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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姆》箭河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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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不让道给帝皇。

我会为国王守路。

我不会向三冠之王低头。

可是这个情形不同!

我不会跟空中的力量争斗-。

哨兵,让他过去!

放下吊桥-他是我们的主宰。

梦已成真的梦想者!

the siege of the fairies。

在秦尼以北二百里,杨克全大人躺在拉达克的蓝页岩上,拼命用小型单管望远镜向前面的山峦扫描,想看到他喜欢的行猎追迹者,那奥中汉子的踪影,可是这个叛徒正以一支新的曼立赫尔猎枪和几百发子弹在别的地方打麝好卖钱,杨克全大人下一季会知道他病得多厉害。

在布沙尔谷,喜马拉雅山的那些一目千里的老鹰朝着一把蓝白两色的破伞旋转,打伞疾走的是个孟加拉人,以前很胖,满面红光,现在变瘦了,满面风尘,那两个有身份的外国人已经向他道了谢,因为他颇为高明地把他们引导到马秀勃拉隧道,过了这个隧道可以到达既伟大又热闹的印度首都,他在湿雾中带他们走,错过了寇格的电报局和欧洲人住区,可是那并非他的错,他讲神讲得令人着迷,结果他把他们领入纳罕境内,那也不是他的错而是神的锚。纳罕王误以为那两个人是开小差的英国军人,贺瑞巴布竭力解释他这两个伴侣在他们各自的国家里多么了不起,讲得那已有睡意的小藩王绽出笑容。他对每个向他询问的人都加以解释,大声讲了很多次,而且每次讲的情节并不相同。他乞食,安排下榻处,又以巧妙医术医治股沟的伤-一个人在黑暗中从岩石嶙峋的山坡上滚落时可能受的伤-在各方面都非得有他不可。他的态度和善的理由使他获得信誉,他和千百万农奴同胞一样,已经学会瞻望俄国为来自北方的伟大解放者。他曾怕农民激怒起来伤害他的卓越雇主而他爱莫能助,他自己也会打僧人,只是……他对自己曾尽“棉薄”使他们的壮举成功-只不过行李丢了-深为感激欣悦。他已经忘了挨打的事;否认自己第一天晚上曾在松下不体面地挨打。他既不要恩俸也不要聘费,不过如果他们认为他人殷实可靠,可否给他一封推荐书?以后要是别人,他们的朋友,越过山口过来,那推荐信可能有用。他央求他们将来大功告成时还记得他,因为他“巧妙地表示”连他,加尔各答的莫罕特罗·拉尔·德特硕士也曾经为政府效力过。

他们给了他一张证明书,称赞他作为向导,态度彬彬有礼,非常得力而且具有永远不会错的本事。他把证明书放入腰带里,感极而泣;他们大家在一起经历过这么多的危险,正午时分他领他们沿着西姆拉熙攘的林阴道走到西姆拉信通银行,那两个人希望能证明他们的身份,后来他就像买科山上的一片朝云那样不见了。

现在瞧瞧他紧张得流不出汗,急迫得不能卖弄他那小铜饰盒子里的药,爬上山姆里格山坡,完全是个急公好义的人。看他,摆脱巴布的一切架子,中午时躺在帆布床上吸烟,一个佩戴松石头饰的女人则在光秃草地上指向东西。她说滑竿没有单身人走得快,不过他的对象现在应该已经到达平原地带,虽然里斯帕人竭力挽留,那位圣者不会在那里留下。贺瑞巴布唉声叹气,扎紧他的宽腰带,立刻再上路。他不喜欢在天黑后赶路;可是他白天的行程-虽然没有记载-却令嘲笑他种族的人惊奇。好心肠的村民记得那两个月前达加来的宝药郎中招待他过夜冤为林中恶鬼邪神所伤。他梦见孟加拉的神,讲教育学的大学教科书以及伦敦的皇家学会。第二天拂晓他又撑着那顶蓝白两色的伞继续前进。

一架旧滑竿歇在杜恩谷地的边上,莫苏里在后面很远,平原地带则在黄尘滚滚中呈现。滑竿里-整个山区都知道-躺着生病的喇嘛,他想找一条把病治好的河。各村子的人为了争取抬滑竿的荣誉几乎动武,因为不但喇嘛祝福,他的徒弟还给很多钱-,足足是洋大人所给的三分之一。滑竿一天走十二里,从杆端的油滑可以看出,所走的路都是洋大人很少走的。他们在风暴中走过尼兰山口,风把积雪吹到不动神色的喇嘛僧衣的每个折层里;又在瑞安那些大角黑山羊出没的山头之间走过,听到云里传来山羊的咩声;在下面页岩上把帆布拉紧扎营;盘过巴吉拉提下面那条“凿路”的那些险弯时扛起肩膀紧咬牙关,提心吊胆;下山到水谷时步伐既稳且快;沿着那四面环山的山谷冒着热气蒸腾上上下下疾走;再一直往上走,走出山谷,应付吉达纳斯附近迎面咆哮吹来的阵风;中午时在阴凉宜人的老栎林中幽暗处歇下;在寒气袭人的拂晓经过一处又一处村落,这时候走至可以原谅信徒谗骂不耐烦的圣者;或则凭火把赶路,连胆子最壮的也想到鬼-那滑竿终于到达旅程的最后一段。矮小的山民在较低的丘陵地带不同的气温中出汗,围绕着僧人求他们祝福并且领取工资。

“你们已经积了功德,”喇嘛说,“你们所知道的还要多。而你们将回到山地去。”他叹息道。

“当然,尽快回到雪山去。”挑滑竿的揉揉肩膀,喝口水又把它吐出,然后重新扎好草鞋。基姆面色憔悴疲倦,从腰带里掏出一点银币付给挑夫,然后搬出食物袋,把一个油布包,他说里面是经文-塞入怀里,搀扶喇嘛下来,那老人眼睛的神色又恢复恬静,不再像被河水泛滥所阻的那个可怕夜晚里,他两眼那样四下张望以为山会崩塌把他压倒。

那些山民扛起滑竿在灌木丛中走掉。

喇嘛朝着喜马拉雅的峰峦扬起一只手,“啊山中之灵,世尊的箭并不落在你那里!我永不再呼吸你的空气了!”

“可是你在这良好的空气里身体比以前强健十倍。”基姆说,因为他喜欢农产丰富、气候宜人的平原地带。“箭,对,落在这里或这里附近。我们将极轻松地走,也许每天走一个考斯,因为搜寻一定有把握,可是口袋很重。”

“对,我们的搜寻一定有把握。我已经摆脱了诱惑。”

现在每天从不超过一两里,基姆的肩膀承担一切重量-一个老人、一个沉重的食物袋连同里面锁住的簿子、塞在心口处的文件以及每天大大小小的事情。他每天天亮去乞食,把毯子铺好让喇嘛静坐沉思,中午时厌倦的头垂在怀里捱过酷热,为了赶走苍蝇腕子都晃悠了,入暮时再去乞食,替喇嘛揉脚,喇嘛答应他解脱在即-今天、明天-至多后天。

“从来没有这样的一个徒弟。我常常怀疑阿难服侍世尊是否还要忠心。你真是个洋人吗?从前我身强力壮的时候-那是好久以前了我忘记这件事,现在我常常看你,每次都记得你是个洋人,这真奇怪。”

“你已经说过人既没有黑的也没有白的。为什么讲这些话折磨我,圣者?让我揉另一只脚。这些话我听了不好受。我不是洋人,我是你徒弟。我的头在我的肩膀上很沉重。”

“稍微忍耐些!我们一起得到解脱,然后你我在河彼岸回顾我们的前生,就像我们上了山对四天登山旅程一目了然那样。也许我前生是洋人。”

“我敢发誓从没有过像你这样的洋人。”

“我肯定妙屋那位管理佛像画片的人前生是个非常明敏的住持,可是连他的眼睛也不能让我看得清楚。我所看到的阴影越来越长。没关系-我们知道这臭皮囊把阴影变成另一个阴影的伎俩,我身受时空虚幻束缚,我们的肉体今天走了多少路?”

“也许半个考斯,走得很累。”

“半个考斯,哈!我在心神上走了一千万个考斯。我们真是深受这些无意识的事物围困、限制、束缚。”他望望自己那青筋毕露连念珠都嫌重的瘦手,“徒弟,你从没有想离开我过吗?”

基姆想到那油布包和食物袋里的簿子。只要有经过适当授权的人来把这些领走,管它那大游戏随便怎么发展下去。他的头里又累又热,从胃里上来的咳嗽令他担忧。

“不,”他几乎严厉地说,“我体认到爱之后决不做咬人的狗或蛇。”

“你对我实在太好。”

“那倒也不是。我做了一件事没跟你商量。我已托今天早上给我们羊奶的那个女人捎口信给库鲁的那位老夫人,说是你太虚弱,需要轿子,我发誓我们进入杜恩谷地时并没有这个想法。我们在这里等轿子来。”

“我知足了。你说得不错,她是心肠极好的女人,然而爱讲话-有点喋喋不休。”

“她不会把你弄得厌倦。这一点我关照过了。圣者,我在许多地方对你没有照顾周到,我心情很沉重。”他因为情绪近乎不能自抑而开始失声,“我骂得你走太多的路;总没能弄好的东西给你吃;没顾虑到天气炎热;有时候在路上跟人讲话而冷落了你……我还-我还-一哎呀-可是我敬爱你……而现在太晚了……我当时只是个孩子……唉,我为什么不是个大人?……”他受的身心压力、疲劳和重量超过他的年龄所能承受的,支持不住垮了,倒在喇嘛脚下哭泣。

“何必这样难过!”喇嘛柔然说,“你丝毫没有叛离尊师之道。疏忽了我?孩子,我一直是在靠你的力量活下去,就像一棵老树靠着新墙的石灰活着一样。自从山姆里格下山起开始,我每天都偷了你的力量,因此你罪不由己,身体软弱了。现在丌口说话的是肉体,那又傻又笨的肉体。不是智珠在握的灵魂。你放心吧!至少知道你对抗的是什么魔鬼。它们是尘世生的-虚惑的孩子。我们将到库鲁妇人那里去,她招待供奉我们,尤其是我,将积功德。你一切都不要过问,把身体养好,是我把愚傻的肉体忘了。如果要归咎的话那应该归咎于我。可是我们已经为此接近解脱之门不会再权衡其咎。我可以夸奖你,呵是有何必要?再退一会-真正一会儿-我们就都坐在一切都不需要的地方了。”

他就这样用关于肉体-那费解的野兽的珠玑之言和重要经文安慰基姆,肉体其实是虚惑的,它偏要充作灵魂使道冥暗并使不必要的魔增加无数倍些。“嗨,嗨!我们还是谈论那库鲁妇人吧。你想她还再替她外孙要一道符吗?好久好久以前,我还是年轻人的时候,我被这些喋喋不休的人和别的人所困扰,便去见住持-一位极圣洁的求真理的人,不过我当时并不知道,坐起来听,我的灵魂之子!我把我的心事讲了,他对我说,‘徒弟,你要知道这个。世间假话很多,说假话的人也不少,可是除了我们肉体的感官以外没有说假话的可以比得上我们的肉体。’我思量了这句话便心安了,他还准我在他面前喝茶,这是很大的恩典。现在让我喝茶吧,因为我渴了。”

基姆在涕泪中笑出声,吻了喇嘛的脚便去煮茶。

“你倚靠着我的身体,圣者,我却在别的方面倚靠你。你知道吗?”

“我已经猜到情形可能如此,”喇嘛眼带笑意,“我们必须改变这种情形。”

因此一阵脚步声和重要事情发生的气氛带来不是别的而是老夫人那顶心爱的轿子,还是由那满面于思的老家人率领从二十里外而来时,和抵达萨哈伦坡尔后那所又是杂乱无章的白屋乱中有序的环境时,喇嘛都是自己照顾自己。

老夫人从楼上一扇窗口寒暄一阵后,便愉快地说:“一个老太婆对一个老头子的诤言又有什么用?我告诉过你-我告诉过你,圣者,要注意你那徒弟,你是怎样注意的?不必回答我!我知道。他一直在女人堆里鬼混。瞧他的眼睛-深深凹下去-还有从鼻子朔下去的那条露马脚纹!呸!呸!亏他还是个僧人!”

基姆抬头仰望,强自微笑,摇头否认。

“别开玩笑,”喇嘛说,“说笑的时间已经过了。我们是为大事而来。我的灵魂有病于是上山去,他则身体有病。后来我一直倚靠他的力量-等于是吃他的血肉。”

“一老一少都是孩子。”她嗤之以鼻说,可是不再开玩笑了。“希望目前的招待能使你复元!稍微等一等,我会来跟你闲聊又高又好的山区。”

晚上-她女婿回来了,她不必出去巡视农庄-她直截了当地听实情,喇嘛低声解释。两个老人一起通情达理地点头。基姆已到一个房间里的帆布床上去睡,麻木般打盹,喇嘛不准人替基姆盖被也不准给他东西吃。

“我知道-我知道,我又算得了什么?”她咯咯地笑,“我们这些行将去火葬场的人都是倚靠那些从生命之河带满壶水,满满一壶水的人。我冤枉了那孩子。是他借力量给你吗?一点都不错,老的每天都在吃年轻的血肉,我们现在应该使他复元。”

“你已经积了许多次功德-”

“我的功德。那是什么?只是一个干瘪老太婆替男人做咖喱,而他们根本不问‘是谁做的?’现在如果是为我外孙积德-”

“就是肚子疼的那个?”

“圣者居然记住那件事!我一定要告诉她吗?这是极大的荣华!‘肚子疼的那个’-圣者马上就记起来,她会引以为傲。”

“我对那徒弟就像家人对儿子那样看待。”

“实在应该像孩子看待。一般的母亲没有我们老人懂得多。一个孩子哭了她们就说是天掉下来了。一个做祖母的早已脱离生育之苦和哺乳之乐,不会认为小孩啼哭声是中了邪或只是受了风,因为圣者你上次在这里的时候讲过受风的事,也许我再要符的话你会不高兴。”

“女檀越,”喇嘛说,“要是符使你心安-”

“它比一万个医生还要好。”

“我说,如果符令你心安,那我这前肃仁寺住持将随你要多少。我从没见过你的脸-”

“那连偷我们枇杷的猴子都认为自己还好看些。嘻!嘻!”

“可是睡在里面的他说-”他指着前院对面紧闭的客房说,“你的心肠非常好……而他在精神方面真是我的‘孙子’。”

“好!那我是圣者的母牛。”这完全是印度教思想,可是喇嘛根本没用心听。“我老了。我已经生过孩子,啊,从前我倒是真能讨男人喜欢呢!现在我给他们治病。”他听到她的臂环叮当响仿佛她要把它们除掉好做事。“我将亲自照料那孩子给他药和东西吃,使他身体强壮如初。嘿!嘿!我们老年人还是有一手呢。”

因此基姆浑身酸痛,睁开眼睛,要去厨房替他师傅取吃食的时候,发现有人强力阻止,门口站着戴面纱的老夫人由那满面于思的男仆随侍,吩咐他这样那样不可以做。

“你一定要?”

“做什么都不能哇。什么?一个有锁的箱子好放经文?啊,那又不同。阻挠和尚念经那可是大不韪的事。箱子会拿来,钥匙由你保管。”

他们把箱子推到他的帆布床下,基姆把马哈布送给他的手枪,油布包着的信件以及带镇的簿子和日记簿统统放到箱子里,才呻吟一声放了心,说也莫名其妙,这些东西在他的身上远没有在他心头重,而过去每天晚上它们把他的脖子都压痛了。

“你害的这种病现在在年轻人当中很少见,因为年轻人已经不再侍候尊长了。治疗法就是睡觉,再吃点药。”老夫人说。基姆欣然顺从那种半威胁半安慰的态度。

她在蒸馏室相等的亚洲神秘场所熬了药。是汤药,很难闻更难吃。她站在基姆面前看他喝下去,药吐出来的时候则详细问。她禁止人在前院喧哗,还派了一个武装人员镇守。那人虽然已经七十出头,佩剑也只是摇摆样子,然而她代表的是老夫人的权威。满载的运货四轮马车、聊天的仆人、牛犊、街、母鸡之类都绕道而行,最好的是,肠胃清了之后,她又从挤到后院去的许多我们称之为家犬的新亲戚中,挑出一个表亲的遗孀,此人精通欧洲人丝毫不懂而称之为按摩的那套捏骨本领。这两个女人把基姆的身体东西放,使能刺激我们泥做的身体的地电对他有疏导而无阻挠之效,然后在整个下午好像解剖似的把他身体上每一根骨头,每块肌肉、每根韧带、每根神经都捏得稀软,他人同时半受她们所戴不舒服面纱不断飘动和调整动作催眠,结果不禁深深沉睡;一共睡了三十个小时,对他那身体有久旱逢甘霖之效。

她然后给他东西吃,整个屋子都听到她的叫嚷,她吩咐杀鸡;要新鲜蔬菜,管菜园的老头做事认真脑子慢,岁数又和她差不多大,竭力应付;她用香料、牛奶、洋葱,又从溪流里捉些活鱼-用酸橙做果汁饮料,从兽场打来肥鹌鹑,然后把鸡肝穿夹姜片串在烤肉杆上。

“我见过些世面,”她面对着一盘盘满满的食物说,“世间有两种女人-一种消耗男人的力气,另一种使男人恢复力气。以前我是头一种,现在是第二种。不-别跟我摆出小和尚面孔。我只是说着玩儿的。假如你现在觉得不对,以后你再上路的时候就知道我的话不错。表亲-”这是对那个养活她的老夫人永远赞不绝口的那个穷亲戚说的,“他的脸又像新梳刷过的马那样容光焕发。你我的工作就像把准备抛给舞娘的珠宝擦亮似的,呃?”

基姆坐起来微笑。身体的萎弱已像旧鞋那样一下子就除掉。他的舌头发痒直想讲话,而…个星期以前讲一个字都仿佛有灰把喉咙堵住。脖子的酸痛(一定是喇嘛把他弄成这样)已经随着登革热的沉重酸巅和嘴里的坏味一起消除。那两个老太婆现在对她们的面纱稍微也并不太多地小心些,咯咯笑得像进入敞开的门啄食的老母鸡。

“我的圣者在哪里?”他诘问。

“你听他这股横劲儿!你那圣者很好。”老夫人凶狠地回答,“不过那可不是他的功德。要是我知道有灵符能使他懂事的,我愿意把珠宝去买。不吃我亲手烧的美味,空着肚子跑到田野里游荡两天,后来又滚下一条小溪-你说那是圣行吗?你已经把我弄得十分心焦,他后来还要伤我那一点点残余的心,说是他积了功德。啊,男人都是这样没有心肝!不,这还不算-他还告诉我他已洗清了一切罪孽,早在他把他自己弄个浑身透湿之前我就可以告诉他这一点。他现在好了-这是一个星期以前发生的事-我可不要这种圣行!一个三岁娃娃都会懂事些,别为你的圣者着急。他不在我们的溪流里滴水的时候、那只眼睛一定盯住你。”

“我不记得看见他。我只记得白昼和黑夜像白条和黑条那样不断启盖地过去。我不是病,我只是累。”

“是几十年后天经地教会来的嗜眠症。可是现在治好了。”

“王后娘!”基姆开始说,可是一看她的眼色便改了含有敬爱的普通称呼-“妈,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我该怎样感谢你,愿你的家得到干福佑并且-”

“这家才不要祝福保佑呢!(老夫人的话没办法宝译)你尽可以和尚身份谢我。天高高在上!难道我把你身体又掷又抬,把你的十个脚趾又拍又拧之后你却以经文来敷衍我吗?生下你的那位母亲一定伤心透了。儿啊,你是怎样利用她的-?”

“我没母亲,我母亲。”基姆说,“他们告诉我,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了。”

“哎呀!那么要是你再上路,这里只不过是你上榻之后,随口祝福一下便忘掉的那个地方之一,也就没人说我索取她的权利了。没关系。我不需要祝福,可是-可是-”她对那穷亲戚跺脚,“把盘子拿走。坏掉的吃食在这房间里摆着有什么好处,你这不吉妇人?”

“我-我也生过孩子,可是他死了。”那戴着遮面纱围巾,垂着头的穷亲戚低泣道,“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只等着你吩咐便把食盘撤走。”“我才是不吉之妇,”老夫人忏悔地痛喊,“我们是抓紧了挑水壶(她指的年轻力壮的人,可是这句双关语说得并不高明)的膀子走下火葬场上到僧人受到奉献的大伞去处的。在节目一个人跳不动舞了,只好朝窗口外望,做祖母奶奶也需要全部时间。你师父把我为我女儿的长子所想求的符统统画给了我,里面是-不知道是真是假!-他已经完全洗净罪孽。医生这些日子也很无聊。因为没有人可聊,他只到处毒害我的仆人。”

“妈,什么医生?”

“就是给我药丸使我觉得人裂成三段的那个达加人。一星期以前他像失途的骆驼一般来了,口口声声说他跟你在库鲁北面是把兄弟,装作对你的健康非常关心。他既瘦又饿,所以我吩咐也把他喂得饱饱的,-他和他的焦切!”

“如果他在这里,我要见他。”

“他一天吃五顿,替我的家畜刺脓疱以防自己中风。他对你的健康焦切之至,竟总是挨在厨房门口吃残羹剩饭。他会留在这里,我们永远没办法把他打发走。”

“妈,叫他到这里来-”基姆的眼睛闪亮一下,“让我试试看。”

“我会叫他来,不过把他赶走可有点对不起他。他至少有头脑把圣人从水溪里救出来;因此积了功德,可是圣者却没这样说。”

“他是个非常练达的医生。妈,叫他来。”

“和尚赞美和尚?这真是奇迹!他如果是你的朋友(你们上次相会的时候曾经争论过)我就用套马索把他拖来,-然后请他吃一顿上等饭,儿子……起来看看这世界。躺在床上有七十种坏处……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她快步走出去在厨房附近大声喊叫,贺瑞巴布差不多马上便跟着她的影子进来,长袍露肩像罗马王一样,下巴肥胖得像提突斯王,光着头,穿着一双新漆皮鞋,胖得不能再胖,满面春风一团高兴。

“啊呀,欧哈拉先生,我看到你可真高兴。我会关上门,可惜你病了。病得厉害吗?”

“文件-背篮里的文件,还有地图和御书!”基姆不耐烦地伸出钥匙,因为他日前的心事就是赶快把盗来的那些东西脱手。

“你说得很对,这是本部门正确的作风。你什么都弄到手了?”

“背篮里凡是手写的东西我统统拿了,其余的我扔下山。”他听到钥匙开锁声,慢扯发黏的油布包声和快速翻阅文件声。他气得不可开交的一件事就是他病中这些东西一直白白地放在他床下-一个无从告诉人的负担。因为这个缘故,贺瑞巴布像大象般蹦跳,再跟他握手时,他觉得全身的血都激动了。

“这真好!这真顶呱呱!欧哈拉先生!你把-哈!哈!全部东西都弄来了,他们告诉我八个月的血汗一下子都完了!啊呀,他们打得我好狠!……你瞧,这就是希拉斯发出的信!”他诵读了一两行宫廷体波斯文,这是进行授准及未授准的外交所用的语言。“天爷大人这下子可失足了。他必须向官方解释他何以写情书给沙皇,这些地图画得十分巧妙……这一带有三四个首相受到信仰的株连。我的天!英国政府将更改希拉斯和本纳两邦的王位继承权,可是你不懂,呃?”

“这些东西都在你手里了吧?”基姆问,这是他惟一关心的事。

“你尽可放心它们确实在我这里。”他把全部珍贵文件揣在身上,这是只有东方人能够办得到的。“它们将送到办公室去,那位老夫人以为我永远赖在这里不走,我会带了这些东西马上就走-立刻就走,罗干先生将会很得意。你在编制上是我的下属,可是我在口头报告里会提到你,可惜在书面报告中不准这样做,我们孟加拉人对这门要求准确的学问很行。”他把钥匙掷回,并且给基姆看箱里空空如也。

“好,这很好。我骂得很好,我那圣者也病了。他的确是掉下-”

“啊,是的。我是他的好明友,我告诉你。我下山追踪你到这里的时候,他行为很古怪,我当时以为文件也许在他那里。他沉思时我跟着他,还跟他讨论人种学问题。可是,欧哈拉,你可知道他有痉挛病。对,我告诉你,假如不是羊癫疯就是强直性昏厥。我发现他在树下差不多僵死,可是又跳起来走入一条小溪,要不是我他差点淹死,是我把他拖了出来。”

“都是因为我不在!”基姆说,“他极可能淹死。”

“不错,他可能淹死,可是他现在身上全干了,声称他已经变了形。”贺瑞做会意状,敲敲他的额头,“我已经记下他所说的话,准备向皇家学会提出,你必须赶快好。回西姆拉去,我会在罗干那里把我的全部经过讲给你听,真不坏。那两个人的裤子屁股后面十分破烂,老纳罕王还以为他们是开小差的欧洲兵呢。”

“哦,那两个俄国人?你跟他们相处了多久?”

“其中一个是法国人。啊,好多好多天!现在所有山民都相信俄国人统统是叫化子。可不是,我没给他们什么,他们便没有什么,我还告诉老百姓-哦,那么样的故事和趣闻!你来的时候,我会在老罗干那里告诉你。我们会-啊-狂欢一晚!这是我们俩都值得夸耀的事,是不是?对,他们还给我一张证明书,这是最好笑的事。你应该看看他们在信通银行证明自己身份时的情形!谢谢万能的主把文件拿到得这么精彩!你不大笑,可是你好了之后应该多笑几声,现在我直接去火车站离开此地。你对你这场游戏应该有一切功劳。你什么时候来?你虽曾使我们提心吊胆,可是我们大家都对你引以为傲,特别是马哈布。”

“啊,马哈布,他在哪里?”

“当然就在这一带宝马。”

“在这里!为什么?说慢点,我脑筋还有点迟钝。”

贺瑞巴布两眼朝下看,面带羞色,“嗯,你知道我是个胆小的人,我不愿意担当责任,你知道你病了,文件在哪里,如果有,有多少,我毫无头绪,所以我南下到这里来的时候,给马哈布打了个密电-他当时在米鲁特看赛马,我把情形告诉他,他带了人来跟喇嘛商议,他后来称我傻瓜,十分无礼-”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也想问这个,我只是建议如果有人偷了那些文件,我希望有个身强力壮有勇气的好汉把它们再夺回来,你知道那些文件极其重要,马哈布·阿里又不知道你在哪里。”

“马哈布·阿里要到老夫人这里来盗窃?你真疯了,巴布。”基姆恼怒地说。

“我要那些文件。万一是她偷了呢?我想这是惟一切实的建议。你不高兴,呃?”

一句不能转录的本地谚言,显示基姆多么不以为然。

“嗯-”贺瑞巴布耸耸肩膀,“真摸不准你的口味。马哈布也生气。他在这里卖过马,说这位老夫人是顶挺的贵妇,决不屑干那种不体面的事。我可不在乎,我已经得到了文件,很高兴有马哈布的精神支持,我告诉你,我是个胆小的人,可是不知怎的,胆子越小陷入困境也越危险。所以我很庆幸你跟我到了秦尼,我也庆幸马哈布就在附近。那位老夫人有时候对我和我美丽的药丸很不客气。”

“真主大发慈悲!”基姆用肘支撑身体,一肚子高兴,“他多么了不起!只身和那两个失窃、发脾气的外国人一起步行-如果他当时的确是步行的话!”

“啊,他们打都打过了我,那算不了什么。可是我如果把文件弄丢了,那可十分严重。马哈布几乎也要揍我,他跟喇嘛商量个没完。今后我将仅以研究人种学为限,现在再见,欧哈拉先生。如果我快的话,可以赶上下午四点二十五分到乌姆巴拉的那班车。我们在罗干先生那里统统讲个人经历给你听,那将会有一番热闹。我在正式报告里将把你说得更好些。再见,小老弟,你下次情绪再激动的时候别身穿着西藏服装讲回教徒的话。”

他握了两次手-毕恭毕敬地握-然后开了门,阳光一照在他那神色仍然得意的脸上,他就又变成了那个谦卑的达加江湖医生。

“他盗窃他们的东西,”基姆心想,忘了自己出的力,“他骗他们,他对他们像孟加拉人那样说谎。他们居然给了他一张证明书。他冒生命危险使他们成为笑柄-我跟他们开火之后就永远不会再有胆量跟他们一起鬼混-他却说他是个胆小的人……而他的确是个胆小的人。我必须再投入活生生的世界。”

他的腰起初挺不直,弯得像烟袋柄。一下子猛吸到阳光普照下的新鲜空气,使他晕眩。他蹲在白墙下,脑里思索喇嘛乘滑竿下山长行中所发生的事。喇嘛的虚弱以及现在得不到师徒会谈的刺激后,他流露出自怜-像病人一样,他也有很多。他那烦恼不安的脑一点一点地离开外界,就像一匹新马一旦被马刺戳痛便设法闪避它。从背篮中取得的文件脱了手不再为他所有,便够了,很够了。他想到喇嘛,想到这老人何以要踉踉跄跄地落入小溪-可是从前院的门可以看到的世界,那么大,使他没办法再连贯地思想。他凝望树木,广阔田野和藏在庄稼中的茅屋半小时,他的眼睛已变得陌生,不能再忖度东西的大小和用途。他在看的时候,一直觉得,虽然说不出来,他的灵魂与周遭的一切不能配合,如同一个小齿轮和任何机器都没相干,就像一架低廉的贝希豆榨糠机的一个齿轮闲置在角落里,清风吹拂着他,鹦鹉对他吱喳叫,后面房屋里的人籁-争吵、命令和叱责等等他充耳不闻。

“我是基姆。我是基姆。而基姆是什么人?”他的心灵一角问。

他不要哭-这是他一生最不想哭的时候-可是忽然轻易流出的傻泪珠从他的鼻子汩汩流下,他那生命的齿轮又几乎有声的咔哒一响,又扣搭在大干世界上。刚才在他眸子里显得毫无意义的事物一下子又恢复了应有的尺度,道路是应该给人走的,房屋是应该给人住的,牛群是要赶的,田是要耕的,男男女女是应该跟他们讲话的。这些都是活生生的,真实的-实实在在的-完全可以理解,跟他同为宇宙万物的一部分,不多不少,他拼命摇晃身体,就像耳朵里有跳蚤的狗,然后走出大门。有人报告老夫人,她说:“让他去。我已经尽了本分,其余应该由大地负责。等圣者沉思归来时,告诉他。”

半里外一个山丘上有辆空牛车,后面有棵小桩树-仿佛是新耕梯田上面的一座了望哨。基姆走近时,受柔和空气洗浴的眼睑越来越沉重。地是好净土-没有已经半死的新生草生植物,而是含有一切生命种子,有希望的尘土,他用脚趾试试土,用掌心拍拍,全身关节一个又一个地舒适地叹息,全身直躺在牛车影子里,大地和老夫人同样热心照拂,向他吹气,使他恢复因为久躺在帆布床上呼吸不到的空气而失去的精神平衡。他的头柔软无力地枕在她的胸脯上,他伸开的手向她的力量投降。他上面那棵有许多气根的榕树,连旁边经过人工处理木头已经死去的牛车也知道他想要的什么,而他自己却不知道,他一小时又一小时,躺在那里比睡眠还要深沉地躺着。

近黄昏时,牛羊归栏掀起尘,使整个地平线都是烟雾,喇嘛和马哈布·阿里两人蹑手蹑脚地走来,因为老夫人家里的人告诉他们基姆到什么地方去了。

“真主!在旷野中怎可这样大意!”马哈布喃喃自语,“他可以挨一百次枪,不过这里并不是边界。”

“而且,”喇嘛重复他已经讲过许多次的话,“从来没有过像他这样的徒弟。中庸,和善,懂事,任劳任怨,旅途精神愉快,从不忘记,有学问,真诚,又有礼貌。他会得到很大的善报!”

“我认识那孩子,这我已经说过。”

“他是不是有那些优点?”

“其中一些的确是有的,可是我还没找到一个红帽喇嘛的符能使他非常真诚,他是的确受到很好的养护。”

“那老夫人好心肠,”喇嘛诚挚地说,“她把他当做儿子看待。”

“哼!半个印度似乎都对他如此。我只希望见到那孩子不受伤害,能够自由走动。你知道,在你们一起朝圣的初期,我跟他是老朋友。”

“那是我们精神上的结合。”喇嘛坐下,“我们的朝圣之行已经告终。”

“你一星期之前没有呜呼哀哉,可不是能归功于你自己。我们把你抬上帆布床时,我听到老夫人对你说的话。”马哈布哈哈大笑说,一面捋自己新染的胡须。

“我是在沉思心中涌起的其他事情,是那达加医生打断了我的沉思。”

“不然的话-”为保持颜面起见,这些话是用普什图语说的,“你就会在地狱里火热的那边终止你的沉思了-因为你虽然像孩子般天真无邪,却是不相信真主者和崇拜偶像者。可是现在,红帽喇嘛,该怎么做?”

“今天夜晚-”喇嘛讲得很慢,声调中充满了得意,“今天夜晚,他将和我一样除尽一切罪孽的沾染-当他像我那样有把握地摆脱臭皮囊,不再受轮回的束缚。我有一个征兆-”他把手放在贴胸那张撕破的轮回图上,“我在世的时期很短了,可是我将保护他很多年,要记得我已经得到真知,就像三晚以前我才告诉你的。”

“这一定是对的,我像我偷他表亲的老婆时提拉僧人所说,我是个不信神的人,因为我现在居然还坐在这里。”马哈布自言自语,“冒渎神灵到不可想像的地步……我记得那故事。就凭这个,他到伊甸园去,可是你怎么把他弄去?你难道要杀他还是把他淹死在巴布把你拖出来的那条妙河里?”

“我不是从河里被人拖出来的,”喇嘛说得干脆,“你忘记其中经过了,我已经用知识把它找到。”

“哦,是的,”马哈布结结巴巴说,他又气又好笑,“我忘记了确实的经过,你的确是心有所知而找到它的。”

“说我会自尽,那倒不是罪孽而是莫大的荒谬。我的徒弟帮我找到那条河。他有和我同时清除全身罪孽的权利。”

“啊。他是需要清除,可是后来呢,老头子-后来呢?”

“在诸天之下那有什么相干?他跟我一样,一定稳可修得涅盘。”

“说得好。我本来怕他会骑默罕莫德的马飞走呢。”

“哪里的话-他必须去做教师。”

“啊哈!现在我明白了!那才是那小马应有的步法,他当然应该去做教师。比方说,政府现在亟须要他做书记。”

“他在那方面已有准备,我为他布施积了功德,好心必有好报。他帮助我进行我的搜寻,我也帮助他进行他的,法轮大公无私。噢,北方来的马贩子。让他当教师,让他当书记-那有什么相干?他终究会得到解脱,其余都只是虚惑。”

“有什么相干?在我一定非得要有他和我一起去巴尔赫以北六个月不可的时候!我带了十匹跛马和三个熊腰虎背的汉子北上到这里来,谢谢那没种的巴布,硬让一个生病的孩子离开一匹老马的家。似乎我一直在傻等,而一个小洋人则由一个老红帽子弄上了天晓得什么偶像崇拜者想像中的天堂,而我还以玩大游戏的一个角色自居呢!可是这疯子喜欢那孩子,我大概也疯得够瞧的。”

“你念的是什么祷辞?”喇嘛在红胡子用普什图语叽哩咕噜讲的时候问。

“全不相干,可是我现在明白了那孩子稳可进天堂,又可以进入政府机关服务,就比以前放心了。我必须去照料我的马。天黑了,别弄醒他。我可不想听他叫你师父。”

“不过他是我的徒弟。对我还有什么别的称呼?”

“他已经告诉我了。”马哈布硬自咽下胸里的闷气,站起来狂笑,“我不是你那个教的,红帽子,如果你在乎这种小事的话。”

“那算不了什么。”喇嘛说。

“我料到就是如此。所以我把你这没有罪,洗清罪孽把自己弄得淹死四分之三的人称做好人-一个十分好,你也无动于衷。我们现在已经谈了四五个晚上,我虽然是个马贩子,套一句俗话来说,在马腿之外还是能看得出圣洁,你也能看得出我们那位全世界之友,如何一见你便跟随上你。好好对待他,等你替他洗脚-如果对那小马是良药的话-之后,想办法要他回到这世界上去做教师。”

“你自己何不也修道,这样便可以陪伴那孩子?”

这个建议可以说是极其无礼,听得马哈布傻瞪眼,要是在边界那边,他不止要动拳头。后来他感觉出其中的幽默。

“慢慢来-慢慢来-就像跛马在乌姆巴拉跳过障碍似的,一只腿,一只腿也跳。我后来也许会到天堂-我准备那么做-大刀阔斧地做-这都是拜你那种率真之赐。你从没说过假话吗?”

“何必说?”

“啊,真主,听他的!在你这世界上居然‘何必说’假话?你从来也没伤害过人?”

“有过一次-在我没通情达理以前,用的是笔盒。”

“这又怎样?我把你看得更高,你讲的道理很好。你已使我所知道的一个人不改变动武的初衷。”他豪迈地朗笑,“那个人来的时候本来打算动粗抢劫,对,用刀伤人,行抢,杀人,把他所要的东西拿走。”“这是好傻的事!”

“啊!而且十分可耻,他见到你和少数几个男人女人之后,心里这么想,于是他放弃这个念头。他现在要去揍一个又胖又大的巴布。”

“我不明白。”

“真主不能让你知道!有些人学问很强,红帽子。可是你的力量还要强,保持它-我想你会的,要是那孩子不好好服侍你,撕掉他耳朵。”

这巴丹人扣上他的布哈拉宽腰带,昂头挺胸地大步走入暮色中,喇嘛居然从缥缈玄思中回到现实世界,目送那宽阔背部远去。

“那人不大有礼貌,又被表面的阴影所迷惑。可是他对我徒弟倒有好评,这徒弟现在领受到他的奖赏,让我替他祷告!……啊,你众生中最幸运的人,醒来!它已经找到了!”

基姆从深井般的梦乡中醒来,打个呵欠,喇嘛趋前照料并且弹指出声赶走邪神恶鬼。

“我睡了有百年之久。这是哪里-?圣者,你来这里很久吗?我出来找你,可是-”他含带着睡意笑着说,“我昏昏睡去。我现在完全好了。你吃过了没有?我们到屋子里去。我有好多天没服侍你了,谁给你洗脚?肚子、脖子、耳跳那些病痛好了吗?”

“没有了-统统没有了,你难道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晓得我有猴子寿命那么长的时候没见你了。知道什么?”

“奇怪,我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你身上的时候,消息竟没有传给你。”

“我看不见你的脸,可是那声音像一面锣,老夫人做的吃食可曾使你返老还童?”

他窥望在柠檬赞残晖中盘膝趺坐的黑蒙蒙的身形,拉合尔博物馆也有一尊如来佛石像这样趺坐望着入口那个自动纪录旋转栅。

喇嘛一片宁谧,除了念珠的咔哒咔哒声和马哈布越走越远的扑扑脚步声以外,印度向晚时那种烟雾缭绕的寂静把他们围得密密的。

“听我说!我带来消息。”

“可是让我们-”

一只又黄又长的手突地伸出令其强迫肃静。基姆乖乖地盘起腿。

“听我说!我带来消息!搜寻完结了,现在得到的是奖励……情形是这样。我们在山地的时候,我仰仗你的力量活下去,结果嫩枝下垂,几乎折断。我们出了山区之后,我为你和其他的心事而不安,我的灵魂之舟没有方向;我看不出事情的因。于是我便把你完全交给那位有德行的妇人。我不吃东西,不喝水,可是仍看不见道,他们硬逼把食物送来,在我关闭的房门外哭,于是我跑到一棵树下的洼坑里。我不吃不喝,我坐着沉思两天两夜,使我的心灵脱离躯体并且按照规定的方式呼吸……到了第二夜-终于得到极大的奖励-明智的灵魂离开了愚蠢的躯干,自由纵横,这是我从没有达到过的境界,不过在这关头徘徊不已。你想想看,那真是奇妙!”

“的确是奇妙。两天两夜没吃东西!老夫人当时在哪里?”基姆暗自说。

“对,我的灵魂自由了,它像老鹰那样盘旋,看不见德秀喇嘛,也看不见别人,就像涓滴为水所吸引,我的灵魂也渐渐挨近超越一切的大灵魂。在那阶段,冥想中充满喜悦的感觉,我见到整个印度,从海中的锡兰直到雪山,还有我自己那个肃仁寺采石岩,我见到每个营地和村落,连我们歇脚过的最小村落也见到了。我是同时在一处看见它们。因为它们都在灵魂之内,这时候我知道我的灵魂已经超越了时空和物的虚惑,就由此知道自己得到解脱了,我看见你躺在帆布床上,我看见你在那崇拜偶像者的身体下面跌下山坡-都是同时在一处,在我的灵魂里看到的。我已经说过我的灵魂当时已经触及大灵魂,我也见到德秀喇嘛的臭皮囊在躺着,那达加来的医生跪在旁边,对那躯体的耳朵大喊。

后来我的灵魂便孑然一身,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我已经达到了大灵魂,和万物合化为一,我七情俱尽地沉思了一百万年,明悟了一切因果,然后一个声音喊道:‘你要是死了,那孩子怎么办?’对你的怜悯之心使我摇摇摆摆深受震撼,便说‘我一定要回到我徒弟那里去,不然他就得不了道。’一说出口,我的灵魂,也就是德秀喇嘛的灵魂,竭力挣扎,呕吐,有说不出的痛苦,退出了大灵魂,就像鱼产卵和鱼跳出水面,又像雨从云里落下,云之从沉重空气中出现,德秀喇嘛的灵魂就是这样挣出、跳出、退出,冲出大灵魂,后来有个声音喊道,‘那条河!当心那条河!’我俯瞰整个世界,就像以前那样,同时在一处看到-我清清楚楚看到箭河在我脚下,那时候我的灵魂受到一些邪恶或我没有完全清除掉的障业所阻挠,它缠在我手臂上,围绕着我的腰部;可是我把它甩开,像鹰似的飞向那条河去。我为了你把一个又一个的世界排开。我看到我下面那条河-箭河-落下时,河水淹没了我;我发觉自己又到了德秀喇嘛的躯体里,可是一切罪孽都消除了,那达加来的医生在河水里托起我的头。那河就在这里!在这里的芒果林后面-甚至连这里都是!”

“请真主大发慈悲!哦,幸亏巴布在那里!你是不是湿透了?”

“我为什么要留意那个?我记得那医生关心德秀喇嘛的躯体,他用手把它拖出圣水,后来你那北边来的马贩子带了帆布床和人来到,把那躯体放在帆布床上抬到老夫人家里去。”

“老夫人说什么?”

“我正在那躯体里沉思,没有听见,搜寻就是这样结束了。由于我积的功德,箭河就在这里,就像我以前所说的,它从我们脚下破土而出,我已经找到了它。我的灵魂之子;我已使我的灵魂从解脱之门挣扎回来以解脱一切罪孽,就像我这样得到解脱,没有罪孽!法轮是大公无私的!

我们的解脱已经肯定了!来吧!”

他在膝上叉着双手,微笑,正是一个已为自己和心爱的人争取到灵魂得救的人会有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