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论恒举“赛恩斯”science、“德谟克拉西”democracy为近代西洋文化两大特色;这是不错底。前者正是其学术头脑方面的特色;后者正是其社会人生方面的特色。“德谟克拉西”中国意译为民主或民治。此虽远自希腊已微见于政体,但毕竟为近代乃有之特色。西洋社会人生,从中世到近代一大转变,其间所谓“宗教改革”、“文艺复兴”、“人文主义”、“启蒙运动”、“人权宣言”,外观上形形色色,骨子里一贯下来原都相通,德谟克拉西风气即形成于此。既经过种种运动奋斗,以至革命流血,而后乃得奠定其原则,实现其制度。这当然不是往世之所有,亦不是他方所能有了。
要知西洋近代这一转变,实在是对于其中世社会人生之反动。所谓自“宗教改革”以讫“人权宣言”一贯相通底,无非“我”之觉醒参看前章,及蒋译《近世“我”之自觉史》前半……直接间接要皆“个人主义”“自由主义”之抬头。“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是近代文化之主潮;从思想到实际生活,从生活的这一面到生活的那一面,始而蓬勃,继而弥漫,终则改变了一切。它不是别底。它是过强底集团生活下激起来底反抗运动,见出一种离心倾向,而要求其解放者。所以果能从这一特点向上向下追求去,我们不独可以认识近代社会,并且可以明白其所从来,对照着亦就看出社会演进上中西之殊途。
德谟克拉西风气,实为人类社会生活一大进步之见征。所谓民主制度,正不外一种进步底团体生活。进步底,乃对于不进步而说,其特征在;团体中个个份子从不自觉渐有了自觉,从被动渐转入主动;团体于是乃不能不尊重其个人自由,并以团体公事付之公决。盖社会契约说(doctrine of social contract)不合于人类历史事实,学者之论证已明。人类之集团生活,出于不自觉地构成;其间多数人之处于被动,原始已然。必待经济进步,文化增高,而后渐渐改变。此改变在任何一较高文化社会要莫能外。不过因西洋中古社会生活,其集团性过强,对于个人干涉压制太甚,从而其反动之来亦特着。离心倾向于社会生活,虽非佳兆,然此则适以救其偏,而得一均衡。均衡是最好底事,团体生活经其份子自觉主动地参加,尤见生动有力。一二百年间,西洋社会所以呈现高度之活泼,进步如飞,造成今日灿烂之文明,要得力于此。
事同一理,日本以东方小小农国,在短短三五十年间,所以能突飞猛进,大大提高文化水准,侪伍西洋,称霸东亚者,正亦得力于明治维新,接受此近代潮流,以自由权公民权付予国民,社会生活不变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