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书辨上
作史与他文不同,寕失之质,不可至于芜靡而无实;寕失之繁,不可至于疎畧而不尽。宋子京不识文章正理而惟异之求,肆意雕镌,无所顾忌,以至字语诡僻,殆不可读。其事实则往往不明,或乖本意,自古史书之弊,未有如是之甚者。呜呼,笔力如韩退之而顺宗实録不惬众论,或劝东坡重修三国志,而坡自谓非当行家,不敢当也。以祁辈竒偏之识,而付之斯事,非其宜矣。
刘器之尝曰:新唐书好简略其辞,故其事多欎而不明。迁、固载相如、文君事,几五百字而读之不觉其繁;使子京记之,必曰少尝窃卓氏以逃而已。文章岂有繁简,要当如风行水上出于自然,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繁简,则失之矣。唐书进表曰: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新唐所以不及两汉文章者,正在此两句,而反以为工,何哉?可谓切中其病。
欧公与宋子京分修唐史,其文体不同,犹氷炭也。初书成,将进,吏白旧例止署局中官髙者一人姓名,云某等撰。而欧公官髙当书,公曰:宋公传列传用功深而为日久,岂可掩其名,于是纪志书公而列传书子京,子京闻之,喜曰:自古文人多相凌掩而不让,此事前所未有也。以予观之,欧公正不肯承当耳。
唐子西云,晩学遽读新唐书,辄能壊人文格。吾不知此论并纪志而言之耶,抑其独指列传也。欧公之作,纵不尽善,无壊人之理,若子京者,其自壊也已甚,岂直它人哉。温公作通鉴,未尝用子京一语,盖知所决择矣。
子京讥旧史猥酿不纲,而以传逺自许,今之学者类皆歆艶以为新奇,旧史几废。刘器之尝言,二书各有短长,未易优劣。以愚观之,旧史虽陋,犹为本分,且不失当时之实,寕无新书可也。
吕夏卿预修新书,其言云,韩愈使王庭凑之莭,旧史不书,今乃书之,所以明臣子之义也;太宗拒魏征谏、杀田舍翁之语,旧史则书,今不书之,所以掩人君之过也。予谓子京书退之事,则当其削太宗事,非也;此而削之,则长孙后之贤复没而不彰矣。所贵乎史臣者,善恶必存,以示劝戒,故谓之直笔,岂以掩人君之过为贤乎?且帝虽有过,因后言而遽改焉,是亦从谏之羙也,何庸讳哉?吕氏之说甚谬。
魏征谏长乐公主资送事,旧史载于长孙后传,是矣。今移于公主传,甚未当也。
萧铣被围,谓羣下曰:天不祚梁数,归于灭,若待力屈,必害黎元,岂以我一人致伤百姓,及城未抜,冝先出降,诸人失我,何患无君。乃以太牢告庙,率官属诣军门降,曰:当死者唯铣,百姓非有罪也,请无杀掠。铣虽草窃一时,而颠沛之际,其言可爱如此,可以为万世法,岂得不载新史,乃皆畧之,而其赞但云,以好言自释于下,然则所谓好言者,后世何从见之哉。铣对髙祖逐鹿之语,与所谓田横南面非负汉朝者,皆中理之论,而子京亦削之。髙祖卒诛铣,直以其不屈而惭怒耳,非能折其口也。子京云伪辨易竆,且极称髙帝之圣,盖不独去取失当,而其褒贬亦殊未安也。
通鉴云,李承嘉附武三思,诋尹思贞于朝,思贞曰:公附会奸臣,将圗不轨,先除忠臣耶。或谓思贞曰:公平日讷于语言,今廷折承嘉,何敏耶?思贞曰:物不能鸣者,激之则鸣,承嘉恃威权相凌仆,义不受屈,亦不知言从何而至也。旧史思贞传不见此事,新史则云:或问思贞公敏行,何与承嘉辨荅,曰:石非能言者而或有言。子京以孔子有云,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遂以敏行代言讷,岂有行敏,遂不当辨曲直者,且左传载石言于晋,盖物凭而为怪耳,亦岂激之而鸣之意哉。子京疎谬甚多,此最可笑者也。又云承嘉恃权而侮吾,义不辱此,一侮字属上句,则下句不成语,属下句则上句尤不成语矣。
疾雷不及掩耳,此兵家成言,初非偶语,古今文士未有改之者。宋子京于李靖传乃易疾雷为震霆,易掩为塞,不惟失真,且其理亦不安矣。雷以其疾,故不及掩耳,而何取于震,掩且不及复,何暇塞哉。此所谓欲益反弊者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成言也,陈叔逹尝引以谏髙祖,而子京则曰,失而不断,反蒙其乱。蓬生麻中,不扶自直,成言也,髙宗尝举以告刘祎之,而子京则曰,蓬在麻,不扶而挺。栁楚贤闻髙祖兵兴,说太守尭君素曰: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转祸为福,今其时也。子京复畧其辞,曰:君子见几而作,俟终日耶。其膏盲之病,类如此。
古人称炙手可热者,盖甚之之辞,而非实事也。故但可施之诗句谚语耳,而新史称杨国忠权势可炙,韦渠年势熖可炙,田令孜权宠可炙,既已非矣,而复谓李义府门如沸汤,王伾等门若沸羮者,岂不益乖耶?
史称杜如晦云,当时浩然归里。王徽云,公议浩然归重。郑余庆云,公论浩然归重。许孟容云,四方浩然,想见其风,古人用浩然字多矣,曷尝以为归重想见之意哉。
张公艺九世同居,髙宗问之,书忍字百余以对,盖言忍之甚也。新书去百余字,意不完矣。
萧俛、叚文昌劝穆宗销兵,请宻诏天下有兵处,毎岁百人之中限八人逃死,不补此,本分语也。新史则云,诏天下镇兵十之遂,限一为逃死,此却似总分天下兵为十也,且其法本千百人中去八人,而子京之数乃及十人,岂不失当时之实乎?
杜正伦、虞世南等尝论事称旨,太宗谓之曰:我闻神龙可扰而驯,然喉下有逆鳞,触之则杀人,人主有逆鳞,卿等遂不避犯触,各进封事,常能如此,朕岂虑危亡哉。人主称鳞亦取类云耳,子京辄云遂犯吾鳞,不几指斥乎,又改岂虑字为其虑,亦便道不过。
通鉴云,索元礼与万国俊兢为讯囚酷法,或以椽闗手足而转之,谓之鳯凰晒翅;或以物绊其腰,引枷向前,谓之驴驹拔撅;又有仙人献果,玉女登梯之状。新唐?元礼传但载其一,云号晒翅,不知晒何翅也。
旧史李揆试进士,设经史于庭,而引贡士谓之,曰:大国选士,但务得才,经籍在此,请恣寻检。而新书改云,可尽所欲言。尽言何闗寻检事?
封伦言于髙祖曰:秦王恃有大功,不服居太子之下。新书改云颉祯(颃)太子,此岂当时真语。且颉颃上下飞也,如何便作得不服居下意。又说建成作乱,曰:为四海者,不顾其亲。汉祖乞羹此之谓也。新书但云,乞羹者谓何。若无旧史,安知其为髙祖事哉!
刘徳威对太宗云,律文失入者减三等,失出者减五等,法之为等不一。而新史削去等字,是总以十分为率而论也。
旧史云,玄宗闻颜真卿抗贼事,喜谓左右曰,朕不识颜真卿形状何如,所为得如此。通鉴改为作何状,此亦无伤。至新书乃云,何如人,则是总言其性行也。
太宗闻李君羡小字五娘,云何物女子,如此勇猛。通鉴云乃尔勇健。语虽异而意则同。新史云乃此健耶,一此字便不完。韦夏卿责从弟轨谊受金曰:顾当是哉。崔湜、岑羲闻韦凑直谏,曰:公敢是耶?其病一也。君羡,武安人,封武逹郡公,为左武卫将军,在玄武门。帝以其皆有武字,遂因告者诛之,而新史直云皆武也,不亦乖乎。
刘蕡下第,李邰谓人曰:蕡逐我,留吾颜其厚耶。下第何可言逐也。
赵宗儒迁吏部侍郎,徳宗召见,劳曰:曩与先臣并命,尚念之耶。古者人臣称其亡父于君,则有先臣之辞,君称于臣,未见其例。
子京好改旧语,而往往反不如之。李邕对或人曰:不颠不狂,其名不彰。而新史云,不如是名,亦不传。王求礼折苏味道曰:三月雪为瑞雪,腊月雷亦为瑞雷耶。新史云,果以为瑞,则冬月雷,渠为瑞雷耶。李邰曰:刘蕡不第,我軰登科,实厚颜。新史曰:蕡逐我,留吾颜其厚耶。李右折仇士良曰:京师之乱,始自训注,训注之起,始自何人。新史云,乱京师者,训注也。然其进,孰为之先。此等逺不及旧语也。
李綘传云,帝尝称太宗、玄宗之盛,云:朕不佞欲庻几,二祖之道徳风烈,无媿谥号,不为宗庙羞,何行而至此乎?绛曰:陛下诚能正身励已,尊道徳,逺邪佞,进忠直,与大臣言敬而信,无使小人参焉;与贤者游,亲而礼,无使不肖与焉。去官之无益于治者,则才能出,斥宫女之希御者,则怨旷消;将帅择士卒勇矣,官师公吏治辑矣,法令行而下不违,教化笃而俗必迁,如是可与祖宗合徳,号称中兴,夫何逺之有,言之不行,无益也,行之不至,无益也。帝曰,羙哉斯言,朕将书诸绅。子京之文类从僻涩,至此一叚独华靡偶俪,几似进士策一时对荅之间,岂得如是,旧史绛传无之,未知其何所本也。
旧史方伎传云,崔善为累擢尚书左丞,诸曺史恶其聪察,以其短而伛嘲之,曰:崔子曲如钩,随例得封侯,髆上全无项,胷前别有头。而新史但云曲如钩,例封侯,何耶?后汉刘寛不喜盥浴,京师以为谚,史不载其语者,必以俚甚故耳。子京果嫌其俚则削之可也,改之可乎。
焬帝见李密瞻视异常,谓字(宇)文述曰:勿令宿卫。而新史但云无入卫,乃是面戒宻也。杨素问宻曰:何虞书生耽学若此。新史减虞字,便别却本意。素谓诸子曰:吾观李密识度,汝等不及。新史云,非若等軰,意亦不明。
姚崇汰僧伪滥者,旧史但云还俗,而子京云髪而农,此何等语。且万二千人岂无归异业者,而悉为农乎,此可以一笑也。
王叔文既败,毎诵杜甫诗云云,而子京但曰诵杜甫、诸葛祠诗以自况,若无旧史证之,不知其诵何语也。况杜集、诸葛庙诗非止一篇乎。
新史载阎立本为主爵郎中时,太宗与侍臣泛舟春苑池,见异鸟容与波上,召立本侔状,合外传呼画师阎立本。据本传,初不言其善画,其兄立徳传但云,父毗本以工艺进,故立徳与立本皆机巧有思,而立徳事业不过制衣服、营宫室之类,然则安知立本之善画哉。傅奕传初不言善数学,其病亦犹是也,故不若旧史为明。又谓阎则先当玄宗在藩时,以善割蒙宠,吾不知何所割也。
张柬之谓李多祚曰:将军居北门几何。曰:三十年矣。张巡问李懐忠曰:君事胡几何?曰:二朞。夫几何云者,但多少之名耳,岂足包时字之义。
宋广平教张说救魏元忠云,若获罪流窜,其荣多矣。此本分语也。旧史以荣为芬芳,新书作芬香,皆甚纰缪。
旧史云,李义琰改葬父母,使舅氏移其旧茔。子京云使舅家移莹,而兆其所。兆其所三字想煞用心来,然既使移旧茔,则便知就其地矣,何必如此费力。兼三字自非典实语。
武后遣医人却内安金蔵,五蔵以桑白皮为线缝合。语固近俗,然子京云褫桑杜紩之大小,恠様也。
汉书称儿寛以儒术饰吏事,而新唐谓员半千不颛任吏,常以文雅粉泽。汉武称何武所居无赫赫之名,去后常见思,而新唐谓薛戎居官时,无灼灼可惊者,已罢则懐之。子京于文字其实处不及古人,而专以易置字语为新,徒劳甚矣。
舜称耄期倦于勤,盖老而倦于勤也。新史哥舒翰等赞云,主徳耄勤。
王徽传云,僖宗西狩,徽追帝不及,堕崖樾间。杨行密传云,小校王稔依樾歩战。裴敬彝传云,曾祖子通居母丧,有白乌巢冡樾。樾,树阴耳,直以为林木可乎。
苏世长指披香殿曰,此炀帝作邪,何雕丽底。此底字训致,而作至字用,误矣。
通鉴戴至徳为右仆射,刘仁轨为左仆射,更日受牒诉,仁轨常以美言许之,至徳必据理难诘,由是时誉皆归仁轨。有老妪欲诣仁轨陈牒,误诣至徳,至徳覧之未终,妪曰:本谓是觧事仆射,乃不解事仆射邪,归我牒,据此,是老妪明知至徳也,而新史但云今乃非是,则意不完矣。
王焘传云,母有疾,弥年不废带。古今但言不解带耳,废字何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