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先生集卷之四 杂文
书安南事
安南自黎利立国之后,世修职贡。正德十一年,安南王黎晭为其下陈暠所弒,国人立其兄子譓。陈暠逃据谅山,累年讨平之。
嘉靖元年,莫登庸立譓弟懬,而专有其国。会天子新即位,诏赐外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使者至龙州界,移告谅山卫,无所答;知其国内乱,未达而返。其后登庸鸩杀黎懬,立己子登瀛,僭号改元。而黎譓死清源府,国人奉其子宁为世孙。
十五年,天子以皇子生,谕少傅言颁诏高丽、安南。时安南不宾贡者二十一年,两广大臣岁岁牒问,未得其要领。天子慨然欲发兵诛之。而云南人亦奏安南人武严威犯边。于是少傅言言:「天子继天立极,君主华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安南负固为逆,久不来庭,无所逃于天讨。太宗皇帝之兵,初分两道而入。盖安南地域,东起广东之钦州,迤西历广西之左江,至临安之元江为界。而广西龙州所必由之道,凭祥州则其要害也。西则由临安经蒙自县河底之莲花滩,至其东都,四五日程耳。大司马九伐之法,贼贤害民则罚,负固不服则侵,放弒其君则残。蠢兹有苗,实负三罪。上干天讨,自速灭亡。声罪正名,可传檄而定矣。」
明年,黎宁臣郑惟僚潜走京师,奏言登庸逆乱之故,乞正天讨。译问惟僚,言往者凭祥州关隘梗阻,海东、长庆、高平、安平、归化、安西沿边州峒土官,以非安南故所往来,不为假道。惟僚挟宗图奏章入商舶中,随风飘至占城。余二年,始得来见天子。
议者以朝廷方欲兴师,而使者忽至,恐有诈。请遣人到边牒验之,而置惟僚锦衣卫密室中。惟僚奏:「去国日久,不知国内存亡。牒间恐泄事机,贼将生计,旷日弥月,是绝世孙之望,阻国人之心,而显惟僚不为国之罪也。逆徒文书,多于凭祥、上下冻、龙州。昔惟僚帅师攻谅山,使黄公显迎朱埴。朱埴者,故国王所遣告急使也。可问凭祥州人。」某年月,果有谅山卫官黄公显将兵会上官李珠攻上琴,行庐社,以水牛黄牛谢李珠,可验。郑惟僚,黎氏臣也。
天子于是再下廷臣议,决攻讨之计。 【少傅言,贵溪夏文愍公也。昆山刻本误作「贤」。考当时无其人,今正之。】
书郭义官事
郭义官曰和者,有田在会昌、瑞金之间。翁一日之田所。经山中,见虎当道,策马避之,从他径行。虎辄随翁,驯扰不去。翁留妾守田舍,率一岁中数至。翁还城,虎送之江上,入山而去。比将至,虎复来。家人呼为小豹。每见虎来,其妾喜曰:「小豹来,主且至,速为具饭。」语未毕,翁已在门矣。至则随翁帖帖寝处。冬寒,卧翁足上,以覆暖之。竟翁去,复入山。如是以为常。翁初以肉饲之,稍稍与米饭。故会昌人言郭义官饭虎。镇守官闻,欲见之。虎至庭,咆哮庭中,人尽仆。翁亟将虎去。后数十年,虎暴死。翁亦寻卒。
嘉靖癸丑,翁孙惠为昆山主簿,为予言此。又言岁大旱,祷雨不应,众强翁书表焚之。有神凭童子,怒曰:「今岁不应有雨,奈何令郭义官来,今则不得不雨。」顷之,澍雨大降。然翁平日为人诚朴,无异术也。
予尝论之:以为物之鸷者莫如虎,而变化莫如龙。古之人尝有以豢之。而佛、老之书,所称异物多奇怪,学者以为诞妄,不道。然予以为人与人同类,其相戾有不胜其异者。至其理之极,虽夷 【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禽兽,无所不同。子思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学者疑之。郭义官事,要不可知。呜呼!惟其不可知,而后可以极其理之所至也。
书张贞女死事张贞女,父张耀,嘉定曹巷人也。嫁汪客之子。客者,嘉兴人,侨居安亭。其妻汪妪,多与人私。客老矣,又嗜酒,日昏醉无所省。诸恶少往往相携入妪家饮酒。及客子娶妇,恶少皆在其室内,治果殽为欢宴。妪令妇出徧拜之,贞女不肯。稍稍见姑所为,私语夫曰:「某某者,何人也?」夫曰:「是吾父好友,通家往来久矣。」贞女曰:「好友乃作何事?若长大,若母如此,不愧死耶?」
一日,妪与恶少同浴,呼妇提汤。见男子,惊走,遂归母家。哭数日,人莫得其故。其母强叩之,具以实告。居久之,妪阳为好言谢贞女,贞女至,则百端凌辱之。贞女时时泣语其夫,令谢诸恶少。复乘间从容劝客,曰:「舅亦宜少饮酒。」客父子终不省,反以语妪,辄致搒掠。
恶少中有胡岩,最桀黠,羣党皆卑下之,从其指使。一日,岩众言曰:「汪妪且老,吾等不过利其财,且多饮酒耳。新娘子诚大佳,吾已寝处其姑,其妇宁能走上天乎?」遂入与妪曰:「小新妇介介不可人意。得与胡郎共寝,即欢然一家,吾等快意行乐,谁复言之者?」妪亦以为然。谋遣其子入县书狱。妪尝令贞女织帨,欲以遗所私奴。贞女曰:「奴耳,吾岂为奴织帨耶?」妪益恶之。
胡岩者四人,登楼纵饮。因共呼贞女饮酒,贞女不应。岩从后攫其金梭。贞女詈且泣。还之,贞女折梭掷地。妪以己梭与之,又折其梭。遂罢去。顷之,妪方浴,岩来共浴。浴已,妪曰:「今日与新妇宿。」岩入犯贞女,贞女大呼曰:「杀人!杀人!」以杵击岩,岩怒,走出。贞女入房,自投于地。哭声竟夜不绝。
明日,气息仅属。至薄暮,少苏,号泣欲死。岩与妪恐事泄,絷诸床足,守之。明日,召诸恶少酣饮。二鼓,共缚贞女,椎斧交下。贞女痛苦宛转,曰:「何不以刃刺我,令速死?」一人乃前刺其颈,一人刺其胁,又椓其阴。共举尸欲焚之,尸重不可举,乃纵火焚其室。邻里之救火者,以足蹴其尸,见吓然死人,因共惊报。诸恶少皆潜走。一人私谓人曰:「吾以铁椎椎妇者数四,犹不肯死。人之难死如此。」贞女死时,年十九耳。嘉靖二十三年五月十六日也。
官逮小女奴及诸恶少,鞫之。女奴历指曰:「是某者缚吾姊,某以椎击,某以刃刺。」妪骂恶少曰:「吾何负于汝?汝谓姑杀妇,无罪。今何如?」妪寻死于狱。
贞女为人淑婉,奉姑甚谨;虽遭毒虐,未尝有怨言。及与之为非,独亢然蹈白刃而不惴。可不谓贤哉!夫以羣贼行污闺闼之间,言之则重得罪,不言则为隐忍,抑其处此尤有难者矣。自为妇至死,踰一年,而处汪氏仅五月。或者疑其不蚤死,嗟乎,死亦岂易哉!
嘉定故有烈妇祠。贞女未死前三日,祠旁人皆闻空中鼓乐声,祠中火炎炎从柱中出。人以为贞女死事之征。予来安亭,因见此事。叹其以童年妙龄,自立如此,凛然毛骨为竦。因反复较勘,着其始末,以备史氏之采择。 【按:梭,常熟本作梳。窃谓金梭,必是织帨之梭,非栉发之梳也。当以声相近而讹耳。】
张贞女狱事
初,胡岩父子谋杀贞女。佣奴王秀,故尝与妪通,后已谢去。岩以金饵之,呼与俱来。本欲焚尸以灭迹,又欲诬贞女与王秀私而自杀,其造意为此两端。盖今豪家杀人,多篡取其尸焚之。官司以其无迹,辄置不问。故杀人往往焚尸,为吏者不可不知也。火起,人来救之。岩裸身着草履,其衣为血所溅,卒无衣易也。人或谓:「胡郎!事如是,奈何?」岩疾视曰:「若谓有何事耶?」亟令汪客诣县,且如所以诬贞女者。会汪客醉卧县门外。而贞女父张耀,已先入告之矣。耀,弱人。其妇翁已得岩金,教耀独告朱旻。及典史来验,岩尚扬扬在外,为赂验者。贞女喉下刀孔,容二指,尚有血沫喷涌。仵人裂其颈,谩曰无伤者。尽去其衣,肤青肿,寸断如画纹。胁及下体,皆刀伤血流。市人尽呼冤,或奋击仵人。县令亦知仵人受赂,然但睙而已。
一日,令昼寝。梦金甲神人两膊流血,持刀前曰:「杀人者,胡铎、胡岩也。不速成此狱,当刺汝心。」令惊起,问左右,知有胡岩,岩父明堂。令因谓「堂」、「铎」声近讹也。逮女奴鞫之,遂收岩等。
先是,妪赀千金,悉寄岩家。岩以是益得行金求解。时有张副使罢官家居,与丁忧丘评事,两人时时入县。县令问此两人。张顾丘曰:「老法司谓何?」丘曰:「杀一女子,而偿四五人,难以申监司也。」盖令多新进,不谙法律;又狱上御史,常虑见驳,损伤声誉,故以惑之。令果问计。两人教令以「雇工人奸家长妻律」坐王秀足矣。以故事益解,岩等皆颂系,方俟十五日再验贞女,遂释岩等。会令至学,诸生告以大义,令方惭悔。回县,趣召岩等。岩等自谓得释,两人亦坐县治前,候狱定,即持金回也。令忽缚岩等,以朱墨涂面,迎至安亭。且遣人祭慰贞女。两人相顾变色,遁去。安亭市中,无不鼓舞称快。时吴中大旱,四月至于六月,不雨。及是,大雨如注。
岩复赂守卒,毙妪于狱,欲以绝口,且尽匿其金。令亦疑岩所为,然但睙守卒而已。先是贞女之死,数有神怪。至是,暴妪尸于市,汪客夜持棺欲窃敛之,鬼数百,羣逐汪客去。令犹以两人言,欲出为从者。会女奴指周纶实以椎击贞女,鞫问数四,不易辞。令无如之何,独贷朱旻。旻是夜实共杀者,不独于户外窃听而已。
狱已具,两人犹驰赤日中,泊舟所居数里外,竟日相谋。丘曰:「我至大理,此狱必反。」张对人称岩,犹曰胡公。其无人心如此。贞女之外祖曰金炳,炳父楷,成化乙未南宫进士第二人,为涪州知州以卒。贞女死时,炳家近,先往,见其尸。得金,遂不复言。及母党之亲,多得其金。虽张耀亦色动,其族有言而止。
予论贞女事已详。又着其狱事,以志世变。即此一事,其反复何所不至,独恃犹有天道也。嘉靖二十七年七月书。
?妇辨
张贞妇之事,邑宰讯鞫之详,傅爰之当,昭昭揭日月于天下矣。或疑贞妇之未得为烈也,曰:「其逊于母氏也,胡不自绝而来归也?」曰:「义不能绝于夫也。有妻道焉。遂志而乱伦,非顺也。」曰:「其来归也,胡不即死?」曰:「未得所以处死也,有妇道焉。洁身以明污,非孝也。然而守礼不犯,皭然于泥滓之中,故以淫姑之悍虐,羣凶之窥闯,五阅月而逞其狂狡也。」曰:「其犯之也,安保其不污也?」曰:「童女之口,不可灭也。精贯日月,诚感天地,故庶妇一呼,桀夫披靡。水不能濡,火不能爇,盖天地鬼神亦有以相之,不可以常理论者。」
夫事有先后,迹有显闇,要之至于死而明矣。屈子之沉湘,贾生犹病其怀此故都。文山絷于幽燕,王炎午生祭之以文。彼贤者犹不相知如是哉。虽然,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贞妇之事,今日所目见者也。谓不得为烈者,东土数万口无此言也;彼为贼地者之言也。
呜呼!纲常与天地终始。而彼一人之喙,欲沉埋贞妇旷世之节,解脱羣凶滔天之罪,吾不知其何心也!作贞妇辨。
书里泾张氏妇【妇 原刻作「妾」,依本文校改。】事
嘉靖三十四年冬,倭贼退屯海上,予得间 【间 原本误作「问」,依大全集校改。】
返安亭故庐。时寇氛尚未息。而三四年来,吴中之士女被戮辱者多矣。亦往往有女子之义烈者,予方欲咨访论著之,而未及也。
去安亭二十里,近夏驾浦,地名里泾。有妇张氏,其夫死,夫之弟攘其田庐,逼嫁之。妇遁逃兄所。夫弟侦其兄出,刼以如所许陆氏者为妇。妇即绝食。陆氏妇女老妪日与居,说之,不答。十月晦,竟缢死。
予尝读汉史称荀采事。采为阴瑜妻,十九而寡。父更许妻同郡郭奕。父伪病笃,召女,扶抱载之至郭氏。女命张四灯,与奕相见。因敕左右办浴。入室揜户,以粉书扉云:尸还阴。「阴」字未成而缢。今妇之死于陆氏,与采同。然采,高阳天下名族,荀慈明之女,知书学问,为是易也。田里之妇,区区不失其志,难矣哉。命也,妇不死于贼,邂逅迫胁,与遇倭者何以异?妇之夫弟归其尸,葬于故夫之旁,以成还阴之志。予友广平尹张德芳,书来告予。予问之里泾人,良然。遂书之。
言 解
言恶乎宜?曰:宜于用,不宜于无用。言之接物,与喜怒哀乐均也。当乎所接之物,是言之道也。终日而谈鬼,人谓之无用矣,以其不切于己也;终日而谈道,人谓之有用矣,以其切于己也。夫以切于己而终日谈之,而不当于所接之物,则与谈鬼者何异?
孔子曰:「庸言之谨。」非谓谨其所不可言,虽可言而谨耳。道之在人,若耳目口鼻。见之者不问,有之者不言。使人终日而言吾耳若何,吾目若何,吾口与鼻若何,则人以为狂谬矣,实有耳目口鼻者,不待言也。饥者言食,而饱者不言;寒者言衣,而暖者不言。
昔者宰我、子贡习闻夫子之教,而能为彷佛近似之论,其言非不依于道,而当时拟之以 为言语之科。夫学者之学,舍德行而有言语之名,为宰我、子贡者,亦可耻矣。
曾子曰「唯」,颜子「如愚」,二子不为无实之言,而卒以至于圣人之道。孔子曰:「予欲无言。」圣人之重言也如是。圣人非以言为重者也。四时行,百物生,圣人之道也。
解 惑
嘉靖己未,会闱事毕,予至是凡七试,复不第。或言:翰林诸学士素怜之,方入试,欲得之甚,索卷不得,皆垂?夬然失望。盖卷格于帘外,不入也。或又言:君名在天下,虽岭海穷徼,语及君,莫不敛衽。独其乡人必加诋毁:自未入试,已有毁之者矣;既不第,帘外之人又摘其文毁之。闻者皆为之不平。
予曰:不然。有举之而吾得焉,是举之者胜也,而挤之者不胜也;有挤之而吾失焉,是挤之者胜也,而举之者不胜也;有誉之而吾得焉,是誉之者是也,而毁之者非也;有毁之而吾失焉,是毁之者是也,誉之者非也。彼其人若非且不胜矣,而又何足与辨乎?彼其人既是且胜矣,而又何可与较平?夫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人不得而举与挤也,不得而誉与毁也,是有天命焉。实未尝举也,未尝挤也,未尝誉也,未尝毁也。
昔年张文隐公为学士主考。是时内江赵孟静考易房,赵又为公门生,相戒欲得予甚,而不得。后文隐公自内阁复出主考,属吏部主事长洲章楙实云:「君为其乡人,必能识其文。」而章亦自诡必得,然又不得。当是时,帘外谁挤之耶?子路被愬于公伯寮。孔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孟子沮于臧仓,而曰:「吾之不遇鲁侯,天也。」故曰有天命焉。
晋乐广尝与客饮酒,客见杯中有蛇,恶之,归而疾作。时河南听事壁上有画漆角弓,作蛇形,广以杯中蛇即角影也,复置酒,问客所见如前。广因告所以,而客疾遂愈。今或者之言,皆杯中之蛇类也。作解惑。
道 难
当周之时,去先王未远。孔子聘于列国,志欲行道。晨门、荷蒉、沮、溺丈人之徒皆讥之;孔子不以为然,而道竟不可行。其与学者论政,未尝不归于道。如答仲弓、子张之问仁,皆言政也。诸子有志于治国,而春风沂水之趣,终不及曾点,故孔子舍三子而与点者以此。子游为武城宰,以礼乐为教。至论君子小人,皆以学道为主。则孔氏之门,虽所施有大小,其与孔子之治天下一也。
自管仲、申、商之徒以其术用于世,其规画皆足以为治;然皆倍于道,故莫不有功効而祸流于后世。后世言治者,皆知尊孔氏,黜百家,而见之行事,顾出于申、商之下。天下当积世弛废之余,一旦欲振起之而无所主持,如庸医求治疗,杂剂乱投,欲如申、商一切之术,已不可得矣。
永年蔡先生之守苏州,其志汲汲于为道,务在节用爱人,仿周官州党族闾属民读法之政,而时进学者与之语道。吴故大郡,先生独常从容于吏治之外,有春风沂水之趣。然习俗安于其故,或窃有异议。先生稍不自安于心,即悠然长往。学者与小民之慕爱,如失父母。而余门人沈孝,年已及艾,有原宪之贫。先生独喜其论经有师法,时延进存问。以二千石之重,念及蓬荜之士,其留意境内之人才若此。余为令吴兴,窃拜先生之下风,不敢以今世之吏自处。而邓析之徒,为谤日甚。先生之门,时亦有传其言者。唯先生不然,曰:「归君以大道治县,汝辈何以述此言?」予曾不能如先生之所许,然同心之言,未可以为世人道也。
余官邢州,去永年百里,先生还家,久始知之。因造其庐,留饮食共语,略不以官爵为意。独言及为守事,不觉怅然,以不克尽其志也。时风雪满庭,送予出门,约明春共游太行。余以入贺留京,寻有滁州之命,欲还过永年,与先生别。作道难以为赠。
惧谗三首班孟坚为蒯通传赞云:「书放四罪,诗歌青蝇,春秋以来,祸败多矣。昔子翚谋桓,而鲁隐危;栾书构郄,而晋厉弒;竖牛奔仲,叔孙卒;郈伯毁季,昭公逐;费忌纳女,楚建走;宰嚭谮胥,夫差丧;李园进妹,春申毙;上官诉屈,怀王执;赵高败斯,二世缢;伊戾坎盟,宋痤死;江充造蛊,太子杀;息夫作奸,东平诛:皆自小覆大,繇疏陷亲,可不惧哉!」自汉以来,其如此类覆邦家者何限?然小人之害君子,而国与身亦受其祸,故史得而载之。若人有陷人于不知之中,如射工沙虱,使人与国家受其阴祸,而世莫能言之,己又逃其人刑天谴,此尤可痛也。
唐史载卢绚、严挺之皆为明皇所属意,李林甫竟以计去之,使明皇若初不知此两人者。至于人主之所不及知者,林甫能容之进乎?德宗时,李希烈反,欲遣使而难其人。卢木?巳荐颜真卿三朝旧臣,忠直刚决,名重海内,人所信服;遂陷鲁公竟为希烈所杀。小人之于君子,乡上之所恶,则毁以害之;乡上之所善,则誉以害之:木?巳之于鲁公是也。人主非至明,安得不堕其计哉?诗曰:「为鬼为蜮,则不可得。有腼面目,视人罔极。」君子不幸与之遇,能自全者鲜矣。
韩文公为人坦直,计无所致恶于人。为国子博士,相国郑公赐之坐,索其所为诗书,即有谗于相国者,又有谗于李翰林者。语曰:「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君子之致恶于小人,岂有知其所以然哉?文公作释言以自解,既自云不惧,而何为作此文累数百言?以此见文公惧谗之深也。
瓯 喻
人有置瓯道旁,倾侧堕地。瓯已败,其人方去之。适有持瓯者过,其人亟拘执之,曰:「尔何故败我瓯?」因夺其瓯,而以败瓯与之。市人多右先败瓯者。持瓯者竟不能直而去。噫!败瓯者向不见人,则去矣;持瓯者不幸值之,乃以其全瓯易其不全瓯,以其不全瓯易其全瓯。事之变如此,而彼市人亦失其本心也哉!
性不移说人之性有本恶者,荀子之论,特一偏耳,未可尽非也。小人于事之可以为善者,亦必不肯为;于可以从厚者,亦必出于薄。故凡与人处,无非害人之事。如虎豹毒蛇,必噬必螫,实其性然耳。孔子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圣人之言,万世无弊者也。易曰:「小人革面。」小人仅可使之革面,已为道化之极。若欲使之豹变,尧、舜亦不能也。
重交一首赠汝宁太守徐君
昔博昌任彦升好擢奖士类,士大夫多被其汲引,当时有任君之号。及卒,诸子流离,生平知旧莫有收恤之者。平原刘孝标泫然悲之,乃着广绝交论。
余以为孝标特激于 【于 原作误作「干」,依大全集校改。】
一时之见耳。此盖自古以来人情之常,无足怪者。今世取士之制,主司以一日之知,终身定门生之分。而诸省解试,类以御史监临,主司之权,遂移于帘外。往往州县官皆得阅卷,其所取士,亦谓之门生。太仓陆虞部子如,昔在严郡,有事浙闱,所得士三人。其二人则汝宁太守长兴徐子与岳州守余姚金某也。虞部既没,二子鸣阳、鸣銮,颇不能自振。汝宁前奉使吴中,寻访其家,厚加存恤。今年,虞部故时第宅为人所侵;汝宁书抵岳州,复为书展转讼理,卒得其直。刘子所谓羊舌下车之泣,郈成分宅之惠,于今见之。天下知笃门生分义者多矣,然不能不以形势为厚薄;其于二十年不忘于既没之后者,盖未之见也。
二子念无以报,其从父兄明谟为求余文以为赠。夫汝宁敦行古道,其于为义,不啻毫毛,何足复称述于其侧?虽然,客有谓信陵君:「物有不可忘,有不可不忘。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吾知汝宁之能忘,而二子乌能已于不可忘哉?作重交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