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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日集》花束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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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迭崇(Dijon)大学教授拉姆贝尔(Ch. Lambert)用世界语所写的《花束》(Bukedo),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现在经友人王鲁彦君译为中文,就要出版了。这书里一总有三篇论文,都与文艺学术很有关系。第一篇是讲古希腊人在天医庙求治病的事情。亚斯克勒比阿思(Asklepios)本是亚坡隆(Apollon)的儿子,他的父亲有“派恩”(Paion)的别名,与牡丹有关,知道用粉丹皮止血,给战神医过金疮的,所以他确是世医,有起死回生的本领,一方面却招了冥王之怨,经他的祖父宙斯大神一个掌心雷把他打死了。但是他终于成了医神,受后人的香火,在蔼比道洛思地方的庙最为著名,几乎成为古代人民的医院,每年有许多人去睡在庙里,等候尊神到梦中来开方子或行手术,给他们医治这些疑难杂症。

这个名称叫作“睡庙”(Enkoimesis),直译起来是“睡在里边”,是一种很古的信仰疗法,据德国玛格奴思(Hugo Magnus)博士教授在《医学上的迷信》里说,希腊喜剧家亚列思多法纳斯(Aristophanes)的《财神》(Ploutos)里,便已讽刺过这种习俗,这已是二千四百年前的事了。拉姆贝尔根据了考古学的材料,把它记录出来,成为一篇实益与趣味混和的文字。基督教得势之后,睡庙的办法变为睡礼拜堂了,希腊德诺思岛的圣母最有效验,《希腊现代民俗与古宗教》的作者洛孙(J. O. Lawson)亲见堂中睡满了病人,一九一七年希腊王君士但丁病时,大主教还曾把圣像迎到宫里去过哩。这类迷信在欧洲也有,中国书上所说的到于忠肃祠求梦,以及江浙老妪的“宿山”等,也是同一类,不过不限定是治病罢了。

第二三篇论文都与文艺相关,其一是讲印度名剧《沙恭达罗》(Sakuntala),其二是论法国童话《林中睡美人》的。关于《沙恭达罗》,我们且引用曼殊和尚在《文学因缘》序上的话当作说明:

“沙恭达罗者印度先圣毗舍密多罗(Viswamitra)女,庄艳绝伦,后此诗圣迦梨陀娑(Kalidasa)作剧曲,纪无能胜王(Dusyanta)与沙恭达罗慕恋事,百灵光怪。千七百八十九年William Jones始译以英文,传至德,Goethe见之惊叹,难为譬说,遂为之颂,则《沙恭达纶》一章是也。Eastwick译为英文,衲重迻译,感慨系之。印度为哲学文物源渊,俯视希腊,诚后进耳,其《摩诃婆罗多》(Mahabharata)《罗摩衍那》(Ramayana)二章,衲谓中土名著虽《孔雀东南飞》《北征》《南山》诸什,亦逊彼闳美,而今极目五天,荒丘残照,忆昔舟经锡兰,凭吊断塔颓垣,凄然泪下,有‘恒河落日千山碧,王舍号风万木烟’句,不亦重可哀耶。”

著者把这个《沙恭达罗》介绍给我们,又论及印度的戏曲,这于我们素不留心亚洲文艺的人是很有益,也是很有意味的。《睡美人》的故事本是满天飞的,但是第一个把她捉住,将她的花容描在纸上的乃是十七世纪法国的贝洛耳(Ch. Perrault)先生。

他那一本小书《过去时光的故事》出世之后,学艺界上发生了些重要的变化,一种是安徒生(Andersen)派的文学童话之创作,一种是格列姆(Grimm)派的民间故事之搜集,以及这些故事之学术的整理与解释。即如那《睡美人》,既可作老老少少娱乐的读物,又可以从仙女,法术,长眠,英雄各节作民俗学的考究,得到极有兴趣的新发见,实在是从前的人所没有见到的。但是,这种考究也比较地还是很新的学问,安特路阑(Andrew Lang)发刊他的《神话仪式与宗教》至今才四十年,有些人似乎还不大相信他的话。《花束》的著者仿佛也还是气象学派的门徒,容易“到处看出太阳”或是露水,这在我外行的个人看来觉得是不大很对的。正当的解说恐怕要推阑氏,在他所校订的贝洛耳故事集的序论里。

中国近来渐渐有人来从世界语译书了,但向来所译的都是小说或诗歌,翻译论文这还算是第一次罢?使人家知道世界语所写的除小说诗歌以外还有很有兴味的论文,使人家更进一步去读这些论文,这于世界语运动很有关系,是极好的事。鲁彦的书初译成,我就说给他写一篇小引,但是一直拖延至今,原稿又已不在手头,所说的话有些或与原书有点参差亦未可知,地名人名的音译更不免纷歧,这都要请鲁彦原谅的,至于序文之做得不行,那是更不用说了。

民国十六年十二月五日,北京,周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