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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珂雪斋集》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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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心篇序

心者何?即唐虞所傳之道心也。人心者,道心中之人心也。離人心,則道心見矣。道心見,則即人心皆道心矣。見道心故謂之悟,即人心皆道心則修也。悟到即修到,非有二也。聖賢之學,期於悟此道心而已矣。此乃至靈至覺,至虛至妙,不生不死,治世出世之大寶藏焉。而世謂儒門無此學術,奉而歸之於禪,則大可笑已。有宋諸儒,雖所見不同,然未有不見此道心者也。世間高明之士,所以輕宋儒者有故。心體本自靈通,不借外之見聞。而儒者為格物支離之學,其沉昏陰濁莫甚焉。心體本自瀟灑,不必過為把持。而儒者又為莊敬持守之學,其桎梏拘攣莫甚焉。世間之大知慧者,豈肯米鹽瑣碎,而自同木偶人哉?宜其厭之而趨禪也。

然以此概諸儒焉則過矣,周茂叔、程明道、邵堯夫輩,實是悟向上一路,未易可測也,朱晚亦入悟。國朝白沙、陽明,皆為妙悟本體。陽明良知,尤為掃蹤絕跡。兒孫數傳,盜翻巢穴,得直截易簡之宗,儒門之大寶藏,揭諸日月矣。閑日裒為一集,使欲悟堯舜之道心者,從此路入,不必求頓悟於禪門也。

劉玄度集句詩序

子瞻與介甫同遊蔣山,介甫指案上硯,共集句。子瞻即朗吟曰:「巧匠鑿山骨。」介甫不能續,乃曰:「且趁天色,窮覽蔣山之勝,不須作此冷淡生活。」時同遊二客背語曰:「荊公困人伎倆,今日頓盡。」予謂子瞻亦機鋒偶觸,令齒牙間得利耳。使有所以應之而復角,吾亦不能保其後如何也。集句政自難。一咄嗟之頃,而倒腹笥,以冀一遇,要令宮商合調,如出一手,即子瞻猶難之,況介甫乎?

吾友劉玄度,少時即與予作忘形友。應試入郡,則同寓君章宅畔。每月夜,坐大墀上,譚或至達旦。自是十數年,一遇玄度於稠人之中,甫一戟手,即隱隱有譚勢。拉至空處,風雨波流,娓娓數百車,遂無一字重者。蓋予退而心服玄度之慧也。凡慧則流,流極而趣生焉。天下之趣,未有不自慧生也。山之玲瓏而多態,水之漣漪而多姿,花之生動而多致,此皆天地間一種慧黠之氣所成,故倍為人所珍玩。至於人,別有一種俊爽機穎之類,同耳目而異心靈,故隨其口所出,手所揮,莫不灑灑然而成趣,其可寶為何如者。

予與玄度交二十餘年,初聆其譚,久之讀其文如其譚,久之讀其詩如其文。又久之,而觀其滑稽慢戲之詞,溢於詩文之餘者,其天趣正爾橫生。今年復出《閨情集句》七十首示予。予曰:此蘇子瞻、王介甫所難者也。予與玄度交二十餘年,而知玄度不盡乎!

南北遊詩序

有一時,即有一時名士,以為眼目,若鳳麟芝菌,為世祥瑞。無其人,則國家之氣運,亦覺暗然而無色。夫名士者,固皆有過人之才,能以文章不朽者也。然使其骨不勁,而趣不深,則雖才不足取。昔子瞻兄弟,出為名士領袖,其中若秦、黃、陳、晁輩,皆有才有骨有趣者。而秦之趣尤深。吾觀子瞻所與書牘,娓娓千百言,直披肝膽,莊語謔言,無所不備,其敬而愛之若是。想其人必風流蘊藉,如春溫,如玉潤,不獨高才奇氣為子瞻所推服已也。

予友陶孝若,淡泊自守,甘貧不厭,真有過人之骨。文章清綺無塵坌氣,真有過人之才。而尤有一種清勝之趣,若水光山色,可見而不可即者。以故中郎於諸君子中,尤敬而愛之。其詩風味,亦近似中郎,蓋染香潤露,有不言而喻者。予嘗比之於秦太虛,中郎亦以為然。孝若年尚壯,精於舉子業,獨不肯數入場屋,曰:蓬首垢麵,項帶竹簍子,如弄蛇兒,容頭過身,非丈夫所為。以故至門牆,復彳亍不入者屢屢。最後為廣文,自謂嘗鼎一臠,非欲充腸,能具八口摐粥,即飄然矣。甚矣,孝若之能自貴也!予今年若不得意,已買得一舟,自拚入舟中,泛泛瀟湘、龍茹間。孝若少涉宦途,其急來登予舟以逃名焉。

蔡不瑕詩序

詩以三唐為的,舍唐人而別學詩,皆外道也。國初何李變宋元之習,漸近唐矣。隆萬七子輩亦效唐者也。然倡始者,不效唐諸家,而效盛唐一二家,若維若頎。外有狹不能收之景,內有鬱不能暢之情,迫脅情境,使遏抑不得出,而僅僅矜其彀率,以為必不可逾越。其後浸成格套,真可厭惡。後之有識者矯之,情無所不寫,景無所不收,而又未免舍套而趨於俚矣。

僕束髮即知學詩,即不喜為近代七子詩。然破膽驚魂之句,自謂不少,而固陋樸鄙處,未免遠離於法。近年始細讀盛唐人詩,間有一二語合者。昔吾先兄中郎,其詩得唐人之神,新奇似中唐,谿刻處似晚唐,而盛唐之渾含尚未也。自嵩華歸來,始云吾近日稍知作詩。天假以年,蓋浸浸乎未有涯也。今人好中郎之詩者忘其疵,而疵中郎之詩者揜其美,皆過矣。近侄子祈年、彭年,亦知學詩。予嘗謂之曰:若輩當熟讀漢魏及三唐人詩,然後下筆。切莫率自肣臆,便謂不阡不陌,可以名世也。夫情無所不寫,而亦有不必寫之情;景無所不收,而亦有不必收之景。知此乃可以言詩矣。

近日蔡不瑕氏,偶至篔簹谷論詩,且出近作相示。不瑕清夷恬澹,胸中無半點塵俗氣,故其為詩,妍妙舂融。不瑕年甚少,即未窮其變化,已自具詩人豐骨。山中清寂,取漢魏三唐諸詩,細心研入,合而離,離而復合,不效七子詩,亦不效袁氏少年未定詩,而宛然復傳盛唐詩之神,則善矣。

花雪賦引

天下無百年不變之文章。有作始,自有末流;有末流,還有作始。其變也,皆若有氣行乎其間。創為變者,與受變者,皆不及知。是故性情之發,無所不吐,其勢必互異而趨俚。趨於俚,又將變矣。作者始不得不以法律救性情之窮,法律之持,無所不束,其勢必互同而趨浮。趨於浮,又將變矣。作者始不得不以性情救法律之窮。夫昔之繁蕪,有持法律者救之;今之剽竊,又將有主性情者救之矣。此必變之勢也。

變之必自楚人始。季周之詩,變於屈子。三唐之詩,變於杜陵。皆楚人也。夫楚人者,才情未必勝於吳越,而膽勝之。當其變也,相沿已久,而忽自我鼎革,非世間毀譽是非所不能震撼者,烏能勝之。湘中周伯孔,詩文抒自性靈,清新有致。近以《花雪賦》示予。予歎曰:湘水澄碧,赤岸若霞,石子若樗蒲,此《騷》材所從出也。其中孕靈育秀,宜有慧人生焉。其人皆能不守故常,而獨出新機者,有首為變者,出則不憚世之毀譽是非,而褰裳從之矣。伯孔其一也。伯孔所作賦,秀潤淹雅,多出新意,不同世匠。

予少時亦喜作賦,然每成,輒慚恧不敢出,其不如伯孔遠甚。中年欲作《兩京賦》,以揚厲本朝之盛,竟為舉子業奪去。今漸老矣,此願終歸荒廢,謹以本朝第一闕典付之伯孔,伯孔其努力成之。守其必不可變者,而變其可變者。毋舍法,毋役法為奇,無徒嘲詠花雪,作不磊落事可也。

王伯子嶽遊序

天下之質有而趣靈者莫過於山水,予少時知好之,然分於雜嗜,未篤也。四十之後,始好之成癖,人有詫予為好奇者。昔吾村有老人焉,一日不醉,則目眩手戰,皇皇若疾。夫此老人者,豈誠慕荷鍤漉葛之美而效之哉?疾病所驅,勢不容已。予之於山林也,亦若是而已矣。自中郎去後,雖有遊興,幾同流波之曲。

今年夏,晤伯子於仲宣樓下,則其山水之趣尤勃勃不能自已。予始歎世無無耦者。伯子每遇名勝,即欲移家居焉。已而遍遊吳越,凡吳越之佳山水,無不躡其幽遐。予雖好遊,常以冗奪。而伯子遊履所至,常淹留歲月,以濟其山水之欲,則其清勝之韻,不啻數倍於予已也。夫以朱陵之勝,近在楚國,予屢欲往,終不果。而伯子於秋濤方壯之時,涉洞庭之危波,直造祝融、回雁之上。所至為詩以紀之,模寫煙雲,幾與七十二峰爭奇較麗。則伯子之於山水,予直當北面而師之,又不當以雁行請也。近日從衡嶽歸來,客居花源,寄予霞上之什。予取而讀之,始自愧遊履之隘,揮灑之拙,而且幸禽尚之世有其人也。故喜而書數語於其首。

助道品序

山水之樂,能濯俗腸;飛仙之語,能損塵機;厭苦之情,能動離想;盛衰之感,能陳幻理;鬼神之狀,能興冥懼。有一於此,皆可存之,觸目沃心,漸除熱惱。不論唐文梵策,正史稗冊,有見即入,都無紀律。惟繁華之旨,進取之篇,朝家事故,不入雲霞;俗情是非,有點松石。自有流布,姑從刊落。自萬曆丁未為始,日有增加,動遊靜止,無息不陳。道人之樂,孰有加焉。

阮集之詩序

國朝有功於風雅者,莫如曆下。其意以氣格高華為主,力塞大曆後之竇。於時宋元近代之習,為之一洗。及其後也,學之者浸成格套,以浮響虛聲相高;凡胸中所欲言者,皆鬱而不能言,而詩道病矣。先兄中郎矯之,其意以發抒性靈為主,始大暢其意所欲言,極其韻致,窮其變化,謝華啟秀,耳目為之一新。及其後也,學之者稍入俚易,境無不收,情無不寫,未免衝口而發,不復檢括,而詩道又將病矣。由此觀之,凡學之者,害之者也;變之者,功之者也。中郎已不忍世之害曆下也,而力變之,為曆下功臣。後之君子,其可不以中郎之功曆下者功中郎也哉?每以此語示人,輒至河漢。惟吾友阮集之,深相契合。

集之才甚高,學甚博,下筆為詩,本之以慧心,出之以深心,而尤不肯以輕心慢心掉之,予甚心折焉。大端慧人才子,其始也,惟恐其出之不盡也;其後也,惟恐其出之盡也。集之束發為詩,亦屢變矣。至是雖不為法縛,而亦不為才使。奇而不囂,新而不纖,是力變近日濫觴之波,而大有功於學中郎之詩者也。夫昔之功曆下者,學其氣格高華,而力塞後來浮泛之病。今之功中郎者,學其發抒性靈,而力塞後來俚易之習。有作始,自宜有末流;有末流,自宜有鼎革。此千古詩人之脈,所以相禪於無窮者也。予自度不能竟此道也,微集之其誰與歸?

石頭上人詩序

石頭初作詩,步趨唐律;已晤中郎,始稍變其故習,任其意之所欲言,而不復兢兢盡守古法。世之譽者半,毀者大半,而石頭不屑也。予聞而歎曰:石頭真不朽人也。天下之傳者,皆有意於傳者也,一有意於傳,則避世譏彈之念重,而精光不出矣。今石頭之集具在,其精光爍人目睛者,豈文人學士所可及耶?彼其視世間之毀譽,如飛蚊之過於前,而不能為之動也。岩頭云:「一一從自己胸臆中流出,蓋天蓋地。」有旨哉!

記二十年前,與中郎同會石頭於維揚,彼此論禪不契,遂大罵而別。今又會於都中,故人零落,伯修、中郎皆下世,昔之罵者,相視而淚數行下矣。嗟乎!石頭之學問日進,而予則日以退。石頭能不棄而復罵予,予肯作罵會耶?近又讀《四悉堂詩》,采中郎之意,而更變化之。予且惡自見其詩,則予之日以退,豈獨禪哉?信乎石頭可不朽矣,而予亦當附之以傳,故述數語於首,使後世知序石頭之詩者,公安袁小修名中道也。

余給諫奏議序

古人謂人才當以氣節為主。予謂以氣節名,非士君子之得已也。節持於氣,氣也者,如火然,發而莫已其焰者也。昔子輿言養浩然之氣,而猶龍氏則云專氣致柔。若一主剛,一主柔者。不知天下方波流茅靡,其氣餒甚,故子輿欲其伸也。天下方囂淩誶角,其氣張甚,故猶龍欲其詘也。此但以氣之主與客論,非以剛柔論也。顧天下世道之責,不屬於委靡之小人,而屬於二三剛毅之君子。惟為君子者,其氣激而不平,名根太重,成心不化,以至龍戰玄黃,其害孔亟。然後知猶龍之論,為切骨之譚也。

瑤圃先生有擔當天下之才,而其氣足以鎮之。寄鋒刃於衝粹,藏光芒於希夷。初試為令,治行為天下第一。既入諫垣,遂能言人所不能言,言人所不敢言,而不言其不必言。舉是非磨戛之譚,一切泯之,甚得風議諫諍之體。人知其言之切當,而不知其氣之平也。其養之者素矣。養其心於至虛至靜,而氣受節焉。毋抑而陰,毋亢而陽,蓋具中行獨復之資,而學問足副之。所謂有德之言,其發脈如此其深長也,豈取辦於臨時也哉!居恒謂今日論諫,亦極難矣。昔人與諷而少直。第所謂諷者,亦必上下相覿,機神偶合,其轉移之妙,蓋有出於唇吻之外者。而今釜鬲若此,則諷果可用耶?上之人,方且以此嘵嘵者別為一曹,以力與之勝,即蒙死竭知,究竟歸於不復省覽而止。如唐陸敬輿之時,天下之安危禍福,捷於反掌,故激切之說可行。而今有其機而無其形,無可怵而有可玩,總弁髦視之矣,即直亦何所用也。諷直之道兩窮,戛戛乎若水投石,奈何哉!先生於此際,以不容已之心,而持其敢言之氣,為徑為宛,隨機而發。不起念於人我異同,不植根於毀譽是非,雖未必見諒於君父,而決可無愧於幽獨矣。先生其真有道者耶!

昔蘇子瞻以諫鳴於時,其愛君憂國之疏,可謂激切矣。已而自云:此制科人之習氣,比之於時鳥候蟲,譬如雷鳴震驚百里內,草木開發,而寂然卒歸於無有。若子瞻者,其度量遠矣。先生居禮垣,知無不言,舉朝號為通達國體,而退然常若不足。且曰精誠不能動,而存此呶呶者何也。彼其視氣節為何物,而肯留之胸中也哉?然予等則謂先生之奏疏,獨存子輿氏所秉之正氣,而盡化猶龍所黜之客氣。不激不隨,名根盡袪,成心不有,其氣節本於性術。如是是大有益於世道人心者,存之以為一代不刊之書可也,又何必襲焚草之故事乎?是為序。

吳表海先生詩序

先兄中郎之詩若文,不取程於世匠,而獨抒新意。其實得唐人之神,非另創也。然學之者,往往失之。蓋中郎別有靈源,故出之無大無小,皆具冷然之致。近時惟成安吳表海先生,初學曆下諸公之詩,無一語不肖者。久而厭之,偶見中郎詩,歎曰:「此實先獲我心!」遂棄去舊習,盡抒其意之所欲言,采中郎之意,而變化之。夫抒其意之所欲言,亦已至矣。此非詘夫言有盡而意無窮者也。言有盡而意無窮,古人謂水中鹽味,色裏膠青,決定是有不見其形者,即《三百篇》不多得也,漢魏《十九首》庶幾近之。盛唐之合者不數人,人不數首,而況中晚乎?才人致士,情有所必宣,景有所必寫,倒囷而出之,若決河放溜,猶恨口窄腕遲,而不能盡吾意也。而彳亍,而囁嚅,以效先人之顰步,而博目前庸流之譽,果何為者?予觀表海先生郢中詩,及近日捶鉤諸作,是真能抒其意所欲言者。顧情境有所必達,亦有所必汰,如江發岷山,萬派千流以赴峽;而峽山常束而堤之,使無旁溢。故先生之詩,雖不盡受法於三唐,而亦不濫觴於宋元,所謂采中郎之意,而變化之者此也。

嗟乎,先生與中郎之同者,豈獨詩哉!中郎神情超卓,不受世之纏糾。而先生亦頡頏於世,獨往獨來,不與俗為俯仰。此其骨同也。中郎去吳時皆貸而後裝,而先生自居官以來,守其素業,其去郢也,蕭然無異寒士。此其操同也。中郎少有陵霞之致,雖圭組中,亦戀蒼壁清泉。而先生所至,登山臨水,飛蓋躡屐,醉墨淋漓。此其趣同也。有此三者,其發源處,已如水乳之合矣,豈獨詩哉!天奪中郎,不予之下壽,使之登峰造極;而先生來祉方新。古人云:「人不可以無年。」則先生所造,詎有涯也。予辱先生國士之知,讀近作欣然有會於心,故僭為之引。

崔公超擬十九首小序

《三百篇》之不能不漢魏也,漢魏之不能不六朝也,六朝之不能不三唐也,三唐之不能不宋元也,變化日新,而其氣日薄。故氣也者,默行於宇宙之間,雖慧人才子,極其力而不能留。《十九首》者,取漢魏間詩人最合作者,合為一類,其氣妙得《三百篇》之遺,所謂一唱三歎,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吾友崔公超氏,才氣無雙,輒不得意於時;都門無事,取《十九首》擬之。夫才與時不相耦,而淒怨自生,若秋風之入蘆管,蕭蕭焉,瑟瑟焉,雖公超亦不知妙合至此,真王仲宣之虎一毛也。予喜郢之有詩人也,故為識數語於首。

徐樂軒樵歌序

清水丹山之間,有隱君子,姓徐名吉民,別號樂軒居士。居士少業儒,以數試不利,遂去諸生,懷終隱之志。日以種德為事,周人之急,不啻身有之。依范文正公故事,創義田義塾。諱言人過,喜稱人善。又善蒔藥,故得藥物最真,凡乞者即與之,以治病多效。得一奇方,必普傳於人。凡數百里內,僧刹道院,力可新者,皆竭力為之。居士雖外托沉冥,而好讀書,所著奇書最多,遇友人佳詩及文字,即壽諸石。所居近滄漭溪,種樹數十萬株,如云封霧接。居士跨蹇往來其間,與田夫野老,坐草萊,說耕耘事。手種茗,不啻天池、虎丘。家釀醇酒,清洌異常。居士性不多飲,少飲即酣暢,任意瀟灑。久之裒集成帙,自號曰《樵歌》云。

嗟乎,詩之累於應酬也久矣!居士隱於樵,故謝絕一切人間應酬。凡意之所不欲言而不得不言,與口之所不欲言而不得不言者,居士皆無有。故落筆即有煙雲之趣,依稀與陶元亮、王無功相似。今春,予由當陽玉泉得晤居士,一見歡然訂交。蓋居士與予友劉孝廉玄度最相知。及玄度之沒也,多方搜求遺集,編次以授予。朔望必奠,譚及必泣,其急友誼如此。樵乎,樵乎,其真有隱德俠骨者耶!後之人讀《樵歌》,居士之清標逸致,亦可想見其一斑也。

餐霞集小序

以夢為真乎?六如之一耳。以為幻乎?則古之文士,有夢蛟,夢鴛,夢筆,夢錦,而文思奇進者。謂之幻,不可也。顧以異夢發藻思者,雕蟲之士宜然。今杜大將軍日章,少以鞱鈐起家,致位將帥,九塞倚為長城。而忽兆朱霞之夢,豈天下太平未艾,欲公舍弧矢而親筆硯,將以文詞垂不朽歟?抑古之通才,不妨兼長,欲公立功立言,兼而有之,而一洗隋陸無武絳灌無文之譏歟?此其夢非幻也,公亦不作夢會也。公於夢覺之後,藻思日新,遂取「餐霞」以顏其齋,與賓客酬唱其中。久之,裒為一集。予取而讀之,求所以擬之者而不可得也,則宜莫如霞。

今夫霞,旦暮所常有,人人所共見者也。而變變化化,奇奇怪怪,固不必赤城之所標,閬風之所蒸,而皆有異彩奇葩爍人目睛。至平常,至旬爛;至旬爛,至平常。天下之至文,無以加焉。美哉霞也!觀霞則知公之什矣。雖然,霞之卷舒無常,而天體自如。試於霞外觀之,而後知變變化化,奇奇怪怪,皆云日映射之氣偶成,而倏有倏無者耳。古之名將,知此道者,其惟清涼、無礙兩居士乎?噫,予又安得根器如公者,而與之譚此道哉!

牡丹史序

天地間之景,與慧人才士之情,曆千百年來,互竭其心力之所至,以呈工角巧,意其餘無蘊矣。然景雖寫,而其未寫者如故也;情雖泄,而其未泄者如故也。有苞含,即有開敷;有開敷,又有苞含。前之人以為新矣,而今視之即故;今之人以為新矣,而後視之又故。甚矣,造物之工巧無窮極也。何以知之?以亳州之牡丹知之。牡丹之盛於洛陽,其種繁矣,其名夥矣,其色爛矣,歷代之所譜者詳矣。以視今亳州之所產,其種其名其色,新故大不相侔也。今且月異而歲不同矣。奇奇怪怪,變變化化,造物者若不能自秘其工巧,以聽人之轉移,而日獻奇貢豔於人耳目之前。以前視今,故者復新;以後視今,新者又故。然則牡丹之變,豈有極乎?

吾友薛公儀氏,少世其家,博學洽物。閑適之餘,方略見於花事,窮其變態,著而為史。比前輩所譜,又新之新者也。予取而讀之,與公儀晤談者累日,且歎心業畫師,不可思議至此,與造物何與焉。公儀素通禪理,為予首肯者久之。因漫書於史之首,志不忘云。

程晉侯詩序

詩文之道,繪素兩者耳。三代而上,素即是繪;三代而後,繪素相參。蓋至六朝,而繪極矣。顏延之十八為繪,十二為素。謝靈運十六為繪,十四為素。夫真能即素成繪者,其惟陶靖節乎?非素也,繪之極也。宋多以陋為素,而非素也。元多以浮為繪,而非繪也。國朝乘屢代之素,而李何繪之,至於今而繪亦極矣。甫下筆,即沾沾弄姿作態,惟恐其才不顯而學不博也。古之人任其意之所欲言,而才與學自聽其驅使。今之人反以才學為經,而實意緯之,故以繪掩素,而繪亦且素。然而無色,膩靡而無足觀,予重有慨焉。

新安自伯玉先生能繪其素,而人工為繪,文章日盛,其究令繪掩素。吾友程晉侯不然,匠心獨造,而不為才與學所驅使,其殆有靖節之意乎?靖節處於非仕非隱之間,而卒歸於隱。初應辟除,而未嘗逃之;既惡折腰,而未始即之。彼其於世外澹也,故其為詩如其為人。今晉侯跡大類於陶,皆得恬澹之趣者也。故其詩深厚雋永,可以救世之靡靡浮誇者焉,予所以樂為述也。

於少府詩序

凡天下之易見者,非其至者也。深山大澤,巍巍耳,浩浩耳,而其中蓄泄雲雨,包藏珍奇,無所不有,而卒未常見其所有,所以為大也。華陽於公某,貳吾郡有年,其守甚嚴,其才甚恃。當是時,公惟留心民瘼,拮據郡政,而未嘗言及詩也。即闔郡人士,皆知公之為良有司,而不知其為詩人也。丁巳秋日,督木至都,晤予,出其所賦詩數百篇見示。予得而讀之,大驚曰:詩人也。詩之為道,繪素已耳。三代而上,繪即是素;三代而下,以繪參素。至六朝,繪極矣,而陶以素救之。近日文藻日繁,所少者非繪也,素也。公之詩本於性情,骨色相合,蓋有陶靖節之遺風焉,信乎其為詩人也。

昔蘇子瞻居杭時,毛澤民為下寮,偶以選去。一日聆其所作小詞,歎曰:「郡有詞人,而我輩不知,其罪大矣!」即遣人追還,與定交,且為延譽。予不敢望子瞻,公之才豈啻澤民,乃樂道人善,則不敢不心子瞻之心焉。予故極口曰:公真詩人也。抑公佐郡,治行最著,可以調矣,而久不調。督木之役頻年,徘徊江路,進寸退尺,人之所大不堪者,而公怡然處之,無幾微抑鬱之色。發為聲詩,和平爾雅,一唱三歎,公之性情幾於有道者,豈獨詩人已哉!此予以樂道之,而願為之引以傳也。

殷生當歌集小序

才人必有冶情,有所為而束之,則近正,否則近衺。丈夫心力強盛時,既無所短長於世,不得已逃之遊冶,以消磊塊不平之氣。古之文人皆然。近日楊用修云:「一措大何所畏,特是壯心不堪牢落,故耗磨之耳。」亦情語也。近有一文人酷愛聲妓賞適,予規之。其人大笑曰:「吾輩不得志於時,既不同縉紳先生享安富尊榮之樂,止此一縷閑適之趣,復塞其路,而欲與之同守官箴,豈不苦哉!」其語卑卑,益可憐矣。飲酒者有出於醉之外者也,征妓者有出於欲之外者也。謝安石、李太白輩,豈即同酒食店中沉湎惡客,與鬻田宅迷花樓之浪子等哉?雲月是同,溪山各異,不可不辨也。雖然,此亦自少年時言之耳,四十以後,便當尋清寂之樂。鳴泉灌木,可以當歌,何必粉黛。予夢已醒,恐殷生之夢,尚栩栩也。

殷生負美才,其落魄甚予,宜其情無所束,而大暢於簪裙之間。所著詩文甚多,此特其旁寄者耳。昔周昉畫山水人物皆佳,而世獨傳其美人。此集之行,抑亦周昉美人類也。殷生行年如予,必當去三鬧而杖孤藤,模寫山容水態,從予於碧水青山之間。日可俟矣,予淬眼望之矣。酸腐居士袁中道書。

苦海序

人心如火,世緣如薪。可愛可樂之境當前,如火遇燥薪,更益之油矣。若去其脂油,灑以清涼之水,火亦漸息。吾嘗見人閱除書,則進取之念愈熾;睹廣柳,則謀生之意少灰。乃知心隨境變,可用吾斡旋之法。是以修行之人,常處逝多林中,借其無常之水,以消馳逐奔騰之火,此亦調心第一訣也。袁崧好唱輓歌,蓋亦有意。彼慧人也,姑借之以耗壯心,而世目之為癖,則過矣。

予往馳求多端,妄念不息,取古今詩篇閔生傷逝之語,都為一集,命曰《苦海》。當如炎如爍之時,而一歌之。念歲日之無幾,感繁華之不永,霹靂火化為清冷雲矣。每有斯病,用斯方輒愈。更須廣其傳,以救眾生之熱惱,實檀度中事也,故存之。己酉秋日,鳧史袁中道書於舟中。

龍湖遺墨小序

昔蘇子瞻為人,性無忮害,樂道人善,宜無軋於世矣。而當時惡之者,直若甘心焉而無罪。其後萍飄嶺海,僅得生還。訊所以致禍之故,多不可解,豈亦命數適與之會歟?龍湖先生,今之子瞻也,才與趣不及子瞻,而識力膽力,不啻過之。其性無忮害處,大約與子瞻等,而得禍亦依稀相似。或云二公舌端筆端,真有以觸世之大忌者。然歟,否歟?然子瞻生平所著作,自宿州符下之後,半入蛟宮。其臨池揮灑之餘,為人藏於復壁者,猶不能保。直至宣和之世,上章道士指為奎宿,然後始弛蘇文之禁。當龍湖被逮後,稍稍禁錮其書,不數年盛傳於世,若揭日月而行。則本朝之寬大,與士大夫之淳厚,其過宋朝也遠矣。諸刻之餘,其隨意遊戲楮墨間,往往秘藏於小友之篋,若夏道甫所貯種種,尚未經人耳目者,真可寶也。

道甫客西陵,與龍湖來往最久。此老以嗔為佛事,少不受其訶斥者;而待道甫溫然,惟恐傷之,則道甫為人可知。蓋龍性雖不可馴,而見人一長,即抽揚不容自已。如予之粗疏,尚憐而以國士遇之,況道甫乎!昔子瞻集行,而巢元修、王子立、子敏、潘邠老輩,皆得托以有聞於後世。如道甫能自致不朽者無論,若予之名姓,且將附此老諸刻以傳,則予亦不可謂不幸也。因喜而為之引。

福井先生集序

蓋予少時,誦福井先生詩,而知其為才人也。已得先生《疑庵》諸集讀之,而後知先生為學問中人也。先生少具穎異之才,下筆數千言立就。安世默識,世叔強記,殆無以過焉。顧其所為歌詩,不唐不宋,直攄其意之所欲言,蓋無心於雕龍繡虎之名,而獨一其志於學。乃先生之學,不浸淫於二氏,而一稟緇林為繩尺。又親見當時之聚徒講學者,徒鸚鵡其舌,質之生平,如鏤冰畫空,都非真實。故一一具諸履踐,以其身為圭璋。乃世或曰先生晚達,蓋功名富貴中人也;或曰篤行君子也。皆非也。當江陵相公盛時,先生與為布衣交,溫蠖其跡,而潔白其心。以先生為介也耶,則每計偕往來平津邸中為上客,卒未常畏其薰尞,急逃之以為高。以先生為通也耶,則其指日回天之勢,稍昵就之,功名可唾取。而先生白首乃得一第,浮沉郎署間,竟未常獵取一班一級以沒。彼時與槐柳齊列者,見馮子都、王子方輩,作刺刺可憐色,而不足以當先生之一盼。春佗腐鼠,豈堪點其胸次。蓋鷗機雖忘,龍性難馴,不可得而親疏榮辱,先生於道也幾矣!

昔子瞻有言:「人生如國手棋,末後略贏數子,便是勝局。」先生少時,侘傺不遇,人或有賈島孟郊之歎,而晚年不隳用世之志,竟取青紫。馬文淵所云「窮且益堅,老當益壯」者,非先生烏足當之。先生著作甚富,其涉於風雲月露者盡汰之,獨存數種,而以《疑庵》名其篇。夫疑者,悟之因也。昔楊慈湖於學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計其數,蓋屢疑而屢悟也。故儒門之學,慈湖最為光明。先生以疑自居,非苦心於學者,烏足知之,則先生於道已深矣。先生之孫世臣,從遊中郎先兄之門最久,極得其沾衣霧露之潤,是不愧先生之箕裘者。手持是集示予,予略述其梗概歸之。若先生行事之跡,具中郎邑乘中,已有虎頭傳其神矣,茲不復贅云。

劉性之孝廉詩序

予每至沙頭別館修業,則常與性之偕。予性在動靜間。一月內,常以其半沉思苦誦,抄書校書;以其半飲酒看花,調馬泛舟。性之伺予動則去,伺予靜則來。性之蓋生而靜者也。性之築室水畔,日以讀書構文為事。凡此中舉孝廉者,多逐逐居間以自潤。性之獨絕足不詣公門,天性孝友,且以其身為圭璋。故江陵稱文行兼至者,必首性之。

一日,過我園中,為予大書「讀書萬卷,種竹千株」八字,弈弈飛動,大有米南宮筆意。予向知其能文,不知其妙於書也。又一日,出一箑,寫己《詠懷詩》數首,步趨唐人,清冷淒惋有致。予向知其能書,不知其嫻於詩也。予偶過其書室,見架上緗帙爛然,其案頭子史等書,皆逐字丹鉛,訓釋精核。予向以為性之直涉獵以資筆鋒耳,又不知其沉酣古史,博洽大雅之若斯也。天下士豈易知哉!無論性之之才之學,深植厚儲,纖毫無所發抒於世,即其清修雅飭,恂恂然如處子戒衲,而年僅四十,竟以無兒,此尤天道之不可知者也。初,性之眇右目,已左目復病。予見而調之曰:「君非饒於目者,慎之!」久之,萬方醫治,竟不痊。夫文士進取,全賴此阿堵,即不得志於時,猶借覽矚古今以娛餘年,乃壯歲即坐長夜中,谘歎愁苦,殷憂憤鬱,竟至發病而隕,悲夫!

性之既下世,其友劉孝廉元之輯其遺詩示予。詩雖不多,然文不佻,質不俚,亦可以傳矣。予故淒然為題此數語於首。性之名安仁,世居江陵沙市,萬曆庚子科舉人。

陳無異寄生篇序

六一居士云:「風霜冰雪,刻露清秀。」以山色言之,四時之變化亦多矣,而惟經風霜冰雪之餘,則別有一種勝韻,澹澹漠漠,超於豔冶穠麗之外。春之盎盎,百花獻巧爭妍者,不可勝數,而梅花獨於風霜冰雪之中,以標格韻致,為萬卉冠。故人徒知萬物華於溫燠之餘,而不知長養於寒沍之時者,為尤奇也。由此觀之,士生而處豐厚,安居飽食,毫不沾風霜冰雪之氣,即有所成,去凡品不遠。惟夫計窮慮迫困衡之極,有志者往往淬勵磨煉,琢為美器。何者?心機震撼之後,靈機逼極而通,而知慧生焉。即經世出世之學問,皆由此出,而況舉業文字乎?

吾友無異,少遭困阨,客寄四方,益自振。下帷發憤,窮極苦心,發為文章,清勝之氣,迥出埃盍。若葉落見山,古梅著蕊,一遇慧眼而兼收之,固其宜也。然予每會無異於長孺座上,嘿嘿而親之,私自念此非經風霜冰雪之餘,有以消磨其習氣而然歟?古人有言:「能推食與人者,嘗饑者也;賜之車馬而辭焉者,不畏徒步者也。」若畏饑而憚步,則天下事其吝為之,怯為之,不亦多乎!無異嘗天下之難者也,必無難天下事矣。予以此券無異焉。

鄖水素言序

予友周季清諱廷旦者,江右名士,與予遊於太學,最相知賞,後同舉。季清氣宇,淹雅衝夷,文采豔發,予甚遜之,乃季清則極口稱:「吾有同門友劉大弢者,道人之氣,文人之藻,予不及也。」予問:「所謂門者,何門也?」曰:「塘南王先生也。」予乃謂:「陽明之學,傳之淮南而後,近惟塘南先生悟圓而行方,實為嫡派,予私淑之久矣。君與大弢同出其門,則臭味我三人同矣。」然以大弢不即見為憾。屬大弢司校予邑,予從漁陽歸,乃獲晤大弢,且讀其文,信矣吾友所云道人之氣,文人之藻者不誣也。叩其學,皆於此道已深入焉。

予乃竊歎曰:譾譾如予者,不是論矣。季清大弢深入名理,而旁溢為經生之技,其緒餘耳。乃皆彳亍公車,而不即酬,真可歎也!一第糞土也,然亦有不可解者。時一學子從旁言曰:「公不見燕賈堅射牛事乎?少時能令不中,今老大矣,正可中之。然則諸公之不即遇,乃賈堅少年之射,能令不中時也。今射較劣於少時,正可中也。諸公之時皆至矣。」予笑曰:有是哉!少時才氣太盛,而過其的,容有之。予近與季清文益斂,大弢之文豐約中度,濃纖適宜,詘法伸才之病盡矣,一第何疑!

今大弢復往鄖水習業,業日益工。又攜予社友伯學諱習魯者以往。伯學才氣,季清之流也,是行也必相與了經生事,而畢力於王先生之學,無俟券矣。

王天根文序

天根與予兄弟,最相知愛,而其好先兄中郎詩文也獨甚,逐字丹鉛,以自賞適。去年試省城,有二三詞客譏訶中郎詩,以為不肖唐者。天根默不應,乃取中郎詩之最肖唐者,別抄為一冊,及書之箑間,以示諸詞客曰:「此類何代人詩?」諸詞客曰:「上者盛唐,次亦不失中晚。」於是天根大笑曰:「此即袁中郎詩,諸公以為全不肖唐者也。公等草草一覽,見有一二險易語,遂以為中郎病,而其實肖唐人之神骨者最多,遍讀而深入之自見。」諸詞客乃始稍稍服。

予家居,有傳此事於篔簹谷者,予躍然曰:「世固不乏侯芭矣!」然天根又豈直好之哉,固身有之也。天根喜讀書,下筆為詩賦,及小言短章,天趣皆奕奕毫楮。所謂文人之藻,韻士之趣備矣,宜其嗜中郎深也。昔黃魯直云:「老夫之書,本無法也。但觀世間萬緣,如蚊蚋聚散,未常一事橫於胸中,故不擇筆墨,遇紙則書,紙盡則已,亦不計工拙,與人之品藻譏彈。譬如木人,舞中節拍,人歎其工,舞罷又蕭然矣。」此語極有會。眼前有與言此者,非天根而誰?天根時義,火候已到,如行舟者,百物俱備,支篙以待,風至即飄然矣。舟中信筆書此,揮灑略有意,亦徇知之合也。

袁長房文序

予生平以朋友為命,而尤以兄弟中之朋友為命。自兄弟中之朋友往,而予幾不欲留人間矣,塊處柴紫山中。偶無跡師自匡山來,袖一函示予。發之,則蘄州袁長房寄予書也,中多譚經世出世之事,娓娓數千言。予大奇之。今年予入都門,長房復來訪予,與予言,意致大相合,甚破予岑寂之懷。

蓋予先世,自江右徙蘄黃間。今蘄之近郭,猶有先人釜鬛存焉。溯其本源,長房猶雁行也。意者,天憫予老而寂寥,復賚以兄弟中友朋之樂乎?自是數與往還,得盡讀其詩文,蓋望而知其為慧業文人也。已復出其舉子業見示。予謂此小技耳,出其緒餘,得時可以駕矣,胡為穿心出腸,怒鬼嗔人,一至此乎!天之生才實難,而吾輩日披剝其華萼,發露其情態,窮極其工巧,暴殄天物不可,而況暴殄天之才乎?以長房之才,天下事何不可為。願沉蓄之,專凝之,靜俟之而已,此外別有事在。長房饒家學,予不復言之矣。

馬遠之碧雲篇序

不肖少時沉酣於舉子業,不自寶惜意根,持鋒穎以與造物戰,而不勝,始逃之山水間。蓋六七年以來,不親筆硯,亦不知此道當作何語矣。今年入都,逐隊操觚,覺斷綆枯井,殊無微瀾。惟得冶城舊社友馬遠之文,讀之靈潮汩汩自生,始知天地之名理,與人心之靈慧,搜而愈出,取之不既。蓋遠之為人,有逸韻,饒俠骨,急友朋,愛煙嵐,故隨筆出之,自仙仙然有異致。所謂一一從肺腑流出,蓋天蓋地者也。夫畫家重逸品,如郭忠恕之天外澹澹數峰是也。世眼不知,乃重許道寧輩金碧山水,不亦謬乎!吾觀遠之之文,鹽味膠青,若有若無,比之忠恕之畫,氣類自同。今欲取合世眼,降格作道寧輩濃膩之筆,吾固知遠之不為,亦不願遠之為之也。遠之行矣,試以此語商之同調者。

成元嶽文序

時義雖云小技,要亦有抒自性靈,不由聞見者。古人云:「一一從自己胸臆中流出,自然蓋天蓋地。」真得文字三昧。蓋剪彩作花,與出水芙蓉,一見即知,不待摸索也。

讀元嶽兄諸製,無論為奇為平,皆出自胸臆,決不剿襲世人一語。一題中每每自辟天地而造乾坤。予於此道,亦號深入,而不能不心折於元嶽,則惟其真耳。予一晤元嶽,見其長身偉幹,須髯如戟,聲如洪鍾。與之語,輸瀉胸懷,毫無城府,已知為天地間奇偉男子,將來事業必能獨抒精光,不寄人頷下者,予以其文卜之。夫有真文章,自有真人品,真事功。海控八河,必無異味,予以券元嶽矣。

瞿起田製義小序

瞿文懿公與先兄伯修先生,俱舉南宮第一人。後文懿公之仲子星卿先生,及伯修仲弟中郎先生,皆深入舉業,文字窮其工巧,而科名不能嗣也。不肖繼中郎起,於此道稍有所窺,天下皆期其能為伯修;而星卿令子起田,甫弱冠,文名震天下,世又以為必繼文懿之武。及丙辰,予與起田皆見收,而等不能嗣往跡也。嗟乎!予屢蹶於場屋,復遭家難,無心進取,逃之堆藍、蓋紫間,日以聽水看雲為樂。不得已有所結撰,直如郭忠恕繪事,聊作天外遠山,澹澹數峰而已,宜其不能嗣伯修也。若起田年方二十餘,全盛之氣,注射語言,精悍犀利,穿心出腸,而亦不能繼文懿,豈亦命耶!毋亦如賈堅之射牛,力贏而過其的耶?或又如曹家繡虎,才太高,詞太華,而反不能及父兄耶?今起田諸作在,可按睹也。記往時此地有蒲桃社,伯修、中郎諸人,與起田伯父洞觀先生,相與有所討探。予亦得與聞焉,而恨未能究竟之也。今幸與起田共了經生事矣,伺塵冗少暇,當與細商之。起田饒家學,其必有以益予也夫。

申維烈時藝序

今歲,予與維烈同舉,且同門也。初意維烈不過能雕章繪句,如近所稱文士者耳;及讀其奏牘並製舉藝,具一種絕世之資,而工力足以副之。出之有源,布之成彩,人見得之甚捷,而不知其焠掌銳床,冥搜玄想,其苦亦有未易言者,始知其為積學士也。迨久與之處,見其溫然噓人以元氣,而凜然置身於律度,淡而不華,靜而不窕,其殆得萬石君數馬門風者歟?如河東柳氏諸賢出於積習名教之餘者歟?予甚心折焉。追思予如維烈之年,正擊劍燕市,走馬塞上時也。騁其一往之氣,莫知檢押。直經幾番動忍之後,始不敢易言天下事。而維烈年甚少,而見甚老;才甚華,而行甚實。則予之不及維烈,豈獨文字之技乎?氣識大不如也。

記日者與維烈聚談,一客忽謂予曰:「無生之學何好,而君家兄弟酷嗜之?」予曰:「霹靂火中,安可一刻無此清冷雲也。」維烈頷之,若有會者,曰:「予將歸而從事焉。」先儒有言:「舉業是人生一厄,過了此關,正好理會性命。」夫儒釋之戰鳧乙也久矣,今維烈既了帖括緣,且不即試為吏,歸而宴坐青山碧水之中,沉思而靜研之,其果同耶異耶?出世之與用世,果有二耶?三年而後,以訊維烈,其必有以開予也夫。維烈且歸,出所刻時藝,欲予弁數語於首,予遂書此以券。

李仲達文序

陶祭酒石簣每論予文云:「時文之妙,全在曲折轉換之間。子才雖大,學雖博,而去之轉遠。」予心佩其言,輒極力求合,而轉不肖也。今觀仲達之文,一幅之內,煙波萬狀,如書家小字得大字法,如畫家咫尺之間具千里萬里之勢。禪門亦云:「於一毫端,現寶王刹;坐微塵裏,轉大法輪。」皆小中現大意也。仲達真慧業文人,妙得此理三昧,而偶示一斑於此技者耶?回視予文,不免露粗豪抗浪本色,其不如仲達遠矣。昔人謂銅將軍鐵綽板歌蘇長公「大江東去」,不如十四五妖韶女子唱柳耆卿「楊柳岸曉風殘月」,雖與此道迥別,然亦極有會,覽者當自得之。

淡成集序

天下之文,莫妙於言有盡而意無窮,其次則能言其意之所欲言。《左傳》《檀弓》《史記》之文,一唱三歎,言外之旨藹如也。班孟堅輩,其披露亦漸甚矣。蘇長公之才,實勝韓柳,而不及韓柳者,發泄太盡故也。詩亦然。《三百篇》及蘇李《河梁》《古詩十九首》,何其沉鬱也。陳思王、謝康樂輩出,而英華始漸泄矣。杜工部、李青蓮之才,實勝王維、李頎,而不及王維、李頎者,亦以發泄太盡故也。舉業文字,在成弘間,猶有含蓄有蘊藉。至於今,而才子慧人,蜚英吐華,窮其變化,其去言有餘而意不盡者遠矣。雖然,由含裹而披敷,時也,勢也。惟能言其意之所欲言,斯亦足貴已。楚人之文,發揮有餘,蘊藉不足。然直攄胸臆處,奇奇怪怪,幾與瀟湘九派同其吞吐。大丈夫意所欲言,尚患口門狹,手腕遲,而不能盡抒其胸中之奇,安能囁囁嚅嚅,如三日新婦為也。不為中行,則為狂狷。效顰學步,是為鄉願耳。

李宗文氏,楚之名士也,采楚名士之文,裒為一集。予得而閱之,大都能言其意之所欲言,皆楚人本色也。近日楚人之詩,不字字效盛唐;楚人之文,不言言法秦漢,而頗能言其意之所欲言。以為揀擇太過,迫脅情景,而使之不得舒真,不如倒囷傾囊之為快也。本無言外之意,而又不能達意中之言,又何貴於言。楚人之文,不能為文中之中行,而亦必不為文中之鄉願,以真人而為真文。觀於宗文氏之所集,可以知楚風矣。

翁承美文序

予己酉遊秣陵,結冶城大社,皆海內名士,承美與焉。是時予氣尚銳,筆尚銛,視一第直唾取耳。乃明年,復落春官。自此後,頻遭患難,遂棄而入山,以看雲聽水為工課。間一為時義,忽忽如夢中語。逐隊入棘,直遊戲耳。反見收於當事,此殊不可解。承美氣之銳,筆之銛,百倍於予。頻年得賢書,則先覓承美名,竟不可得,心尤惑之。邇者予南歸,偶晤於朝歌,以酒酒予,出近日行卷見示。骨愈健,才愈藻,穿心出脅,視昔有加焉。承美酒間慷慨悲歌,欲舍此毛錐,持弓矢立功塞上。予悲之壯之,而決承美之必遇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