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宋文鉴卷九十六
宋 吕祖谦 编
论
贤论 刘 敞
人君之贤其身不若其使贤之为贤也人臣之贤其身贤也不若其荐贤之为贤也聪明辨惠伎艺敏给此可谓贤矣然是谓匹夫之局非人君之操也人君者目不自视明者效之耳不自聴聪者效之口不自言智者效之心不自虑圣者效之故曰百官当而已矣此人君之操也明者视之则视必逺聪者聴之则聴必微智者言之则言必当圣者虑之则虑必精使独用其身不能治也虽欲治之不能给也故曰不若使贤之为贤也忠信仁义刚毅有立此可谓贤矣然是谓终身之善也未足以传世也人臣者以其宗庙为心焉以其万民为心心焉以其后嗣为心焉大为之谋而使智者就之逺为之畧而使仁者守之今世赖其泽后世防其福世续其类是天地之功也是春夏秋冬之相于与成嵗也故曰不若荐贤之为贤也刘子曰昔者舜有天下大圣人也惟其不欲其身贤而已矣是以舜好问好察迩言所举而用者二十有二人被袗衣鼓琴二女果而天下治昔者周公相天下大圣人也惟其不欲其身贤而已矣是以日仄不倦劳于求士所执贽见者十有余人所交友者百有余人贤者相与继其徳而成之至其末也刑措四十余年故君莫盛于舜臣莫盛于周公不为舜之为者非贤君也不为周公之为者非贤臣也刘子曰君之不君非独愚也虽聪明辨慧伎敏给而不知用贤者犹不君也臣之不臣非独鄙也虽忠信仁义刚毅有立而不知荐贤者犹不臣也昔者桀纣矜天下以能高人臣以声则是岂不聪明辨慧伎艺敏给哉惟其自贤而已不知用贤至于亡也昔者臧文仲相鲁国鲁国以强其言必当则是岂不忠信仁义刚毅有立哉惟其自贤而已不知荐贤至于削也故曰虽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所谓骄者非独以贵骄人以
富骄人者也以材骄人者有甚焉所谓吝者非
独吝于爵人吝于分人者也吝于教人者有甚
焉故以材骄人慢也人怨之吝于教人忌也人
疎之是以古之君子莫为骄与吝也求为人君
者尽于此矣求为人臣者尽于此矣诗云不识
不知顺帝之则言君之所以为君也诗云乐只
君子保艾尔后言臣之所以为臣也君为君焉臣为臣焉虽亘万世吾不知其可改也
救日论 刘 敞
春秋左氏传曰二至二分日有食之不为灾又曰非正阳之月不鼓臣以为过矣夫圣主所甚畏而事者莫如天天神之最着而明者莫如日日者众阳之宗人君之表也日有食之天子则伐鼔于社诸侯则伐鼓于朝非慕为迂阔而涂民耳目也明其隂侵阳柔乗刚臣蔽君妻凌夫逆徳之渐不可长也如是则奚救奚不救奚畏奚不畏丘明之言使谀臣依以謟其君邪臣资以固其身臣请辨之幽王之诗曰十月之交朔日辛夘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周之十月则二分已安在其不为灾者欤夏书曰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瞽奏鼓啬夫驰
庶人走夏之季秋非正阳也安在其不鼓者欤
由此观之日食之必可畏必当救也无所疑矣
夫謟谀奸邪之臣出则朋党比周以遂其私入
则诐伪欺罔以济其欲固日夜无须叟之间唯
恐君之觉已也日有食之是将喜焉庸肻斥言
灾异以儆于上哉是以或至于夷陵而犹不寤鲁季孙汉张禹是也昔者季孙意如之専鲁知日食之为伤其君而不忧也卒逐昭公张禹之仕汉知日食之为害国而不告也卒成王氏呜呼变所从来防矣为人上者可不察哉可不察哉
材论 王安石
天下之患不患材之不众患上之人不欲其众不患士之不欲为患上之人不使其为也夫材之用国之栋梁也得之则安以荣失之则亡以辱然上之人不欲其众不使其为者何也是有三蔽焉其最蔽者以为吾之位可以去辱絶危终身无天下之患材之得失无补于治乱之数故偃然肆吾之志而卒入于败乱危辱此一蔽也又或以谓吾之爵禄贵富足以诱天下之士荣辱忧戚在我是吾可以坐骄天下之士而其将无不趍我者则亦卒入于败乱危辱而已此亦一蔽也又或不求所以养育取用之道而諰諰然以为天下实无材于世则亦卒入于败乱危辱而已此亦一蔽也此三蔽者其为患则同然而用心善而犹可以论其失者独以天下为无材者耳葢其心非不欲用天下之材特未知其故也且人之有材能者其形何以异于人哉惟其遇事而事治画策而利害得治国而国安焉此其所以异于人者也故上之人苟不能精察之审用之则虽抱臯防稷契之智且不能自异于众况其下者乎世之蔽者方曰人之有异能于其身犹锥之在囊其末立见故未有有其实而不可见者也此徒有见于锥之在囊而固未覩夫马之在廐也驽骥杂处其所以饮水食刍嘶鸣蹄齧求其所以异者葢寡及其引重车取夷路不屡策不烦御一顿其辔而千里已至矣当是之时使驽马并驱方驾则虽倾轮絶勒败筋骨不舍昼夜而追之辽乎其不可以及也夫然后骐骥騕防与驽骀别矣古之人君知其如此故不以为天下无材尽其道以求而试之耳试之之道在当其所能而已夫南越之修簳镞以百链之精金羽以秋鹗之颈翮加强弩之上而彍之千歩之外虽有犀兕之捍无不立穿而死者此天下之利器而决胜觌武之所宝也然而不知其所宜用而以敲朴则无以异于朽槁之梃也是知虽得天下之瑰材桀知而用之不得其方亦若此矣古之人君知其如此于是铢量其能而审处之使大者小者长者短者强者弱者无不适其任者焉其如是则士之愚防鄙陋者皆能奋其所知以效小事况其贤能智力卓荦者乎呜呼后之在位者葢未尝求其説而试之以实也而坐曰天下果无材亦未之思而已矣葢闻古之人于材有以教育成就之而子独言其求而用之者何也曰因天下法度未立之后必先索天下之材而用之如能用天下之材则所以能复先王之法度则天下之小事无不如先王时矣况教育成就人材之大者乎此吾所以独言求而用之之道者噫今天下葢尝患无材可用者吾闻之六国合从而辩説之材出刘项并世而筹画战闘之徒起唐大宗欲治而谟谋谏诤之佐来此数君未出之时葢未尝有也人君苟欲之斯至矣今亦患上之不求之不用之耳天下之广人物之众而曰果无材者吾不信也
原过 王安石
天有过乎有之陵歴闘蚀是也地有过乎有之崩弛竭塞是也天地举有过卒不累覆且载者何善复常也人介乎天地之间则固不能无过卒不害圣且贤者何亦善复常也故太甲思庸孔子曰勿惮改过扬雄贵迁善皆是术也予之朋有过而能悔悔而能改人则曰是向之从事云尔今从事与向之从事弗类非其性也饰表以疑世也夫岂知言哉天播五行于万灵人固备而有之有而不思则失思而不行则废一日咎前之非沛然思而行之是失而复得废而复举也故曰非其性是率天下而戕性也且如人有财见簒于盗已而得之曰非夫人之财向簒于盗矣可欤不可也财之在已固不若性之为已有也财失复得曰非其财且不可性失复得曰非其性可乎
周公 王安石
甚哉荀卿之好妄也载周公之言曰吾所执贽而见者十人还贽而相见者三十人貌执者百有余人欲言而请毕事千有余人是诚周公之所为则何周公之小也夫圣人为政于天下也吾初无为于天下而天下卒以无所不治者其法诚修也故三代之制立庠于党立序于遂立学于国而尽其道以为养贤教士之法是士之贤虽未及用者而固无不见尊养者矣此则周公待士之道也诚若荀卿之言则春申孟尝之行乱世之事也岂足为周公乎且圣世之士各有其业讲道习艺患日之不足岂假于游公卿之门哉彼游公卿之门求公卿之礼者皆战国之奸民而毛遂侯嬴之徒也荀卿生于乱世不能考论先王之法着之天下而惑于乱世之俗遂以为圣世之士亦若是而已亦已过也且周公之所礼者大贤与则周公岂唯执贽见之而已固当荐之天子而共天位也如其不贤不足与共天位则周公如何其与之为礼也子产听郑国之政以其乗舆济人于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葢君子之为政立善法于天下则天下治立善法于一国则一国治如其不能立法而欲人人悦之则日亦不足矣使周公知为政则宜立学校之法于天下矣不知立学校而徒能劳身以待天下之士则不唯力有所不足而势亦有所不得周公亦可谓愚也又曰仰禄之士犹可骄正身之士不可骄也夫君子之不骄虽闇室不敢自慢岂为其人之仰禄而可以骄乎呜呼所谓君子者贵其能不易乎世也荀卿生于乱世而遂以乱世之事量圣人后世之士尊荀卿以为大儒而继孟子者吾不之信矣
功名论 司马光
自古人臣有功者谁哉愚以为人臣未尝有功其有功者皆君之功也何以言之夫地有草木天不雨露之则不能以生月有光华日不照望之则不能以明臣有事业君不信任之则不能以成此自然之道也古者大国不过百里小国半之然皆有贤师大夫以辅佐其君大者以王小者以霸下者犹能保其社稷世数十传而不絶由是观之天下乌有无士之国哉患在人主知之不明用之不固信之不専耳如是则人臣虽有才智而不得施虽有忠信而不敢效人主徒忧劳于上欲治而愈乱欲安而愈危欲荣而愈辱矣然则人主有贤不能知与无贤同知而不能用与不知同用而不能信与不用同不用贤而求功业之美名誉之白难矣昔百里奚虞人也由余戎人也商鞅魏人也而用于秦苖贲皇申公巫臣楚人也而用于晋伍员楚人也而用于吴韩信陈平项羽之人也而用于汉是五国者非无贤人也主不能知而驱之以资敌国此所谓有贤不能知与无贤同也齐桓公见郭氏之墟问于野人曰郭何故亡对曰以其善善而恶恶公曰善善而恶恶国所以兴也而亡何故对曰善善而不能行恶恶而不能去所以亡也公归以告管仲管仲曰君与其人俱来乎曰否管仲曰君亦一郭氏也公乃召而官之齐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齐王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是二君者非不知孔孟之为圣贤也不能行其道而徒欲尊之以为名是以孔孟以为不义而不留也洪范曰凡厥正人既富方谷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时人斯其辜此所谓知贤不能用与不知同也乐毅为燕伐齐下七十余城燕王疑之使骑劫代将田单诈骑劫而败之尽失齐地亷颇为赵将拒秦乆而不战赵王疑之使赵括代将白起击赵括而虏之阬其卒四十万项羽用范增谋彊霸诸侯围汉王荥阳几拔矣闻汉之反间而疑之范增恕去而项羽卒为汉擒夫驾车者既服骐骥矣又以驽马参之欲其并驱而前不可得也蓻田者既树嘉谷矣又以稂莠杂之欲其并生而茂不可得也为国者既置贤才矣又以小人间之欲其并立而治不可得也是故宓子贱为单父宰辞于君请君之近史二人与之俱至官使二史书方书輙掣其肘书不善则从而怒之二史患之辞请归以告鲁君鲁君以问孔子孔子曰宓不齐君子也其才任王霸之佐屈节治单父将以自试也意者以此为谏乎公寤太息而叹曰此寡人之不肖寡人乱宓子之政而责其善者数矣微二史寡人无以知其过微夫子寡人无以自寤遽发所爱之使告宓子曰自今以往单父非吾有也从子之制有使于民者子决为之五年一言其要宓子遂得行其政而单父大治大禹谟曰任贤勿贰去邪勿疑疑谋勿成百志惟熙荀子曰人主有六患使贤者为之则与不肖规之使智者虑之则与愚者论之使修士行之则与汚邪之人疑之虽欲成立得乎哉譬之是犹立直木而恐其影之枉也惑莫大焉语曰好女之色恶者之孽也公正之士众人之痤也修乎道之人汚邪之贼也今使汚邪之人论其怨贼而求其无偏得乎哉譬之是犹立枉木而求其影之直也乱莫大焉噫人主苟不知其贤则已矣已审知其贤授之以政而复疑之何哉凡忠直之臣行其道于国家则必与夫天下之奸邪为怨敌矣非喜与之为怨也不与之为怨则君不尊国不治功不立也以一人之身日与天下之奸邪为怨更进迭毁于君前而君不能决兼听而两可如是则忠直之臣求欲无危不可得也君子非爱死而不为也知其身死而功不立奸邪愈炽忠良愈恐政治愈乱国家愈危也是以君子艰进易退辞贵就贱被发佯狂逃匿山林者以此故也此所谓用贤不能専与不用同也明主为之不然审求天下之大贤而亟用之専信之举社稷百姓而委属之虽有至亲不能夺也虽有至贵不能争也虽有防巧不能间也确然若胶漆之相合视其际而不可得见也然后贤者得竭其心而施其才不忧怨贼之口不惧猜嫌之迹人主端拱无为享其功利收其荣名而已矣古之圣帝明王用此道而光宅四海长育万物功如天地明若日月者多矣固不待称引而知也请言其时近而道卑者昔齐桓公得管仲三薫而三浴之解其缧绁置以为相鲍叔桓公之傅也避太宰之位而安随其后国子髙子天子之守卿也人率五乡而听其政令况其余四境之内上下之人其孰能不战战栗栗从桓公而贵信之是以能九合诸侯一正天下为五霸首也陈平楚之亡将也汉髙祖徳之使其防诸将绛灌之属尽害之髙祖以平为防军中尉尽监诸将诸将乃不敢言韩信亡卒也髙祖用萧何一言拔诸行伍之中以为大将诸将皆惊而不敢争也是以五年之中防项羽定天下创业垂统四百嵗而不絶蜀先主与云长张飞布衣之友周旋艰险恩若兄弟一旦得诸葛孔明待之过于闗张闗张不説先主曰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愿诸君勿复言是以能超于败亡之中保有一方与魏吴为敌国符永固得王景略于处士以为丞相贵戚大臣有害之者永固輙杀之谓太子宏及长乐公丕曰汝事王公如事我也是以能东取燕西取凉南取襄阳北取拓跋奄有中原几平海内此五臣者从今日视之皆英杰之才也向使四君知之不明用之不固信之不専则管仲醢于齐廷陈平穷于户牖韩信饥于淮隂诸葛孔明老于隆中王景略死于华山名氏埋灭不可复知乌有功烈施于后世如此哉是以大雅云徐方既同天子之功晋平公问叔向曰齐桓公之霸君之力乎臣之力乎叔向曰管仲善制割隰朋善削缝宾胥无善纯缘桓公知衣而已亦是其臣之力师旷曰管仲善断割之隰朋善煎熬之宾胥无善齐和之羮已熟矣奉而进之而君不食谁能强之亦其君之力也魏文侯使乐羊将而攻中山三年而拔之返而论功文侯示之谤书一箧乐羊再拜稽首曰此非臣之功主君之力也由是言之人臣不能立功凡有功者皆其君之功也
论 司马光
塟者藏也孝子不忍其亲之暴露故敛而藏之赍送不必厚厚者有损无益古人论之详矣今人塟不厚于古而拘于隂阳禁忌则甚焉古者虽卜宅卜日葢先谋人事之便然后质诸蓍庶无后艰耳无常地与常日也今之塟书乃相山川冈亩之形势考嵗月日时之支干以为子孙贵贱贫富夀夭贤愚皆系焉非此地非此时不可塟也举世惑而信之于是防亲者往往久而不塟问之曰嵗月未利也又曰未有吉地也又曰游官逺方未得归也又曰贫未能办塟具也至有终身累世而不塟遂弃失尸柩不知其处者呜呼可不令人深叹哉人所贵于身后有子孙者为能藏其形骸也其所为乃如是曷若无子孙死于道路犹有仁者见而殣之耶先王制礼塟期逺不过七月今世着令自王公以下皆三月而塟又礼未塟不变服食粥居倚庐哀亲之未有所归也既塟然后渐有变除今之人背礼违法未塟而除防从官四方食稻衣锦饮酒作乐其心安乎人之贵贱贫富夀夭系于天贤愚系于人固无闗预于塟就使皆如塟师之言为人子者方当哀穷之际何忍不顾其亲之暴露乃欲自营福利邪昔者吾诸祖之塟也家甚贫不能具棺椁自太尉公而下始有棺椁然金银珠玉之物未尝以锱铢入于圹中将塟太尉公族人皆曰塟者家之大事奈何不询隂阳此必不可吾兄伯康无如之何乃曰询于隂阳则可矣安得良塟师而询之族人曰近村有张生者良师也数县皆用之兄乃召张生许以钱二万张生野夫也世为塟师为野人塟所得不过千钱闻之大喜兄曰汝能用吾言吾俾尔塟不用吾言将求它师张师曰惟命是听于是兄自以已意处嵗月日时及圹之浅深广狭道路所从出皆取便于事者使张生以塟书縁饰之曰大吉以示族人皆悦无违异者今吾兄年七十九以列卿致仕吾年六十六忝备侍从宗族之从仕者二十有三人视它人之谨用塟书未必胜吾家也前年吾妻死棺成而敛装办而行圹成而塟未尝以一言询隂阳家迄今亦无它故吾尝疾隂阳家立邪説以惑众为世患于防家尤甚顷为谏官尝奏乞禁天下塟书当时执政莫以为意今着兹论庶俾后之子孙塟必以时欲知塟具之不必厚视吾祖欲知塟书不足信视吾家元丰七年正月日具官司马光述
宋文鉴卷九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