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上下人等,全在砖砌墩柱的白栅栏门口迎候。邮车停下来,大家久久地拥抱。男爵夫人流下眼泪,雅娜也不免心酸,抹了两滴泪水,男爵则激动地来回踱步。
外面还在卸行李,全家人已经聚在客厅,围着炉火讲述旅行的情况,雅娜口若悬河,只用半小时,就把这趟旅行匆匆地讲了一遍,仅仅遗漏了一些细节。
然后,这位少妇回房解包裹,收拾东西。罗莎莉也很兴奋,伸手帮她整理。等到衣裙、贴身用物、化妆品,所有东西都安置妥当,小使女便告退。雅娜有点倦意,这时才坐下来喘口气。
现在,她该考虑自己干点什么营生好,心里能想点什么事,手上能干点什么活儿。她不想下楼回到客厅,坐在打瞌睡的母亲身边。出去散散步吧,又觉得田野的景色十分凄凉,哪怕从窗口向外眺望一眼,心头就产生一股忧伤的压抑感。
于是,她意识到再也无事可干,此后再也无事可干了。在修道院度过的那段青春岁月,她憧憬未来,耽于种种梦想,始终处于企盼的悸动中,不觉时光飞快地流逝。及至走出那囚禁她幻想的高墙,她所期望的爱情,立刻就如愿以偿了。同心中期待的男子相遇,一见钟情,相恋几周便结婚,就像速定终身、立即办喜事的人那样,这个男人不容她思考,转眼间将她抱走了。
然而,新婚燕尔的温柔现实,即将变成日常生活,关上无限希望的大门,关上令人神魂颠倒的未知的大门。的确,渴望期待的时期已然结束了。
再也无事可干了,今天如此,明天如此,乃至永远要这样了。她隐约感到这一切,可以说幻想破灭,她的美梦也消沉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口,额头顶在冰凉的玻璃上,张望一会儿乌云飞驰的天空,还是决定出去走一走。
何处寻觅那五月的田野、五月的芳草和绿树?何处寻觅叶丛间阳光的嬉戏、草坪上绿色的诗意?是啊,草坪上如火如荼的蒲公英、血红血红的丽春花、光彩照人的雏菊,以及仿佛系在细不可见的线上舞动的黄色蝴蝶花,都不复存在了。那充满生意、充满芳香和花粉的空气给人的陶醉,也不复存在了。
秋雨连绵,林荫路湿漉漉的,覆盖着落叶,像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路边白杨树叶子几乎脱光,枝干显得精瘦,枝丫在风中抖瑟,还摇动着随时会飘落的残叶。残叶已呈金黄色,好似一枚枚金币,不断地脱离枝杈,飞舞回旋,飘落到地上,终日里淅淅沥沥,仿佛连绵的苦雨。
雅娜一直走到灌木林,这里也惨不忍睹。犹如一个垂死之人的卧房。曲折清幽的一条条小径之间的绿色隔墙,枝叶如今都已凋零。往日枝丫交织成细木花边的矮树,现在只剩下相互磕碰的秃枝了,风卷枯叶而聚堆时所发出的唰唰声响,真像临终痛苦的叹息。
小得可怜的鸟儿畏寒,啁啾哀叫,各处蹿跳,想找个栖止的场所。
不过,因有榆林抵御海风的侵袭,那棵菩提树和那棵梧桐树仍然是夏日的盛装,但在这初寒的天气里,由于各自汁液的性质不同,一棵仿佛披上了红色天鹅绒,另一棵则身穿橙黄色锦缎。
雅娜来回漫步,走在靠库亚尔家一侧的林荫路上。她的心情有些沉重,似乎预感到单调的生活开始了,以后尽是无聊和愁闷的日子。
她又走到面海的斜坡坐下,正是在这里,于连初次向她表白爱情。她怔怔地坐着,无情无绪,几乎什么也不想,但愿能躺下来进入梦乡,以便摆脱这时日的忧伤。
她猛然望见一只海鸥卷在狂风里掠过天空,便回忆起游科西嘉时,她在奥塔幽谷中看见的那只苍鹰,心中不免一阵怅惘,这是想起一件已成过去的好事所难免产生的感觉。她眼前忽又浮现那绚丽的海岛,以及那旷野的清香、那晒熟橙子和枸橼的太阳、那玫瑰色峰巅的高山、那蓝色的海湾,还有那涧溪湍急的山谷。
然而此刻,周围的景物湿冷凄清,树叶萧萧飘坠,大风驱赶着乌云,凄惨的气氛过于浓重,她赶紧回去,否则就要失声痛哭了。
母亲还僵坐在壁炉前打瞌睡,她过惯了忧闷的日子,已经麻木了。父亲和于连早已出去,边散步边谈论他们的事务。夜幕降临,给宽敞的客厅播下惨淡的阴影,唯有炉火不时闪光照亮。
不大工夫,男爵和于连就一前一后进来。男爵一走进这昏暗的客厅,就摇铃喊道:
“快点灯,快点灯!这里昏天黑地的。”
他在壁炉前坐下,一双湿鞋在火边烤得直冒气,鞋底的泥土烤干了掉下来。他快活地搓着双手,说道:
“我看要上冻了,北面的天空开始放晴,今晚是望月,夜间一定冷得很。”
接着,他扭头对女儿说:
“喂,孩子,你回到家乡,回到家里,回到老人身边,心里高兴吗?”
这句简单的话问得雅娜心慌意乱。她热泪盈眶,扑进父亲的怀里,紧紧地拥抱父亲,好像要请求他原谅似的。因为,她纵然有心强颜欢笑,却已感到忧从中来,难以自持了。然而她想,起初她以为重见父母时会多么高兴,现在她心中十分诧异,这种冷漠的状态遏制了自己的温情,就像远离自己所爱的人,久久思念,及至重又见面,却已丧失朝夕相伴的习惯,情感仿佛中断,只待共同生活一段时间之后,才能恢复旧有的关系。
晚餐拖了许久,大家在餐桌上话极少。于连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妻子。
餐后回到客厅,男爵夫人坐在那里睡着了。雅娜坐在母亲的对面,被炉火烤得昏昏沉沉,有时被两个男人谈话的声音吵醒,她想振作一下精神,心中不免思忖,自己会不会像母亲这样,在持续不断的惯常生活中沉沦,进入这种麻木不仁的状态呢。
白昼里暗红而无力的炉火,这时旺起来,火光明亮而噼啪作响,有时会射出强烈的光芒,照在椅子的锦罩上,照见狐狸和仙鹤,照见忧郁的鹭鸶,照见蝉和蚂蚁。
男爵走近前,他满面笑容,张开十指在旺火上烤一烤,说道:
“嘿,嘿!今晚炉火真旺啊。要上冻了,孩子们,要上冻了。”
继而,他把一只手搭在雅娜的肩上,指着炉火说:
“你瞧,我的小丫头,这是世上无与伦比的:炉火,同家里人一起围着炉火。这比什么都好。嗯,该去睡了吧,孩子们,你们一定很累了吧?”
雅娜上楼回房间,心中不禁纳罕,两次回到她自以为喜爱的同一地方,为什么感觉如此不同呢?为什么这次回来就好像受了创伤呢?这座楼房、这可爱的故乡,曾经能拨动她心弦的一切,为什么今天看着却如此伤怀呢?
这时,她的目光偶然落到座钟上。那只小蜜蜂依然快捷地、不停地在镀金花朵上方左右飞舞。面对这个栩栩如生、为她报时并像心脏一样跳动的小机件,雅娜心里一阵冲动,眼睛漾出了泪水。
她拥抱父母时还没有这样激动。人心的确有些奥秘,任何推理也难以洞悉。
自从结婚以来,她这还是头一回单独睡觉。于连借口说太疲倦了,睡在另一间卧室里。况且二人已然商量好,各人有各人的卧室。
她久久未能成眠,身边少了一个躯体,便有异样的感觉,已经不习惯于孤寝独眠了,再加上北风怒吼,冲荡屋顶,打扰着她的睡意。
早晨她醒来时,只见强烈的光线把床铺染成了血红色,上了霜的玻璃窗也红彤彤的,就好像整个天边在熊熊燃烧。
她裹上一件肥大的浴衣,跑过去把窗户打开。
一股砭人肌骨但又宜人的寒风拥入室内,她感到凛冽刺面,不禁流出了眼泪。天空一片彩霞,硕大的朝阳像醉汉的面孔,涨得通红,从树木后面露出来。大地覆盖一层白冰,现在变得又干又硬,田庄的人走在上面嘎嘎作响。白杨树枝上的残叶,一夜之间便脱光了。在荒野后面有长长一条绿线,那便是杂以一道道白浪的大海。
在一阵阵寒风中,梧桐树和菩提树也都纷纷脱叶。由于突然上冻,每刮来一阵寒风,落叶就纷纷扬扬,像鸟群一样飞舞旋转。雅娜穿好衣裳出去,想找点营生干干,于是去看庄户。
马尔丹夫妇举起手臂欢迎她,主妇亲了亲她的面颊,还非请她喝一小杯杏仁酒不可。然后,她又到另一家庄户去。库亚尔夫妇也举起手臂欢迎她,主妇吻了吻她的耳廓,又逼她喝一小杯黑茶藨子酒。
看完两家庄户,雅娜便回家用午餐。
这一天时光像头一天那样流逝过去,只是寒冷取代了潮湿。这一周其余几天类似这两天,而这个月的其余几周又类似这头一周。
不过,雅娜对远游过的地方怀恋的心情,渐渐淡漠了。习惯给生活涂上了一层安常处顺的色彩,如同有些地方的饮水在器皿上积了一层水碱。她的全部心思重又用到日常生活的琐碎事情上,重又开始照看每天照例做一遍的平庸营生。她身上滋长一种陷于沉思的忧郁、一种隐约的厌世情绪。她到底需要什么呢?她还渴望什么呢?这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毫无世俗的需求,也毫不渴望人生的乐趣,甚至毫不向往可能得到的欢乐。况且,有什么欢乐可言呢?正如客厅里的扶手椅因年久月深而色彩黯淡了,在她看来,一切都要逐渐褪色,一切都要逐渐消泯,换上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她同于连的关系也完全变了。蜜月旅行回来之后,于连判若两人,就像一名演员扮完了角色,又恢复平常的面目一样。他很少关心妻子,甚至连话都懒得对她讲。爱情的踪迹荡然无存,夜晚他难得光顾妻子的房间。
于连接管了府上的财产和邸宅,随即修订租契,刁难庄户,紧缩开支,他本人也是一身土财主的打扮,完全丧失了订婚时期的神采和风韵。
于连从他青年旧衣物箱子底,翻出一套带铜纽扣的丝绒猎装,虽已穿旧,污痕斑斑,他却穿上就不换下来了。他也像无须再取悦于人的那类男子一样,不再修边幅,双手不再修饰,脸也不刮,胡须长了不修剪,样子变得丑陋不堪。每顿饭后,他总要喝上四五小杯科涅克白兰地酒。
起初,雅娜还想规劝,委婉地说他几句,他却极为粗暴地回答:“你让我消停点儿好不好?”此后,她再也不敢劝说了。
面对这种种变化,她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这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在她看来,于连变成了陌生人,变成一个感情和心灵都对她封闭的陌生人。她时常考虑这种情况,心中纳闷他们俩相遇,一见钟情,在爱恋的激情中结了婚,现在何以突然彼此陌生起来,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同床共枕似的。
她怎么没有因为丈夫感情淡薄而痛不欲生呢?人生,难道就是这样吗?难道他们彼此看错了人?她这一辈子,难道再也没有可企盼的事情了吗?
假如于连注意仪表,始终保持俊美风雅的魅力,那么她也许会更加苦恼吧?
家里人已商量好,元旦一过,这对新婚夫妇就单独留下,男爵夫妇要回鲁昂的府邸住几个月。这年冬天,两个年轻人就不离开白杨田庄,以便安顿下来,能够习惯并喜爱他们要度过一生的地方。此外,于连还要将他妻子介绍给几户邻居,他们是布里维尔、库特利埃和富维尔这几户贵族人家。
不过眼下,这对年轻人还不能去拜访,因为至今还没有雇来油漆匠,改换马车上的家族徽章。
这辆旧马车,男爵让给女婿使用了。然而,这个地区只有一个人还掌握绘制徽章的技艺,那就是保贝克村的油漆匠,名叫巴塔伊。但他总是东奔西走,连续应聘去诺曼底的各个府邸,给马车车门绘上这种珍贵的装饰。
十二月的一天上午,快要用完早餐的时候,终于看见一个人推开栅门,沿着笔直甬道走过来。来客背着一个工具箱,他正是巴塔伊。
主人把他让进餐室,招待他吃饭,就像款待一个有身份的人一样。这并不奇怪,他有专门技术,同本省所有贵族经常来往,又熟悉各个家族的徽章及其箴言和标记,可以说是徽章专家,因此,贵绅们见了都要同他握手。
主人立刻吩咐人取来纸笔,趁巴塔伊吃饭的时候,男爵和于连就画出了他们家族徽章的草图。一遇到这种事情,男爵夫人就异常兴奋,在一旁指指点点。雅娜也参加讨论,仿佛她内心突然萌生一种神秘难测的兴趣。
巴塔伊边吃饭边发表意见,有时他还拿过铅笔,画一个草样,举出几个实例,还描述本地区每辆贵族马车的式样,似乎在他的思想里,乃至在他的声调中,都带来几分贵族的气度。
巴塔伊身材矮小,头发已灰白,理成平头,双手沾有油漆的污痕,身上有一股煤油气味。据说他从前偷过女人,干了一件丑事。不过,由于他普遍得到贵族世家的高看,这一污点早已洗刷掉了。
等他一喝完咖啡,主人就带他到车棚,并揭开盖在马车上的漆布。巴塔伊察看一番,随即郑重其事地提出,他认为图案多大尺寸合适。他同主顾再次交换一下看法,然后就动手干起来了。
男爵夫人不顾天气寒冷,叫人拿来一把座椅,好在一旁观看这位工匠干活。过了一会儿,她感到脚冰冷,又叫人拿来脚炉。这样,她就能从容不迫地同工匠攀谈,向他打听她不了解的世家婚丧嫁娶、生儿育女的新情况,从而补充她牢记在心的贵族家谱。
于连跨在一张椅子上,待在他岳母的旁边。他抽着烟斗,不时往地上吐口痰,一边听他们谈话,一边看巴塔伊用油彩描绘他的贵族标志。
不久,西蒙老头扛着铲子去菜园,也停下来观看。巴塔伊来的消息传到两家庄户,两家的主妇也赶来看热闹,她们站在男爵夫人的两侧,眼睛都看直了,还不住嘴地称赞:“干这样的细活儿,手得多么灵巧啊!”
直到第二天十一点钟,两扇车门上的徽章才算绘完。田庄的人都赶来了,他们把马车拉到外面,以便更好地判断。
这活儿干得很漂亮,人人都夸奖巴塔伊。他背起工具箱又出发了。男爵夫妇、雅娜和于连都一致认为,这名工匠很有天赋,如有机遇,他肯定会成为艺术家。
且说于连采取节俭的措施,实行改革,又给田庄带来新的变动。
老车夫派去当园丁,子爵打算自己驾驶。专用拉车的几匹马也卖掉了,以便节省草料的费用。
不过,在主人下车的时候,总得有人看住牲口,于是,于连又让放牛娃马里于斯当了小仆人。
最后,驾车要弄到马匹,他就在库亚尔和马尔丹两户租佃契约上特别附加一条,规定每月在他指定的一天,每户必须提供一匹马使用,但是作为补偿,他们可以免缴鸡鸭贡品。
这样,库亚尔送来一匹黄毛大劣马,马尔丹送来一匹长毛小白马,两头牲口并排套在一辆车上。马里于斯则穿上西蒙老头的肥大旧号服,整个人儿都埋在里面,正是他把这套车马赶到主楼的台阶前。
这回,于连也稍事打扮,腰身挺起来,重现几分当初丰俊的仪态,只是有那一脸长胡须,仍然显得有点土气。他审视一番,对这套车马和小仆人还算满意。不过,他最看重的东西,仅仅是新绘制的徽章。
男爵夫人由丈夫搀着,从她卧室下到楼下,吃力地登上马车落座,背后靠着几个垫子。这时,雅娜也来了,她一看见这两匹搭配的马,便咯咯大笑,说是小白马像大黄马的孙子,再一看见马里于斯,整个人儿都消失在肥大的号服里,她更忍俊不禁,大笑不止。的确,小仆人的脸让那顶带徽章的帽子罩起来,一直扣到鼻子上,两只手退进袖筒里,两只脚被套裙似的号服下摆围住,脚上的两只大鞋像船一般,滑稽地从下边露出来,因此,他看东西时要仰起脑袋,每走一步都要高抬腿,就好像跨越河沟,一听到主人吩咐就像瞎子一样晕头转向。
男爵扭过头去,看见这小家伙手足无措的笨样儿,受到女儿的感染,也随之朗声大笑,还连声叫他妻子,笑得话都讲不出来:
“你……瞧瞧……马……马里于斯!那样子……多滑稽!天哪,太滑稽啦!”
男爵夫人听了,从车窗探出头去,端详小仆人,也被逗得开怀大笑,压得整个车身直弹跳,就像行驶在崎岖的路上颠簸一样。
然而,于连却脸色刷白,问道:
“究竟有什么好笑的?你们简直都疯啦!”
雅娜笑得岔了气,直不起腰来,欲罢不能,只好坐到台阶上。男爵也随之坐下来。而马车里又发出一阵阵鼻息声、一阵阵呃逆响,显然男爵夫人笑得上不来气了。这时,马里于斯的大礼服猛然抖动起来,原来他明白了别人为何发笑,自己在大帽子底下也不禁嘻嘻笑起来。
于连终于怒不可遏,冲过去就给了小家伙一巴掌,打飞了那顶大帽子,一直滚落到草坪上,随即又转身面对他岳父,气得声音直颤抖,话不成句:
“我觉得,还轮不到您来发笑。如果您不坐吃山空,把家当挥霍精光,我们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您这家道衰败了,究竟怪谁呢?”
快活的情绪一下子冰结了,笑声戛然而止。谁也不再说话了。此刻,雅娜哭得心都有点颤抖,她不声不响地上车,坐到母亲的身边。男爵深感意外,一时默然,面对母女俩坐下。于连把那孩子拉上来,二人并排坐在驾驶座上,小家伙脸被打肿了,还眼泪汪汪的。
路途很远,景色也很凄凉。车里人都默默无言。男爵夫妇和女儿心中压抑,又极不自在,谁也不愿意表露萦绕心头的思虑。而这个痛苦的念头又死死纠缠,他们明显感到没有心思谈论别的事情,与其触及这个难堪的话题,倒不如紧锁眉头保持沉默。
两匹马步调不一致,拉着车子经过一座座庄院,吓得黑母鸡纷纷逃开,钻进篱笆里躲起来,有时还会引来一条狂吠的狼狗,那狼狗追了一程又返回家,但浑身的毛还竖立着,不时回头朝马车吼叫……一个穿着沾满泥的木底鞋的小伙子,双手插在兜里,而蓝布罩衫被风吹得后背鼓起来,他拖着两条长腿,无精打采地走着,看见马车驶过来,便闪在一旁,同时笨拙地摘下鸭舌帽,露出他那贴在脑壳上的头发。
马车终于驶入通官道的一条宽阔的松树林荫路。道路泥泞,辙沟很深,车身左倾右斜,吓得男爵夫人连声惊叫。林荫路尽头有一道关着的白色栅栏门。马里于斯跳下车,跑去打开门,马车便沿着环绕一大片草坪的便道,一直行驶到一座窗板紧闭、高大而凄清的邸宅前停下。
邸宅正门忽然打开,走出一名老仆人,他穿一件黑条纹红背心,下半部扎在围裙里。他腿脚不灵便,斜着身子迈小步走下台阶,问了来客的姓名,把客人让进一间宽敞的客厅,并且费劲地拉开始终闭着的百叶窗。客厅里的家具全罩着套子,座钟和枝形大烛台都蒙着白单,一股发霉的气味,一股冰冷而潮湿的陈年气味,似乎一下子把客人的心肺和肌肤浸入悲哀冷漠中。
客人都落座等候,只听楼上走廊里有急促的脚步声,表明异乎寻常的忙乱。庄园主人毫无准备,正在尽快更衣。过了许久,有人摇了几下铃。有人下楼来,然后又上楼去。
男爵夫人不耐袭人的寒气,接连打起喷嚏。于连来回踱步,雅娜则神色黯然,坐在她母亲身边。男爵垂着头,身子靠在壁炉的大理石台上。
一扇高大的门终于打开,走出德·布里维尔子爵夫妇。他们二人身材瘦小,走路一蹿一跳的,看不出有多大年纪,一副彬彬有礼而极不自然的神态。女主人身穿一条绣花丝袍,头戴一顶缀丝带的老妇小帽,她说话很快,嗓音有些尖厉。
子爵穿着华贵的紧身燕尾服,并屈膝向客人答礼。他的鼻子、眼睛、牙根外露的牙齿、仿佛打了蜡的头发,以及那一身华服,全都闪闪发亮,就像精心爱护而保持光泽的物品一样。
宾主叙了睦邻之谊,寒暄客套一番之后,便无话可谈了。于是,他们又没话找话,彼此毫无缘由地恭维起来,双方都希望继续保持友善的关系。既然长年住在乡村,相互探访就非常方便。
客厅里寒气袭人骨髓,使人嗓音发哑。男爵夫人喷嚏没止住,现在又咳嗽起来。于是,男爵表示要告辞。布里维尔夫妇则极力挽留: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请多坐一会儿吧。”
尽管于连示意拜访时间太短,雅娜还是起身要走。主人想摇铃唤仆人,好让他去叫马车驶到门前,然而铃已锈坏,摇不响了。主人只好亲自跑出去,片刻又回来,说是马已经卸套,牵进马厩里了。
只好等待。每人都搜索枯肠,找一两句话说说。他们谈到阴雨连绵的冬季。雅娜不寒而栗,询问两位主人终年单独生活,究竟如何打发时日。听这一问,布里维尔夫妇不禁奇怪,他们每天都忙忙碌碌,要写许多许多信件,寄给遍布法国各地的贵族亲戚们,平日要处理许许多多家常琐事,而且夫妇二人始终相敬如宾,彼此间像生客一样,一本正经地谈论绿豆芝麻大小的事务。
这间宽敞的客厅平时无人,高高的天棚黑黝黝的,里边的家具陈设全部罩着布套,而这一男一女十分娇小、十分整齐、十分洁净,在雅娜看来,真像罐装保存的贵族。
车子和不相称的两匹劣马,终于赶到窗前。不料马里于斯又没影儿了。大概他想直到傍晚不会有事,就跑到旷野遛弯去了。
于连非常恼火,关照主人打发那孩子走回去。双方再三施礼话别,客人这才启程回白杨田庄。
马车一上路,雅娜和父亲虽然因为于连的粗暴态度而心情沉重,但在车厢里憋不住,重又开始谈笑。父女俩模仿布里维尔夫妇的动作和声调,一个扮演丈夫,一个扮演妻子。然而,男爵夫人觉得失敬,有些生气地制止他们:
“你们不该这样嘲笑人,他们都极有身份,属于名门世族的家庭。”
父女俩不作声了,免得惹妈咪生气。尽管如此,父女俩又不时地相互瞧一眼,重又做起戏来。男爵恭敬地施礼,庄重地说:
“夫人,贵府白杨田庄,海风很大,终日不停,一定很冷吧?”
雅娜也摆出一副做作的神态,像鸭子戏水一般微微晃动脑袋,娇声娇气地说:
“嗯!先生,我在这里,一年到头都有事可干。我们还有那么多亲戚,都要写信。德·布里维尔先生完全撒手,一切事务都推给我。他呢,只是同佩勒神甫研究学问,一起撰写诺曼底宗教史。”
男爵夫人又好气又好笑,和蔼地劝道:
“这样嘲笑咱们阶层的人,总归不大好。”
这时,马车猛然停下,于连大声招呼后面的什么人。雅娜和父亲从车窗探出头,望见一个怪家伙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两条腿被飘动的裙子似的号服绊住,眼睛被不断下沉的帽子遮起来,两只长袖子像磨坊风车一般旋动,他拼命趟过一片片水洼,接连绊到石头上,一路东倒西歪,跌跌撞撞,溅了满身泥水,正是马里于斯全力倒腾腿脚追赶马车。
等他一追上马车,于连就俯身揪住衣领,将他拉上来,然后松开缰绳,抡起拳头,鼓点一般打那孩子,打得那顶帽子一直扣到肩膀上。孩子在帽子里像猪一样嚎叫,想挣脱跳车逃跑,然而主人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他,另一只手还不停地捶打。
雅娜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噢!……爸爸……爸爸!”
男爵夫人万分气愤,抓住丈夫的胳臂,说道:
“雅克,快点儿制止他呀!”
于是,男爵猛地拉下前面的玻璃窗,一把抓住他女婿的衣袖,气得声音颤抖,冲他喝道:
“您打这孩子,还有完没完?”
于连不禁愕然,扭过头去说道:
“难道您没有看到,这畜生把号服糟蹋成什么样子吗?”
这时,男爵的头已经插到两个人中间,他又说道:
“哼,这算什么!人不能粗暴到这种程度!”
于连火气又上来了:
“请您不要管好不好,这事同您不相干!”说着,他又扬起手,可是他岳父一把抓住他的手,猛力拉下来,竟使那只手磕在车座木板上,同时还厉声喝道:“您再不住手,我就下车,哼,我总有办法制止您!”子爵这才顿时平静下来,他没有答话,只是耸了耸肩膀,挥动鞭子抽马,两匹马便奔跑起来。
母女二人面无血色,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而男爵夫人沉重的心跳清晰可辨。
在晚饭的餐桌上,于连反而比平时显得更亲热,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雅娜和她父母一向息事宁人,不计前嫌,他们看到于连这样和颜悦色,就不能无动于衷,又都喜气洋洋,如同病愈的人那样感到特别舒坦。雅娜又提起布里维尔夫妇,于连也跟着打趣,但他又立即补充说:“不管怎样,他们到底气度不凡。”
他们不再去拜访邻居了,每人都怕重又勾起马里于斯的事来。他们决定元旦那天,给邻居寄去贺年片就算了,等到开春天气暖和时再去拜访。
圣诞节到了。他们请来本堂神甫和乡长夫妇共进晚餐,元旦那天又宴请他们一次。唯有这点消遣偶尔打断时日单调的延续。
男爵夫妇预计一月九日离开白杨田庄,雅娜想留住他们,但是于连却没有挽留的意思。男爵见女婿的态度愈来愈冷淡,便派人去鲁昂雇来一辆马车。
启程的前夕,行李已经打好。外面上了冻,但天气晴朗,雅娜和她父亲决定去伊波走一趟,从科西嘉回来之后,他们就再没有去过那里。
父女二人穿越一片树林,举行婚礼那天,雅娜和结为终身伴侣的人也曾在这片树林里散过步,正是在这里,她第一次接受了爱抚,第一次产生冲动,预感到肉欲的爱,但是直到在奥塔野山谷二人嘴对嘴喝泉水时,她才真正尝到这种爱的滋味。
如今,树叶已经脱光,蔓草已然不见,唯有枝柯的声音,即光秃秃的树林冬天才有的这种干脆的声响。
父女二人走进伊波小镇。街道寂无一人,依然飘浮着那股海水、藻类和鱼腥的气味。棕色的大渔网依然挂在门前,或晾在石滩上。大海灰暗而寒冷,依然涛声轰鸣,浪花翻飞,这时正开始落潮,费岗那一边悬崖脚下已露出苍绿的岩石。滩头侧躺着一溜大渔船,好像一条条死了的大鱼。薄暮时分,渔夫们成群结队地来到石滩,他们穿着海员的大靴子,步履显得笨重,每人脖子上围着毛围巾,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拎着船用的风灯。他们在斜躺着的渔船周围转悠很久,以诺曼底人不慌不忙的动作,将渔网、浮标、一大块面包、一罐黄油、一只酒杯和一瓶三十六度的白酒,一样一样地放到船上。然后,他们把船正过来,推着下水,船底摩擦鹅卵石,发出咯咯的响声,接着劈开浪花,漂在波涛上,摇摆了一会儿,便张开棕褐色翅膀,带着桅杆上的一豆灯火,消失在夜色中。
渔夫的妻子个头高大,单薄的衣裙里显出粗壮的骨骼,她们守在海边,一直等到最后一只渔船驶走,这才返回沉睡寂静的小村镇,吵吵嚷嚷的说笑声惊扰了黝黑街道的酣梦。
男爵和雅娜伫立不动,静静地观望那些渔民渐渐没入黑暗中。他们为生活所迫,每天要出海,去冒生命危险以免饿死,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终生不知道肉味。
男爵面对大海,感慨地说道:
“这真是又可怖又壮观。浩瀚的大海上每夜黑暗降临,多少人处于危险中,然而,它又是多么壮美啊!对不对,小雅娜?”
雅娜在寒噤中微微一笑,答道:“这可比地中海差远了。”
然而,她父亲却反驳道:“哼!地中海!那简直像油、像糖水、像桶里发蓝的洗衣水。瞧瞧这片大海,瞧瞧这惊涛骇浪。想想下海的那些人,他们现在已经无踪无影了。”
雅娜叹了一口气,附和道:“是啊,你要这么说也可以。”然而,“地中海”这个词一旦到嘴边,便又刺痛她的心,把她的全部思绪引向她的梦想栖止的遥远国度。
父女二人返回时不再走树林,而是沿着大道缓步登上山坡。他们都不大开口讲话,因为即将分离而黯然神伤。
他们经过庄院的水沟时,闻到一股捣烂苹果的气味,这种扑鼻的新酿苹果酒的香味,在这个季节似乎在全诺曼底的农村飘荡。有时还闻到牲口棚的浓烈气味,那是热牛粪散发出来的好闻的发酵味道。一扇亮灯的小窗户,表明院里住着一户人家。
雅娜觉得自己的心灵舒展开来,领悟到了一些看不见的事物。她望着田野星星点点的灯火,猛然强烈地感到所有人无不分散、隔绝,远离自己所心爱的一切,无不处于孤独冷寂的境地。
于是,她无可奈何地叹道:“人生,并不总是快乐的。”
男爵也叹息一声:“有什么办法呢,孩子,咱们谁都无能为力。”
第二天,父母双亲启程走了,雅娜和于连独自留在白杨田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