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書》
《竹書紀年》支離敷衍,為偽書無疑。然為之解者,以殺季曆者為文丁,非文王也。然文王即位,豈容不共戴天之仇?太甲殺伊尹者,是戰國人竄入,以儆田和、晉三卿之類,否則前命尹為卿士,後言祠保衡為無著矣。韋昭注《國語》、杜預注《左氏》皆以攜王為伯服,不知為王子餘臣,似宜存之以備一考。
古無正統之說
正統論始於宋元,如歐公、楊鐵厓諸人,瀾翻千言,互相爭論。又有有正無統、有統無正之說,不知古帝王無正統之說。王猛諫苻堅伐晉曰:「司馬氏正朔相承。」高歡謂杜弼曰:「江右有蕭衍老公,專事衣冠禮樂,人以為正統。」石勒臨死憂曰:「恐後世不以吾為受命之君。」蓋惟苻堅、石勒、高歡皆不能得天下,故隱然欲竊附於正統耳。本朝儲同人先生作論七篇,一掃而空之,殊快人意。
冤獄卒白
唐誅殺武元衡者,以張宴抵法。後李師道敗,乃獲嵩山僧圓淨,訊明殺武相原委。僧年八十餘,脛骨猶如鐵也。籍師道家,得一簿,書「賞殺武元衡人王士元等,並賞潼關、蒲津吏卒某」云云,蓋窩藏刺客、通消息者,見《舊唐書》。明季萬曆間,有上妖書者,以生光抵法。後中書舍人東嘉趙士楨臨死,見生光為崇,自言作妖書者士楨也,見《內府秘典》。此二事相類,未免前誅者冤矣。
張邦昌賢於劉豫、王倫
張、劉俱宋逆臣,然《大金國志》稱邦昌假位三十六日,不山呼,不稱朕,不稱詔。封宋宮門,曰「臣邦昌謹封」。與執政對坐自稱名,見金人則上坐易服。以故伶人嘲之曰:「我輩作假官人,張官人作假皇帝。」較之劉豫,罪當末減。《北盟會編》亦載其聞金人立為帝即求死,人勸其為一城生靈計,乃勉強應命,終不肯下赦書,曰:「錢大王肆赦,恐入李大王世界。」邦昌立陳東、歐陽澈廟而祀之,王倫來而毀之,二人心術,亦可概見。
古人是非未定
宋金華作唐思誠墓誌,追敘其先人仲友之賢,學者稱悅齋先生。文潞公作高若訥墓誌,亦極稱其自台諫登二府,歷有賢跡。乃一見斥於朱子,一見斥於歐公,遂至掩其生平,尚論者宜考也。唐八司馬輔順宗,善政不可勝書,而史目為奸邪,昌黎《永貞行》亦詆訶之,獨范文正作論深為護惜,必有所見。即李訓、鄭注之誅宦官,亦以事不成而受惡名,恐今史書所載,尚非實錄。惟《宋史》以王倫為忠,予獨以為疑。觀其疊次邀盟,與秦檜同心。一為東京留守,便毀陳東、歐陽澈之廟。宜忠簡之奏斬之也。至於不汙偽命而死,恐有別故,其心術尚在宇文虛中之下。
柯惟騏《宋史新編》與王損仲《宋史記》有可取處
《新唐書》所以能與《舊唐書》並傳者,以其文減而事增故也。若不過就其本文而刪葺之,此外毫無增入,則又安用此書哉?朱竹笑柯惟騏、王損仲二人目不見李燾《長編》、徐夢莘《北盟會編》而漫改《宋史》,可謂夏蟲不可語冰,此言是也。然二書亦有可取者,如岳飛改諡忠武,《全皇后傳》陳、朱二夫人死節,范文正先憂後樂之言,趙清獻皋、夔、稷、契所讀何書之謔,高宗防秦檜逆謀,理宗黜王安石從祠,皆《宋史》不載而《新編》盡補入之。損仲更瀛國公為帝,增端宗、帝昺二紀,年表於宰輔外,增南唐諸國及遼金二表,而附以夏國宗室傳於濮王、秀王之後,改南唐、北漢諸世家為列傳,是稍有所見者也。
《唐闕史》、《五代史補缺》王、陶二家皆疏陋
無名氏之《唐闕史》寥簡無多,王禹偁之《五代史補缺》,所補不過如唐昭宗見朱溫而命其繫襪,明宗焚香祝天,願早生聖人等事,皆在人耳目間,其為後人捃拾偽托元之名無疑也。陶岳《五代史補》增本書外一百餘條,自稱「雖云小說,有補大猷」,然所載如李濤之佯拜弟妻,以其年長而誤認親家母;魏博使者自恃少年,誚鳳翔使者之陋,稱為水草大王,醜者云「兄貌美,得非水草大王夫人」等事;不過足資笑噱而已。薛居正舊史言周世宗遣竇儀決翰林醫官馬道元之子被殺壽州一案,濫刑二十四人。唐明宗時渾公兒奏民習戰,乃二小兒舞竿戲鬥耳,石敬塘殺之,帝後知之,深自刻責,貶渾杖脊而恤二小兒家。又周世宗用法太嚴,如宋州巡檢竹奉璘以捕盜不獲,羽林將軍孟漢卿以監納取耗,員外陳渥以檢田失實,指揮康儼以橋道不修,內供奉官孫延希以督修水福殿而役夫有就瓦中啖飯者,皆置極刑。此種大事,歐公蓋行刪去,殊不可解。洪氏《五筆》亦極言之。
《儒林公議》敘劉三嘏事與《長編》敘趙山遇事相同而正史皆不載
李燾《長編》寶元元年元昊之叔趙山遇來降,告元昊反狀,與其妻同來投都監李士彬。士彬與知保安軍朱吉狐疑不敢受,乃奏之。詔山遇還西夏,山遇不可,乃命監押韓周押解至元昊所,元昊射殺之。初山遇未降,其弟惟序止之曰:「南朝無人,不可往。」山遇不聽,已而士彬果奪其珍寶而置之於死。宋無名氏《儒林公議》八卷,內載慶曆五年劉三嘏尚契丹公主,攜妾及一子投廣信軍,自言偽主凶虐,願事中國;現在契丹西伐元昊,幽州空虛,可用一將出師,己為內應,則中原可覆也。獻詩云:「《春秋》大義惟觀釁,王者行師但有征。救得燕民歸舊土,免於戎虜自稱兄。」朝廷不納。三嘏以金賂村民,求宿求食。俄而宋殺其妾與子,械而送之。此事與唐悉怛謀以維州降相同,歐陽公作《崇徽公主手痕詩》,有「玉顏自古為身累,肉食何人與國謀」之句,實為此也,正史不載。
《咸通錄》、《三寶記》補正史所無
《隋史》言文帝殺尉遲回,原赦幼孩,用刑不濫,而《咸通錄》言是役也,俘擄百萬,總集相州,斷六十萬人於漳河,血流成川。《北史》言齊文宣善終,而《三寶記》言其臨死患惡疾,不勝痛楚,命劉桃枝背負而行,鼻血淋漉,頗為暴虐之報。梁武帝立七廟於景陽台,設考妣二座,輕暖時易,芳旨手薦,亦《梁書》所無。
《通鑒》以蕭方等為蕭方
佛書有《方等經》,故梁元帝世子名方等,著《三十國春秋》,《通鑒》誤刪一「等」字。
《新唐書》以盧鴻乙為盧鴻
南朝顧歡作《正一論》曰:「昔有鴻飛天首,越人以為鳧,楚人以為乙。人自楚越,鴻常一耳。」以論道教、儒教之無異也。盧取此意為名,曰鴻一,《舊唐書》仍之。《新唐書》刪去「一」字,《通鑒》、《綱目》皆因之。李白有《口號贈徵君鴻》詩,亦無「乙」字。然《五代史》杜重威或稱杜威,猶之唐人詠司馬長卿竟稱馬卿,雙名而單行,亦未可知。
作史
作史者只須據事直書,而其人之善惡自見,以己意定為奸臣、逆臣,原可不必。然既已分列其目,則褒貶自宜允當。乃若史彌遠之奸,十倍於韓侂胄,而《宋史》不入《奸臣傳》;崔立之惡,十倍於劉豫,而《金史》不入《逆臣傳》:殊不可解。
竊號
開創之際,必有驅除,兩《漢》、《三國志》、《唐書》俱以竊號群雄列於諸臣列傳之前,所以著創業之始基也。南唐諸國,《宋史》竟列於叛臣之後,誤矣。董、袁之事載於《後漢書》之終,列《三國志》之首,此亦義例之不得不重復者。《元史》不為韓林兒立傳,以致至正年間之事不備。
韓信逸事見《三國志》、《新唐書》
《吳志》諸葛恪已死,屍棄石子岡,臨淮臧均表葬恪曰:「昔項王受殯葬之施,韓信獲收殮之恩。」高祖葬項羽見於《史記》、《漢書》,殮韓信則二書未載。《唐書•李懷光傳》懷光死,德宗為立後,詔曰:「昔蔡叔圯族,周封其子;韓信干紀,漢爵其孥。」詔語亦必有本。
南越逸事
南越古蠻峒,秦時最強,俗尤善弩,每發銅箭,貫十餘人,趙佗畏之。蠻王有女蘭珠,美豔有巧思,製弩尤精。佗乃遣其子贅婚其家,夫婦甚好。不三年,盡得其制弩破弩之法,遂起兵伐之,取蠻王以歸,號令一而南越地方始大。此事見《粵嶠志》,《史》、《漢》正史所無也。
梁、陳遺事出《廣異記》
唐建康常夷字叔通,家近清溪。常晝日獨坐,有黃衫小兒齎書直至閣前,曰:「朱秀才相聞。」夷未嘗識也,甚怪之。始發其書云:「吳郡秀才朱均白常高士。」書中非生人語。須臾聞扣門,見前小兒,云:「朱秀才來謁。」夷束帶出迎,秀才著烏巾葛單衣,曳履,年可五十許,曰:「僕梁朝時本州舉秀才高第,陳永定末終於此地。」夷問其梁、陳間事,歷歷分明。自云朱異從子,說異事武帝恩幸無匹,帝有織成金縷屏風、珊瑚鈿、玉柄塵尾聲,林邑所獻七寶、澡瓶、沉香縷枕,皆帝所秘惜。常於承雲殿講竟,悉將以賜異。昭明太子薨時,有白霧四塞。葬時,玄鵠四雙翔繞陵上,徘徊悲鳴,葬畢乃去。元帝一目失明,深忌諱之。為湘東鎮荊州王嘗使博士講《論語》,至於「見瞽者必變色」,語不為隱,帝大怒,乃鴆殺之。又嘗破北虜,手斬一裨將,於謹破江陵,帝見害時行刀者,乃其子也。沈約母拜建昌太夫人,時帝使散騎侍郎就家讀策受印綬,自僕射何敬容已下數百人就門拜賀,宋梁以來命婦未有其榮。庾肩吾少事陶先生,頗多藝術,嘗盛夏會客,向空大噓,氣盡成雪。又禁諸器物悉在空中。簡文帝詔襄陽造鳳林寺少刹,柱木未至,津吏於江中獲一樟木,正與諸柱相符。侯景陷台城,城中水米隔絕,武帝既敕進粥、宮中無米,於黃門布囊中齎得四升,食盡,遂絕所求,不給而崩。景所得梁人,用長枷悉納其頭,命軍士以三投矢亂射殺之,雖衣冠貴人亦無異也。陳武帝既殺王僧辨,天下大雨百餘日。又說陳武微時家甚貧,為人傭保以自給,常盜取長城豪富包氏池中魚,擒得,以擔竿繫之甚困,即祚後滅包氏。此皆史所遺脫,事類甚多,不可悉載。
亡宋航海逸事見《廣志》
航海逸事見《廣志》頗多,姑錄其一二云。景炎二年,端宗自潮之淺灣航海,遇香山邑人馬南寶獻粟助軍,拜工部侍郎。時元兵逼,丞相陳宜中、少傅張世傑、殿前指揮蘇劉義奉帝幸沙浦,以南寶居裏為宮室,元人無知者。居數日,廣州陷,諸將召募潮居裏民數百以行。南寶語諸將,功成當以奉迎恭帝為先,因飲諸將酒,誦岳忠武「直搗黃龍」語以激之,皆感勵。帝舟將復駐淺灣,元來襲之,御於香山島,敗績。宜中走秀山,中流大風,所統八百艘數千人俱溺,僅以身免。次井澳,颶作舟敗,帝驚得疾。元復來襲,力戰卻之。宜中欲奉帝走占城,先往諭意,南寶慟哭曰:「丞相不返矣!」三年春,都統淩震復廣州,帝次碙州,疾大作,四月崩。衛王昺立,走崖山,以曾子淵充山陵使,奉梓宮殯南寶家,出葬,其實永福陵在崖山也。宋亡,南寶悲不食,作詩曰:「目擊厓門天地改,寸心難與夜潮消。」又曰:「眾星耿耿滄溟底,恨不回歸一少微。」旋被執,不屈死。帝昺既沉,宜中已遁,世傑死之;蘇劉義復求趙後立之,名旦,都於順德縣之都寧山,言都此得寧久也。山在縣東北三十里,高十餘丈。嗟乎!宋已亡矣,而蘇指揮猶奉王旦而立之荒岩窮島之中,百折而不悔,曾不旋踵,君臣俱盡,其忠義之心有不可沒者。則謂宋之亡不於厓山而於都寧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