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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传奇集》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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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音录

庐江尉李侃者,陇西人,家于洛之河南。太和初,卒于官。有外妇崔氏,本广陵倡家。生二女,既孤且幼,孀母抚之以道,近于成人。因寓家庐江。侃既死,虽侃之宗亲,居显要者,绝不相闻。庐江之人,咸哀其孤藐而能自强。崔氏性酷嗜音,虽贫苦求活,常以弦歌自娱。有女弟奴,风容不下,善鼓筝,为古今绝妙,知名于时。年十七,末嫁而卒。人多伤焉。二女幼传其艺。长女适邑人丁玄夫,性识不甚聪慧。幼时,每教其艺,小有所未至,其母辄加鞭箠,终莫究其妙。每心念其姨,曰:“我,姨之甥也。今乃死生殊途,恩爱久绝。姨之生乃聪明,死何蔑然,而不能以力佑助,使我心开目明,粗及流辈哉?”

每至节朔,辄举觞酹地,哀咽流涕。如此者八岁。母亦哀而悯焉。开成五年四月三日,因夜寐,惊起号泣谓其母曰:“向者梦姨执手泣曰:‘我自辞人世,在阴司簿属教坊,授曲于博士李元凭。元凭屡荐我于宪宗皇帝。帝召居宫。一年,以我更直穆宗皇帝宫中,以筝导诸妃,出入一年。上帝诛郑注,天下大酺。唐氏诸帝宫中互选妓乐,以进神尧太宗二宫。我复得侍宪宗。每一月之中,五日一直长秋殿。余日得肆游观,但不得出宫禁耳。汝之情恳,我乃知也。但无由得来。近日襄阳公主以我为女思念颇至,得出入主第,私许我归,成汝之愿。汝早图之!阴中法严,帝或闻之,当获大谴。亦上累于主。”

复与其母相持而泣。翼日,乃洒扫一室,列虚筵,设酒果,仿佛如有所见。因执筝就坐,闭目弹之,随指有得。初,授人间之曲,十日不得一曲。此一日获十曲。曲之名品,殆非生人之意。声调哀怨,幽幽然鸮啼鬼啸,闻之者莫不歔欷。曲有《迎君乐》正商调二十八叠,《槲林叹》分丝调四十四叠,《秦王赏金歌》小古调二十八叠,《广陵散》正商调二十八叠,《行路难》正商调二十八叠,《上江虹》正商调二十八叠,《晋城仙》小石调二十八叠,《丝竹赏金歌》小石调二十八叠,《红窗影》双柱调四十叠。

十曲毕,惨然谓女曰:“此皆宫闱中新翻曲,帝尤所爱重。《槲林叹》《红窗影》等,每宴饮,即飞球舞盏,为佐酒长夜之欢。穆宗敕修文舍人元稹撰,其词数十首,甚美。宴酣,令宫人递歌之。帝亲执玉如意,击节而和之。帝秘其调极切,恐为诸国所得,故不敢泄。岁摄提,地府当有大变,得以流传人世。幽明路异,人鬼道殊,今者人事相接,亦万代一时,非偶然也。会以吾之十曲,献阳地天子,不可使无闻于明代。”

于是县白州,州白府。刺史崔寿亲召试之。则丝桐之音,可听。其差琴调不类秦声。乃以众乐合之,则宫商调殊不同矣。母令小女再拜求传十曲,亦备得之。至暮,诀去。数日复来,曰:“闻扬州连帅欲取汝。恐有谬误,汝可一一弹之。”

又留一曲曰《思归乐》。无何,州府果令送至扬州,一无差错。廉使故相李德裕议表其事。女寻卒。

东阳夜怪录

前进士王洙,字学源,其先琅琊人。元和十三年春擢第。尝居邹鲁同名山习业。洙自云,前四年时,因随籍入贡,暮次荥阳逆旅。值彭城客秀才成自虚者,以家事不得就举,言旋故里。遇洙,因话辛勤往复之意。自虚字致本,语及人间目睹之异。是岁,自虚十有一月八日东还乃元和八年也。翼日,到渭南县,方属阴曀,不知时之早晚。县宰黎谓留饮数巡。自虚恃所乘壮,乃命僮仆辎重,悉令先于赤水店俟宿,聊踟蹰焉。东出县郭门,则阴风刮地,飞雪雾天,行未数里,迨将昏黑。自虚僮仆,既悉令前去。道上又行人已绝,无可问程。至是不知所届矣。路出东阳驿南,寻赤水谷口道。去驿不三四里,有下坞。林月依微,略辨佛庙,自虚启扉,投身突入。雪势愈甚。自虚窃意佛宇之居,有住僧,将求委焉,则策马入。其后才认北横数间空屋,寂无灯烛。久之倾听,微似有喘息声。遂系马于西面柱,连问:“院主和尚,今夜慈悲相救。”

徐闻人应:“老病僧智高在此。适僮仆已出使村中教化,无从以致火烛。雪若是,复当深夜,客何为者?自何而来?四绝亲邻,何以取济?今夕脱不恶其病秽,且此相就,则免暴露。兼撒所藉刍藁分用,委质可矣。”

自虚他计既穷,闻此内亦颇喜。乃问:“高公生缘何乡?何故栖此?又俗云何?既接恩容,当还审其出处。”

曰:“贫道俗姓安以本身肉鞍之故也,生在碛西。本因舍力,随缘来诣中国。到此未几,房院疏芜。秀才卒降,无以供待,不垂见怪为幸。”

自虚如此问答,颇忘前倦。乃谓高公曰:“方知探宝化成如来,非妄立喻。今高公是我导师矣。高公本宗,固有如是降伏其心之教。”

俄则沓沓然若数人联步而至者。遂闻云:“极好雪。师丈在否?”

高公未应间,闻一人云:“曹长先行。”

或曰:“朱八丈合先行。”

又闻人曰:“路甚宽,曹长不合苦让,偕行可也。”

自虚窃谓人多,私心益壮。有顷,即似悉造座隅矣。内谓一人曰:“师丈,此有宿客乎?”

高公对曰:“适有客来诣宿耳。”

自虚昏昏然,莫审其形质。唯最前一人俯檐映雪,仿佛若见着皂裘者,背及肋有搭白补处。其人先发问自虚云:“客何故瑀瑀丘主反然犯雪昏夜至此?”

自虚则具以实告。其人因请自虚姓名。对曰:“进士成自虚。”

自虚亦从而语曰:“暗中不可悉揖清扬,他日无以为子孙之旧。请各称其官及名氏。”

便闻一人云:“前河阴转运巡官试左骁卫胄曹参军卢倚马。”

次一人云:“桃林客副轻车将军朱中正。”

次一人曰:“去文,姓敬。”

次一人曰:“锐金,姓奚。”

此时则似周坐矣。初,因成公应举,倚马旁及论文。倚马曰:“某儿童时,即闻人咏师丈《聚雪为山》诗,今犹记得。今夜景象宛在目中。师丈,有之乎?”

高公曰:“其词谓何?试言之。”

倚马曰:“所记云:谁家扫雪满庭前,万壑千峰在一拳。吾心不觉侵衣冷,曾向此中居几年。”

自虚茫然如失,口呿眸眙,尤所不测。高公乃曰:“雪山是吾家山。往年偶见小儿聚雪,屹有峰峦山状,西望故国,怅然因作是诗。曹长大聪明,如何记得。贫道旧时恶句,不因曹长诚念在口,实亦遗忘。”

倚马曰:“师丈骋逸步于遐荒,脱尘机机当为羁于维絷,巍巍道德,可谓首出侪流。如小子之徒,望尘奔走,曷曷当为褐,用毛色而讥之敢窥其高远哉!倚马今春以公事到城,受性顽钝,阙下柱玉,煎迫不堪。旦夕羁羁当为饥旅,虽勤劳夙夜,料入况微,负荷非轻,常惧刑责。近蒙本院转一虚衔谓空驱作替驴,意在苦求脱免。昨晚出长乐城下宿,自悲尘中劳役,慨然有山鹿野麋之志。因寄同侣,成两篇恶诗。对诸作者,辄欲口占,去就未敢。”

自虚曰:“今夕何夕,得闻佳句。”

倚马又谦曰:“不揆荒浅。况师丈文宗在此,敢呈丑拙邪?”

自虚苦请曰:“愿闻,愿闻!”

倚马因朗吟其诗曰:“长安城东洛阳道,车轮不息尘浩浩。争利贪前竞着鞭,相逢尽是尘中老。其一日晚长川不计程,离群独步不能鸣。赖有青青河畔草,春来犹得慰慰当作喂羁羁当作饥情。”

合座咸曰:“大高作!”

倚马谦曰:“拙恶拙恶!”

中正谓高公曰:“比闻朔漠之士,吟讽师丈佳句绝多。今此是颍川,况侧聆卢曹长所念,开洗昏鄙,意爽神清。新制的多,满座渴咏。岂不能见示三两首,以沃群瞩。”

高公请俟他日。中正又曰:“眷彼名公悉至,何惜兔园。雅论高谈,抑一时之盛事。今去市肆苦远,夜艾兴余,杯觞固不可求,炮炙无由而致。宾主礼阙,惭恧空多。吾辈方以观心朵颐,谓龁草之性与师丈同,而诸公通宵无以充腹,赧然何补。”

高公曰:“吾闻嘉话可以忘乎饥渴。秪如八郎,力济生人,动循轨辙,攻城犒士,为己所长。但以十二因缘,皆从觞起。茫茫苦海,烦恼随生。何地而可见菩提提当为蹄,保门而得离火宅亦用事讥之?”

中正对曰:“以愚所谓:覆辙相寻,轮回恶道,先后报应,事甚分明。引领修行,义归于此。”

高公大笑,乃曰:“释氏尚其清净,道成则为正觉觉当为角。觉则佛也。如八郎向来之谈,深得之矣。”

倚马大笑。自虚又曰:“适来朱将军再三有请和尚新制。在小生下情,实愿观宝。和尚岂以自虚远客,非我法中而见鄙之乎?且和尚器识非凡,岸谷深峻,必当格韵才思,贯绝一时,妍妙清新,摆落俗态。岂终秘咳唾之余思,不吟一两篇以开耳目乎?”

高公曰:“深荷秀才苦请,事则难于固违。况老僧残疾衰赢,习读久废,章句之道,本非所长。却是朱八无端挑抉吾短。然于病中,偶有两篇自述,匠石能听之乎?”

曰:“愿闻。”

其诗曰:“拥褐藏名无定踪,流沙千里度衰容。传得南宗民计后,此身应便老双峰。为有阎浮珍重因,远离西国越咸秦。自从无力休行道,且作头陀不系身。”

又闻满座称好声,移时不定。去文忽于座内云:“昔王猷访戴安道于山阴,雪夜皎然,及门而返。遂传‘何必见戴’之论。当时皆重逸兴。今成君可谓以文会友,下视袁安蒋诩。吾少年时颇负隽气,性好鹰鹯。曾于此时,畋游驰骋。吾故林在长安之巽维,御宿川之东畴此处地名苟家觜也。咏雪有献曹州房一篇,不觉诗狂所攻,辄污泥高鉴耳。”

因吟诗曰:“爱此飘颻六出公,轻琼洽絮舞长空。当时正逐秦丞相,腾踯川原喜北风。献诗讫,曹州房颇甚赏仆此诗,因难云:‘呼雪为公,得无检束乎?’余遂征古人尚有呼竹为君,后贤以为名论,用以证之。曹州房结舌莫知所对。然曹州房素非知诗者。乌大尝谓吾曰:‘难得臭味同。’斯言不妄。今涉彼远官,参东州军事,义见《古今注》,相去数千。苗十以五五之数故第十气候哑吒,凭恃群亲,索人承事。鲁无君子者,斯焉取诸!”

锐金曰:“安敢当。不见苗生几日?”

曰:“涉旬矣。”

“然则苗子何在?”

去文曰:“亦应非远。知吾辈会于此,计合解来。”

居无几,苗生遽至。去文伪为喜意,拊背曰:“适我愿兮!”

去文遂引苗生与自虚相揖。自虚先称名氏。苗生曰:“介立姓苗。”

宾主相谕之词,颇甚稠沓。锐金居其侧,曰:“此时则苦吟之矣。诸公皆由老奚诗病又发,如何如何?”

自虚曰:“向者承奚生眷与之分非浅,何为尚吝瑰宝,大失所望。”

锐金退而逡巡曰:“敢不贻广席一噱乎?”

辄念三篇近诗云:“舞镜争鸾采,临场定鹘拳。正思仙仗日,翘首仰楼前。养斗形如木,迎春质似泥。信如风雨在,何惮迹卑栖。为脱田文难,常怀纪渭恩。欲知疏野态,霜晓叫荒村。”

锐金吟讫,暗中亦大闻称赏声。高公曰:“诸贤勿以武士,见待朱将军。此公甚精名理,又善属文。而乃犹无所言。皮里臧否吾辈,抑将不可。况成君远客,一夕之聚,空门所谓多生有缘,宿鸟同树者也。得不因此留异时之谈端哉!”

中正起曰:“师丈此言,乃与中正树荆棘耳。苟众情疑阻,敢不唯命是听。然虑探手作事,自贻伊戚,如何?”

高公曰:“请诸贤静听。”

中正诗曰:“乱鲁负虚名,游秦感宁生。候惊丞相喘,用识葛卢鸣。黍稷兹农兴,轩车乏道情。近来筋力退,一志在归耕。”

高公叹曰:“朱八文华若此,未离散秩。引驾者又何人哉!屈甚,屈甚!”

倚马曰:“扶风二兄偶有所系,意属自虚所乘,吾家龟兹,苍文毙甚,乐喧厌静,好事挥霍,兴在结束,勇于前驱。谓般轻货首队头驴。此会不至,恨可知也。”

去文谓介立曰:“胃家兄弟,居处匪遥,莫往莫来,安用尚志。《诗》云‘朋友攸摄,’而使尚有遐心。必须折简见招,鄙意颇成其美。”

介立曰:“某本欲访胃大去,方以论文兴酣,不觉迟迟耳。敬君命予。今且请诸公不起。介立略到胃家即回。不然,便拉胃氏昆季同至,可乎?”

皆曰:“诺。”

介立乃去。无何。去文于众前窃是非介立曰:“蠢兹为人,有甚爪距,颇闻洁廉,善主仓库。其如蜡姑之丑,难以掩于物论何?”

殊不知介立与胃氏相携而来。及门,瞥闻其说。介立攘袂大怒曰:“天生苗介立,斗伯比之直下。得姓于楚远祖棼皇茹,分二十族,祀典配享,至于礼经。谓《郊特牲》八蜡迎虎迎猫也。奈何一敬去文,盘瓠之余,长细无别,非人伦所齿,只合驯狎稚子,狞守酒旗,谄同妖狐,窃脂媚灶,安敢言人之长短。我若不呈薄艺,敬子谓我咸秩无文,使诸人异日藐我。今对师丈念一篇恶诗,且看如何?”

诗曰:“为惭食肉主恩深,日晏蟠蜿卧锦衾。且学志人知白黑,那将好爵动吾心。”

自虚颇甚佳叹。去文曰:“卿不详本末,厚加矫诬。我实春秋向戌之后。卿以我为盘瓠,如辰阳比房,于吾殊所华阔。”

中正深以两家献酬未绝为病,乃曰:“吾愿作宜僚以释二忿,可乎?昔我逢丑父实与向家棼皇,春秋时屡同盟会。今座上有名客,二子何乃互毁祖宗,语中忽有绽露。是取笑于成公齿冷也。且尽吟咏,固请息喧。”

于是介立即引胃氏昆仲与自虚相见。初襜襜然若自色。二人来前,长曰胃藏瓠,次曰藏立。自虚亦称姓名。藏瓠又巡座云:“令兄令弟。”

介立乃于广众延誉胃氏昆弟:“潜迹草野,行著及于名族,上参列宿,亲密内达肝胆。况秦之八水,实贯天府,故林二十族,多是咸京。闻弟新有《题旧业》诗,时称甚美。如何,得闻乎?”

藏瓠对曰:“小子谬厕宾筵,作者云集,欲出口吻,先增惭怍。今不得已,尘污诸贤耳目。”

诗曰:“鸟鼠是家川,周王昔猎贤。一从离子卯,鼠兔皆变为猬也,应见海桑田。”

介立称好。“弟他日必负重名,公道若存,斯文不朽。”

藏瓠敛躬谢曰:“藏瓠幽蛰所宜,幸陪群彦。兄揄扬太过。小子谬当重言,若负芒刺。”

座客皆笑。时自虚方聆诸客嘉什,不暇自念己文。但曰:“诸公清才绮靡,皆是目牛游刃。”

中正将谓有讥,潜然遁去。高公求之,不得曰:“朱八不告而退,何也?”

倚马对日:“朱八世与炮氏为仇,恶闻发硎之说而去耳。”

自虚谢不敏。此时去文独与自虚论诘,语自虚曰:“凡人行藏卷舒,君子尚其达节,摇尾求食,猛虎所以见几。或为知己吠鸣,不可以主人无德而废斯义也。去文不才,亦有两篇言志奉呈。”

诗曰:“事君同乐义同忧,那校糟糠满志休。不是守株空待兔,终当逐鹿出林邱。少年尝负饥鹰用,内愿曾无宠鹤心。秋草驱除思去宇,平原毛血兴从禽。”

自虚赏激无限,全忘一夕之苦。方欲自夸旧制,忽闻远寺撞钟,则比膊然声尽矣。注目略无所睹。但觉风雪透窗,臊秽扑鼻。唯窣飒如有动者,而厉声呼问,绝无由答。自虚心神恍惚,未敢遽前扪撄。退寻所系之马,宛在屋之西隅。鞍鞯被雪,马则龁柱而立。迟疑间,晓色已将辨物矣。乃于屋壁之北,有橐驼一,腹跪足,儑耳口。自虚觉夜来之异,得以遍求之。室外北轩下俄又见一瘁瘠乌驴,连脊有磨破三处,白毛茁然将满。举视屋之北拱,微若振迅有物,乃见一老鸡蹲焉。前及设像佛宇塌座之北,东西有隙地数十步。牖下皆有采画处,土人曾以麦之长者,积于其间。见一大驳猫儿眠于上。咫尺又有盛饷田浆破瓠一,次有牧童所弃破笠一。自虚因蹴之,果获二刺猬,蠕然而动。自虚周求四顾,悄未有人。又不胜一夕之冻乏,乃揽辔振雪,上马而去。周出村之北道,左经柴栏旧圃,睹一牛踣雪吃草。次此不百余步,合村悉辇粪幸此蕴崇。自虚过其下,群犬喧吠。中有一犬,毛悉齐髁,其状甚异,睥睨自虚。自虚驱马久之,值一叟,辟荆扉,晨兴开径雪。自虚驻马讯焉。对曰:“此故友右军彭特进庄也。郎君昨宵何止?行李间有似迷途者。”

自虚语及夜来之见。叟倚惊讶曰:“极差,极差!昨晚天气风雪,庄家先有一病橐驼,虑其为所毙,遂覆之佛宇之北,念佛社屋下。有数日前,河阴官脚过,有乏驴一头,不任前去。某哀其残命未舍,以粟斛易留之,亦不羁绊。彼栏中瘠牛,皆庄家所畜。适闻此说,不知何缘如此作怪。”

自虚曰:“昨夜已失鞍驮,今馁冻且甚。事有不可率话者。大略如斯,难于悉述。”

遂策马奔去。至赤水店,见僮仆方讶其主之相失,始忙于求访。自虚慨然,如丧魂者数日。

灵应传

泾州之东二十里,有故薛举城。城之隅有善女湫,广袤数里,兼葭丛翠,古木萧疏。其水湛然而碧,莫有测其浅深者。水族灵怪,往往见焉。乡人立祠于旁,曰九娘子神。岁之水旱祓禳,皆得祈请焉。又州之西二百余里,朝那镇之北有湫神。因地而名,曰朝那神。其肸蚃灵应,则居善女之右矣。乾符五年,节度使周宝在镇日,自仲夏之初,数数有云气,状如峰者,如美女者,如鼠,如虎者,由二湫而兴。至于激迅风,震雷电,发屋拔树,数刻而止。伤人害稼,其数甚多。宝责躬励己,谓为政之未敷,致阴灵之所谴也。至六月五日,府中视事之暇,昏然思寐,因解巾就枕。寝犹未熟,见一武士,冠鍪被铠,持钺而立于阶下,曰:“有女客在门,欲申参谒,故先听命。”

宝曰:“尔为谁乎?”

曰:“某即君之阍者,效役有年矣。”

宝将诘其由,已见二青衣,历阶而升,长跪于前曰:“九娘子自郊墅特来告谒,故先使下执事致命于明公。”

宝曰:“九娘子非吾通家亲戚,安敢造次相面乎?”

言犹未终,而见祥云细雨,异香袭人。俄有一妇人,年可十七八,衣裙素淡,容质窈窕,凭空而下,立庭庑之间。容仪绰约,有绝世之貌。侍者十余辈,皆服饰鲜洁,有如妃主之仪。顾步徊翔,渐及卧所。宝将少避之,以候其意。侍者趋进而言曰:“贵主以君之高义,可申诚信之托,故将冤抑之怀,诉诸明公。明公忍不救其急难乎?”

宝遂命升阶相见。宾主之礼,颇甚肃恭。登榻而坐,祥烟四合,紫气充庭,敛态低鬟,若有忧戚之貌。宝命酌醴设馔,厚礼以待之。俄而敛袂离席,逡巡而言曰:“妾以寓止郊园,绵历多祀,醉酒饱德,蒙惠诚深。虽以孤枕寒床,甘心没齿。茕嫠有托,负荷逾多。但以显晦殊途,行止乖互。今乃迫于情礼,岂暇缄藏。倘鉴幽情,当敢披露。”

宝曰:“愿闻其说。所冀识其宗系。苟可展分,安敢以幽显为辞。君子杀身以成仁,狥其毅烈,蹈赴汤火,旁雪不平,乃宝之志也。”

对曰:“妾家世会稽之鄮县,卜筑于东海之潭。桑榆坟陇,百有余代。其后遭世不造,瞰室贻灾。五百人皆遭庾氏焚炙之祸,纂绍几绝。不忍戴天,潜遁幽岩,沉冤莫雪。至梁天监中,武帝好奇,召人通龙宫,入枯桑岛,以烧燕奇味,结好于洞庭君宝藏主第七女,以求异宝。寻闻家仇,庾毗罗自鄮县白水郎弃官解印,欲承命请行,阴怀不道,因使得入龙宫,假以求货,覆吾宗嗣。赖杰公敏鉴,知渠挟私请行,欲肆无辜之害。虑其反贻伊戚,辱君之命,言于武帝,武帝遂止。乃令合浦郡落黎县欧越罗子春代行。妾之先宗,羞其戴天,虑其后患,乃率其族,韬光灭迹,易姓变名,避仇于新平真宁县安村。披榛凿穴,筑室于兹。先人弊庐,殆成胡越。今三世卜居,先为灵应君,寻受封应圣侯。后以阴灵普济,功德及民,又封普济王。威德临人,为世所重。妾即王之第九女也。笄年配于象郡石龙之少子。良人以世袭猛烈,血气方刚,宪法不拘,严父不禁,残虐视事,礼教蔑闻。未及暮年,果贻天谴,覆宗绝嗣,削迹除名,唯妾一身,仅以获免。父母抑遣再行,妾终违命。王侯致聘,接轸交辕。诚愿既坚,遂欲自劓。父母怒其刚烈,遂遣屏居于兹土之别邑。音问不通,于今三纪。虽慈颜未复,温靖久违,离群索居,甚为得志。近年为朝那小龙,以季弟未婚,潜行礼聘。甘言厚币,峻阻复来。灭性毁形,殆将不可。朝那遂通好于家君,欲成其事。遂使其季弟权徙于王畿之西,将货于我王,以成姻好。家君知妾之不可夺,乃令朝那纵兵相逼。妾亦率其家僮五十余人,付以兵仗,逆战郊原。众寡不敌,三战三北。师徒倦弊,犄角无怙。将欲收拾余烬,背城借一,而虑晋阳水急,台城火炎,一旦攻下,为顽童所辱。纵没于泉下,无面石氏之子。故《诗》云:‘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髡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谅人只。’此卫世子孀妇自誓之词。又云:‘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此邵伯听讼,衰乱之俗兴,贞信之教微,强暴之男,不能侵凌贞女也。今则公之教可以精通显,贻范古今。贞信之教,故不为姬奭之下者。幸以君之余力,少假兵锋,挫彼凶狂,存其鳏寡。成贱妾终天之誓,彰明公赴难之心。辄具志诚,幸无见阻。”

宝心虽许之,讶其辨博,欲拒以他事,以观其词。乃曰“边徼事繁,烟尘在望。朝廷以西陲陷虏,芜没者三十余州。将议举戈,复其土壤。晓夕恭命,不敢自安。匪夕伊朝,前茅即举。空多愤悱,未暇承命。”

对曰:“昔者楚昭王以方城为城,汉水为池,尽有荆蛮之地。借父兄之资,强国外连,三良内助。而吴兵一举,鸟迸云奔,不暇婴城,迫于走兔。宝玉迁徙,宗社凌夷,万乘之灵,不能庇先王之朽骨。至申胥乞师于赢氏,血泪污于秦庭,七日长号,昼夜靡息。秦伯悯其祸败,竟为出师,复楚退吴,仅存亡国。况芈氏为春秋之强国,申胥乃衰楚之大夫,而以矢尽兵穷,委身折节,肝脑涂地,感动于强秦。矧妾一女子,父母斥其孤贞,狂童凌其寡弱,缀旒之急,安得不少动仁人之心乎?”

宝曰:“九娘子灵宗异派,呼吸风云,蠢尔黎元,固在掌握。又焉得示弱于世俗之人,而自困如是者哉?”

对曰:“妾家族望,海内咸知。只如彭蠡洞庭,皆外祖也。陵水罗水,皆中表也。内外昆季,百有余人。散居吴越之间,各分地土。咸京八水,半是宗亲。若以遣一介之使,飞咫尺之书,告彭蠡洞庭,召陵水罗水,率维扬之轻锐,征八水之鹰扬。然后檄冯夷,说巨灵,皷子胥之波涛,混阳侯之鬼怪,鞭驱列缺,指挥丰隆,扇疾风,翻暴浪,百道俱进,六师鼓行。一战而成功,则朝那一鳞,立为虀粉。泾城千里,坐变污潴。言下可观,安敢谬矣。顷者,泾阳君与洞庭外祖世为姻戚,后以琴瑟不调,弃掷少妇,遭钱塘之一怒,伤生害稼,怀山襄陵。泾水穷鳞,寻毙外祖之牙齿。今泾上车轮马迹犹在,史传具存,固非谬也。妾又以夫族得罪于天,未蒙上帝昭雪,所以销声避影,而自困如是。君若不悉诚款,终以多事为词,则向者之言,不敢避上帝之责也。”

宝遂许诺。卒爵撤馔,再拜而去。宝及晡方寤,耳闻目览,恍然如在。翼日,遂遣兵士一千五百人,戍于湫庙之侧。是月七日,鸡初鸣,宝将晨兴,疏牖尚暗。忽于帐前有一人,经行于帷幌之间,有若侍巾栉者。呼之命烛,竟无酧对。遂厉而叱之。乃言曰:“幽明有隔,幸不以灯烛见迫也。”

宝潜知异,乃屏气息音,徐谓之曰:“得非九娘子乎?”

对曰:“某即九娘子之执事者也。昨日蒙君假以师徒,救其危患。但以幽显事别,不能驱策。苟能存其始约,幸再思之。”

俄而纱窗渐白,注目视之,悄无所见。宝良久思之,方达其义。遂呼吏,命按兵籍,选亡没者名,得马军五百人,步卒一千五百人;数内选押衙孟远,充行营都虞侯,牒送善女湫神。是月十一日,抽回戍庙之卒。见于厅事之前,转旋之际,有一甲仕仆地,口动目瞬,问无所应,亦不似暴卒者。遂置于廊庑之间,天明方悟。遂使人诘之。对曰:“某初见一人,衣青袍,自东而来,相见甚有礼。谓某曰:‘贵主蒙相公莫大之恩,拯其焚溺。然亦未尽诚款。假尔明敏,再通幽情。幸无辞,勉也。’某急以他词拒之。遂以袂相连,懵然颠仆。但觉与青衣者继踵偕行,俄至其庙。促呼连步,至于帷薄之前。见贵主谓某云:‘昨蒙相公悯念孤危,俾尔戍于弊邑。往返途路,得无劳止?余蒙相公再借兵师,深惬诚愿。观其士马精强,衣甲铦利。然都虞侯孟远才轻位下,甚无机略。今月九日,有游军三千余,来掠我近郊。遂令孟远领新到将士,邀击于平原之上。设伏不密,反为彼军所败。甚思一权谋之将。俾尔速归,达我情素。’言讫。拜辞而出,昏然似醉。余无所知矣。”

宝验其说,与梦相符。意欲质前事,遂差制胜关使郑承符以代孟远。是月三日晚,衙于后毬场,沥酒焚香,牒请九娘子神收管。至十六日,制胜关申云:“今月十三日夜三更已来,关使暴卒。”

宝惊叹息,使人驰视之。至则果卒。唯心背不冷,暑月停尸,亦不败坏。其家甚异之。忽一夜,阴风惨冽,吹砂走石,发屋拔树,禾苗尽偃,及晓而止。云雾四布,连夕不解。至暮,有迅雷一声,划如天裂。承符忽呻吟数息,其家剖棺视之,良久复苏。是夕,亲邻咸聚,悲喜相仍,信宿如故。家人诘其由。乃曰:“余初见一人,衣紫绶,乘骊驹,从者十余人。至门,下马,命吾相见。揖让周旋,手捧一牒授吾云:‘贵主得吹尘之梦,知君负命世之才,欲尊南阳故事,思殄邦仇。使下臣持兹礼币,聊展敬于君子,而翼再康国步。幸不以三顾为劳也。’余不暇他辞,唯称不敢。酬酢之际,已见聘币罗于阶下,鞍马器甲锦采服玩橐鞬之属,咸布列于庭。吾辞不获免,遂再拜受之。即相促登车。所乘马异常骏伟,装饰鲜洁,仆御整肃。倏忽行百余里。有甲马三百骑已来,迎候驱殿,有大将军之行李,余亦颇以为得志。指顾间,望见一大城,其雉堞穹崇,沟洫深浚。余惚恍不知所自。俄于郊外备帐乐,设享。宴罢入城,观者如堵。传呼小吏,交错其间。所经之门,不记重数。及至一处,如有公署。左右使余下马易衣,趋见贵主。贵主使人传命,请以宾主之礼见。余自谓既受公文器甲临戎之具,即是臣也。遂坚辞,具戎服入见。贵主使人复命,请去橐鞬,宾主之间,降杀可也。余遂舍器仗而趋入,见贵主坐于厅上。余拜谒,一如君臣之礼。拜讫,连呼登阶。余乃再拜,升自西阶。见红妆翠眉,蟠龙髻凤而侍立者,数十余辈。弹弦握管,浓花异服而执役者,又数十辈。腰金拖紫,曳组拈簪而趋隅者,又非止一人也。轻裘大带,白玉横腰,而森罗于阶下者,其数甚多。次命女客五六人,各有侍者十数辈,差肩接迹,累累而进。余亦低视长揖,不敢施拜。坐定,有大校数人,皆令预坐。举乐进酒。酒至,贵主敛袂举觞,将欲兴词,叙向来征聘之意。俄闻烽燧四起,叫噪喧呼云:‘朝那贼步骑数万人,今日平明攻破堡塞,寻已入界。数道齐进,烟火不绝。请发兵救应。’侍坐者相顾失色。诸女不及叙别,狼狈而散。及诸校降阶拜谢,伫立听命。贵主临轩谓余曰:‘吾受相公非常之惠,悯其孤恂,继发师徒,拯其患难。然以车甲不利,权略是思。今不弃弊陋,所以命将军者,正为此危急也。幸不以幽僻为辞,少匡不迨。’遂别赐战马二匹,黄金甲一副,旌旗旄钺珍宝器用,充庭溢目,不可胜计。彩女二人,给以兵符,锡赍甚丰。余拜捧而出,传呼诸将,指挥部伍,内外响应。是夜,出城。相次探报,皆云:‘贼势渐雄。’余素谙其山川地里,形势孤虚。遂引军夜出,去城百余里,分布要害。明悬赏罚,号令三军。设三伏以待之。迟明,排布已毕。贼汰其前功,颇甚轻进,犹谓孟远之统众也。余自引轻骑,登高视之。见烟尘四合,行阵整肃。余先使轻兵搦战,示弱以诱之。接以短兵,且战且行。金革之声,天裂地坼。余引兵诈北,彼亦尽锐前趋。鼓噪一声,伏兵尽起。千里转战,四面夹攻。彼军败绩,死者如麻。再战再奔,朝那狡童,漏刃而去。从亡之卒,不过十余人。余选健马三十骑追之,果生置于麾下。由是血肉染草木,脂膏润原野,腥秽荡空,戈甲山积。贼帅以轻车驰送于贵主,贵主登平朔楼受之。举国士民,咸来会集,引于楼前,以礼责问。唯称‘死罪’,竟绝他词。遂令押赴都市腰斩。临刑,有一使乘传,来自王所,持急诏令,促赦之。曰:‘朝那之罪,吾之罪也。汝可赦之,以轻吾过。’贵主以父母再通音问,喜不自胜,谓诸将曰:‘朝那妄动,即父之命也。今使赦之,亦父之命也。昔吾违命,乃贞节也。今若又违,是不祥也。’遂命解缚,使单骑送归。未及朝那,包羞而卒于路。余以克敌之功,大被宠锡。寻备礼拜平难大将军,食朔方一万三千户。别赐第宅,舆马,宝器,衣服,婢仆,园林,邸第,旌,铠甲。次及诸将,赏赉有差。明日,大宴,预坐者不过五六人。前者六七女皆来侍坐,风姿艳态,愈更动人。竟夕酣饮,甚欢。酒至,贵主捧觞而言曰:‘妾之不幸,少处空闺。天赋孤贞,不从严父之命。屏居于此三纪矣。蓬首灰心,未得其死。邻童迫胁,几至颠危。若非相公之殊恩,将军之雄武,则息国不言之妇,又为朝那之囚耳。永言斯惠,终天不忘。’遂以七宝钟酌酒,使人持送郑将军。余因避席再拜而饮。余自是颇动归心,词理恳切,遂许给假一月。宴罢,出。明日,辞谢讫,拥其麾下三十余人,返于来路。所经之处,但闻鸡犬,颇甚酸辛。俄顷到家,见家人聚泣,灵帐俨然。麾下一人,令余促入棺缝之中。余欲前,而为左右所耸。俄闻震雷一声,醒然而悟。”

承符自此不事家产,唯以后事付妻孥。果经一月,无疾而终。其初欲暴卒时,告其所亲曰:“余本机钤入用,效节戎行。虽奇功蔑闻,而薄效粗立。洎遭衅累,谴谪于兹。平生志气,郁而未申。丈夫终当扇长风,摧巨浪,举太山以压卵,决东海以沃萤。奋其鹰犬之心,为人雪不平之事。吾朝夕当有所受。与子分襟,固不久矣。”

其月十三日,有人自薛举城晨发十余里,天初平晓,忽见前有车尘竞起,旌旗焕赤,甲马数百人。中拥一人,气概洋洋然,逼而视之,郑承符也。此人惊讶移时,因伫于路左。见瞥如风云,抵善女湫,俄顷,悄无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