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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的改造》第二章 哲学改造中的几个历史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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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萨白时代的培根是现代生活精神的伟大先驱。他的成就虽甚小,但就作为新倾向的一个预言者来说,乃是世界知识生活中的一个杰出人物。和许多别的预言者一样,他也免不掉新旧的混淆。他的最重大的成就到后来已多少知道一些了。但他以为是已经摆脱了的属于过去的事物,却依然充满在他的著作里。碍于这两种容易被人轻视的原因,培根几乎得不到他所应得的现代思想的真的建设者的盛名,反为了那不属于他的功劳受人称颂,如被认为科学所用的归纳法的各种特殊方式的发见者。使培根不朽的只是从一个新世界吹来的和风,扬着他的船帆,激起他冒险往新海上去。他始终没有发见使所期望的福地,但他宣布了他的新目标并且从信仰上已远远望见这个目标的特相了。 

他的思想的主要特点是将当时引起知识改造的一种新精神的要点启示在我们眼前。这些特点并可以表明产生这个新精神的社会的和历史的力量。培根的最有名的警句是“知识即力量”。从这个实用的标准看来,他看不起当时的知识,认为是非知识、伪知识和冒充的知识。因为它不生力量,是无所事事的,不动的。在他的最渊博的论著里,他将当时的学问分作三类:雅致的、空想的和辩难的。他所谓雅致的学问,包括了因古代文学和语言的复兴,而在文艺复兴期的知识生活里占极重要地位的文学。培根的品评在当时是很有力量的,因为他自己是这个文学研究所要播布的一切雅丽精巧和古典学的一个名家。在大体上,他已经预料到后来的教育改革者对于片面的文学修养所施的攻击。这种学问是不生力量的,只是浮文,虚饰,装潢,奢侈。所谓空想的学问,他的意思是指十六世纪盛行于欧洲的巫术的科学——炼金术、占星术等狂妄的发达。他所攻击最厉害的是这个,因为好东西的损坏是害中最大的。雅致的学问是无用的,空虚的,但是空想的学问假冒着真知识的外观。它掌握着知识的真原理和目的——自然力的支配。但它忽视了获得这种知识所必需的条件和方法,因此故意引人走入迷路。 

对于我们达到目的最为重要的是他就辩难的学问所讲的话,因为所谓辩难的学问是指从古代经烦琐哲学的牵强附会而传下来的传统的科学。所以叫做辩难的,是由于它所采用的论理的方法和所设定的目的。在某一意义上讲,它的目的在于寻求力量,不过这个力量是为了某阶级某宗派或某个人的利益而支配其他人类的力量,并非为了全人类的共同利益而支配自然力的力量。培根认为从古代传下来的学者的好辩和自炫的品质,自然不是出自希腊科学本身,而是得自十四世纪烦琐哲学的传统,在那时候哲学已落在好辩的神学者手里,这些神学者都是专用琐细的驳议和遁辞诡辩以制胜的。但培根对于亚理斯多德的方法本身也施以攻击。在与人辩白时,使用严厉的方式;在劝导人时,他用温和的方式。但辩白和劝导两者均指望于克服人,而非克服自然。并且两者均假定有人已得到一种真理,或抱着一种信念,而其唯一的问题则在于说服他人,或开导他人。反之,他的新方法认为现存知识的分量是极不足道的,它的兴趣只在于那尚待造旨的真理的范围和意义。它是发见的论理,而不是辩论、证明和劝导的论理。在培根看来,旧论理充其量不过是教授既知事物的论理,而所谓教授亦不过是传习、操练而已。只有已知的,才能够学到;知识的长进不外乎把理性的普遍真理和所已知的各自分离的感性的特殊真理集合起来。这是亚理斯多德的一个公理。但无论怎样,学习就是知识的长进,而长进则属于转变、迁化,因此在既知事物的推理的自己旋转的运用——论证——上比不上知识的占有。 

与这个见解相反,培根锋利地声明新事实和新真理的发见较旧论证为优越。可以走向发见的只有一条路,就是彻底探究自然的秘密。科学的原理和法则并不显露在自然表面,它们隐匿着,必须用一种能动的和苦心的探究技术从自然夺取过来。古人叫做经验的许多观察的被动的累积和论理的推理都不足以掌握它们。主动的实验必须将自然的种种表面事实逼进一些与他们平日所表现的形式全然相异的形式里面去,使它们把自己的真相全盘托出,好像刑讯可以迫胁一个不情愿的见证人吐露出他所隐秘的事情一样。作为达到真理的方法的纯粹推理与从自己身上抽丝制网的蜘蛛没有什么分别,所制的网虽是整齐而巧妙,但不过是一种罟擭陷阱。被动的积累经验——传统的经验的方法——像蚂蚁一样,终日东奔西走,所忙的不过是贮蓄和搜集原料。培根所介绍的真方法可以譬诸蜜蜂的工作,它像蚂蚁一样,从外界搜采原料,但在它改变所得原料的形质而摄取它的珍宝方面却与蚂蚁不同。 

培根既然把征服自然与征服人心相对照,并且认为发见法比证明法还高,同时认为进步的意义是纯正知识的目的和验证。依他的批评说来,古代的论理,即使在亚理斯多德的方式里,也难免陷入毫无生气的保守主义。因为人心既习于以真理为已知,依靠前代的知识成就,无须批判研究就承认它。不但是中世,就是文艺复兴时期也往往将古代看作知识的黄金时代,前者信赖圣典,后者信赖世俗文献。这个态度纵不能完全归罪于古代论理,但培根觉得,并且合理地觉得,无论什么论理,凡是把知识的方法看成是既得的真理的论证的,都是在挫抑研究精神,缚束人心使它不能越出传统的学问范围。 

这样的论理的显著特点不免对已知的(或以为是已知的)东西下定义,并且遵照已经公认的正统法则把它加以系统化。发见的论理乃是着眼在将来。它认为所接受的真理是要用新经验去检验,而不要奉为教条,必须信受的东西。它的主要兴趣,即使在经过最小心的检验而获得的知识里面,也注重它对更深入的研究和发见的效用。既知的真理的主要价值在于帮助未知的真理的发见。培根自己对于归纳法的性质的评价虽有许多缺点,但他的炯眼看出科学的意义在于对未知界的进军,而不在于对既知事物的论理的反复叙述,这一点足以使他成为归纳法之父。对于未知的事实和原理的无限的、不断的发见——这就是归纳法的真精神。知识的不断的进步是保证既得的知识,不至堕落为独断的教条或迷信和老妇常谈的唯一途径。 

日新的进步,在培根看来,是真正的论理学的证验,也是它的目的。培根常追究旧论理的事业和功绩在那里?它对于人生的罪恶矫除了些什么,它补救了些什么偏弊,改善了些什么境遇?足以证实所得确是真理的有什么发明?除了在法庭内,在外交上,和在行政中人与人相制胜以外,却一无成绩。我们寻找利用自然力以造福人类的事业和功绩,必须从人所称美的科学转向人所鄙视的技艺去。但技艺的进步却是间歇的、无定的、偶然的。研究的真论理和真技术可以在工艺、农业和医术上获得连续的累增的和系统的进步。 

如果我们更进而考察学者所苟且遵循和鹦鹉似地学舌的现成知识的体系,我们就晓得它包括两个部分。一部分是由我们的祖先传下的谬误,而用古代论理组织成的伪科学。这样的“真理”实际不过是我们的祖先的系统化了的谬见和偏见。他们当中有许多是偶然发生的,有许多是基于阶级的利 

益和偏执,因为这个道理,当权者才保留它——这一个见解后来引起洛克对生得观念说的驳击。还有一部分是出自人类的本能的性向,如不以意识的和批判的论理控制着就会发生一种危险的偏执。 

人的心意自发地认为现象间的单纯性、一样性和统一性,比实际存在的更大。因而产生肤浅的类推和急就的结论,忽略细微的差别和例外的存在。于是它从纯内在的源头抽出丝来织成一个网,就加在自然上面去。过去所谓科学也不外是这样的人所造成而加上去的一个网。人们望着他们自己的心意所造成的制品,却以为他们是看见自然中的实在。他们是在科学的名义下崇拜他们自己所造的偶像。所谓科学和哲学就是由自然的这些“预想”所组成。传统论理最坏的地方就是它并不把人从这个谬误的自然的本源拯救出来,反而将虚伪的统一性、单纯性和一般性等所谓合理性归诸自然,而认可这些妄诞的本源。新论理的任务是保获心意使它不自矛盾,教它忍耐持久地去学习事实中无限的差别性和特殊性,教它在知识方面顺从自然,以便在实践中支配自然——这就是学问的新论理——新工具或器官的意义,这名称显然是为反对亚理斯多德的“工具”(organon)而起的。 

这名称还包含其他重要的反对思想。亚理斯多德以为理性是可与合理的真理独自结合的。他所说“人类是政治的动物”那句名言的反面是,性灵(Intelligence,Nons)不是动物的、人类的,也不是政治的。它是神圣地独一无二,无所不包的。培根以为谬误是由社会的影响发生和长存的,而真理则须以真理的发见为目的而组成的社会机关去探索。个人自己不能做什么,他很容易陷于他自己所制的谬误的网里面。最需要的是协同研究的组织,以此而合力去袭击自然,世代相承继续的去做研究工作。培根甚至怀着一个谬想,渴望这样一种完善方法使自然人的能力差异很小,而在新事实和新真理的发见上人人那是平等的。然而这个谬想不过是他对于现代所特有的联合协同的科学研究的一个积极的预言中的反面。我们看他在他的新大西岛(New Atlantis oe a State)里面所描写的为协同研究而组织的那个情形,就可以原谅他那夸张的表现。 

支配自然的力量不是个体的力量,而是集团的力量。照他说,人支配自然的帝国将代替人支配人的帝国。我们现在借用培根自己的含有画意的譬喻的辞句来讲,“人们有了学问知识的欲望……很少是专心为着人们的福利去运用他们所禀受的理性的,他们好像是在知识里面寻找一张卧榻使他们的探寻的和不定的精神得到休息;或一所高台,以便他们的浮动而易变的心意走上走下眺望美景;或一座塔,以便登高远眺;或一个要塞,一个瞰制地,以备战斗;或一间商店以资营利,而不是寻找旧功于创造者并利济民生的库藏。”当威廉·詹姆士称实用主义为对旧思考法的一个新名字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否想到培根,但从知识追求的精神和氛围看来,培根确可以算作从实用见地看知识的一个先觉。如果我们细心地观察他在知识的追求和归宿中怎样地注重社会的因素,便可以免掉许多误解。 

以上对于培根的思想摘要说得很长,并不是要作一个历史的回顾,只是要提示一个可以表明知识革命的社会原因的新哲学的佐证。以下所举说明虽只是一个概略,但我想也可以帮助读者忆起当时欧洲所发生的工业上、政治上和宗教上的各种变化的趋向。 

在工业方面,旅行、探险和新商业养成对于新奇事物的一种冒险的浪漫的感情,这个影响是说不尽的。它弛缓了传统信念的势力,振启了考察和开拓新世界的兴致,产生了制造业、商业、银行和财政的新方法,更在各处促进了发明的气运,输入了积极的观察和主动的实验到科学中去。十字军,希腊罗马古代学术的复兴,尤其是与伊斯兰教进步学术的接触,对亚洲和非洲的通商的增进,透镜、罗盘和火药的输入,所谓新世界的南北美洲的发见和开拓等——这些都是一些很明显的外界事实。向来孤立的人民和民族的对照,当心理的和工业的变化同时并起而互相助长时,变化的效果和影响是最大的。有时人民因交际而受到情绪的,几乎可说是形而上学的变化。精神的内部的倾向,尤其是宗教的关系,起了变动。还有频繁的货物交易,外国工具和技术的采用,异族的衣服住屋和日用物品的仿效等,这些变化在前者过于内部的,而后者则过于外部的,均不能引起知识的巨大发展。但当新精神状态的发现和普遍的物质的经济的变化结合起来时,重大事件就发生。 

我以为,该两种变化的同时发生,就是十六世纪和十七世纪的新接触的特征。风俗和传统的信仰的冲突,扫除了精神上的懒慢和沉滞,引起了对于不同的种种新观念的巨大好奇心。旅行和勘探的实际的冒险,消除了对于奇异的和未如的事物的畏惧:地理上和商业上的新境地开辟了,同时精神也得到解放。新的接触促进了更多接触的欲望,新奇和发见越多,对于新奇和发见的欲望也越难满足。对于旧信念和旧方法的保守的固执,跟着新世界的每一新航行和外国风习的每一新报告,而逐次减轻。人心习惯了探险和发见。对在新奇的和非常的事物中所产生的找到的这种欢乐和兴趣,在旧有的和惯见的事物里面已经找不出来了。而且勘探、远征和规画远方冒险的历程自身产生一种特殊的快乐和感动。 

这个心理的变化对于科学和哲学的新见解的产生是必需的。然而只是这个未必就能产生新的知识方法。给精神变化以客观形态和骨干的,是习惯和生活目的的积极变化。这些变化还决定新精神所由而起作用的途径。新发见的富源,美洲的黄金和各种消费享乐的新物品,将人心从形而上学和神学的束缚解脱出来,使人怀着新的兴趣转到自然和现世的欢乐去。美洲和印度的新物质资源和新市场,推翻了旧时代地方性的和局部的市场对家庭手工生产的依赖,引起了为外国和日形扩大的市场进行的蒸气的大规模生产。资本主义、快速的运输以及非为消费而与物品交换,乃为营利而与金钱交换的生产跟着发生。 

这些事件本极宏远而复杂,但这个初步的表面叙述亦足以略示科学革命和工业革命的相互关系。从一方面看,现代工业即是应用科学。赚钱或享受新货品的欲望,实际事务的精力和企业,没有科学的帮助就不能影响最近数世纪的经济变革。数学、物理学、化学和生物学的进步是先决条件。实业家不过是借各种技师的帮助,得到科学家在自然的潜力里面所已洞达的新知识并加以利用。现代的矿山、工厂、铁道、气船、电报和一切生产运输的器具设备都表示着科学知识。即使附属于经济活动的通常的金钱关系根本改变了,它们仍是通行无阻的。总之,培根所谓“知识即力量”那个警句和用自然科学不断统制自然力的梦想,已由发明为媒介而实现了。以蒸气和电力而引起的工业革命就是对于培根的预言的答复。 

从别方面看,现代工业的需要,对于科学的研究实为莫大的刺激,这也是同样确实的。进步的生产和运输的要求引起了新问题的研究;工业的制造方法触动了科学的应用方法的新实验,实业所赚得的钱财也分了一部分去补助科学研究。科学的发见和工业的应用间所存不断的和普遍的交互作用使科学和工业孳生了丰饶的果实,使近代人知道科学知识的主旨是在自然力的统制。自然科学、实验,统制和进步,四个概念结合到不可解的地步。新方法的应用及其结果至今对生活手段的影响比对生活目的的影响还大,或者说人的目的从来所受影响实为偶然的而非由于理知的指导,这个思想就是指这种变化原限于技术而不及于人心和道德,是经济的,而非社会的。用培根的话来讲,我们虽在用科学支配自然方面很成功,但我们的科学还未能使这个支配系统地、优越地适用到人类地位的改进上去。这种适用虽亦不少,但都是偶然的、分散的和表面的。这个限制规定了现今哲学改造的特殊问题。因为它注重在社会的缺陷,而要求理知的诊断和目的方法的具体化。 

不必说,政治上的巨大变化已经跟着新科学和它在工业上的应用而形成了,社会发展的方向在这个范围里亦已显示出来了。工业新技术的发展已经到处引起了以农业和军事形成社会典型的封建制度的颠复。在现代商业所到地方,一切权力已由土地转移到金融资本,由乡村转移到都市,由农场转移到工厂,由基于私人的忠顺、侍奉和护卫而得来的社会名位转移到基于物资交换和劳动支配而得来的社会名位上去。政治重心的移动从阶级和习惯的羁绊解放了个人,而产生出自愿选择重于上级权力的政治组织。换句话讲,近代国家已非天工而是人事,亦非至上原理的必然的表现,而是男女自身的欲望的实现手段。 

关于国家起源的契约论的错误在哲学上和历史上虽容易证明,但这个学说确曾流行甚广而且影响极大。从形式上看,它说往古人们自愿地结合起来,彼此相约遵守一定的法律并服从一定的权威,于是产生了国家以及统治者与臣民的关系。和在哲学里面许多东西一样,这个学说作为事实的纪录来看虽无甚价值,但作为表示人类欲望的方向的一个征兆来看就很可宝贵。它明示一个方兴的信念:国家所以存在是为了满足人类的欲望,可以由人类的意向和选择规定其体制。亚理斯多德以为国家是自然存在的学说已不足以满足十七世纪的思想,因为他以为国家是自然的产物,好象将这个制度的组织放在人类的选择以外。而个人以其本身的决定表示其本身的愿望以建立国家的契约说的假定,亦具有同等的重大意义。这个学说当时风行西欧非常迅速,这表明旧制度的拘束弛缓到什么程度。证明当时的人已不甘于埋没在集体里面,认识到他自己是一个人,对于他自己的利益是有权提出主张的,他不只是一阶级,一行会或一社会阶层中的一员而已。 

与这个政治的个人主义相并行的是宗教的和道德的个人主义。种族优于个体和恒久的普遍优于变化的特殊这种形而上的学说,是政治的和宗教的制度主义的哲学支柱。普遍的教会在精神事件范围内是个人的信念和行为的基础、目的和界限,恰与封建的阶级组织在世俗的事件范围内是他的行为的根据、法则和轨道一样。北方蛮族尚未完全同化于古代的思想和风习。主要是出自拉丁系统的生活所固有的东西被采用了,并或多或少地从表面上强加到日耳曼民族的欧洲。新教正是脱离罗马思想的支配的标记。它从自命为恒久普遍的组织制度支配下解放了个人的良心和崇拜。新宗教运动当初不能说曾促进了思想和批判的自由,或否认了绝对束缚个人智力的至上权威观念,亦不能说起初加强了对于道德及宗教信念的差异的宽容和尊重。它实际上只招致了既成制度的分解。因为宗派和教会的增加,它至少也助长了对个人自己判断终极事件的权利的消极默认。在这时候逐渐发展了以为个人良心是神圣并且对意见、信仰和崇拜是自由的一种信条。这个确信的传播怎样增进了政治的个人主义,或怎样增 

加了对于科学和哲学中的旧观念的疑问——自己去思考、去观察、去实验,这是无须指出的。宗教的个人主义,甚至在宗教运动公然反对超出限度的思想自由的时候,也对于各方面思想的独立和首创性予以必需的认可。新教的最大影响在于启发以自己为目的的各个人的人格观念。到了人类被看作不需要像教会那样的媒介就可以直接与上帝发生关系,而犯罪、免罪、济度等被认为是在个人的内心决定,而不是由以个人为从属的种族全体决定的时候,主张以人格为从属的一切教条即遭到致命的打击——这个打击在民主主义的促进上引起了许多政治的反响。什么缘故呢?因为在宗教里既主张各个心灵具有内在价值的观念,就很难使这个观念不蔓延到世俗的关系上面去。 

要在几节短文里,将那些影响依然未消灭而千百卷著作所论述不尽的工业上、政治上和宗教上的各种运动概括地加以记述,分明是一桩背理的事情。但我希望你们回忆一下我所以叙述这些事情,只是要说明标定新思想的进路的几种势力。第一,是兴趣从永久普遍的事物向着变化和特殊的具体的事物的转移——这个潮流在实际生活中的表现,就是将注意和思想从来世转到现世,从中世纪特有的超自然主义转到自然科学、自然活动和自然交涉的欢悦里面。第二,是固定的制度和阶级差别关系的崩溃,以及对根据观察、实验和反省等方法达到生活指导所需真理的个人心力的信任的增进。自然研究所起的作用和效果得了势,上级权威所命令的原理因而失势。 

因此,以经验中的起源和经验中的利害得失做标准而判定原理和所谓真理的日益增加,而以超乎日常经验和独立于经验结果的高远的来源做标准的日益减少。无论什么原理,只靠年代久远已不足以被认为高尚、贵重、普遍和神圣。它必定要提出它的诞生证书,它必定要明示它是在经验的什么条件下产生,它必定要以它的功用——现有的或可能的——证明它自己。这就是近代以经验做价值和效用的究极标准的奥义。第三,进步观念大受尊重。支配想像的是未来,而不是过去。黄金时代是在我们前面,不是在我们背后。到处都有新的可能招唤我们,鼓动我们的勇气和努力。十八世纪后期法兰西大思想家借用培根这个观念,把它发展成了世界人类无限完美的学说。只要不惜所需勇气、智慧和努力,必能开创自己的运命。物理环境里面没有不可超越的障碍。第四,在支配自然和强迫它的力量归到社会用途的发明里面结果实的坚忍的、实验的自然研究,是促成进步的唯一方法。知识是力量,知识是从自然学校中学习自然的变化历程得来的。在这一讲里面和在前一讲相同,我以为最好是仍就哲学所担负的新责任和它所际遇的新机会叙述一下,以作结束。从大体上看来,这些变化的最大结果,到今日为止,是将本于认识论或知识学说的唯心论代替本于形而上学或古代实在论的唯心论。 

近世初期的哲学(在它自己虽是出于无心)的问题是怎样把关于宇宙的合理的和观念的基础、材料和目的的传统的学说,与对于个人精神的新兴趣和对于他的能力的新信赖加以调和。哲学陷于两难的境地。在一方面,它不想陷入以人为物理的存在和以精神属于物质的唯物论——尤其是当在现实的事件里面,人和精神正想得到对于自然的真正支配的时候。在另一方面,以为现在的世界为固定不动而包涵广博的精神或理性的那种思想,又不合于那些深明世界的缺陷并志在补救的人们。从古典的形而上学的唯心论发展出来的客观的神学的唯心论是要使精神成为顺服的、默从的。新个人主义对于断然操纵自然和命运的、普遍的理性所加于它的拘束,是很厌烦的。 

于是与中古和中世的思想分离了的现代初期思想,虽然继承了所谓“理性创造和构成世界”那个旧传说,但又把它和理性是因人的精神、个人的或团体的精神而作用的那个见解结合起来。这就是十七八世纪的哲学,无论是属于洛克(Locke)、柏克莱(Ber-keley)和休谟(Hume)等的英国派,或是属于笛卡儿(Descartes)的大陆派的唯心论的共通论调。在康德(Kant)身上,大家都知道,这两种论调是混合一起的,而所谓可知世界的构成完全是由知者起作用的思想而成立的那个主旨,便毫无疑义了。于是唯心论遂由形而上学的和宇宙论的变为认识论的和人格的。 

这个发展仅表示一个过渡的阶段,事至明显。结局不过是要把新酒盛在旧壶里。他对于由知识——为改造信仰和制度而发动的有目的的实验的活动——指导自然力的那个力量的意义并没有提出一个自由而公正的解释。往古的传说还有力量足以在无意中投入人的思惟方法里面,而阻挠并和缓真正的现代的势力和目的的表现。主要的哲学的改造表示着撇开那些难与并立的旧因素而叙述这些因果的一个企图。它不把智慧看做事物的原本的和终极的原因,而看成是妨碍社会幸福的自然和人生的那些方面的有主意而有力量的改革者。它尊重个人,不是把他视为能用奇术构造世界的足于已而无待于外的夸大自用的“自我”,而是因为他能用创意、发明和灵巧的劳动去改造世界,将它变成作知能的工具和资产。培根的,知识即力量”所代表的思想系统因此得不到一 

个自由而独立的表现。这些思想纠结在和它们完全不相容的体现为一个社会的、政治的和科学的传统的种种立场和成见里面。现代哲学的暧昧和纷乱就是想把论理上和道德上都无法结合的两个东西硬要结合的结果。哲学的改造在目下就是要竭力解除这些纠结,准许培根的志向得到一个自由而无碍的表现。在以后的讲演我们将要考虑关于古典哲学的对待观念如经验与理性、现实与理想等几个对待的观念所需要的改造。但我们必须首先考察由于科学进步引起的关于有生和无生的自然的改变了的概念影响到哲学上的修正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