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夙好治学工具之书,而今日学界所最需要者亦莫如治学工具之书。古之所谓通人者,通于经史义理词章之学而已。六经皆史,宝斋早已言之。然六经又何尝非皆文,经学史论又何尝非皆义理之学?概而言之,儒者之学而已。间或别出专门,如顾亭林之精舆地,戴东原之精数学,段玉裁之精小学,钱大昕之精元史,龚自珍之精蒙古文,亦皆以经史之附庸视之。
盖古人为学虽极繁赜,皆融会贯通于方寸之内,以腹为笥。凡有疑难,不能于腹中检得,或遇有典故,不能立指其出于《礼记》某篇,《史记》某传者,即不足为通人。当时风尚、遣辞以高深为贵,以浅近为陋,用语以僻奥为雅,以易检为俗。是故虽有治学工具之书,亦不为通人所重视。然自今人思之,实觉无谓:古人治学精神虽可嘉,然其所虚糜之光阴实太多。我国学术上,若无《通志》,《通考》及《图书集成》、《经籍纂诂》等有系统之着作可凭,则虚糜光阴不知又将何若也。
况今日治学更非昔比,以腹为笥,究不可能。福特有言曰,通人者即遇有难题知就何书翻检之人也。无论古今中外,治学工具之书,皆能指示修学门径,节省时间,且可触类旁通,引人入胜,其嘉惠士林,实非浅斟,不可以编纂不如着作而轻视之。《辞源》之出也,学界视为福音,虽毁誉参半,然其节省吾人治学时间之功不可抹杀。此类治学工具之书,愈多愈好,惜今人懒,不可多见耳。
余囊闻开明书店编《十三经索引》而心喜,今读开明刊行朱丹九先生之《辞通》而心益喜:盖此书出而国文教师不必复为学生所窘,如昔日之朱先生矣。其引证之详博,搜讨之精审,远胜于《辞源》,而与《经籍纂诂》相伯仲。所不同者,《纂诂》以单字为主,《辞通》以词语为主。《纂诂》成于众手,《辞通》则为朱先生一人毕生精力所成就。其着作精神,视朱骏声盖无多让焉。所谓通者,通其异文之谓。
古人用字每多假借,假借即别字也。因古今异写或方俗不同,一字常有异文,如吉蠲,或作吉圭。有觉德行,亦作有梏。甚或人名地名亦无一定写法,西施亦作先施。计儿亦作计然,计倪,计砚。汶山即系婚山,岷山,蒙山。同是《史记》,庖牺又作宓戏。同在《汉书》,包牺又作炮牺,伏牺,宓牺,宓戏。他如亵衣又作设衣,子规又作子嶲,子(左夫右鸟),子稚,子鸡,子(左圭右鸟),鹈鴂,羁(左圭右鸟),纷纭错复,漫无统记,于是学者苦矣。
不有一书以通其异,即使通经宿学亦难免碰壁,宜乎朱先生之受窘也。有清以来,训诂大兴,而考异之学因为学者所注重。然或仅限于一家,如李富孙之《诗经异文释》,易经左传公羊等《异文释》,赵坦之《春秋异文笺》,冯登府之《三家诗异文疏》等及陈乔枞之《四家诗异文考》,皆其例也。
其对于经史载籍文字通假作综合之搜罗者,如明方以智之《通雅》(释诂),清吴玉(左扌右普)之《别雅》,钱坫之《十经文字通正书》,及阮元等之《经籍纂诂》(各字条末)等。其余零碎散见材料,凡小学之书几无处无之,若王疏《广雅》,郝疏《尔雅》,《经义述闻》,《十驾斋养新录》等。然未有如先生书之集其大成者也。
其书单字假借已大半容约其中,若古书夷迟通,可见冯夷,凌夷,倭迟条,夷又与雉,(上艹下雉)通,可见于辛夷条,其引证之详博,如陵夷引二十六事,陵迟引五十六事,又凌迟三,凌迟一,陵迟三(卷二,页二五至二七);又另条陵夷引六事,陵迟二事,栖迟一事;又另条陵夷一,陵迟一;逶迤作威夷,道夷,(左虫右委)(施换方为虫),委蛇,逶(施换方为虫),褘阴、逶随,委佗,委它,逶移,猗移,委维,延维,逶陀,逶蛇,委迟,遗蛇,委移,委陀,逶迂(卷二,页一一〇四至一〇七),倭迟,威迟,倭夷,威纤,郁夷(卷二,页三六)共七十四条,诚可谓蔚然大观矣。
凡此搜罗所得,实为中国文字学上之基本材料。昔英人着《牛津大字典》,先事搜罗材料至二百万条,而后英文各字在历史上之用法,形体,演变,皆了如指掌。朱先生以一人精力,成就如此,使人惊叹。
就此书中,作楷书形体之研究可,作音声演变之研究亦可,要在能分时代地方之系统耳。如上举凌迟条,见于碑铭者,即可研究。“迟”字见于汉《韩欶碑》,《张迁碑》,唐《龙龛道场铭》。逶迤条下,威夷见于晋陶潜《扇上画赞》,逶随见于汉成阳令《唐扶颂碑》,逶维,延维见《山海经》。声音之变,如夷迟古通(古音j近d)可以冯夷——冯迟,逶夷——逶迟,陵夷——陵迟,辛夷——新雉——新(上艹下雉)等为例。
无论双声(变韵母不变声母)叠韵(变声母不变韵母)皆可就书中求其汇通之理及其出处时地等件。盖此书在今日实为我国文字学之宝藏,多方利用,是所望于善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