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于二十六期提倡语录体,朋友闲谈起,皆以为惬心贵当之论。余非欲打倒白话,特恶今人白话之文,而喜文言之白,故作此文以正之。白话文学提倡至今十余载,而白话语法之妙,文人尚未尽量移入文中。若胡适之所引“你是给奴才做奴才的奴才”白话达意传情句子,在今人作品中极少见之。近读《野叟曝言》,知是白话上等文字,见过数段。直可作修辞学上之妙语举例,闲当作另篇论及,兹不赘。
大凡《野臾》《红楼》白话之佳,乃因确能传出俗话口吻。而新文人白话之劣,正在不敢传入俗话口吻,能如是者,吾仅见之,老舍是巳。夫白话提倡时,林琴南斥为引车卖浆之流之语,文章革命家大斥其谬,而作出文来,却仍旧满纸头巾气,学究气,不敢将引车卖浆之口吻语法放进去。吾始终未敢作白话短篇小说,盖自知所说蓝青官话,去白话境地甚远。散步时闻引车卖浆之流所说白话,正垂涎景仰不置。吾将从而学之,五年后或有短篇小说夹入真正白话以行世乎。引车卖浆之流岂但吾师,亦白话作家人人之师也。
引车卖浆之白话可提倡,语录式文言,亦可提倡。前文谓“语录简可如文言。质朴可如白话,有白话之爽利,无白话之噜苏”,即吾提倡语录之本旨。夫白话诚难做,病在浅易平凡,少精到语,少警惕语,令人读了索然无味。今人欲矫之,乃在白话中放入文言,使得幽深之气,而其弊反使白话成为文人特殊口语,西洋所谓academic jargon。以幽深矫平易,古来文风转变如此,故公安之后必有竟陵,竟陵之后,中郎所欲矫正之弊反日益滋长而公安文运遂灭。
后世评此派谓万历以后明文靡漫泛滥不可收拾,未知此中关键之谈也。然伯修中郎惯王李之学古,而创为清新平易之调,自今人视之,固极有可观,盖中郎既敢于文言中放进俚语,进而提倡复能性灵文学。此种文体,句句实话,字字真声,三百年后读其文,犹觉其个性赫然活跃于纸上,此则今日无骨气之白话作家所望尘莫及者也。周作人先生提倡公安,吾从而和之。盖此种文字,不仅有现成风格足为模范,且能标举性灵,甚有实质,不如白话文学招牌之空泛也。常有读者来函,询问语录体作法,兹略举数例,以示梗概,而见当时文体之内容。
此种文体,极近语气,写来甚为轻便,却又能得清新之旨,不入前人板套。以下加点句,便是信口而出处,亦吾所最喜处。《媚幽阁文娱》朱国桢自述一段云:
“有程姓也,善数学,持某师某友书至。余曰:莫说,且吃饭去。其人愕然。余曰:我拙人也,秀才时,并不灼龟起课,何则?得佳兆,未必佳,得凶兆,未必凶。且穷儒何处着力?又如本佳而得凶兆,豫先愁这几日。本凶而得佳兆,日后失望烦恼更甚。……”
《赖古堂尺牍新钞》,周氏三位弟兄眼光极好,选择极精,盖篇篇佳作也。《陈孝游与杨本张》(《结邻集》卷五)曰:
“今年叫断舌本,依然臣朔,惊樵乱钓,此地实有之,然无关乃公吃着事。惟有柬逸者曰,将军百战身名烈,毕竟新息壶头,不如少游下泽。益嘲弟以塾师为一场职业,似炊者劳薪,不办作间也逸少则愚矣,却笑诸公草草饭未足则又何也。敬闻之吾兄,求其一解。”
《与新登第友人书》(同卷)曰:
“前辈有云,高官显位,如着新鞋袜,外面好看,其中有不快活处。我辈处今日而登一第,政大类是。然世人莫不欲着此新鞋袜,非有它也,总是在天地间作穿鞋袜人,亦须从此一过,否则踪迹遍天下,到底是不识好样子鞋袜人。但此新鞋袜,即爱之惜之,不过半载几月尔,过此又有好样子矣。须是穿新的样子,牢定脚跟,依然作旧的受用,此中亦自有快活处也。”
此种字面,万古常新,不能磨灭。张萱与区永叔论宋大观初厉行诗禁,宰相何执中以御史李彦章疏,追夺杜甫李白二公官职,语甚淋漓痛快。中一段曰:
“余每拊掌,此大晓事宰相,真四公(指李杜秦观黄庭坚)益友也。居常叹恨李杜二公,皆我辈面孔中人,止多拾遗供奉官职耳。当其身何不蚤自免去,成就一个诗人,而身后始幸见夺,嗟亦太晚矣……杜李二公,身前则占断一时,身后则占断万世,令它人不得少有凯觎睥睨于其间。此何等生活,尚,欲以拾遗供奉,横附二公赘疣乎?……”
今人作白话文者,能说此种话,有此种气魄乎?再抄一二篇,以作尺牍模范。古人写尺牍,只是抒心头一意,而雅趣自来。《余怀与李过庐书》曰:
“足下选八家文,命弟每集作一序,又命弟作一总序。弟谫陋,其何敢当?昔宋士人置一婢妾,言是蔡太师厨中人。士促命作包子。辞曰,我乃包子局中缕葱丝者。弟但解缕葱丝,不解作包子。……”
白话名为解放,实则不如明人之解放。文章生气,全看性灵解放至何程度。倘能解放至此,落笔成趣,文章有何难做?佳意之来,拈笔录之纸上,不敲章句,不饰蓠藻,自有其动人处。若丁干学典试江右,以试录序获罪逆阉,百计构隙,必欲至之死法,有密报之者,作短简二行如左:
“等死耳。死佞宁死忠乎?搦管之时早知尔尔,又何可向刑余之人求生而羡狱吏之尊耶?”
万表与子短简,只有四句,而当时心中雅趣,犹见纸上:
“我家世以战功死王事,我身不任兵。晚年添一箭瘢,不亦美乎?”
陈子庄《柬张涵月》云:
“识得此意,则鸡猪鱼蒜,逢着即吃,生老病死,时至即行。不得此意,则郭令公历中书二十四孝,广成子住空洞万八千年,均是添重公案耳。”
此种句法,已甚近白话,如此复杂思想皆放得下来,不必丧其本来面目也。近从刘大杰先生处得读卫泳《枕中秘》,此言人生艺术居养读书法门,极精雅,内吴从先所着《书宪》一章“九之适”段,甚足代表此种自由语法,入妙入神,今人所不能作,抄录于下:
“弄风,研露,轻舟,飞阁,山雨来,溪云升,美人分香,高士访竹,鸟幽啼,花冷笑,钓徒带烟水相邀,老衲问偈,奚奴弄柔翰,床头瓮,云边鹤,试茗,扫落叶,趺坐,散步。展古迹,调婴武,乘其兴之所适,无致神情太枯。冯开之太史云,读书太乐则漫,太苦则涩,三复斯言,深得我趣。”
此种句注,已与西洋现代文学句法最解放标点最颠倒而语气最逼真之文句无别。
“枕中秘”王路所着《国士谱》末段(十三“委顺”)亦是这样放逸安闲可爱:
“老也希得,没也恋名,垂尽也还顾妻孥田宅,此委顺之反也,了此一着,满局全赢。吾为才士鼓掌。吾为才士解颐。”“了此一着,满局全赢”是纯粹白话,其传神达意力量,决非文言套话所能比拟。文字常得白话灌溉,自然时有清新比兴之辞,否则古来套语若“未窥全豹”,“井蛙语天”,虽皆当日文人信手拈来之妙喻,极为清新,而今已沿用剿袭,失其精彩。及一国文字,只有此等套语陈言,必成为萎弱不堪之势。
若最末二句,连用“吾为”二次,亦只是语中自然之势,与《论语》中孔子连赌咒二声“天厌之,天厌之”相同。若卫泳(永叔)所编《古文小品》曾文饶《尤命》篇,自叙一身苦遇,谓“断窒如彘,大不解事,生男如鼠,了不得力”,“制巾不宽则狭,买履非长则短”等句,皆系取之白话常语,自我作古,放入文中,不须作字字有典故文章,而自能传神达意,畅适无比。世人为文,全不知白话好处,乃在此种达意畅适处,写来若私房娓语,毫无腔架,而格外动人也。
此种文体,在明末文人文中真是不少。本篇旨在举例,东抄西摘,美不胜收,若不勒住,终必万言。现姑就中郎尺牍钞录二节以殿其后。盖此文非中郎殿不起来也。《中郎与朱司理书》曰:
“下走此行,甚不唐捐,自春祖夏,耳目既奇,良朋复多,触思惊心,大获利益。往犹见得此身与世为碍。近日觉与市井屠清田鹿街谈市语皆同得去。然尚不能合污,亦未免为病,何也?名根未除,犹有好净的意思在于是。誉之为隽人则喜,毁之为小人则怒。与人作清高事则顺,与人作秽鄙事则逆。盖向只见得净不妨秽,魔不碍佛,若今则活将个袁中郎抛入东洋大海,大家浑沦作一团去。……”
《与张幼于书》论“见从己出”曰:
“昔老子欲死圣人,庄生讥毁孔子,然至今其书不废。荀卿言性恶,亦得与孟子同传。何者?见从己出,不曾依傍半个古人,所以他顶天立地,今人虽讥讪得,却是废他不得。不然,粪裹嚼(左米右查),顺口接屁,倚势欺良,如今苏州投靠人家一般。记得几个烂熟故事,便曰博识。用得几个现成字眼,亦曰骚人。计骗杜工部,囤札李空同,一个八寸三分帽子,人人戴得,以是言诗,安在而不诗哉。”
吾说吾爱文言之白,而恶白话之文。读者至此,亦可与我同意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