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宋文鉴卷九十九
宋 吕祖谦 编
论
三国论 蘓 辙
天下皆怯而独勇则勇者胜皆闇而独智则智者胜勇而遇勇则勇者不足恃也智而遇智则智者不足用也夫唯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难锋起而难平盖尝闻之古者英雄之君其遇智勇也以不智不勇而后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见也悲夫世之英雄其处于世亦有幸不幸耶汉高祖唐太宗是以智勇独过天下而得之者也曹公孙刘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以智攻智以勇击勇此譬如两虎相捽齿牙气力无以相胜其势足以相扰而不足以相毙当此之时惜乎无有以汉高祖之术制之者也昔者项籍有百战百胜之威而执诸侯之柄咄嗟叱咤奋其暴怒西向以逆高祖其势飘忽震荡如风雨之至天下之人以为遂无汉矣然高帝以其不智不勇之身横塞其冲徘徊而不得进其顽钝椎鲁足以为笑于天下而卒能摧折项氏而待其死其故何也夫人之勇力用而不已则必有所耗散而其智虑乆而无成则亦必有所倦怠而不举彼欲用其所长以制我于一时而我闭门而拒之使之失其所求逡巡求去而不能而项籍固已惫矣今夫曹公孙权昭烈此三人者皆知以其才相取而未知以不才取之也世之言者曰孙不如曹而刘不如孙刘唯其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于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胜则亦已惑矣盖昭烈之才近似于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术昔高祖之所以自用其才者其道有三焉耳先据势胜之地以示天下之形广收信越出竒之将以自辅其所不逮有果鋭刚猛之气而不用以深折项籍猖狂之势此三事者三国之君其才皆无有能行之者独有一昭烈近之而未至其中犹有翘然自喜之心欲为椎鲁而不能钝欲为果鋭而不能逹二者交战于中而未有所定是故所为而不成所欲而不遂弃天下而入巴蜀则非地也用诸葛孔明治国之才而当纷纭征伐之冲则非将也不忍忿忿之心犯其所短而自将以攻人则是其气不足尚也嗟夫方其奔走于二袁之间困于吕布而狼狈于荆州百败而其志不折不可谓无髙祖之风矣而终不知所以自用之方夫古之英雄唯汉高帝为不可及也夫
晋论 苏 辙
御天下有道休之以安动之以劳使之安居而能勤逸处而能忧其君子周旋揖让不失其节而能耕田射驭以自致其力平居习为勉强而去其惰傲厉精而日坚劳苦而日强冠冕佩玉之人而不惮执天下之大劳夫是以天下之事举皆无足为者而天下之匹夫亦无以求胜其上何者天下之乱盖常起于上之所惮而不敢为天下之小人知其上之有所惮而不敢为则有以乘其间而致其上之所难夫上之所难者岂非死伤战闘之患匹夫之所轻而士大夫之所不忍以其身试之者耶彼以死伤战闘之患邀我而我不能应则无恠乎天下之志于乱也故夫君子之于天下不见其所畏求使其所畏之不见是故事有所不辞而劳苦有所不惮昔者晋室之败非天下之无君子也其君子皆有好善之心高谈揖让泊然冲虚而无慷慨感激之操大言无当不适于用而畏兵革之事天下之英雄知其所忌而窃乘之是以颠沛陨越而不能以自存且夫刘聦石勒王敦祖约此其奸诈雄武亦一世之豪也譬如山林之人生于草木之间大风烈日之所咻而雪霜饥馑之所劳苦其筋力骨节之所尝试者亦已至矣而使王衍王之伦谈笑而当其冲此譬如千金之家居于高堂之上食肉饮酒不习寒暑之劳而欲以之捍御山林之勇夫而求其成功此固奸雄之所乐攻而无难者也是以虽有贤人君子之才而无益于世虽有尽忠致力之意而不救于患难此其病起于自处太高而不习天下之辱事故富而不能劳贵而不能治盖古之君子其治天下为其甚劳而不失其高食其甚羙而不弃其粝使匹夫小人不知所以用其勇而其上不失为君子至于后世为其甚劳而不知以自复而为秦之强食甚羙而无以自实而为晋之败夫甚劳者固非所以为安而甚羙者亦非所以自固此其所以防天下之故也哉
防边论 苏 辙
羌塞之民其性譬如禽兽便于射猎而习于驰骋生于斥卤之地长于霜雪之野饮水食肉风雨饥渇之所不能困上下山坡筋力百倍轻死而乐战故常以勇胜中国至于其所以拥护亲戚休养生息畜牛马长子孙安居佚乐而欲保其首领者盖无以异于华人也而中国之士常惮其勇畏避而不敢犯氊裘之民亦以此恐愒中国而夺之利此当今之所谓大患也昔者汉武之世匈奴絶和亲攻当路塞天下震恐其后二十年之间汉兵深入不惮死亡捐命絶漠之野以决胜负而匈奴孕重堕坏人畜疲不敢言战何者勇士壮马非中国之所无有而穷追远逐虽匈奴之众亦终有所不安也故夫敌国之盛非隣国之所深忧也要在休兵养士而集其勇气使之不慑而已今天下之势中国之民优游缓带不识兵革之劳骄奢怠惰勇气消耗而毎嵗之赂又以百万计转轮天下甘言厚礼以满其不足之意使天下之士耳熟所闻目习所见以为生民之命寄于其手故俯首柔服莫敢抗拒凡中国勇徤豪壮之气索然无复存者矣夫战胜之民勇气百倍败兵之卒没世不复随盖所以战者气也所以不战者气之畜也战而后守者气之余也古之不战者养其气而不伤今之士不战而气已尽矣此天下之所大忧也昔者六国之际秦人出兵于山东小战则杀将大战则割地兵之所至天下震栗然诸侯犹帅其罢散之兵合从以击秦砥砺战士激发其气长平之败赵卒坑死者四十万人亷颇收合余烬北摧栗腹西抗秦兵振刷磨淬不自屈服故其民观其上之所为日进而不挫皆自奋怒以争死敌其后秦人图邯郸梁王使将军新垣衍如赵欲遂帝秦而鲁仲连慷慨发愤深以为不可盖夫天下之士所为奋不顾身以抗强虎狼之秦者为非其君也而使诸侯而帝之天下尚虽能出身以事非其君哉故鲁仲连非徒惜夫帝秦之虗名而惜夫天下之势有所不可也今尊奉敌国无厌之人交欢纳币以为兄弟之国奉之如至尊莫敢一触其意此适足以坏天下义士之气而长敌人豪横之势耳愚以养兵而自重卓然独立不聴敌人之妄求以为民朢而生吾中国之气如此数十年之间天下摧折之志复壮矣夫敌人之勇非吾之所当畏也
三宗论 苏 辙
黄帝尧舜寿皆百年享国皆数十年周公作无逸言商中宗享国七十五年高宗五十九年祖甲三十三年文王受命中身享国五十年自汉以来贤君在位之乆皆不及此西汉文帝二十三年景帝十六年昭帝十三年东汉明帝十八年章帝十三年和帝十二年唐太宗二十三年此皆近世之明主然与无逸所谓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从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无以大相过也至其享国长乆如秦始皇汉武帝梁武帝隋文帝唐宗皆以临御乆逺循致大乱或以失国或仅能免其身其故何也人君之富其倍于人者千万也膳服之厚声色之靡所以贼其躬者多矣朝夕于其间而无以御之至于夭死者势也幸而寿考用物多而害民乆矜已自圣轻蔑臣下至于失国宜矣古之贤君必致于学逹性命之本而知道徳之贵其视子女玉帛与粪土无异其所以自养乃与山林学道者比是以乆于其位而无害也傅説之告高宗曰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于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説攸闻惟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允怀于兹道积于厥躬惟斆学半念终始典于学厥徳修罔觉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呜呼傅説其知此矣
汉武帝论 苏 辙
天下利害不难知也士大夫心平而气定高不为名所下不为利所怵者类能知之人主生于深宫其闻天下事至鲜矣知其一不逹其二见其利不睹其害而好名贪利之臣探其情而逢其恶则利害之实乱矣汉武帝即位三年年未二十闽越举兵围东瓯东瓯告急帝问大尉田蚡蚡曰越人相攻其常事耳又数反覆不足烦中国往救帝使严助难蚡曰时患力不能救徳不能覆诚能何故弃之小国以穷困来告急天子不救尚何所愬帝诎蚡议而使助持节发防稽兵救之自是征南越伐朝鲜讨西南夷兵革之祸加于四夷矣后二年匈奴请和亲大行王恢请击之御史大夫韩安国请许其和帝从安国议矣明年马邑豪聂壹因恢言匈奴初亲亲信边可诱以利致之伏兵袭击必破之道也帝使公卿议之安国恢往反议甚苦帝从恢议使聂壹买马邑城以诱单于单于觉之而去兵出无功自是匈奴犯边终武帝无宁嵗天下几至大乱此二者田蚡韩安国皆知其非而迫于利口不能自伸武帝志求功名不究利害之实而遽从之及其晚岁祸灾并起外则黔首耗散内则骨肉相残杀虽悔过自咎而事已不救矣然严助交通淮南张汤论杀之王恢以不击匈奴亦坐弃市二人皆罪不至死而不免大戮岂非首祸致罪天之所不赦故耶
汉昭帝论 苏 辙
周成王以管蔡之言疑周公及遭风雷之变发金縢之书而后释然知其非也汉昭帝闻燕王之譛霍光惧不敢入帝召光见谓之曰燕王言将军都郎道上称跸又擅调益幕府校尉二事属尔燕王何自知之且将军欲为非不待校尉左右闻者皆伏其明光由是防安而燕王与上官皆败故议者以为昭帝之贤过于成王然成王享国四十余年治致刑措及其将崩命召公毕公相康王临死生之变其言琅然不乱昭帝享国十三年年甫及冠功未见于天下其不及成王者亦远矣夭寿虽出于天然人事尝参焉故吾以为成王之寿考周公之功也昭帝之短折霍光之过也昔晋平公有蛊疾医和视之曰是谓近女非鬼非食惑以防志良臣将死天命不宥国之大臣受其宠禄而任其大节有菑祸兴而无改焉必受其咎以此讥赵孟受之不辞而霍光何逃焉成王之幼也周公为师召公为保左右前后皆贤也虽以中人之资而起居饮食日与之接逮其壮且老也志气定矣其能安富贵易生死盖无足恠者今昭帝所亲信惟一霍光光虽忠信笃实而不学无术其所与共国事者惟一张安世所与断几事惟一田延年士之通经术识义理者光不识也其后虽闻乆隂不雨之言而贵夏侯胜感蒯瞆之事而贤隽不疑然终亦不任也使昭帝居深宫近嬖幸虽天资明断而无以养之朝夕害之者众矣而安能及远乎人主不幸未尝更事而履大位当得笃学深识之士日与之居示之以邪正晓之以是非观之以治乱使之久而安之知类通逹强立而不反然后听其自用而无害此大臣之职也不然小人先之悦之以声色犬马纵之以驰骋田猎侈之以宫室器服志气已乱然后入之以防説变乱是非移易白黒纷然无所不至小足以害其身而大足以乱天下大臣虽欲有言不可及矣语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故人必知道而后知爱身知爱身而后知爱人知爱人而后知保天下故吾论三宗享国长久皆学道之力至汉昭帝惜其有过人之明而莫能导之以学故重论之以为此霍光之过也
汉光武论上 苏 辙
人主之徳在于知人其病在于多才知人而善用之若已有焉虽至于尧舜可也多才而自用虽有贤者无所复施则亦仅自立耳汉高帝谋事不如张良用兵不如韩信治国不如萧何知此三人而用之不疑西破强秦东服项羽曾莫与抗者及天下既平政事一出于何法令讲若画一民安其生天下遂以无事又继之以曹参终之以平勃至文景之际中外晏然凡此皆髙帝知人之余功也东汉光武才备文武破栒邑取赵魏鞭笞羣盗筭无遗策计其武功若优于高帝然使当高帝之世与项羽为敌必有不能辨者及既履大位惩王莾簒夺之祸虽置三公而不付以事专任尚书以督文书绳奸诈为贤政事察察下不能欺一时称治然而异已者斥非防者弃专以一身任天下其智之所不见力之所不举者多矣至于明帝任察愈甚故东汉之治寛厚乐易之风远不及西汉贤士大夫立于其朝志不获伸虽号称治安皆其父子才智之所止君子不尚者也
汉光武论下 苏 辙
高帝举天下后世之重属之大臣大臣亦尽其心力以报之故吕氏之乱平勃得寘力焉诛产禄立文帝若反覆手之易当是时大臣权任之甚盛风流相接至申屠嘉犹召辱邓通议斩晁错而文景不以为悮则高帝之用人其重如此孝武之后此风衰矣大臣用舍仅如仆武帝之老也将立少主知非大臣不可乃委任霍光霍光之权在诸臣右故能翊昭建宣天下莫敢异议至于宣帝虽明察有余而性本忌克非张安世之谨畏陈万年之顺从鲜有能容者恶杨恽盖寛饶害赵广汉韩延寿悍然无恻怛之意高才之士侧足而履其朝陵迟至于元成朝无重臣养成王氏之祸故莽以斗筲之才济之以欺罔而士无一人敢指其非者光武之兴虽文武之略足以鼓舞一世而不知用人之长以济其所不足幸而子孙皆贤权在人主故其害不见及和帝幼少窦后擅朝窦宪兄弟姿横杀都乡侯畅于朝事发请击匈奴以自赎及其成功又欲立北单于以树恩固位袁安任隗皆以三公守义力争而不能胜幸而宪以逆谋败盖光武不任大臣之积其乃见于此其后汉日以衰及其诛阎显立顺帝功出于宦官黜清河王杀李固事成于外戚大臣皆无所与及其末流梁冀之害重天下不能容复假宦官以去之宦官之害极天下不能堪至召外兵以除之外兵既入而东汉之祚尽矣盖光武不任大臣之祸势极于此夫人君不能皆贤君有不能而属之大臣朝廷之正也事出于正则其成多其败少歴观古今大臣任事而祸至于不测者必有故也今畏忌大臣而使它人得乘其隙不在外戚必在宦官外戚宦官更相屠防至以外兵继之呜呼殆哉
争论 潘兴嗣
匹夫之贱犹立子以争其恶立友以议其过况万乘之贵呼吸而霜露变指顾而荣辱移朝不争则暮有被其害暮不争则朝亦然至有顷刻而不及者孔子曰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又曰商有三仁焉比干谏而死其防远或岂无谏与讽欤譬之疾耳有缓补逸养而后定有攻治而后胜有针砭而后起者盖时有缓急势有盈虗先后之理不可以一途御也讽者依违而不切诗所谓主文而谲谏此缓补逸养之道也谏者直指其事争者婴其鳞矣此攻治之不效而至于针砭也若尧咨而舜俞禹拜而益賛可以无事于谏争犹曰予违汝弼汝无靣从君臣相与戒饬兢业如此后世之君奚恤而不用哉昔者汉髙帝谓周昌曰我何如主昌曰陛下桀纣之主也高帝容之决非桀纣明矣如使桀纣之君虽无道犹用争臣亦不失天下矣
原谏 潘兴嗣
舜命龙曰朕堲防説殄行震惊朕师汝作纳言夙夜出纳朕命惟允于臯陶谟则曰能哲而惠何忧乎驩兠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顔渊问为邦孔子曰远佞人舜固聦明睿智君臣之间吁谟戒饬忧此而已顔渊亚圣亦云远佞然则圣哲之虑远矣谏之不行也其原起于近习始于纎防成于浸润终至于不可御人君者喜则有赏怒则有诛不可不察也盖未尝滥诛矣诛一小臣则大臣及之未尝滥赏矣赏一佞人则大佞及之不窒其源虽欲救之将若之何予故曰谏之不行其源盖起于近习不可不虑也
通论 潘兴嗣
昔者井法大坏而天下之民病矣然而智者一出则藏兵于民藏食于兵以全制胜坐而収功则谓之屯田者是也汉尝以数万之众临氐氐固小矣而议者谓费而胜之不若以全制也于是以万人留田果无一矢一镞之费而虏平矣曹操出于扰攘之际忧不先于天下而忧食不出于兵也于是大兴屯田以示天下之形势势莫防于事莫急于操时顾必先此者盖不苟一切之便而以深久之利为虑也昔者兵赋之法大坏而天下之武备虚矣然而智者一出则兵有府府有帅帅有统唐尝以六十万之众田于近辅之郊当四方有事时长戈利防奋然而直徃及其无事则偃兵以就农故天下之言武备者必先府兵今以数十万之众宿于燕秦晋魏之地半天下之赋长毂巨轴逆险诉波而上不足以给奉养重啇贾之利出内帑之金不足以佐费用无事之时顾且如此一有事则重以四方之兵倍数而益之岂推费广而坐饲之骄不足以临敌也亦尝以二十万之众弃于好水之上只轮竒马无还者此养之无制备之不素故也夫燕秦晋魏之郊地非不广民非不悍勇田非尽辟也一旦索悍勇之民辟地而殖之胡为而不可耶择天下之精兵置之近辅之郊拟府而为之制亦胡为而不可耶不及十年粟必盈于塞下而黥墨之徒可坐而铄也晁错削七国而七国反主父偃建分封之法而诸侯不自知其弱然则屯田府兵之制行而天下之骄兵亦不自知其削矣何惮而不为也边粟已实屯兵已强中州之赋益寛则北敌不敢爱其赆人不敢慢其礼此以全制胜也昔之骄今也悍勇昔之不足今也有余不幸而有警内府出节外府出兵拥钺而下临燕而燕动临秦而秦詟此所谓庙胜也荆楚蜀越四分五裂之地天下用武之处也亦不可以不思及其有事而欲以巧胜之不亦拙且缓乎
宋文鉴卷九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