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辨惑一
曽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疏义以为三次,而晦庵所谓称三事,殊不同。昔有人自言:一日三点检。程氏闻之曰:可哀也哉。其余时勾当甚事,葢效三省之说,错了意。谓君子之学造次不忘,则不待旋加省也。旧说顺于本文,而新说有功于学者,姑两存之。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南轩曰:非谓行此数事而后学文也,以是为本而以余力学文耳。说甚佳。
子夏曰:贤贤易色,至吾必谓之学矣。旧疏云:此章论生知美行,虽学亦不是过。吴氏曰:子夏之意善矣,然其弊将至于废学。南轩曰:非谓不待夫学也,欲使务其本耳,不曰不学,而曰未学,意有涵蓄矣。其说皆非。盖此本言巳学,非未学也。亦曰观其行,足以卜其学而巳。韩退之尝云:茍行事适其宜,出言得其要,虽不吾面,吾将信其富于文学也。意与此同。刘正叟曰:其人既能此等之事,而自言未学,吾必谓之学。葢此等非学不能也,是为得之。晦庵曰:人之为学,大要不过欲为。是四者而巳,故如是之人,虽或以为未尝学,我必谓之巳学意,亦无异然。云不过四者,则失之狭。葢四者行之大也,举四者则余可知矣。
学则不固。旧说以固为蔽,而新说曰:固,坚也,不能敦重则学亦不能坚。以语法律之,旧说为长。
母友不如巳者。东坡曰:世之陋者,乐以不巳若者为友,则自足而日损,故以此戒之。是谓不以辞害意,如必胜巳而后友,则胜巳者亦不与吾友矣。其说甚佳。林少颕乃通上句为义,曰忠信不与巳同者不与为友。此正疑其害意而为之迁就也。
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夫可改者不待三年,不可改者虽终身不可改。学者数能辨之。然其为说过正者何多也。东坡曰:君子之丧亲,常若见之,虽欲变之,而其道无由。是之谓无改父之道。叶少藴曰:古者凡言三年之丧,素冠刺不能三年,是也。当以三年无改为句,终三年之间而不变,其在丧之意,则于事父之道可谓之孝。胡寅曰:于之为言,依近慕思之意也。执三年之丧,而依近慕思不少变马(焉),可谓孝矣,非指父道而言。三说之曲,不辨可知。郑厚则疑其有为言之,而弟子不善记。欧公直谓出于妄传,而非夫子之云。此亦过也。游定夫曰:三年无改者,言在所当改而可以未改者耳。南轩曰:此言其常也,若非道之,甚不待三年斯尽之矣。葢圣人固有决定之论,亦有姑言大体,而不尽其变者,非止比事也。学者一概用之,而不能以意逆志,故常蔽而不通者。昔牟融、鲍昱援引此义以遂汉明之非,几累孝章之初政。而近代小人复有持继述之说,以误天下者。岂不诬经诡圣人之甚哉。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东坡曰:易称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凡有思者皆邪也,而无思则土木也。何能使有思而无邪,无思而非土木乎。此孔子之所尽心也,作诗者未必有意于是。孔子取其有会于吾心者耳。孔子之于诗有断章之取也。如必以是说施之于诗,则彼所谓无斁无疆者,当何以说之。此近时学者之蔽也。予论苏子此论流于释氏,恐非圣人之本旨。杨亀山曰书,曰思,曰睿(丨作圣)。孔子曰:君子有九思,思可以作圣。而君子于貌言视听必有思焉,而谓有思皆邪可乎?诗三百出于国史,未能不思而得,然皆止乎礼义,则所谓无邪也。其说当矣。且孔子论诗,而其以本语蔽之,则所取者固诗人之意也。彼之意未必然而吾以为然,果孔子之心乎?抑苏氏之凿也。巳自为凿而反病时学之不通,亦过矣。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惟其疾之忧。旧说以为疾病之外,不可妄为非法,贻忧于父母。或曰:父母爱子之心,唯恐其有疾。人子体此而以父母之心为心,则凡所以守其身者无不谨,亦可以为孝。予谓从新说则文顺,从旧说则意完。然皆有益于教,当并存之。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曰视,曰观,曰察,文之变耳。晦庵曰:观详于视,察又详扵观,此几王氏之凿矣。虽若有理然,圣人之意恐不若是。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晦庵载周氏之说,曰:行之于未言之前,言之于既行之后。觧者虽多,无近于此。
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疏云:此是真知当矣。又曰:若其知之,反隐曰不知,及不知而言我知,皆非也。上句何必如此觧。伊川曰:以为不知而求之,则当知之,故云是知也。推而演之,亦似有理。然圣人语下本不及此,则未免为曲说。晦庵曰:虽或不能尽知,而无自欺之蔽,亦不害其为知,意巳足矣。而复曰由此而求,有必知之理,此又流于程氏之曲,而不觉也。谢显道曰:当知者不可不知,如死生之说、鬼神之情状是也。不可知者不必知,如千歳之逺、六合之外是也。倘能识别于此,则可谓知所存心矣,亦可谓能充是非之心矣。故云是知诞妄之甚,不足论也。
子张学干禄,孔子告之以慎言行。东坡曰:子张学干禄,将以自售也。孔子言禄在其中,教之以不求而自至者也。其说甚佳。
举直错诸枉则民服。旧说以为任正人,废邪枉。而程氏之徒多作事之枉直,此亦可通。然夫子答樊迟知人之说,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而子夏证之以舜、汤、伊、皋,不仁者逺,则旧说是矣。(当读原文)
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孔子言三代相因损益可知者。此专指礼而云尔。马融以所因,为三纲五常,所损益为文质三统,殆是妄说,而朱氏取之,盖未当也。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晦庵曰:季氏以大夫而僣用天子之乐,此事尚忍为之,则何事不可忍为。或曰忍,容忍也。葢深疾之之辞,予谓前说为优。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晦庵曰:记者序于八佾、雍彻之后,疑其为僣礼乐者发此,殊有理,胜于泛论者矣。
子入太庙,毎事问。释者曰:笾豆之事,有司存焉。时王之制或损或益,圣人容有不知,故不得不问。虽知亦问,敬慎之至也。予谓此说皆通,然亦止是初入一次耳。若毎如此,则为而不情矣。
宰我对哀公问社。孔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諌,既往不咎。觧者莫能通。张九成以为微言隐语,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训诂。唯当时哀公、宰我、孔子知之,此却本分。
仪封人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二子可谓深知圣人者矣。而记者不着其姓名,殆为阙典也。
子谓韶尽善而武不然。古今论者皆曰:唐、舜揖让,汤、武征诛,所以优劣不同。世之浅丈夫遂敢以汤、武为非,至有诋毁而几乎骂者,甚矣其无知也。予甞论之,唐、舜、汤、武皆古圣人而其所行皆天理。初无优劣之殊,质之五经、论、孟,亦未尝有不足于汤、武之意。直后人所见者小耳,以常道观之,以臣伐君,与夫授国他人,而废其子,均为不顺,自不得巳之变而论之,则唐、舜之传贤;汤、武之除害,无非公天下之大义也。故夫论汤、武之事者,亦决其果是与非而巳。是则为义,非则为贼,岂特优劣之分哉。然则汤何为而惭,武何为而未尽善?曰:汤之惭忧后世也,乱臣贼子无汤之志而袭其迹者,得以为口实,是则汤之所病也。何尝以桀为不可伐哉?武未尽善,此谓传其乐者耳。伊川曰:说者以征诛不及揖譲,迹固不及。然其声音、莭奏,亦有未善者。乐记曰:有司失其传也。若非有司失其传,则武王之志荒矣。孔子自卫反鲁,然后乐正,乃知未正之前,不能无错乱者。此说是矣,而复以其迹为不及,葢亦未脱于流俗之见邪。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说者虽多皆莫能通。予谓贫与贱当云以其道得之,不字非衍则误也,若夷齐求仁,虽至饿死而不辞,非以道得贫贱而不去乎?夫至而富贵不必言不处;生而贫贱亦安得去此。所云者,葢傥来而可以避就者耳。故有以道不以道之辨焉。若谓圣人之经不当变易以就巳意,则寕阙之,而勿讲。要不可随文而强说也。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注疏以为不闻世之有道,其说甚缪。程氏曰:人不可以不知道,夕死可者,是不虚生也。斯为得之。东坡云:未闻道者,得丧之际,未尝不失其本心,而况死生乎。子由亦云:一日闻道,虽死可以不乱。所谓过于深者也。
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南轩曰:不得其欲则怨,谓怨出于巳也。伊川曰:利于巳必害于人,所以多怨,谓怨出于人也。二者皆通,但未知圣人之旨果安在耳。至王补之乃云:不独巳多怨乎,人人亦多怨乎?巳是则过矣。
夫子以一贯之道语曾子,曾子然之而不疑。门人问焉,则曰忠恕而巳。说者遂以忠恕为贯道之实。呜呼,忠恕固修身之要,要之只是两端,何足贯夫子之道乎。东坡曰:一以贯之者,难言也,虽孔子莫能名之,故曾子唯而不问,知其不容言也。虽然论其近似,使门人庶几知之,不亦可乎?曰:非门人之所及也,非其所及而告之,则眩而失其真矣。然则盍亦告之,以非其可及乎?曰:不可。门人将自鄙其所得,而劳心于其所不及,思而不学,去道益逺。故告之以忠恕。此曾子之妙也。子由进策曰:尽天下万物之理,而制其所当处,是之谓一,然则一者所以主宰众善,使之不过者耳。夫子又尝语子贡矣,曰:予非多学,一以贯之。何晏曰:善有元,事有会,天下殊涂而同归,百虑而一致。知其元则众善举,可谓近之矣。及至此章,乃置而不论,葢亦惑于忠恕之语。故与或者又言彼是论学,此是论道,是亦不然,其实一理耳。近观论语集义、杨龟山、周氏、游氏皆以忠恕为姑应门人之语,则疑此者不独东坡也。予故从之。或谓曽子所见实在于此,犹仁者谓之仁,智者谓之智而巳。以中庸所载,违道不逺之言,凖之亦似有理,然而决非夫子之一也。尹彦明曰:孔子于曽子不待其问而告之,曾子亦深喻曰,唯至于子贡不足以知之,故先发多学之问,果以为然,又复疑其不然而请焉。虽闻夫子之言,犹不能如曽子之唯也;子贡之学不及曾子如此。范纯夫亦云:先攻子贡之失而后告以至要。洪迈破其说,曰:二子皆孔门髙弟也,其闻言而唯与夫闻,而不复问,皆以黙悟于言意之表矣。先儒所以卑子贡者为其先,然夫子多学之旨耳,是殆不然。方闻圣言如是,遽应曰否,非弟子所以敬师之道,故对曰然。而继之以非与之请,岂为不能知乎。予谓洪氏之论深尽人情,故表而出之。程明道曰:忠者,天道;恕者,人道。忠者体,恕者用。伊川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巳,忠也;干道变化,各正性命,恕也。谢氏曰:忠譬则川流不息,恕譬则万物散殊。夫圣人之道,诚髙逺而洪深。至于忠恕之义,人亦易辨矣,而诸公张大之如是,盖其意必欲极一贯之妙故耳,恐未必然。
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又曰: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孔子果因何事而妻容也。曰:凡为女择配,取其相当,非止一端,恐未可以此等断圣人之意也。弟子徒谓圣人之妻人必不茍,然故于诸处认之而附会耳。宋儒释三复白圭之义,曰:有意慎言,所以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祸,葢迁就其事。云孔子以子妻公冶长,而兄子妻南容。或谓南容之贤差愈于公冶长,圣人所以避嫌。程氏破其说甚当。林少颕云其所以相接而成文者,葢弟子见其事相类,故从而録之。本无异议,使圣人于此而有公私之辨,是则汉之第五伦矣。其论尤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