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女儿小蕙的一部试译品,原本是一九二五年巴黎出版,书名是ContesCoreens,译者是SergePersky。但这还不是真原本;真原本据Persky的序文中说,是有名的工程师H.Garine在居留朝鲜时所采集,原书用中文与俄文对照。Persky只是依据了俄文译为法文便了。
朝鲜的语言虽然与中国的语言不同,但因借用中国文字,已有两千年以上的历史:用中国文字记载朝鲜的民间故事,至少总可以到十不离九的程度。所以,假使我们能于看见Garine原书中的中文本,一定比相与对照的俄文本好;更一定比从俄文译出的法文本好;不用说,更比现在拐了三个弯子从法文本重译出来的中文本好。
但Garine的原书在中国竟无从看见。国立北平图书馆所编北平各图书馆所藏《西文书联合书目》中,有这样一部书:
N.Garine:ThroughCarea,Manchuria,andLiaotungPeninsula.1904,St.Petersburg.
我以为大概总是了罢,借来一看,虽然我两眼认不得一个俄文字母,却没有能在全书中找到一个中国字,也就只得算了。
Persky的法文译本,还是民国十四年我在巴黎时买的。这虽然是一本七法郎的小书,买的时候却也有几个原因:第一是因为朝鲜的民间故事,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借此可以略略知道一点;第二是Persky的译作,在法国当代文艺界中也负相当的声誉;第三是悲鸿的绣像画,我们看见的很少,这虽然不见得是他的得意之作,也值得买来保存;第四是那时的小蕙,虽然还没有满九岁,却已于吃糖的兴趣之外添加了阅读童话及小说的兴趣:借到了一部《鲁滨孙漂流记》的法文译本,密行细字三百多页,她眯目奚着她的近视眼,两三天就看完了:有时叫她去买面包,买了半点钟不见回来,出门一看,她正悉心静气的站在报摊子面前,弯着头看那横挂着的儿童画报!因此,我每遇到她可以看得的书,总给她买几本,这部书便是其中之一。
她的国文虽然在国外时也学了一点,可要算回国之后才正式学起的。因为白话文究竟比文言文容易得许多,她学了不过两三年,就能翻译些简短的东西,由我代为修改了,登在她学校所出的《孔德月刊》里。去年暑假,她有意思要翻译这部《朝鲜民间故事》,我说:“只要你有耐心译下去,译完了我替你修改就是了。”到暑假完毕,居然全书译完。因为我去年很忙,她虽然催着我修改,我总是没有工夫动笔,就把这稿子冷搁了一年。今年放了暑假,她又催着我修改,我说:“你又多读了一年书了。你先去自己修改一次,修改完了再交给我。”
于是她又把稿子拿了去,一篇一篇的改,改完了一篇就交给我一篇,我也是收到一篇就改一篇,这样不到一个月,就完成了现在的一部稿子。
十五岁的小孩子翻译书,翻译了还要出版,未免有些开玩笑。但我于述作和翻译,一向就不主张过度的慎重。我以为随便乱写,把笔头塌油了弄得不可收拾,固然不是道理,若过于矜重,一下笔就想到“藏之名山,传之后世”,从而毛发悚然,把笔墨收拾了再说,其结果,恐怕终身写不成一个字,凭你有多大的文才与学问,其可以“藏之名山,传之后世”者,只是本人的一副白骨而已!
我这话不是今天才说起;一两年来,对同学的青年们说过好多次。同时有许多朋友,学问文才高出于我百倍者,只是因为过于矜重的缘故,不肯从事于著述,也使我异常痛心。
小蕙的原稿大致都不错,不过有时候看错了一两个法国字,或者是写错了一两个中国字,有时候原句太复杂,她在国文方面的力量,有些搬挪不动。我所替她校改的,就只是这几点。
这些故事已到俄语及法语中打了两个大圈子,所以有些句子,已带了很明显的西方色彩,翻译时,自然只能照样搬来,不能凭着空想,恢复它的东方气。
音译的专名,也因经过了俄法两道翻译,读出来已完全不像朝鲜音。这一点,幸经已入中国籍的朝鲜朋友金九经君代为研究,才能逐一找出相当的汉字来。其中亦许还有不十分妥当的地方,暂时只能搁着。
金君说,这些故事在朝鲜都很有名,其中沈清一篇,且已演成了大部的小说和戏剧。
我应当在此地代小蕙向金君致谢,并代谢作序的周岂明先生及章衣萍先生,题字的蔡孑民先生,允许采用原书播图的徐悲鸿先生。
人生的过渡是这样的快,可不容我们有儿戏的机会了罢,回忆十年前,不是小蕙还在说:
妈!我要睡了!你就关上了窗,不要让雨来打湿了我的床。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给雨,不要让雨打湿了雨的衣裳。(《扬鞭集》上页七八)现在可已能做成这一部很幼稚的东西了。而我呢,岂明虽然看不起我的胡子,却也多少有了几茎;他说我英气不衰,就不免太恭维我,只是暮气不甚深罢了。所以,我一方面是因为“舐犊之爱”,很高兴的把这部小书送往世上去,一方面却深感于岂明老人之言,增加了内心的战栗。
二十年十月廿四日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