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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龙溪先生全集》卷十三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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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先生年谱序

年谱者何?纂述始生之年,自幼而壮,以至于终,稽其中之行实而谱焉者也。其事则仿于《孔子家语》,而表其宗传之自,所以示训也。《家语》出于汉儒之臆说,附会假借,鲜稽其实,致使圣人之学黯而弗明,偏而弗备,驳而弗纯,君子病焉。求其善言德行,不失其宗者,莫要于《中庸》。盖子思子忧道学之失传,发此以诏后世。其言明备而纯,不务臆说。其大旨则在“未发之中”一言,即虞廷道心之微也。本诸心之性情,致谨于隐微显见之几,推诸中和位育之化,极之乎无声无臭,而后为至,盖家学之秘藏也。孟轲氏受业子思之门,自附于私淑,以致愿学之诚,于尹、夷、惠则以为不同道,于诸子则以为姑舍是,自生民以来,莫盛于孔子,毅然以见而知之为己任,差等百世之上,若观诸掌中,是岂无自而然哉?所不同者何道?所舍者何物?所愿者何事?端绪毫厘之间必有能辨之者矣!汉儒不知圣人之学本诸性情,屑屑然取证于商羊萍实,防风之骨,肃慎之矢之迹。以遍物为知,必假知识闻见助而发之,使世之学者不能自信其心,伥伥然求知于其外,渐染积习,其流之弊历千百年而未已也。

我阳明先师崛起绝学之后,生而颖异神灵,自幼即有志于圣人之学。盖尝泛滥于辞章,驰骋于才能,渐渍于老释,已乃折衷于群儒之言,参互演绎,求之有年,而未得其要。及居夷三载,动忍增益,始超然有悟于良知之旨。无内外,无精粗,一体浑然,是即所谓未发之中也。其说虽出于孟轲氏,而端绪实原于孔子。其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盖有不知而作,我无是也。”言良知无知而无不知也,而知识闻见不与焉。

师以一人超悟之见,呶呶其间,欲以挽回千百年之染习,盖亦难矣。浸幽浸昌,浸微浸著,风动雷行,使天下靡然而从之,非其有得于人心之同然,安能舍彼取此、确然自信而不惑也哉?虽然,道一而已,学一而已。良知不由知识闻见而有,而知识闻见莫非良知之用。文辞者,道之华;才能者,道之干;虚寂者,道之原;群儒之言,道之委也棗皆所谓良知之用也。有舍有取,是内外精粗之见未忘,犹有二也。无声无臭,散为万有,神奇臭腐,随化屡迁,有无相乘之机,不可得而泥也。是故溺于文辞,则为陋矣,道心之所达,良知未尝无文章也。役于才艺,则为鄙矣,天之所降,百姓之所与,良知未尝无才能也。老佛之沉守虚寂,则为异端,无思无为以通天下之故,良知未尝无虚寂也。世儒之循守典常,则为拘方,有物有则以适天下之变,良知未尝无典要也。盖得其要则臭腐化为神奇,不得其要则神奇化为臭腐。非天下之至一,何足以与于此?

夫儒者之学,务于经世,但患不得其要耳。昔人谓以至道治身,以土苴治天下,是犹泥于内外精粗之二见也。动而天游,握其机以达中和之化,非有二也。功著社稷而不尸其有,泽究生民而不宰其能,教彰士类而不居其德,周流变动,无为而成,莫非良知之妙用,所谓浑然一体者也。如运斗极,如转户枢,列宿万象,经纬阖辟,推荡出入于大化之中,莫知其然而然。信乎!儒者有用之学,良知不为空言也。先师缵承绝学,接孔孟之传以上窥姚姒,所谓闻而知之者非耶?

友人钱洪甫氏与吾党二三小子虑学脉之无传而失其宗也,相与稽其行实终始之详,纂述为谱,以示将来。其于师门之秘,未敢谓尽有所发;而亦不敢假借附会,以滋臆说之病。善读者以意逆之,得于言诠之外,圣学之明,庶将有赖,而是谱不为徒作也已。故曰“所以示训也”。

重刻阳明先生《文录》后序

道必待言而后传,夫子尝以无言为警矣。言者,所由以入道之诠。凡待言而传者,皆下学也。学者之于言也,犹之暗者之于烛、跛者之于杖也,有触发之义焉,有栽培之义焉,有印正之义焉,而其机则存乎心悟。不得于心而泥于言,非善于学者也。

我阳明先师倡明圣学,以良知之说觉天下,天下靡然从之,是虽入道之玄诠,亦下学事,载诸录者详矣。吾党之从事于师说,其未得之也,果能有所触发否乎?其得之也,果能有所栽培否乎?其得而玩之也,果能有所印正否乎?得也者,非得之于言,得之于心也。契之于心,忘乎言者也,犹之烛之资乎明、杖之辅乎行,其机则存乎目与足,非外物所得而与也。若夫玩而忘之,从容默识,无所待而自中乎道,斯则无言之旨,上达之机。

固胡子重刻是录,相与嘉惠而申警之意也,不然,则圣学亡而先师之意荒矣。吾党勖诸!

读先师《再报海日翁吉安起兵书》序

伏读吾师吉安起兵再报海日翁手书,至情溢发,大义激昂,虽仓卒遇变,而虑患周悉,料敌从容,条画措注,终始不爽,逆数将来,历历若道其已然者。所谓良工苦心,非天下之至神,何以与此?而世之忌者犹未免于纷纷之议,亦独何哉?

夫宸濠逆谋已成,内外协应,虐焰之炽,熏灼上下,人皆谓其大事已定,无复敢撄其锋者。师之回舟吉安,倡义起兵也,人皆以为愚,或疑其诈。时邹谦之在军中,见人情汹汹,入请于师,师正色曰:“此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使天下尽从宁王,我一人决亦如此做。人人有个良知,岂无一人相应而起者?若夫成败利钝,非所计也。”

宸濠始事,张乐高会詗探往来,且畏师之捣其虚,浃旬始出。人徒见其出城之迟,不知多方设疑用间,有以贰而挠之也。宸濠出攻安庆,师既破省城,以三策筹之,上策直趋北都,中策取南都,下策回兵返救。或问计将安出?师曰:“必出下策。驽马恋刍豆,知不能舍也。”及宸濠回兵,议者皆谓归师勿遏,须坚守以待援,师曰:“不然。宸濠气焰虽盛,徒恃焚劫之惨,未逢大敌,所以鼓动煽惑,其下亦全恃封爵之赏。今出未旬日辄返,众心阻丧,譬之卵鸟破巢,其气已堕,坚守待援,适以自困。若先出锐卒,乘其惰归而击之,一挫其锋,众将将不战自溃矣。”已而果然。人徒知其成擒之易,不知谋定而动,先有以夺其心也。

师既献俘,闭门待命,一日召诸生入讲曰:“我自用兵以来,致知格物之功愈觉精透。”众谓兵革浩穰,日给不暇,或以为迂。师曰:“致知在于格物,正是对境应感实用力处。平时执持怠缓,无甚查考,及其军旅酬酢,呼吸存亡,宗社安危所系,全体精神只从一念入微处自照自察,一些著不得防检,一毫容不得放纵。勿助勿忘,触机神应,是乃良知妙用,以顺万物之自然而我无与焉。夫人心本神,本自变动周流,本能开物成务,所以蔽累之者,只是利害毁誉两端。世人利害不过一家得丧尔已,毁誉不过一身荣辱尔已。今之利害毁誉两端乃是灭三族、助逆谋反,系天下安危。只如人疑我与宁王同谋,机少不密,若有一毫激作之心,此身已成齑粉,何待今日?动少不慎,若有一毫假借之心,万事已成瓦裂,何有今日?此等苦心,只好自知。譬之真金之遇烈焰,愈锻炼愈发光辉。此处致得,方是真知;此处格得,方是真物。非见解意识所能及也。自经此大利害、大毁誉过来,一切得丧荣辱真如飘风之过耳,奚足以动吾一念?今日虽成此事功,亦不过一时良知之应迹,过眼便成浮云,已忘之矣!夫死天下事易,成天下事难;成天下事易,能不有其功难;不有其功易,能忘其功难。此千古圣学真血脉路。”吾师一生任道之苦心也。

畿既读是书,并述所闻,辍诸卷端,归之嗣子正亿,服膺以为大训。是岂惟足以祛纷纷之议,千古经纶之实学亦可以窥其微矣!继述之大,莫善于此,嗣子其图之!

《击壤集》序

康节先生《击壤集》鸣于世久矣,白沙以诗之圣属诸少陵,而以康节为别传,盖因其不限声律、不沿爱恶,异乎少陵之工,为诗家大成也。夫诗家言志,而志本于学,康节之学,洗涤心源,得诸静养,穷天地始终之变,究古今治乱之原,以经世为志,观于物有以自得也。于是本诸性情,而发之于诗,玩弄天地,阖辟古今,皇王帝伯之铺张,雪月风花之品题,自谓名教之乐异于世人之乐,况观物之乐又有万万者焉。死生荣辱辗转于前,曾未入于胸中,虽曰吟咏性情,曾何累哉?其所自得者深矣!予观晋魏唐宋诸家,如阮步兵、陶靖节、王右丞、韦苏州、黄山谷、陈后山诸人,述作相望,虽所养不同,要皆有得于静中冲淡和平之趣,不以外物挠己,故其诗亦皆足以鸣世。窃怪少陵作诗,反以为苦,异乎无名公之乐而无所累,又将奚取焉?说者谓诗之工、诗之哀也,其信然乎!

予友荆川唐子专志静养,工于诗,有意于别传者。谓康节之诗实兼二妙,尝为书《击壤集》若干首示予,世或以为奇论,未之尽信也。嘉靖甲子,予赴宛陵之期,与督学使者耿子会于阳羡,索唐仁甫氏《击壤集》善本,授池守钟君锓梓以传,属言于予,道其所因。

康节云:“先天图,心法也。吾终日言而未尝离乎是。”夫言,心声也,诗尤言之精也。《击壤集》中,无非发挥先天之旨,所谓别传,非耶?作者不得其意,漫然欲窥康节之门庭,亦见其难也已。

《历代史纂左编》序

古今论治者,唐虞而下,曰夏曰商曰周,三代而下,曰汉曰唐曰宋,二者纯驳虽殊,均为膺历数之传,主持世教,而天时人纪方域之故咸赖焉。治必有法,如方圆之于规矩,平直之于准绳,断断乎不可以无者也。何也?时有古今,而治乘之;治有因革,而法纪之。道则贯乎治法,变通以趋乎时者也。夏商周之法备于六经,汉唐宋之法备于诸史,六经尚矣。自汉而下,纪载浩穰,茫无端绪,所谓汗牛塞栋,虽强有力者不能遍其说而殚其义,学者病焉。

吾友荆川子乃取历代诸史,纂其有关于治者分为若干类,间次错陈,略加隐括,比事以联,务从简约。曰君曰将相名谋,言乎总与辅也。曰妃后、外戚、储宗、宦幸、歼篡、莽乱、方镇、夷狄,言乎支也。师儒讲明,治典所系,乃重纂诸儒传,而经生训诂、文词笔札次之,言乎儒之余也。隐逸所以风世,方技所以备物,纂隐逸传、方技传,言乎以无用为用,至赜而不可恶也。二氏与儒者之学,所争毫发而迭为盛衰,老子沙门之纪盖基之矣,不可以异端废也。故其尤有关于治者,搜罗缀辑,联以属之,不以为赘,其有一行一节之奇,足以为劝,亦录而存之,不以为琐。监版旧有纪事本末,盖纂《资治通鉴》而成者,皆以事系人,且止于汉唐,而未及宋元。是编则尽取全史,旁及诸家百代稗官野乘,有断有续,界抹点窜,类以相附,皆以事系人。噫,可谓全矣!经二十余禩,凡七易稿而始成编。初名《史大纪》,更名《史纂左编》。上下二千余年,世运之兴衰,人才之淑慝,民命之休戚,地形之险易利害,不烦探索,历历如指诸掌。其用心亦良苦哉!

嗟乎,书契之不能还于结绳!书契文繁而不能还于简也,时之趋也。荆川子是编,盖求其简而不可得,而意则远矣。其第六稿好事者尝欲以数千金购而弗与,荆川子特挈以授予洎念庵子,各藏其半,以见平生交谊,且识苦心。手墨宛然,何可忘也。第七稿则荆川子所家藏,今督抚梅林公购梓以传于世者也。

予与荆川子久处山中,是编每从商订,得其笔削去取之故,间亦有一得之助焉。故每类诠系数语,发以见例,用存扬榷。而王子世新、左子升甫博雅好古,荆川子入室同志友也。梅林公开馆延致,委以校仇之役。中间有讹舛与披窜未竟而文不相属者,二子悉从厘正,始复为完史云。世之有志于治者,得是编而考镜焉,真如规矩准绳之在手,而方圆平直有不可以胜用者矣!若夫神而明之以几于道,由史而经,进于三代之治,则存乎人焉。此固荆川子意也。

《精选史记汉书》序

尝闻之:古文之与时文,其体裁相去若甚远,而其间同异之机,不能以寸。要皆于虚明一窍发之,非明者莫能辨也。故曰:师其意不师其辞,吾有取焉尔。读者悟夫作者之意而不失其用虚稽实、纡徐纵闭变化之态,时文犹古文也。不得其意而徒辞之徇,句句而研之,字字而校之,摸拟摘实,如优人之学孙叔敖,适足以来明者之一噱而已。

予友荆川子尝读《史》、《汉书》,取其体裁之精且变者数十篇,批抹点裁,以为艺文之则。夫子长法《国语》、《左传》,孟坚法《史记》,固也,然其文皆自为机轴而不相沿袭,殆师其意者,非耶?子长之文博而肆,孟坚之文率而整。方之武事:子长如老将用兵,纵横荡恣,若不可羁,而自中于律;孟坚则游奇布置,不爽尺寸,而部勒雍容,密而不烦,制而不迫,有儒将之风焉。要之,子长得其大,孟坚得其精,皆古文绝艺也。

荆川子是编,自谓深得班马之髓,而于《汉书》尤精,盖所谓得其窍者也。昔有关中人士尝持所作请证于阳明先师,先师谓曰:某篇似系辞,某篇似周诰,某篇似檀弓,某篇绝似谷梁。其人甚喜,因谕之曰:“十岁童子作老人相,拄杖曳履,咳唾伛偻,非不俨然似也,而见者笑之,何者?以其非真老人也。苟使童子饬衿肃履,拱立以介乎其间,人自竦然,不敢以幼忽之,何者?以其真童子也。”尝以语荆川子,荆川深颔之,谓可以为作文之法。且夫天下万事,未有不从虚明一窍中出而能得其精者也,因述所闻,而为之序其端。

《欧阳南野文选》序

予友欧阳南野子文集行于世久矣,门人督学少洲冯君虑其浩博,授集于予,选其尤有关于学者若干篇,属会稽阳山庄尹,将梓以传,而门人宗伯石麓李君亦以所选集寄至,遂参互校辑,共得文若干篇,厘为四卷云。

序曰:通天地万物一气耳,良知,气之灵也。生天生地生万物,而灵气无乎不贯,是谓生生之易。此千圣之学脉也。我阳明先师慨世儒相沿之弊,首揭斯旨以教天下,将溯濂洛以达于邹鲁,盖深知学脉之有在于是也。海内同志之士,见而知之与闻而知之者莫不知有致良知之说,然能卓然自信、实致其知者有几?能超然自悟于言教之外者有几?

良知本无知,凡可以知知、可以识识,是知识之知,而非良知也。良知本无不知,凡待闻而择之从之、待见而识之,是闻见之知,而非良知也。是皆不能自信其良知,疑其不足以尽天下之变而有所待于外也。道本自然,圣人立教,皆助道法耳,良知亦法也。果能自悟,不滞于法,知即良知之知,识即良知之识,闻见即良知之闻见,原未尝有内外之可分也。

南野子早岁即从先师于虔,所谓见而知之者也,沉粹慧敏,才足以达,素为先师所授记。凡振牖淬炼,无所不至,而其显体默究、孳孳亹亹以继其志,亦无所不用其情。予不肖,辱交于南野子三十余年,受其切劘之益最深。师门晚年宗说,每举相证,未尝不爽然称快,以为闻所未闻,若饮醇醴,盎然且溢于面,所谓交相益者,非耶?

先师尝谓独知无有不良,南野子每与同志论学,多详于独知之说。好好色、恶恶臭乃其应感之真机,戒自欺以求自慊即所以为慎独也。集中无非斯义,所谓卓然之信、超然之悟,盖庶几焉。儒臣得君,自古为难。

昔者河汾之学,不行于身而见于贞观之朝,盖房杜王魏诸贤为之表章有以致之也。先师之学不啻于河汾,南野子身际明圣,宣昭礼乐之化,过于房杜诸贤。即其所履,益信儒者有用之学,于师门与有光焉。惜乎!天不憖遗,使大业不得终显于世,吾党不能无遗恨耳!读是集者,知所考镜,以信以悟,反求而自得之,发明此学于无穷,其机有不容自已者矣!

《邹东廓先生续摘稿》序

嘉靖乙酉秋,予偕绪山子赴会冲玄之会,出睦州,少府对崖周子示予以东廓先生之集,曰:“此第三续稿也。”且属之言。予惟先生之集传于人久矣,初稿刻于广德,次刻于维扬,今复刻于睦州,虽其前后所见不无深浅精粗之异,而修词命意,一惟师说之守,则先后反复,未尝少有所变也。

先师之说,以良知为宗。良知者,本性之灵,诚之原而物之则也,意者其几也,物者其日可见之行。触几而应,应而常寂,因物而感,感而常静。虚实相生,有无相形,不可以致诘。是义也,及门之士,孰不闻之?孰不能言之?然能实致其知、守而不变者,盖鲜其俦。以先生之才力誉望有足自命,使其更加一说以抗之,亦足以章教而鸣世,而先生之心,则有所不忍也。

夫学之不明,千百年于兹。世之学者,沿习于意见之偏,测度假借,非溺于虚妄则入于支离,中行既鲜,法守无稽。而先师首倡良知之说,以一人呶呶其间,浸幽浸明,仅仅以有今日,盖亦艰矣。所幸良知在人,不容自泯,苟非泥于意见,先横不然之心,未有闻之而不信者。吾人相与一意发明,宣畅而引长之,犹恐告者之渎而信者之未至,况忍更加一说,以滋其惑乎?

昔者孔子之门人,各以其所见为学,而后散之四方,莫相统一,故传之不能无弊。求其深信不失其宗者,颜曾之外无闻焉。是虽同为诵法孔子,而意见之私,有以累之也。今日之弊,亦居然可见矣!先生服膺良知之训,缘闻而修,求入于悟。寡欲以为静,非为虚也;应物以为常,非为支也。教学相长,以教为学,不以所得为有余,而以习见为难舍、未能通微以复完本体为不足,其用心可谓勤矣。譬之克家之子,日勤干蛊,谨守家法,惟恐有所更改废坠,以陷于不孝。此正同门之所不能及,学之日跻于精深而未已也。

常语学者曰:“后世讲学,自习染之后言之,退然以圣人为不可及,而不察良知本体原与尧舜无异,是自画也,或失则馁。其或傲然自谓与尧舜同体,而不悟嗜欲污染之所因,是自欺也,或失则诬。皆非所谓善学也。”然则先生之所自信、与其所自立者,有可知矣!

《王瑶湖文集》序

儒者之学,务为经世,学不足以经世,非儒也。吾人置此身于天地之间,本不容以退托,其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固儒者经世事也。然此非可以虚气承当、空言领略,要必实有其事矣。欲为天地立心,必其能以天地之心为心;欲为生民立命,必其能以生民之命为命。今吾人之心与所谓命者,果何物哉?道丧千载,绝学悠悠,天地自天地,生民自生民,吾人自吾人,睽分涣裂,漠然不相联属。噫,敝也久矣!自阳明夫子倡道东南,首揭良知之旨以觉天下,天下之人,皆知此心之灵贯彻天地,而生民之疴痒疾痛始与吾人休戚一体相关,为之维持抚摩,以求尽其心而致其命者,始炯然不容于自已,所谓生生之仁也。

夫良知在人,圣愚未尝不同,然而有能有不能者,利害毁誉有以蔽之也。吾人诚有意于经世,岂忍一日悠悠,甘于退托,漠然视之而已也?天地万物,一体相通,生生之机,自不容已。一切毁誉利害之来,莫非动忍增益以求尽吾一体之实事,随其力之所及,在家仁家,在国仁国,在天下仁天下,所谓格物致知,儒者有用之实学也。

豫章瑶湖王君,其殆庶几乎?君与吾党同事夫子,面承良知之教,从事于斯,专志不贰,居官居家,随处发明此意,以求所以自立。其官于泰也,以州里之休戚为己任;其官于浙也,以师门之休戚为己任。一以为慈父,一以为干子,一切以身徇之,不以毁誉利害惕乎其中。其退而家居,孜孜求友,以教学相长,后进多赖之。时出赴同志之会,以求交修之益。晚年筑室静养,益务邃密。凡百毁誉利害之来,不惟无所惕,且将资之以为助,即其日可见之行,庶几所谓无忝于所学者,非耶?

嘉靖乙丑春,予赴吊念庵子,与诸友会于洪都,厥子缉录君遗文一编示予。予展而读之,多与同志问答观法切劘之说及咏歌酬应之词,与夫当官兴革宜民之疏,虽不屑屑以文名家,要皆以真志发之,以求不悖于师说,非苟然者。

观其请质于师有曰:“斯道广大,无少欠缺,动静穷达,无往非学,但反观于内,犹未是夭寿不贰根基,毁誉利害之间未能脱然。”师手书答曰:“足知用功之密。只此自知之明便是良知,致此良知以求自慊便是致知矣。”食脔一匕,已知鼎味,生平所见,不可概见已乎?因弁数语于册,授而归之。夫吾人既有见于良知,立心立命以继绝学之传岂分外事耶?读是编者,能逆志以究其所学,亦将有炯然不容自已者矣!

读《云坞山人集》序

珠川子锐志词章之学有年,既裒然富且工矣,一日闻阳明先师良知之说,恍然若有见,怃然叹曰:“斯其根本之学也乎!吾之所习,特枝叶尔已。”间以其说发为文词,则众哗然非而笑之:“此道学头巾语也。习之将奚以为?”珠川子亦牵于旧习,未能舍,其于良知之说,又不忍弃也。二者往来于中,久未能决。

今年秋,予赴冲玄之会,过信江,珠川子出《云坞山人集》示予。予读之,则前之所谓富且工者是已。及询所谓道学头巾语,则曰:“旧曾有《常州集》,因人之笑,弗欲以见也。”予曰:“有是哉?子于此既不能舍,于彼又不忍弃也,则如之何?夫欲之燕则北其辕而已,欲之越则南其辕而已。既欲之燕,又欲之越,是惑也,辕将安适哉?”珠川子曰:“吾亦病夫志之勿立耳,是以不能进于是也。子何以辅吾志?”予曰:“可哉!夫君子之学,莫先辨志,未有志于根本而不达于枝叶者也,亦未有志于枝叶而能得其根本者也。今之所谓良知之学者,夫亦通其说而已,未尝实致其良知也,名为根本,而未尝忘于枝叶也。子而果欲实致其良知,非徒通其说而已,则当自其一念灵明者专志而求之,弗惮于非笑,弗眩于多歧,必也忘世情、忘嗜欲,并其词章之念而忘之,而后道可几耳。良知者,天地万物之灵也,子而果能实致其良知,范围曲成,将于是乎赖,而况于文词之艺乎哉?故曰‘通乎昼夜之道而知’,语知至也。昔有求工画者,不在乎吮笔含墨,而在于解衣磅薄以坐之人,惟能忘于画而后画始工耳。今者则何以异于是?世之所谓头巾者,皆泥于良知之迹而未得其精、滞而未化者也。先师之集传于人久矣,子试取而读之,果有头巾气否乎?然则子之惑可以解矣。苟欲致知而务文词之工,是犹以隋珠而弹雀,亦末也已。是集凡若干卷,诸体裒然咸备,子既已志于根本,亦将以为枝叶而忘之矣。不然,是固词章之雄也,而可少乎?”因书以畀之,且以徵子辨志之学。

《国琛集》序

《国琛集》者,予同年一庵唐子所纪开国以来人才之盛,集之以为世宝者也。集凡四科,盖取鲁论圣人、君子、善人、有恒之义,不以时,不以类,不以品,小大偏全,错而陈之,各擅其所美。其要主于发明此学,以蓄德而广才,固非病于方人也。

夫学,心学也,人心之灵,变动周流。寂而能感,未尝不通也;虚而能照,未尝不明也。此千圣以来相传之宝藏,人人之所同有,惟蔽于私而始失之。学也者,学去其蔽而已矣,非有加也。夫心之通明谓之圣,圣人者,生而知之,学之的也。君子以修言,善人以质言,有恒以基言,皆学而知之者也。而惟有恒,则可以进于善人君子而入于圣,小者大,偏者全。唐子所谓斯四科者,不于文,不于行,皆自其心论之,非其心则弗取也。隆杀宾主之义存乎本述,愿学之意存乎注脚,譬草蛇灰线,而生气行乎其间,在明眼者取而观之。此纪集之本意也。

粤自明兴以来,学术渐著,肇于薛敬轩,沿于吴康斋、胡敬斋,而阐于陈白沙。敬轩以行修,康斋以悟入,敬斋祖薛而得证于吴,白沙宗吴而尤主于自得。学将有所归矣!延绵衍溢,至于阳明夫子,首提良知之旨,示之学的,而后灿然大明。国将兴,必有兆以开其先,盖徵之也。此千古血脉流行生化之机,不以意测,不以识求。以此畜德则德日新,以此广业则业日富,转移人心之要,纲维治化之原,学之大全也。

夫自良知之说流传海内,人孰不闻,然能实致其知者有几?唐子欲以讨真心为刺贽,真心孰从而讨之?夫真心者,言乎有恒之心。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吾人果能持有恒之心,究夫虚寂流行之机以求其所入,而不以意识参乎其间,圣学庶有赖也已。若曰执权衡以较轻重,而以方人病之,浅浅乎知唐子矣。茫茫太虚,孤悬一掬,其谁幸以助予?此唐子苦心,故叙而终焉。

《山阴县核田平赋岁计》序

治邑犹治家,邑之有宰犹家之有主也。治家以利田为本,治邑以民事为本。事莫先于经界,核田平赋以制其用。经界之事也,如理一家之政,稽其为田几何、为赋几何,量其经费之用几何。既立为恒产矣,家之先有善法可仍者,从而守之,家之四邻有善法可因者,从而证之。或饬其所已废,或增其所未备,求其有益于家政而已。是非舍己利物、笃于一体之念,能若是乎?予于方湖杨侯重有感焉。

侯以进士文学起家,出,宰吾邑二年于兹,禔身范物,善政日加于民,宏才远识,百职就兴。而其所缵田赋岁计之法,审度精详,公好恶之施,明利害之原,求其有利于民而不必出于己,尤足以见仁人之用心,可以垂之永久而勿替。所谓其事虽述,其功有倍于作者,非欤!侯欲锓梓以传将来,属予为之记。记曰:

古之善制田赋者,必因土之瘠沃、田之高下以定其田赋之重轻,田制不明,则赋法不公。二者无纪而能使国用之裕、民生之厚,不至于交受其病者,世无是理也。考之《禹贡》,土辨五色,田别三错,赋因三等。周礼大司徒以土宜之法,辨十有二土之名物,以任土事与夫定民地而登民赋之制,上之所以取乎下、下之所以供乎上,一是皆以田赋为则,而制用之法所由出焉。是非治邑之要务也哉?

扬州之田,下上上错,山阴属扬州分野,田赋之制,汉以前无可考。自马臻开鉴湖而利始兴,所谓三百里之湖灌九千顷田是也。唐宋以来,兴废不常,利害亦异,裁成补缉,随时以为益损,要不失古人立法之意而已。国初建制,沿唐宋之旧,上稽虞周,田赋皆有定额。原田六千五顷三百六十亩有奇,原米八万二千七百石有奇。制有官民,田有肥瘠,兼之湖职学站免附新涨开垦,名数庞杂,通计一百一十六则。则因田而立,赋因则而定,徭役里甲之需,皆视此以为准。当是时,厉禁甚严,人不敢犯,其法未尝不善也。历界以来,法久禁弛,奸诡日生,那移欺隐脱漏飞法之弊,殆且百端。或以官为民,或以重作轻,且贫者利重价而摘粮卖田,富者利轻税而扣粮买田,贿通里书,尽去其籍,加以年久,遂至无挨田粮数多。屡经清查抵补,尚剩无挨田四千九百一十余亩,米一千四百八十余石,始累小民空赔,终贻里递包赔,此积弊之甚者也。前宰农里何侯璇目击斯弊,协谋于前守梅侯守德、二守潘侯,梅请于监司,锐意清量,严责委,详检核,有图以纪其繁,有册以稽其实,不惟埋没无粮之田无从而隐,而开垦新涨之田亦有可稽。乃定为四乡则例,上为湖田,次为中乡山田,次为江北田,又次为天乐田,凡无挨之米与官余重粮皆摊入于四乡之中,亩数则增额而有加,米数则通融而无改。百余年影射貱赔之害,一旦湔除,前令叶侯可成复印给由帖以便输纳。此所谓家有善法之可守者也。

旧制:上之取于民者,五年徭役,五年里甲,十年之内,两次徵纳,余皆饱食安生,足迹可以不至县庭,其会约而徵输省,其法亦未尝不善也。历界以来,上之取乎下者日繁且亟,每岁税粮本色折色随徵水马等银,通计三万六千余两。条项既多,不得不各立收头,以司输纳。一遇佥定之时,积年包揽之徒,多方干当,得银入手,则恣为糜费,虑上追查,则巧为掩那,以一科十,将无作有,愚民无知,甘受其害。此尤积弊之甚者也。近余姚县邓侯林乔,议处一条鞭法,各折马价等银攒为一起,在收则为总,在解则为分,官不厌于比并之烦,民亦乐于输纳之便,四邻有善法可因者也。

侯于何所更定者既守以画一之法,邓所议行者既示以乐取之公,不但已也,复虑法久弊生,渐成废弛,勤咨询,核版籍,定疆土,以致屡省之会。咨询遍则人无遁情,版籍明则上有定输。规画精密,动中肯綮,是皆饬其渐废,干蛊之义也。又念收头虽革,输纳之事当有所属,乃择粮长分花各置木柜及号簿号票,曲尽收贮之法。且各乡田亩,俱照原派。该米几何、该银几何,印给由帖,与民共知。纵使五尺之童,据由输纳,人亦莫得而欺。其岁计里甲徭役二项,亦议以一条鞭法革运头之弊处,输委之资与税粮分为三段,循序徵收,亦用一缓二之遗意。是皆增其所未备,敕法之道也。审于述作,慎于沿革,国用裕而民生厚,处官事如家,视民犹子,而无复人己之分,侯真仁人之用心也哉!是可以为法矣。

侯复议处兴革事宜,防患守要,振风规,肃吏治,严法纪,济时艰,与地方同其利害,生民均其休戚。犹治家之主,既立有恒产,复为贞度张维以垂久大之业,此尤设险饰贲之意也。侯明于易理,故以是终焉。

《晴川杨公生祠录》后序

先师之宰庐陵也,惠爱沦浃,弦诵满城,人俨然以宓子言游视之,谓守令治法中,殆无复余理。及在南赣,握兵符,治剧寇,已而值藩变,当其冲,其所指画,固亦不能外戎马韬钤以临之,而方寸之间,一念入微,藏于九地,动于九天,固自别有一种将略在。建牙鸣鼓,不事声色而得之,故其效也。从容暇豫,若游刃于全牛之躯,而不专事于斧斤。故先师尝语人曰:“至此愈见得学问得力处。”噫,盖自宰牧庐陵以来,駸駸于两字之效也。

今司马杨公旧守吾越,盖尝以学道爱人为事者,故人亦爱公,至于今不忘。而公固以守擢兵宪去,未几,而开府镇蓟辽,兹且奉召入本兵理戎政,天子倚毗方笃,而公功名日隆于在郡■。此不亦从学道爱人,不已其功,若先师在庐陵南赣时之勉勉而能然耶。愿公之益勖之也。

越人旧德公,碑而表之,以为未称,兹复相与祠公。祠成,而撰述者盈■,属予序诸篇末。故予即以公所尝致力者为公告,以致爱助之万一云。

《起俗肤言》后序

君子之行其政也,其必由学乎?学也者,以万物为体者也。是故君子之治也,视天下犹一家也,视天下之人犹一人之身也,视天下之心犹一心也。譬诸木之千枝万叶而一本也,水之千流万派而一源也。是谓一视之仁。

三代之时,其学明,故政一而化溥,举之有宗,达之有机。凡布诸经纶,宣诸令甲者,无非因民之生,顺民之性,防民之邪,以行吾一体之实学,非有所求而媚之也,非有所强而驰之也,自尽而已矣。逮德下衰,仁义寝息,世之言治者纷纷于禁令威严之末以防民,而不复知有一体之治。及民之不率于教也,则漫诿之曰:是不可化也已。政日扰,刑日烦,而治日远。呜呼!何忍视斯民之不能三代也?

吾侯双柏子之治吾越,慨习俗之未同而病其离也,谓三代以上宗法明而知,三代以下宗法亡而乱,乃一旦以追古之意,作为肤言,以启训之。其大旨在于明宗为要,科条数十,绳引珠联以尽其变,而卒归于姓性之同,其殆举之而得其宗,达之而不失其机者乎?呜呼!可谓仁矣。

侯之言曰:“天下一大家也,姓,身之生生不息也;性,心之生生不息也。莫先于知其姓,尤莫大于尽其性。以心观心,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使人人各归其宗,各亲其亲,各长其长,而我无与焉。”其为教也微,其止邪也豫。譬之木培其根,水浚其源,而枝分派别,自中于理也。

虽然,侯尝闻教于阳明夫子矣,夫子之学,以亲民为宗,一体之谓也。侯之职在亲民,而越为夫子之乡,是以夫子之教教其乡人也。是岂惟斯世治乱之所系,将吾道绝续之几重有赖焉。不肖辱在夫子之门,于侯为同志,知侯为最深,乐侯之治之有兴也,举侯所得于一体之学者为侯终松之。呜呼!吾越之民,其尚思所以迪侯之教也哉!

《太平杜氏重修家谱》序

万历丁丑夏,予赴宣歙之会,道出太平九龙山,杜生质偕诸叔侄子弟咸赴讲下,出其所藏谱牒,乞予一言弁首,以诏后人。

按,谱杜氏受姓出于陶唐,系籍西安。牧之公初判宣州,继刺池州,慕长林之胜,以其子荀鹤出继族人杜筠公为嗣,荀鹤公遂为长林始迁之祖。历七世,希素公迁居太邑之箬岭。又五世,广东廉访司副使国贤公始事修谱,数百年世系,得有考证。又百余年,成化间,十五世孙杜住生嗣修之,殆今将百年。杜子质辈谋于族人,复嗣修之,今所存谱牒是也。

夫有国史,有家乘。乘者,史之流也。按凡例,修国史者必知春秋之义,然后可以明王道而正国体。修家乘者亦当知春秋之义,然后可以明人伦而正风俗。可谓得其意矣。予谓欲明春秋之义,莫先辨于是非,究明一体之学。良知者,是非之公,自圣以至于途人皆所同具,无是非之心,非人也。良知者,天地之灵气,原与万物同体。手足痿痹,则为不仁,灵气有所不贯也。有人于此,以县宇为家,以昊天为祖,以四海为兄弟,以万物芸芸为同体,谁曰不可!故同之则楚越一家,以其心之同也。异之则肝胆易处,以其心之异也。今夫聚族而居,父子伯叔兄弟咸在,出入则同,吉凶庆吊则同,序事则同堂,会食则同席,由是而反其所自始,一体相授,俨然如将见之,以其谱之存也。

古者敦睦以合族,君子难之。夫合族之难,非合之难也,以身范族之难也。非身范之难也,能以族范身之难也。故勇可以夺三军,而不可以加九族,力可以抗万乘,而不可以藐周亲。顾躬行何如耳。子也既明一体之义,以身为范,不患出之无本。一人倡之,众皆从而和之,使伯叔兄弟共明一体之学。以其所范概于子之身,一体相承,绳绳不绝,人伦将自此而可明,风俗将自此而可正。合并为公,以实行将之,不徒科条粉饰之具,始足称为善俗耳。予故乐而道之。

《太平县杜氏族约》序

予读泾阳杜氏族约,而知教家之有道也。教家本于修身,心者,修身之本也。抱六尺之躯而不知此心为何物,醉生梦死,去禽兽不远矣,故首之以识本心。身之所施,必先于家,故次之以厚伦理。伦理明然后有礼,故次之以端礼教。礼义生于衣食足,故次之以勤本业。然必俭而后财用聚,故次之以禁奢靡。财聚必有争,故次之以息争讼。争讼不止,必穷,穷思盗,故次之以弭盗贼。弭盗必有其源,故次之以置义仓,而条约具矣。欲行此约而无会以联属人心,则涣而无统,故以崇会观终焉。

为父兄者以此为教则为贤父兄,为子弟者以此为学则为贤子弟。欲父兄子弟之贤,必本于讲学,始能正心修身以齐其家,凡所立之约,自能谨守不失,而无矫强不终之患。昔人所谓必有关雎麟趾之意然后可以行周官之法度。不然,能禁于显而不能防于隐,能强于暂而不能持于久。所谓徒法不能以自行,藏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杜氏勉之!

书贞俗卷序

万历丁丑秋,予赴阳羡之会,与诸友论学,言及于风俗,会中有举吴母守节事为言者。予曰:“何如?”曰:“吴,阳羡闻姓,礼族也。吴母屠氏,夫名駰。及笄,归于吴。年二十六而夫亡,无所出。诸外氏怜其无依,苦节未易贞也,劝之醮,母毅然拒之,泣曰:‘天乎!吾妇人惟知从一而终,不知其他也。若等必欲以此溷我,有死而已。’诸外氏信其志不可夺,不复强。母益以节自誓。缟素屏居一室,绝不闻阃外事。时,夫之伯仲氏皆未有出,或劝之越序立爱,母宁虚以待,爱非所择也。十年而仲氏生子达可,伦序应立,母始解颜曰:‘吾夫有后矣。’即举而褓抱之,拊摩提携,辛苦备尝,人若以为不堪,母安焉,一无所戚。卒使其子行操业修,抵于有成,母训育之恩也。久之,冰霜之操,著于宗党,闻于有司。年五十,直指使者如制具疏以请,天子俞允,旌表其闾,人皆以为荣。母曰:‘吾妇人惟知表此心以待尽,他非吾意也。’今老矣,所守益坚。此俗后懿行也。”

予闻之,怃然曰:“若母者,惟率其天性之自然,终始操持,无所为而为,可以徵学矣。自圣学不明,世之儒者以学在读书,学在效先觉之所为,未免依藉见闻,仿循格套,不能自信其心。自然之机,遂郁而不畅,弊也久矣。母惟率性而行,一毫无所依仿于外,不以荣戚异其情。故曰‘可以征学矣’。”

母性纯俭,珠玉绮绣,一不喜御,惟工于织衽。晨夕率诸婢治丝枲,夜分始即安,无间寒暑。达可君惧其劳苦,跪请沮之,母曰:“吾岂迫于饥寒,不知自逸者哉?顾人情劳则善心生,逸则非僻后念易入,故寓意于此。亦将以此教于家人,所谓乐此不为疲也。”妇人之情,易溺于所亲,必阴厚其母家,至于无所出,其情尤甚。母于外氏,一裁之以义,少所假借。母生平寡嗜好,故少疾病。虽有几微,亦鲜医药,尤不惑于巫祷。曰:“医与巫,皆俗情也。吾为未亡人,即死,得从先人于地下,足矣。”此尤达人之所难也。

达可君以进士起家,来令会稽,政暇,过予而论学,请问师门良知之旨。予曰:“惟信其心以循天则,不为见闻格套之所杂,不为荣戚之所变,不为俗情之所移,是为真致其良知,不学之学,暗合于道者也。夫风俗者,教化之基;节义者,风俗之兆。子之从政,求诸家庭有余师矣。”君复问:“贞节与贞烈孰优?”予曰:“此皆出于心之所安,非可以优劣论也。或赴之以慷慨,或就之以从容,不为难易之殊耳。”因出仲山子贞俗图卷,属予一言弁首,以永其传。为之序而归之。

《督抚经略》序

予读司马克斋李公《督抚经略疏》,而知儒者有用之学也。学非适用,谓之腐儒。朴樕沾滞,偏琐拘陋,仅仅不敢越尺寸,奚补于世?然使用而不由于学,挥霍震掉,出之无本,虽鸿猷硕誉,鍧耀一时,譬之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抉疏衍滥,槁涸可立而待。君子弗贵也。知此始可以议古人经纶之业矣。

公少负奇气,英睿倜傥,不泥于习。及与闻良知之教,有志圣学,入仕以来,务为建立。翼宣礼乐,慨然以经纶为己任,而才足以达之。直道而行,致忤权宰,回翔州郡藩臬者殆十余年,始迁为御史中丞。未几,北边入寇,京辅戒严,甫趋命召,旋复忌阻,退而家食者复十有余年。究心玄理,所蓄益厚,盖天有以玉之成也。

先,自嘉靖三十四年五六年间,岛夷屡入为寇,纵横淮甸之墟,大贾巨室,焚劫殆尽。虽屡遣大臣提兵出击,迄无成功。迩者庭臣会荐,圣心简在,特起公而任之,授以分阃专征之责,开府维扬。当是时,承衰踵敝,百务草创,兵非素练,糗非夙储,加之岁旱艰食,僵殍遍野,公以一人之身劳心殚力,料理其间。人情狃于便逸,初若操切,久始习而安之。夫岛夷倡乱,内寇为之应,民不聊生,将驱而从乱,非计也。公既募兵选士,严什伍,除戎器,稽糇粮,分屯列栅,示以威武。而尤汲汲以救赈抚绥为首务,盖缉内正所以攘外,而虑深矣。

嘉靖己未,倭夷大举联艘,分道而入,东南震恐,且当漕运陵寝畿辅之冲,大计所关,为虑尤重。后复有三沙逸贼奔突而进,乘机合势,尤为猖獗。众方汹汹,公指画分布,应而不扰,盖筹之熟矣。自夏及秋,仅四阅月,寇前后至者动以万计。公御之也,料敌出奇,胜算若神,百日之间,前后十余捷。盖贼之始,由海门而入,与之决战,通泰间则有丁堰、马逻、曹庄诸捷,而瓜仪可无劫焚之警。及其东奔,则有姚荡、庙湾、张庄、西亭诸捷,而凤泗可无冲突之患。三沙之贼北度,由金沙而奔也,则有仲家庄、锅团、刘家庄、草堰、茅巷墩诸捷,而畿甸可无惊扰之患。瓜仪无警则饷舸安流,凤泗无患则诸陵巩奠,畿甸无患则锁钥慎固,斯皆计之大者。卒至妖氛荡扫,江淮廓清,休养安葺,民有宁宇,至于今赖之。故曰“公筹之熟矣”。

往年寇至,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卒未有能挫其锋者。今贼狃于屡胜之骄,肆行深入,其数十倍于曩时,而戎兵之额非有加于旧,乃能起破荡之旅、当方张之寇而成转战之功,昔之人提兵而不能御者,今一麾而殪之,非兵有勇怯,乃为将之制,巧拙异也。人皆惊谓“不图儒者为将,作用一至于此”,不知公盖有本以出之,非可以幸而致也。

尝谓古人经纶之业本于至诚,渊渊浩浩,一毫机制技能无所倚而然,故曰:“苟不固聪明圣智达天德者,孰能知之?”此良知妙用,千圣之学脉也。公之成功,果能尽出于是与否,殆未可知。要之,志定而才裕,蓄厚而发深,培根浚源,指派畅达,虽未屑屑求合于古人,经纶之素,未为无所酬矣。

昔者夫子导诸子之言志,于季路则哂之,于曾皙则叹而与之,是岂有远于恒情也哉?季路得国而治,加以师旅,因以饥馑,可使有勇而知巧,固非托诸空言者也,较诸履素乐常,浴沂风咏,尧舜之气象,大小则有间矣。无用之用,其用始神;无功之功,其功始大。非易易然也。说者谓尧舜事业如浮云过目,公之学果进于是已乎?其视往业,特一时应迹耳,固未尝以此为极则事。而区区与公百年心期,亦在彼而不在此也。

三锡篇赠宫保梅林胡公

嘉靖庚申春,宫保制帅梅林胡公以平倭伟绩,受天子明命,署以青■之衔,锡以围玉,阴以锦衣,宠至渥也。凡在交承之下者,咸旅进于庭,所以颂公之德,表公之功,彰公之宠,殆将无所不用其情矣。予复何言哉?窃惟居德者忌,居功者怠,居宠者危,古人深所戒也,爰述《三锡篇》,以为万一之助。

尝读《易》,师之九二曰:“在师中,吉。”谦之九三曰:“劳谦,君子有终吉。”公以师中之德荷三锡之命,则既以承天之宠矣,劳而能谦,乃克有终,固公所宜自尽,期以图报将来者也。夫亏益流变,福害好恶之应,天地鬼神于盈谦之戒昭昭矣。禹为大将,出师以讨撮尔逆命之苗,宜无所不可。而伯益矢谟,至有满损谦益之戒,禹又从而拜受之,盖深知夫天道不可违也。今夫禄位名寿,皆天之所以命于人而人之所以自奉其身者也。大德之人必得,若执左券以索寄然者,是非有心于得之也。舜之大德,量如太虚,未尝有一毫外慕之心,其视禄位名寿之加于其身与去于其身,如万象交变出没于太虚之中,神奇臭腐,无所拣择,亦无所增减。故饭糗终身,袗衣固有,太虚之体固如是也。吾人德不如舜,量不如太虚,未能忘乎外慕之心,而于外物之奉身者,乃欲屑屑焉求备,以自蹈于盈与满之戒,亦见其惑也已。夫角与齿缺,翼附而足亏,在物且然,而况于人乎?历观三代以后之大臣,善处成功之际而能保命以终吉者有几?禄盛者或晦于名,位尊者或劣于胤,名高者或啬于寿,而寿永者或俭于禄。岂惟德之不逮于古,固亦气化之渐薄,夫人乘之,自不容于求备也。与夺翕张,或裒或益,大化默司其柄。吾人终身浮沉于大化之中,特不能以自觉耳。

公自巡察而转中丞提督,未几而转司马总制。人言藉甚,忌且谤者纷纷未已。今日之事,于科第才望勋名三者,皆足以自致通显,但一旦骤迁,同侪尽屈其下,心不能以尽平。况乎权位重而责愈备,经费浩而迹愈疑。以一人之情,擅六七省之刑赏,而德怨易至于横生,以一人之力,答千万人之祈望,而恩泽每病于难溥。夫以不平之心,加之以求全之意,则夫忌嫉疑谤之来,固宜有所不免,而亦非人之所能趋避也。

公自任事,数年于兹,经理浩穰,心殚力竭,虽屡获奇功,而亦屡蹈危机。自古豪杰当大任、成大功者,未有不从忧患中得之。惟公心慈量宏,生平以厚自处,未尝有仇物害人之心。履信思顺,鬼神实相之。故每遇凶而获吉,因败以为功,公诚福人哉!方新命未下之时,当事者尚有屯赏之议,及既下,人情亦有勒于使相之疑,公皆不得而与也。公之处此,惟当兢兢自反自艾,益修厥德,鉴于易书之戒,审于气化之徵,揆诸成功处功之迹,谦抑贬损,中心歉然,如不能胜。非惟不当有荣观之萌,而亦不当有求益之望,始足以答人言而回天命,所谓君子有终而吉也。

公天性本来近道,内夷城府,外弛边幅,虽处兵革纷冗之中,亦未尝废学。居常油然,情虽畅而不缀,临变惕若,志虽郁而不挠。度能容众,似混而辨,机能料敌,似显而藏。至于忙中批答,醉中应酬,即仓遽愦扰之余,可以覆核,什百未尝遗一。非其主宰凝定而条画分明,未易以涉斯境也。

公自谓学问未能入细,不欲吾侪以精微之说渎之,此尤见公得其大处。先师有云:“学贵有序,先须理会大略,然后精微可得而尽。如孔明读书先观大旨,未为无见。不然,反易溺于琐碎,非善学者也。”然则公殆所谓善学者非耶?虽然,精微则乌可以不尽?舜之德同于太虚而无累于外物者,以其能察于危微而致其精一之功也。微者圣学之宗,不杂于人心之谓精,纯乎道心之谓一,精一而后能致虚,致虚而后能忘累。故曰“舜有天下而不与”,言有而不居也。公之学,果能进于是,亦将与舜为徒,而三命之宠与诸福之物,亦将申锡于无疆矣。走也知公最深,故望公弥切。区区漫述,固亦儆戒之意,期以襄德于有终也。公亦将有以受我否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