧瞧。”

洪作起身,离座下楼。洪作可不象他的三个朋友对楼下出现的那位女性念念于怀。他关心的倒是美味的肉排,希望能早些享到口福。

楼下只有老板娘一个人。

“木部呢?”洪作间。

“在后边劈柴。”老板娘回答。

“那么,玲子呢?”洪作斗胆问道。

“不在。连你也风流起来啦!后边去劈柴吧,换下木部。”老板娘说。

洪作想:“别开玩笑!”正在这时,木部出来了。

“她上澡堂去了。”木部用只有洪作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正为美人儿效力,替她劈柴。”

木部拿起厨房里的水瓶,倒了一杯水,美滋滋地喝下去。喝完水,他又往后门那边去了。在这向中学时代告别的宴会上。四位同学喝了清汤,吃了炸鱼和肉排,饮了咖啡。菜上齐以后,大家痛饮啤酒。在座的还有系白围裙的十七岁少女玲子。美味佳酿,玉人作陪,大家对这次告别仪式极为满意。

据藤尾说,在东京和京都,也很难见到如此美丽的少女。对此说谁也没有异议。的确,比起沼津两所女子学校的学生来,她显得更加楚楚动人,惹人喜爱。

藤尾称呼玲子为“阿玲”。因为他来这家餐馆的次数最多,所以和这位姑娘混得最熟。可是,洪作听了这种叫法,总感到有些刺耳,大约木部也对这种叫法反感,他直呼其名,称姑娘为“玲子”。这样称呼未免失礼。因此,木部对待姑娘的言行,较之三位同学,有几分粗野。话虽这么说,但他既非出自恶意,也非出于刻薄。

金枝称这姑娘为“玲子小姐”。洪作还不知道怎么叫她为好。“阿玲”也好,“小姐”也好,“玲子”自然也不例外,这些叫法他都觉得不妥当。洪作一接近玲子,马上感到她作为异性的存在,因此总有些缩手缩脚。他感到还是玲子不在的时候快活。

傍晚,楼下已有顾客光临。在二楼也能耳闻他们的声音。

玲子再也无暇上楼作陪。她的倩影一消失,二楼房间里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最放肆的藤尾时常离座而去,在楼台上呼唤:

“阿玲!”

这样重复了两三遍以后,木部以规劝的口气对藤尾说:

“得了,别叫得那么甜蜜吧!”

木部的话大约得罪了藤尾。他回到餐室,说:

“依你说,就光叫她的名宇吗?你老是叫人家‘玲子’也不加个尊称,本来就叫人不高兴。别看你对她直呼其名,你心里却不能不想着她。”

“喂,听我说!”金枝说,“叫‘阿玲’不合适,叫‘玲子,也欠妥当!”

“那么,象你那样称她‘小姐’,既不得罪人家,又掩饰了自己的心境,你以为这样最好吗?”藤尾又和金枝顶牛了。酒精使藤尾和平时的他判若两人。

“难道大家都说得不对?”洪作说。

“你没有发言权!你正面和她说过一句话吗?你不是一声不吭吗?”藤尾说。

洪作听了这话,一言不发。事实的确如此。

此时,木部突然发出笑声。他的笑,使人不禁觉得奇怪。

“有什么可笑的?”藤尾申斥道。

木部说:“不可笑吗?这件事不可笑吗?——得了,咱们离开这里,去千本海滨溜达一阵吧,我想放声高歌了。”

金枝和洪作都表示赞成。

“喂,老爷,请照办吧。”木部对藤尾说。

“胡说些什么!”藤尾还在生气。

这时老板娘上楼来了。她说:“再不回家就太晚啦l你们这些孩子,不同于一般顾客呀。”

“是呀,我们这就回去。”木部说。

他们一起下楼,穿过一张张顾客满座的餐桌,走出门外。到处也不见玲子。

在去海滨的路上,洪作和木部并肩行走,藤尾和金枝在后面跟着,两对伙伴之间相隔一点点距离。

微暖的风迎面吹来。

“很快就要和你分手啦。”木部说。

“几时动身去东京?”

“后天。没办法呀,不得不去。我不愿呆在家里。你依旧住在寺院吗?”

“多半是这样。”

“听说你上练武场了。和远山他们厮混在一起,对你可没有好处。你是很容易被别人感染的。再这样下去,我总有点为你担心。”

“嗬!别把事情说得那么严重!”

“不,我是认真的。金枝、藤尾也都这么说——连前川老师也说过这话。他说:‘洪作这家伙,己经毕业了,可还是天天上学校来玩。’”

“前川老师说过这种话?”洪作心烦地说。他暗中思忖:“难道老师之间会对我作这样的评议?”

“那么,放弃柔道,转向游泳吧!”

“光想到玩!如今你是没考取高校的失学学生!当然,我也是。”木部说。

来到千本海滨的入口时,金枝和藤尾赶了上来。藤尾憋的一肚子气已经烟消云散,他以别具一格的哀婉声调唱道:

葺色悄然至,

神女遮街游,

夕空红似血,

中心无限愁!

这是曾几何时大家去土肥旅行时木部创作的一首歌。刚才他和木部发生过口角,如今歌唱木部的作品,也许是借此向木部表示言归于好的心愿吧。

洪作也很喜爱木部的这首歌。随着歌声,他的眼前浮现出黄昏时乡间渔镇的情景。洪作还喜欢木部在上肥旅行时创作的另一首歌。歌中唱道:

春来百卉送芬芳,少妇神女共断肠。万缕愁绪何时了,无端忧思闷快快。

那时,大家都投宿在一家旅馆里,年轻的老板娘一边劝戒这几个中学生别饮酒,一边却又把木部和藤尾的酒杯斟满,两人为此对她感激不已。他们在住宿旅馆的几天中,以骑士般的殷勤为老板娘效力。

木部的歌,就是写这位老板娘的。当木部向洪作挑明这一点时,洪作觉得老板娘身上确实具有艺妓的特征。老板娘是个灵秀妖媚的女人,而且她那妖姿媚态也确实与早春季节不无关系。

木部没有参加任何运动队,但在选手不够时,经常被拉去参加比赛。网球也好,棒球也好,剑术也好,凡参加比赛,他都会完成临时担当的任务。他动作敏捷,无论做什么运动,都很灵巧。打架也灵活。遇到从东京作修学旅行来到此地的中学生,他便冷不防上去揍了人家就溜之大吉。

这样一位少年,却喜欢吟诗作歌。唯独在作诗歌的时刻,木部才变得非常严肃,显出一副安宁的表情。从他脑子里源源产生的诗歌,已经十分成熟。

“喂,藤尾,我代替你作一首诗歌吧!”木部说。

任性的、不以首脑自居便不甘心的藤尾,作歌赋诗却逊木部一等。

“什么歌?唱唱看!”

“好,唱啦。”

木部轻轻地唱起来。这支歌以前听他唱过。他以前总是放开音量唱,但在今天这个场合,他却低声轻唱。

无缘无故,竟把人骂。我等少年,最爱喧哗。

木部的唱法,较之藤尾的,带有更深沉的哀婉。歌声中,不时夹杂着大海的波涛声。

四位少年来到海滩上。海滨为春夜的微光所笼罩,海面却是黑沉沉的一片。在黯黯的海面上,浪头泡沫飞溅四散,使人觉得好象有什么白色的生物存在,望而生畏。

“到底要分别啦。今宵一别,不知哪年哪月才能重见。”木部恳切地说道,“我和金枝一起去东京,可也不能经常在一起了。”

“哎哎,不要讲这些不愉快的话!”藤尾说。

“不,事实如此。除了洪作,我们三人念小学时就在一起了。可现在却要分离。分离也好。金枝不和我交往没关系,我不和金枝来往也无妨。我放纵,并且觉得放纵就是美,如今闹出些事情,金枝看了不顺眼。金枝严于律己,以贫为友,只行自认为清正之事。”

“不是这么回事!”金枝说。

“别讲这种违心的话吧。你的脑子并不糊涂,可是一到关键时刻,你就含糊其词。大概是害噪才这么说的吧!可这是个坏习惯。不光是和你金枝,我和藤尾也要分手了。”

藤尾说:“别老是闹着‘分手、分手’,象夫妻吵架似的!”

“不,藤尾,我也要和你分手了。你去京都,我上东京,所以我想这正是个好机会,咱俩之间再也没有约束了。我从小学时代起,因为你的缘故,从来不曾自由,现在摆脱了你的束缚,我会迅速地成长起来。”

“不要信口雌黄!”

“不,这是事实。对你自己来说,恐怕也是如此。你写诗,我也写诗;我作歌,你也作歌;你偷家里的钱,我也跟着学,我恋慕女人,你也痴情。到此为止吧,藤尾,再见了!”

来到海滨后,似乎酒性在木部身上发作了。

“我要和大伙儿分别了。”洪作出人意料地开口了,“要和金枝分别,和藤尾分别,也要和木部分别!”

“哎哟,事情变得严重啦!”藤尾发出夸张的叹惜声,“大家都彼此厌弃了!”

“哼,就是这么回事!”木部说,“这就叫做各奔前程。以往亲如一体,可是,突然受到某种内部作用的影响,从内部发生崩溃,一瞬间向四方飞散。这样说不恰当吗?”

金枝接着说:“木部也好,洪作也好,刚才都已经说了。他们说得挺有气魄,所以今后可别写信联系什么的!一定要做到这一点!”

“写什么信?要写信,也只给女人写。写情书。”

洪作说:“我也不写。”

藤尾马上接口道:

“你当然不会写,你连给父母的回信也不写的。不过,给父母的回信还是要写!作父母亲的,得为象你这样的孩子操多少心啊。”

洪作说:“有这闲功夫,我宁可写情书。”

藤尾接口道:

“你不是还没有写情书的对象吗?大概你爱上了哪个女人吧?照我想来,你身上总缺少点儿什么。我们现在正处于青春期。神给了我们一段渴求女性的、叫做青春期的时间。这是可以公开依恋女性而无所顾忌的大好时光。在这一点上,你实在是很反常。”

“别开玩笑!”

“怎么,不对吗?真奇怪!”

木部说:“是啊,这件事有些研究的价值。”

他们在被浪潮打湿的沙滩上走着。木部时常走到海浪拍打的边缘,每当海浪涌向他,他就立刻闪在一旁,以免水溅到脚上。他一边重复着这动作,一边向前走去。

“是可以研究一下。”藤尾说,“你虽然已经毕业了,可至今还穿着破烂的中学生制服。路上总会遇到女生吧。象我妹妹她们,就向我打听:‘他没考上大学吧’到练武场去也无妨,但是,去的时候要象个毕业生的样子!你这副模样和中学生有什么不同?”

“帽子也不戴,鞋也不穿。”

藤尾说:“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吗?毕业了,却还戴着中学生的学生帽,岂不是发疯!”

“无论如何,洪作还是洪作!以往我们大伙在一起多好,可往后,监护人都走光了,真叫人担心。我们也曾把坏习气传给他,可结果是我们代替他的双亲照料了他。不能把他甩了。”

听了木部这番话,金枝大声笑了起来:“啊哈哈哈!”

藤尾说:

“对极了!这也算是告别前尽了我们朋友的情份吧。今后你好些日子不能和我们见面,又会上练武场的。如果你居留此地,好几年中你都会照常上练武场的,而且还是这副打扮。学校里的那些家伙一批接一批毕业出去。到那时候就反常了!——春心荡漾,春心!食欲减退,情欲萌生。”

听到“食欲”二字,洪作莫名其妙地感到了饥俄。刚才吃肉排到现在不过一阵子时间,可肚子就饿了。他说:

“我这个人哪,和你们想象中的那种人比起来,的确有所不同。”

“哪儿不同?”木部追问道。

“说不清是哪儿不同,不过我不再想受你们的影响,我希望依着我的本愿,无拘无束、轻松愉快地生活。”

“哇!”藤尾显示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径自跑开了。接着,木部也发出同样的惊叹声,跑开了。

藤尾的西装和木部的碎白点花纹筒袖和服在夜色中隐约可见,但转瞬间便消失了。只剩下洪作和金枝。

金枝恳切地说:“你和木部都作了诀别的宣言。这样做很好。我也觉得今夜是咱们相聚的最后一夜了。如果大家都能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奋往直前就好了。我也要象木部刚才所说的那样,走自己的路。”

金枝走的是哪条路,洪作是在无意中了解到的。洪作曾从金枝那儿得到各种各样的杂志和书籍,都是些左翼书刊。其中有叫作“青年读物”的油印小册子,上面写着外国作者的名字——克鲁泡特金【俄国无政府主义者,地理学家。1842年生,1921年卒。】。藤尾也读过此书。木部也读过。可是认真读的只有金枝一人。金枝有个哥哥出门住在东京,是他叫金枝读这些书刊的。

“可是,虽说千什么都好,但对于柔道迷得发狂有什么好处?还不如迷上个姑娘呢。”

“你说的姑娘,就是那家西餐馆的女孩子吗?”

“是的。”

“她就算美人吗?”

“难道你连是不是美人都看不出来?”

“看不出。”

洪作确实判断不了。连他自己也觉得他在这方面与别人很不相同。

四个人走到狩野河的河口附近,然后返回松林这一边,在沙滩一隅坐了下来。

“瞧!那边的两个人是不是一男一女?”木部脸朝右侧沙滩那边说。

藤尾说:“哪儿?哪儿?让我来判断吧。我的眼睛到了夜里看得很远。”

可是距离实在太远,在夜里根本分辨不清男女。好容易才看清远处有两个朦胧的人影,在沙滩上移动。

“你瞧,木部!”藤尾说。

木部说:“即使不看,我也知道是一对男女。一般说来,男人没有女人作伴.在这种地方散步,岂不是大傻瓜?”

“对这种事情我向来很感兴趣。”藤尾站起身来。

“别去!”最通情达理的金枝阻止藤尾。

“到那边去,去借火抽烟。——洪作,咱们一起去吧。”

“讨厌!”

遭到洪作拒绝的藤尾,径自朝人影的方向走去。不久,传来了藤尾唱牧歌的声音。洪作想:“今晚是最后一次听到藤尾的歌声了。”

藤尾好半天没回来。

“这小子,不会在那边和人家攀谈起来了吧?”金枝说。他不过是随口说说,但事实倒也真象这样。远处的人影似乎变成了三个。

一会儿,这三个人影向这边靠近了。木部说:“真讨厌!这小子把他们带来了。”

藤尾直着嗓子唱歌的声音又传到了大家耳中。

金枝说:“瞧他那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这小子。”

藤尾对这种事的确毫无顾虑。如果说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无优无虑的,也没有言过其实。

藤尾带来的是一对青年男女。

“想拜托你们照顾的,就是这家伙。”藤尾对他领来的两个人说。接下来,他转向洪作。

“喂!洪作——给你介绍一下!”

洪作站起身来。

“这两位是今年才结婚的可敬的年青夫妇。刚才是谁在讲‘真讨厌,这种失礼的话?”

洪作说:“我不知道。”

“不是你吗,木部?”

接着,藤尾转向年轻夫妇说:

“这就是洪作,请多关照。只因他远离父母,所以寄宿在贵府附近的寺院里。”

藤尾带来的夫妇俩都是小学教师。

“从寺院到鱼街的路上有一家香烟铺。那家铺子后面有一幢矮小的二层楼房,我们就住在那里面。请经常来玩。我们来到沼津日子不长,还没交上朋友。由衷地欢迎您光临寒舍。”不

知藤尾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以至这位青年男子说了上面那些话。

“洪作,总得向人家道谢啊!”听了藤尾这句话,洪作才说:

“请多关照。”

轻轻松松地与素不相识的人亲近,博得人家的信任,这是藤尾的本领和特长。

木部从一旁插嘴道:“这家伙,经常把纽扣弄丢。遇到那种情况,请你们给他缝上新的。”

“象纽扣一类的事情,我会经常照料的,请你们放心好啦!”年轻的妻子笑着说。

“升学考试的复习准备很重要。你打算考守所学校?”

“还没决定。”

“关于这件事,也请你们给他出主意。这家伙今后将独自留在沼津,没人照管。”

“做他的监护人吗?这一点我可没一点把握。”青年男子说,“好吧,藤尾君,我们告辞了。”

青年夫妇道别后,离开洪作他们走了。

“这两个人可不寻常!”金枝说。

“我遇见过他们,他们记不起我了,可我现在还认得他们。我见过他们在今冈书店订购佛经。当时我想:沼津也住着时髦人物了!”藤尾接着对洪作说:‘刚才已经给你拉上关系了。这对夫妇人不是挺好吗?平时多去走走,会留你吃晚饭的。家中有个主妇,做什么事情都方便多了。有时候说不定还可以请她洗洗补补呢。”

“他们叫什么名字?”洪作问道。

藤尾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他们刚才不是说住在香烟铺后面矮小的二层楼房里吗?去了就会知道。——真拿你没办法。”

“啊,这下可以放心离开沼津了。”木部说。

洪作说:“再替我介绍几个人吧。木部的姐姐出嫁了,她总有个家吧。把我介绍给他们吧。”

木部说:“不行,不行。——我姐姐以前不是请你吃过一顿饭咚?现在对她提这事,她绝对不会相信你的。她一直深信,我的成绩这样差,全得怪你。”

夜里的寒气,冻得四个人瑟缩发抖。于是他们离开了千本海滨。刚到镇上,藤尾就说:

“再去见阿玲一面好吗?”

“得了吧!”

木部反对。金枝和洪作也不同意。不知为什么,他们讨厌馋涎欲滴的样子。

他们将木部一直送到车站对面的家门口,在这里和少年歌手告别。

“就此一别,要到夏天才能再聚!好好地用功,别忘了自己还是个失学学生。”

木部对洪作说罢,又对藤尾说:“送你去京都,真让我为你担心,但也是万不得已!好好保重身体吧。”

说完,木部就从小门进屋去了。

藤尾说:“把要讲的讲完,一忽儿就没影了。”

事实的确如他所说。剩下的三个人开始往回走。

洪作想:“从此就和木部分别啦。”

晚春的风吹到身上,带来一丝暖意。到了路上行人渐渐稀少的时刻。

来到金枝家门口,金枝说:“我去东京的时间还没定。不过,从明天起,就得在店里帮忙照料。就此分手吧。洪作,不要光想着去练武场,要好好用功!我已经从考试中解脱出来了。可你现在的处境和流浪者一样。——再见。”

和木部一样,金枝也是话刚落音便赶紧走进屋里。

“这回轮到你送我回家了。送我回家后,你再回寺院吧。”藤尾说。

“留给我的任务是最吃亏的。”

“那是理所当然的嘛!我们都要离开沼津,就你一个人留下不走;因此,送大伙儿回家,一个个地作最后告别,是你应尽的礼节。”

在沼津的主街上,藤尾悠然自在地走着,一边大声高唱中学的校歌:“在河水缓流的狩野……”

到了藤尾家的门口。

“今晚就住在我家吧?”藤尾说。

店堂的大门已经关上了。

“不。”洪作说。

倘在以前,他会毫不客气地住下。但自从毕业后,他总觉得不好意思登同学家的门了。

“什么时候去京都?”

“后天。到车站送我吧。”

“嗯。”

“阿玲也会去送行。”

“那我就不去了。”洪作说。

他想,送藤尾上车后,只剩下他和玲子两人,那多难堪!洪作认为对付年轻女子是件麻烦事。他不懂得应该如何同她们交往。

藤尾说:“好,就此分手吧。母亲请你常来我家玩,虽然我不在,你也要来露露面啊!”

“嗯。”

洪作嘴里这么答应,可心里想的不一样。朋友们都走了,他不愿再去他们家里。

“我去了京都,还是会回来看看的。我打算在夏天之前回来两三次。要是不经常见见你,我放心不下啊!——好吧,再见!”

藤尾刚背过身子,又转身返回来,一边说道:“我多么寂寞啊,.就象失去了孩子的父母!”

“感到寂寞?——我倒是挺轻松呢!”

“有钱吗?”

“没有。”

“倒是回答得挺痛快!你说‘没有’,可我也是身无分文。”

“那你就别问。——再见。”

这次,是洪作先转过身子。他想:终于和朋友们分别了。告别了木部,告别了金枝,也告别了藤尾。

“哎,我该做些什么呢?”洪作怀着这种心思,在空旷无人的街上朝寺院的方向走去。

离开了朋友们的洪作,心中感到无法形容的寂寥。这就是孤独感,但洪作本身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他从幼年起就很少受到家庭的爱抚,所以对于孤独的概念和别人有所不同。当他孑然一身时,他并不感到孤独,而是感到无法形容的寂寥和冷漠。

藤尾他们认为,青春期的洪作和他们自己有所不同。然而,洪作不善于和女孩子交谈,主要是因为他缺乏和女孩子谈话的经验。只有寺院的郁子姑娘,是唯一住在洪作近旁的异性。可以说,除郁子之外,洪作还不曾和其他女孩子作过交谈。

“哎,我该做什么呢?”

然而,该做的事早已决定,那就是准备应考。不过,这头等大事被他任意地搁置在一边。他想偷懒,无论怎样懈怠都行。能督促他“努力用功”的人都已不在他的身边。只要不拆开母亲的来信,洪作就再也听不到“要努力用功”之类的训诫。过去还有中学老师监督,现在他摆脱了这种监督而获得自由了。

“嘿,暂且练练柔道吧!”

练完柔道,在宿舍的浴室洗个澡——在洪作此时的想象中,痛快的事情莫过于此了。

洪作仍然穿着旧的中学生制服穿街走巷。刚毕业时,他总有点儿心怯,不敢穿西服,现在他穿在身上毫不在乎了。

看来寺院的郁子死了心,她见洪作如此,也懒得多费口舌。她说:

“哎,真拿你没办法!这身打扮倒也罢了,单把头发留长些,怎么样?”

“不行!我不喜欢留长发。”

“可是,你不改观,与中学生有什么区别呢?”

对洪作来说,即使自己与中学生毫无区别,他也并不在乎。

走在沼津的街上,偶尔会碰到同年级同学。因为没有升学,他们之中有的在家帮忙做家务,有的不知在何处找了工作。总之,他们都在社会的一角,找到了小小一席容身之地。好象事先商量好了似的,大家不约而同地穿上了尚不贴身的西装。有的人开始蓄长发了。

“唷,多神气啊!”洪作说。

“听说你还住在寺院了”

“来玩吧。”

“早晚要去的。”

“今天来吧!”

“那可不行。有了工作,只有星期天才得空。”

“告假不行吗?”

“如今和中学时代不同了,不能那样随随便便。我真羡慕你!努一把力,明年能考上大学就好啦。”

“要是被录取了固然很好,可是说不定考不上呢。”

“如果考不上,你怎么办?”

“怎么办?我可是一筹莫展。听其自然。——有香烟吗?”

遇到同学,洪作总要讨烟抽。有的人爽快地把烟掏出来给他,也有人对他说:“我戒烟了。为了抽烟,在公司里被上司训斥过一顿。”还有人毕业前没吸烟的习惯,刚毕业就抽了起来。当新近才学会抽烟的同学以不熟练的动作从衣袋里拘出一盒蝙蝠牌之类的香烟时,洪作便对他们说:“你们这班人吸烟还嫌太早呢!把这烟全交给我吧。”他一面说着,一面便伸过手去,从同学那儿把整包香烟拿过来。

过去的几个爱好文学的朋友离散之后,洪作身边出现了一批新伙伴。他们几乎每天都在练武场上见面。以毕业考试不及格的远山为首,形成了以五、六名选手为中心的团体。这都是些五年级学生,学习成绩清一色地低劣。但他们都是些单纯的、不存坏心眼的少年。

洪作有了个新的称号。大家在他的名字前边添一个“小”字,老是叫他“小洪”。连年龄比他小一两岁的少年也这样称呼他,起初,洪作对此又反感又恼火。

“任什么人都管我叫‘小洪’,什么‘小洪’!今后再用这种轻视我的称呼叫我,我不答应了!”洪作曾对一个五年级的学生说过这话。于是,几天后,远山对洪作说:

“听说你不许大家叫你‘小洪’。叫‘小洪’有什么不好呢?我认为这里面包含八分亲热、两分尊敬。你问问大家吧,大家都会赞同。而且,大家挺自然地叫你‘小洪’,如今你再要大家改口,是不通情理的。连一年级的学生都在叫你‘小洪’呢。”

“你说的两分尊敬是怎么回事?有什么值得尊敬?”

“当然尊敬呀,你是毕业生嘛!”

远山接着说:“一旦毕业,大多数人就再也不跨进母校大门,可你却照旧每天到校。你练柔道,吊单杠,在宿舍浴室洗澡,还和大伙儿一道逛街——压根儿分辨不出你是毕业生还是在校生。这样一来,怎能不尊敬你呢?大伙儿都钦佩你。”

尽管远山这么说,洪作还是拿不准这些事情是否果真值得尊敬。不过,说这是亲密无间的体现,倒不算夸张,他是可以接受的。

不管怎样,虽然洪作起初对“小洪”这个称呼很反感,但过了一段时间,他也就不知不觉地习惯了。无论谁这么称呼他,他都觉得无所谓。

“小洪!小洪!”

在自练武场回家的途中,洪作的身后传来呼唤声。回头一看,原来是中年的化学老师。

“唷,好久不见您啦!”洪作和这位宇田老师并肩而行。

“在复习功课吧?”

“是的。”

“明年准备投考哪所大学呢?”

“还没定。”这话题使洪作很难堪,“反正我不会报考要求考试化学科目的学校。”

“对了,这一点你倒没弄错。”宇田说,“在学期间,你是个不很用功的学生。”

宇田说话时表情很严肃。这位化学老师很少露出笑容。虽然他自己不笑,有时却会讲几句令人忍俊不禁的话。说到妙处,话中含有一种说不出的幽默意味,意趣颇浓。倘若这个人物不是化学教师,洪作无疑会喜欢他的。

“不过,这回你可得发奋学习啊!”

“……”

“学习虽很重要,但为了学习搞垮了身体可不行,看来大家都拼命地学习,结果都伤害了身体。今年的毕业生当中没考上大学的有三十人之多,他们似乎都在奋斗。在东京补习学校学习的秋本、斋藤、花并等人最近来信说,他们为了学习,连睡觉的时间都减缩了。”

“那些同学,看来会这么做的。”

出于无奈,洪作只好这样随声附和。他想,老师刚才提到的几位同学,是有一股拼命的精神。

“你也一样,学习再紧张,也不能搞垮身体。”

“是。”

“睡眠时间不得不减缩一些,但过分地减少也不行。”

“是。”

“最近收到了星见君的来信。信中说,离开书桌,他就翻开英语辞典,默记英文单词。”

“是啊。他在学校里的时候也是这样,默记英语辞典,把书页都翻破了。”

“嗬,把辞典翻破了?”

“是呀。尽管这样,他还是没考取。可想而知,他仍在死啃书本。星见明年还是考不取的。”

“别说人家的不是。——小心自己别再落第。”

“没问题。”

“老说‘没问题’、‘没问题’,可你这个‘没问题,不大靠得住。你们毕业前,我说过,要是化学得不到九十分,就考不上大学,你那时不是也说‘没问题’吗?”

“嗯。”

“可是,事实证明有问题啊!”

“分数不够吗?”

“自己还不知道分数够不够?”过了一会儿, ·他又说:“依我看,没问题的只是你的身体。”

“是的。”

“这可不是夸奖你哟!”

“我知道。”

“我从来没听说过光练柔道就能考上大学。”

话音刚落,洪作“噗嗤”一笑。这一来,宇田也笑了。

洪作说:“哎呀,老师也笑啦!”

素以不苟言笑而闻名的宇田老师现在居然笑了!

“哎哟,您笑啦!干吗笑啊?”

老师立刻收敛了笑容,脸上又恢复了原先那种目中无人的表情。

“不过,结果老师还是绝对不肯笑。”

听洪作这么说,宇田答道:“谁这么随随便便地对一件事情作出决定?”

“可是,事实如此。同学们都深信老师是个不爱笑的人。”

“这可叫我为难了!只要事情可笑,我也笑的。可是,哪有值得一笑的事情?既然没有趣味,我何从笑起?——你说是不是?”

“这么一说,倒也是。”

“你自己也只是可笑时才笑吧?”

“嗯。”

“历史教员之类的人,才会无故发笑。”

洪作问道:“三河老师无故发笑吗?”

“不知道。你问他自己吧。”

宇田接下去说:“教员室里议论你,说你如今逍遥自在,事实确实如此。逍遥自在并不是坏事。至少比无故发笑的人好。”

这里,化学老师的话又一次涉及三河,好象用一枚钉子扎了历史教员一下。

两人走上了御成桥。

“今天河水涨了。”老师停住脚步,从桥上注视着狩野河的水面。的确,河水空前地高涨。

“我老在想,这条河的水量再大一点,才象一条河。”

“是吗?”洪作显出多少有些意外的表情,“我认为这是一条出色的河流。”

“嗬,这条河出色?哼!它出色在什么地方?”

“缓缓的流水是它出色之处,使人觉得有一种风情。”

“除了这条河,你还熟悉哪几条河?”这一问,把洪作难住了。虽然他从火车窗口见过富士河、天龙河和安倍河,但这还不足以说熟悉那几条河流。

“我不大熟悉。”

“对呀。正因为你不了解其它河流,才说狩野河是出色的。这样的河流称不上出色。——筑后河才出色呢。河水悠悠。逝者如斯夫?——知道这句话吗?”

“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闲荡了整整五年,真可怕!”面色严肃的老师,对洪作说出了这种话。

“你听着,筑后河可不象这条河一样寒修。在久留米见到的筑后河,洋洋大观,水满及堤。四处有水闸。透过清澈的河水,能见河底的水藻。——水藻你知道吗?”

“知道。”

“在哪儿看到的?”

“在三岛的河里,也能透过河水看见水藻。”

“嗯。”

“三岛的河,在大神社后而有个出口,河水清澄冷澈。河底的小石子和水藻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可以大致想象出筑后河的情况。大约就是那样的河吧。”

“真是笑话!你拿三岛那条溪水似的小河与筑后河相比,筑后河知道了会委屈得哭鼻子。筑后河是条大河,在全日本也是屁指可数的。你们这些人,说起大河,脑子里就浮现出本县的富士河、天龙河、大井河罢。然而同是大河,风情却迥然不同。——逝者如斯夫?”

老师的身体凭靠在扶栏上,一直没有移动。尽管他轻蔑地口称“小河”,但看他那始终凝视河面的模样,也许他并非心口一致罢。

“老师的家乡是久留米吗?”

“是的。不过,只是小时住在那里。”

“在久留米住到几岁?”

“住到上小学的时候。”

“哟,那时候还是小孩呢!”

“是呀。”

“常回家吗?”

“不。”

“为什么?”

“因为既无父母又无兄弟,回去也没意思。念小学时,有一年暑假回去过,仅此而已。”

“那么,老师,您对筑后河的印象也靠不住呀。小时候看河,一条溪流也会看成是大河巨江的。”

“没有的事!你不能以己度人。我因为从小就失去了双亲,与别的孩子有所不同,少年老成。还在念小学时,我已经读《论语》了,知道孔子是何许人。”

“……”

“‘逝者如斯夫’,这句话,在念小学的时候就记住了。幼年时立足河畔,脑海里老是浮现出这句话。”

“您是说孔子还是说您自己?”

“当然是我自己。”

这时,洪作看见老师的脸上又浮出了笑容。

“老师又笑啦!”

“人嘛,在可笑的时候自然要笑呀。”

“刚才的事可笑吗?”

“是很可笑的。孔子也好,我也好,每当置身于河畔,都被相同的感慨所打动,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

老师移步离开桥桁,走向桥头。过了桥桁,他对洪作说:

“顺路去我家好吗?”

“去老师府上?”

“是的。——有空吗?”

“有空。可是……”

“可想而知,你不会忙不过来的。”

“……”

“去我家吧。”

“好的。”洪作回答说。他想:天有不测之风云。

“你干吗这样闷闷不乐?”

“没有的事!”

“哎,你得有点儿交际!已经毕业了,到老师家里来间候,也不会遭天罚。我可是宽容又宽容,给了你一个及格的分数。”

老师一边说着,一边走进街角的一家水果店。洪作站在店门口。老师抱着一个报纸包从店里出来,对洪作说:“你爱吃牛肉还是爱吃鸡肉?”

“两样都爱吃。”

“两样你都爱吃,也不能两样都买。就买牛肉吧。”

“好的。”

“跟我绕点儿道吧,那边有一家廉价的店子。”

洪作和老师并肩走过去。

“我幼年时父母就去世了。你也一样吧?”老师说。

“我的父母都健在。”

老师脸上显出疑惑的表情。

“是吗?那我就失礼了!不记得听谁说起过,说你是个孤儿,学费都是亲戚给你付的。”接着,他又说:“噢!这么说学费也是父母给你付的?”

“是的。”

“父亲是干什么的?”

“是军医。现任台北卫戍医院院长。”

“是你的亲生父亲吗?”

“是。”

“哦!既是这样,学费也不会短缺的。不过,是有谁对我说过那种话的。”

“是不是藤尾说的?”

“藤尾?”

老师想了一会儿,说:

“对,是藤尾。肯定是他!”

“我就知道一定是藤尾!”

“为什么你知道是藤尾呢?”

“想到了藤尾,就这么说了。”

“我完全上了他的当!就因为这个,你不能及格,我却给了你及格的分数。是你叫他这么说的吗?”

“我没叫他说。”

“你们干的事,真难判断!”

他俩朝车站的方向走去。

洪作问道:“老师,肉店在哪儿?”

宇田回答说:“啊,对了,我把要紧事给忘了。怎么走到这地方来了?对不起,往回走吧。”

两人立刻从望得见车站的地方返身而行。途中,老师买了鸡蛋,交给洪作拿着。

“人就是这样,往往会做这种徒劳无益的事。平时,现在已经到家了。至少白白浪费了一刻钟。”

“可是,花这点时间买到了鸡蛋。”

“鸡蛋本来就打算买,并不是临时想买的。——正是这种思想方式,使你看上去象个孤儿。”

接着,老师又说:

“你知道人的定义吗?”

“人是有思维能力的用两脚走路的动物,对吗?”

“我认为,再加上一条,即不断地去做徒劳无益的事情的动物,就更完整了。”

“也有不做徒劳无益之事的人吧?”

“罕见。你自己现在不也是徒劳无功吗?倘使你直接考进了大学,固然不会象现在这样游手好闲地生活,然而你仍旧会怠学,结果仍然很可怜;你这种情况,是从早到晚虚度光阴。我也是徒劳无益。在沼津这种地方,我竟找了你这样一个人作伴,想来想去,无非是白费时间。然而如此虚度时光,哎,正是人之所为啊!至于不做无益之事的人,偶然也见得着,但是罕见,恐怕是极偶然的!鲜见者,值得珍重!”

“教英语的管沼老师,就是这种罕见的人之一吧?”

“管沼君也是个浪费光阴的人。你不妨再仔细想想,可能会想到另一位英语教员。”

“是三原吗?”

“不能直呼其名!”

“那么是三原老师吗?”

“不对,还有一位英语教员。”

“是池上老师?"“对,池上——这个人不妨直呼其名。即使我不说,你们大家似乎也都直呼其名的。”

“我们不是直呼其名,而是叫他‘小上’。带了个‘小’字。”

“是‘池上夕的‘上’吗?”

“是的。”

“上先生算是个值得珍重的人吧?看上去无益的事,他就不徒费气力。他不懂浪费。由于连浪费也不懂,所以也不懂英语。”

老师雄辩起来了。他多少有些自鸣得意。

他们返回到距离转向御成桥方向的拐弯处不远的地方了,于是洪作问道:

“没走错吧?”

刚才,他们经过了两家肉店。

“对了!”

宇田作了个莫名其妙的回答,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你吃甜食吗?”

“吃的。”

“那么就便去买点儿点心吃吧。家里多半还有,不过买一点为好。”

说着,他走进近在咫尺的一家点心店。洪作跟随着他。

宇田买了似乎作为化学老师不会买的食品——豆形胶质软糖。洪作深信,这种小点心是专供小朋友吃的,所以当他接过点心袋时,感到十分诧异。

宇田出了点心店,开始往回走。洪作看来看去,总觉得他要去的那家肉店已经走过了。

“老师,走过头了吧?”

“没有。”

“可是——”

“不过是走过了一家肉店之类的小事,并不是追求什么人。若是追求人,便要追求有价值的。教员办公室里议论说今年的毕业生不很理想,事实如此啊!”

“嗯。”

“不过,你们这些人在不合理想的毕业生当中还算是好的。”

“承蒙老师夸奖。”洪作回答说。

他想.“这位化学老师居然具有如此有趣的一面,恐怕金枝、藤尾和木部都不知道呢。”

“看来你的逍遥自在没有个止境呢!”

“不会的。”

“不,我看没错。否则,教员办公室里就不会这么议论你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又要经过肉店了,我预先说一句,你别误会。价钱便宜的肉店不是这一家,而是另一家,这一家太贵。”

两人走过价钱高的肉店,又走过十来家店面,在价钱便宜的肉店前停了下来。

“你替我买吧!”

“我去买?”

“象你这样食欲旺盛的年轻人,与其少吃高价肉,不如多吃便宜肉。”

“嗯。”

“肉有三种,拣精肉买一公斤【原文为“三百刃”。刃为日本重量单位,约等于3.75克】。我先慢慢走,在前头等你。”

洪作从宇田手里接过钞票。

宇田家在火车站后面。沿车站的木栅走一会儿,越过铁路道口,周围立刻显得荒凉起来,使人感到置身于小镇的后侧。在这个区域,农家风味的房屋和公司职工住宅似的长条形建筑混杂在一起。洪作和他的伙伴们很少涉足此地。

过道口时,化学老师说的话,与洪作的感觉恰恰相反。

“虽然同是一个沼津,这一带却是好地方。”

“嗯。”洪作含糊其辞地答道。他心里却想:“别开玩笑!”

“富士真美!”宇田停足片刻。的确,富士显得很美。从这里眺望富士山,一无遮拦,前面展现着一片缓缓倾斜的平原,你的感觉如同站立在山麓的平原上,近在咫尺地仰视富士的山容。

“富士山之美,名不虚传啊!”

“嗯。”

“唯有每朝每晚仰望富士的姿容,才是居住沼津的长处。除此以外无一可取。经验告诉我们,任何地方都有一点长处。”

“嗯。”

“从学校的职工厕所旁边看富士山,也很不错。”

“嗯。”

“我们的学校虽然微不足道,但能看见富士山,便很出色了。不过,没法和这里看到的富士山媲美啊!而这里所见的富士,最美是在薄暮时分。从现在起到一小时之后这段时间。”

“嗯。”

洪作除了“嗯”、“嗯”作答以外,别无他法。对于富士的美,他素来漠不关心。从幼年时代起,他是每天看着富士山长大的,所以他对这座山没有特别的关心。富士山的美丽,是理所当然的。要是富士山不美了,那才是怪事!

“好了,请进吧。”宇田说着,晃了晃身子。原来他们站立的地方,就是宇田家门口。

“就是这儿吗?”洪作惊奇地问道。

“别大惊小怪!”宇田领先走进正门。这是一幢小巧的二层楼房,屋前围着一道山茶组成的篱笆。当洪作在正门口站住时,宇田叫了一声:

“请进!”

紧接着,传来一个生机勃勃的女人的声音。

“请吧——只是这家里不干净。”

洪作在土间【日本式注宅进正门后的第一间,不铺地板,是泥地,因而谓之“土间”】里同一个年轻女人相互问候。说是问候,其实只是低头致意。要是弄清了对方的身份,还可以说几句问候的话,然而对方是宇田夫人还是他亲戚家的女儿,对此他心中无数。

洪作走上二楼,这里大约是宇田的书房。窗口边摆着一张书桌。沿壁置着三个书架。书架上塞满了书籍,显示出教师的房间所有的威严。洪作立在窗前。正面可以看见富士山。宇田曾说黄昏时的富士山极美,他认为宇田言之有理,景色果不虚传。傍晚深蓝色的天空里,浮现出水色的富士山,轮廓分明,如同画中所绘。这景象,较之在中学校园里的所见,远为壮观。

宇田穿上了和服,步入书房。

“洗澡吗?”

“我在宿舍浴室洗过了。老师,您请便吧。”

“我洗过了。”

“就洗过了?真快呀!”

“我这人洗澡哗啦几下就完,就象水老鸦行水。”

接着,宇田走到伫立在窗前的洪作身边,说:

“从现在起,富士山的姿态瞬息万变。”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富士山。

“喂,请坐。”

宇田自己先坐下了。

“抽烟吗?”

“抽。”

宇田把烟盒和烟灰缸放在草垫上。

“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念完三年级的时候。”

“真拿你没办法!酒呢?”

“稍微喝一点,而且是最近才喝上的。”

“我看差不多。如果从三年级就开始喝酒,就不可收拾了。”

“第一次喝啤酒,是在四年级的时候。藤尾从家里把啤酒偷出来,在我的寺院里喝。”

“别用‘偷’这种字眼。——方才你说‘我的寺院’,是怎么回事?”

“就是我寄宿的那所寺院。”

“既是这样,用词要恰当。说来说去,还是从四年级就开始喝酒了?”

“不,那一回我喝醉了,难受极了。那一回受了教训,化后我滴酒未沾。每当藤尾他们喝啤酒,我就喝柠檬汽水。”

“当真吗?你的话似乎也靠不住。”

“我说的是真话。”

“不,我很难相信。反正你们那伙朋友不怎么正派。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调皮捣蛋的家伙结成了帮。你们这伙人走后,学校里才算清静了。”

接着,宇田缩了缩鼻子,说:

“煮得好香啊!”

的确,楼下煮肉的香味飘到楼上来了。

楼下的客厅里,师生俩围坐在素烧锅边。草垫上铺着凉席,席子上置着一只陶质炭炉,锅子便是架在这只炭炉上。年轻女人把啤酒端来了。

“就这些,全端来啦!”

说着,她也坐了下来。宇田往自己杯子里斟满啤酒,然后把洪作的杯子斟满。

“你要不要?”

“喝一点。”

女人举起自己的酒杯,这时,她那白嫩的手映入洪作的眼帘。洪作想:“手儿这般白净的女人,恐怕是不多见的吧。”

“您叫小洪吧?”

“嗯。”

洪作拘谨地答道。

“爱喝啤酒吗?”

“爱喝。”

洪作想:啤酒是特意为他拿出来的,如果不说“爱喝”,有失于礼貌。

“你刚才还说不会喝呢!——正是这种地方叫人信不过。”宇田说,“吃吧,烧得很好。把它都给我吃光。不够的话,还可以去买。”

“好,我就不客气了。”洪作挪了挪皮带。

“你这是干什么?”

“松皮带。”

“嗬,真了不起!你们一伙都这么千吗?”

“只有木部和我。这么一松,好让肚子里容下更多的饭菜。没有美味佳肴,就不用松。”

听了这话,年轻女人说:

“好哇!连请客也大有竞争呢。下一次把你说的木部君也带来吧。”

“他现在已去东京,夏天会回来的。邀他来,他一定会高兴。每天来也成。”

宇田说:“要是每天来,我可为难啦!”

女人接口说:“每天来也无妨,热烈欢迎。我最喜欢年轻人欢宴一堂!”

“可惜!要是大家都来玩多痛快!”洪作说。他的确感到遗憾。可是他想,这女人究竟是什么人?既然她和宇田共居在这个家里,看来她无疑是宇田夫人。然而洪作又觉得,作为宇田夫人,她过于年轻,过于美丽,说出的话过于生动活泼。她给人的印象不象一位中学化学教师的妻子。方才洪作有几次差一点称她为“太太”,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问个问题行不行?”洪作鼓起勇气问道。

宇田询问地抬起头。

“……是老师的夫人吗?”洪作说。

看宇田的模样,他似乎没有弄清这个问题的含义。但他朝身边的女人投去一瞥,说:

“是说她?”

“是。”

与此同时,问题所及的女人开口了。

“说我?”

“嗯。”

“啊,糟糕!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呢?”

“我想多半是太太。”

宇田说:

“嗬,奇怪!你到底认为她是什么人?是情人吗?”

“不,我没这么想。”

“那你怎么想的呢?”

“亲戚,或者是女儿。”

“女儿!你是说我的女儿?”

“是的。”

“这家伙真难办!——大概你连女人的年龄也辨别不了。仔细瞧瞧她的脸吧!”

宇田夫人咬紧牙关,把笑声强压下去,说:

“喏,你瞧吧。小洪说得倒也不错呢!——我吃亏啦!嫁给这么老的人。”

洪作道:“不能说老。”

“别讲怪话!怪我带来个不通情理的客人!废话少说,拼命吃肉吧。皮带解掉了吧?”

“我在吃。”

不用主人请,洪作一直吃个不停。“在我这里还无妨,要是到了别处,把人家的妻子说成女儿可不行,会闹僵的。”

“今后我多加小心。”

“错当成女儿还不要紧,错当成母亲可就了不得一了!遇到这类事情,即使心存疑问,也不要说出口来,这样最稳妥。一般而言,当着女人的面问男人,说什么‘她是不是你的妻子’,是既失礼又荒唐的。对这种事情无法判断是件麻烦事,中学的教育多少得负责任。这样的问题只有在三河教历史的学校里才会发生。”

“少说几句吧。”夫人责备道。

“这是重大的问题。——拿啤酒来。”

“我喝够了。”宇田说:

“你喝够了,我还要喝。”

锅里的肉吃光了,洪作说声“我吃好了”,准备起来告辞。宇田挽留道:

“吃起来尽量,吃完了就走,恐怕不妥当吧。”

洪作说:“可是,我已经失礼了。老师,我有点儿醉意了。”

“是么?”

“我酒量这么小,出乎意外。”

“是么?”

“三河和池上酒量大吗?”

“别直呼其名!——我嫌恶那伙人,所以说他们的坏话,可你不能因为我说他们不好而随声附和。随声附和是卑劣的。尽管讨厌,老师总归是老师。”

过了一会儿,宇田又说:“你有很多优点,但也有非常欠缺的地方。你遇事欠考虑。最大的缺点是不懂得要努力。你是否努力过?”

“没有。”

“别回答得这么千脆。这可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我觉得自己的确不曾努力过。”

“其次,你不懂得约束自己。你是否约束过自己?”

“约束自己?”

严于律己这类事情,想来想去,似乎没有过。

“我想没有。”

“我想也是。根本没有。想千什么就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干得不错!连神仙也为你吃惊。”

“……”

“象现在这样过上几年失学生活,还是什么地方也进不了。练柔道也可以,但最重要的是要作好应考准备。”

“是。”

“从这里回去以后,立刻在书桌边坐下。努力用功,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学,但总比不用功强得多。”

“……”

“化学这门功课,如果认真地给你计分,只能给零分。”

“我要报考不测验化学的学校。”

“存这种坏念头,你就没有指望了!”

“够了吧!”宇田夫人在一旁说。

“不行啊!这样的年轻人也有父母!”

“好厉害呀!”洪作笑着说。

“你这种人,怎么说你也没反应。——不过,还是常来玩吧。——今晚就这样免了你。好了,可以回去啦。”

听到这句话,洪作便向夫人道谢,起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