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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书》略谈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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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究竟是属于情的呢还是属于智的?对这问题,许多文学家、心理学家,似乎争论得很起劲。有的说,幽默是全属于智的,一涉及情,幽默便终止了,譬如,看见一个人,忽而仰天跌了一交,我们就会得笑。但一感到这人跌死了或跌伤了的时候,怜悯同情之心动了,所以笑也就笑不成功。这话原也不错,但李逵搬母过山,老虎吃了他的老母,后来经他述说,宋大哥心中不觉好笑,却也是事实。所以说一涉及情,幽默便而终止的话,我觉得也不尽然。不过幽默之来,终像属于智的部分较多,涉及情的地方较少,倒是讲得通的话,若说完全与情无关,那却有点不对了。从前日本人初译幽默这一个外国字的时候,还有人把它译作“有情滑稽”的,假使幽默而不带一点情味,则这一种幽默,恐怕也不会有多大的回味。俄国柴霍甫的小说、戏剧的所以受人欢迎,妙处也就在他的滑稽里总带有几分情味。所以有人说微苦笑的心境,是真正的艺术心境。

查组成幽默的实际,总不外乎性格和场面的两种分子。幽默的人物性格,和幽默的事件场面,互相织合起来,喜剧就成功了。让我先引一段古书作例之后,再来说明:

杭城石某,家甚富,有呆子之名,善于丝竹,而挥金如土,出于意表。后渐贫,屡欲谋售宅,有来议视者,必盛筵款接,优戏笙歌竟日。人或绐以看宅未遍,来晨再至,则歌席相待如初,甚至半月未议价,而亏欠已累累矣。有田数百亩在萧山,托王兆祥代售,馆于其家;每数日,有人乘舆来索债,形容褴褛,石必鞠躬迎款。向王乞余钱赠之而去,隔日来,仍复如故。王私问其家人,究何急债乃尔?答曰:“主人所穿洋绒袍,系赁来者,每日赁价千钱,此人系居间言定,索价时,并赏舆钱工食,故源源而来也。”时正严寒,王视其袍,亦敝甚,劝不如自购裘服,因借银六锭付之。石至衣店中,拣阅竟日而归,绝不提及。居数日,王问前买衣银何在?答曰:“衣有合意者,未讲定价值,以银为押,约昨日不往取,则银必押没;昨因酒醉,偶忘之,无可复问也。”至岁晚,田未售成,石愤急欲自尽,王惊救之,因为减半价售去。问何急需?石曰:“昨岁欠人千钱,除夕有群众持刀斫入,我哀切恳求,许以堂中楠木桌椅及一切什物偿利,始恨恨持去:今若空归,又须受窘迫也。”其痴呆类如此,妻劝之,不听,因析炊别居,得田百余亩,尚温饱;怜石饥寒,制衣遣人送至,石必怒叱之,取衣碎剪如缕,送食至,则抛掷户外。遂卒以馁死。

京师寿佛寺门前,地甚辽旷,云有鬼,傍晚路过者成惴惴。一暑夜,溟蒙尘雨,淡月微映,一人著屐过,值一人对面来,相去不数步,谛视,其人矗然戴三首焉,疾号倒地,三首者亦狂呼,脱二首而倒。有顷,行人集,始掖起而苏,视三首者,则以两手捧两瓜于肩耳,怪其大声号,故亦惊,释手碎瓜而僵云。

(以上两则,都见海昌俞石年著之《高辛砚斋杂记》中,我是从《妙香室丛话》卷十四里转抄下来的。)

上面的两则笔记,读起来都有点好笑,不过第一则的幽默,分明是在石某这一个人的性格上,第二则,当然是由于事件场面的巧合了。虽然仅仅看了这两节笔记,我们不能不下概括的断语,但大体说来,则幽默的性格,往往会诉之于情。如法国莫利哀的喜剧,我们读了,笑自然会笑,但衷心隐隐,对主人公的同情或憎恶之情,也每有不能自已之势。其次,对于错误、颠倒或意外的幽默场面,则哄然一笑,此外说没有什么余味了,这就因为不涉及情,所以感人不深的缘故。

(一九三三年八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