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洋社会,中古则地主与农奴两阶级对立,近代则资本家与劳工两阶级对立。中国社会于此,又一无所似。假如西洋可以称为阶级对立底社会,那么,中国便是职业分途底社会。
所谓阶级对立,是在一社会中,其生产工具与生产工作有分属于两部分人之形势。例如西洋中古以农业生产为主,其生产要件是土地,地主拥有土地而不耕作,农奴耕作而不能自有其土地。近代以工业生产为主,其生产手段在工厂机器一切设备;资本家拥此设备而不操作,工人操作而工厂却不为他所有。这样之结果,遂形成剥削与被剥削之两面。其彼此之间,有互相依存关系,又有互相矛盾底关系。大抵初起时,相依之意味多;人后则矛盾之形势日着。我们所要注意者,即在此矛盾对立之形势,至于贵贱贫富之等差不齐,则尚非问题所在。
中国之不同于西洋,即在没有构成这两面。其生产手段没有被垄断于一部分人底情势。此其所以然,盖有三点:
第一是土地很早便解脱于封建束缚而自由买卖,人人得而有之。
第二是遗产很早便是诸子均分制,而非长子继承制。
第三是蒸汽机电机迄未发明出来,乃致较大机械亦没有,集中底大规模生产遂无可能。
由于第一第二两点,就使土地难于集中而垄断之,由于第二第三两点,就使工业上没有什么集中而可垄断底资本。农民很可能是自耕农,工人多半有他们自己底作坊。这就是:生产工作者恒自有其生产工具,而自行其生产。各人作各人的工,各人吃各人的饭,只有一行一行底职业,而缺乏两面对立底阶级。
遗产均分,为中国社会一特色,西洋日本都不如此;而且在中国几乎行之两千年之久了。有人说:封建社会的核心,是长子继承制度。英国所以产生资本主义,其原因亦是靠此长子继承制,能预先在封建社会里面,集中了经济上底力量。由封建领主之商业化,和大资产者的大垦牧公司,互为因果造成了他们现代资本社会。中国社会所以不能前进到资本主义,并不是受了封建底桎梏,实实在在就因为中国这种遗产制度,把财产分成零碎,力量分散此段话似出于李君蔚唐着作,但记不确矣。遗产均分有二千年历史,出于梁任公之《中国文化史》。又作者于一九三六年考查日本农村,见有所谓“长子学校”者,讶而问之。乃知长子继承田产,恒留于乡村而务农;因有适应此种需要之教育设施……——此话似不错底。
其实经济上之趋于分散不趋于集中,趋于消费本位不趋于生产本位,其情势早决于社会组织之伦理化(说见前),遗产均分不过顺沿此情势而来,又予以有力之决定。再加以土地自由买卖,其结果就使土地时有转移,贫富时有升沉。此从“一地千年百易主,十年高下一般同”底谚语,很可看出此谚语流行于河北省,见蠡县齐树楷先生所集录;尚有“穷伴富,伴得没了裤”,“作官钱下水船,买卖钱六十年”等数则,其意旨相类近……垄断底趋势,既被打破,阶级便演不成。虽间有垄断之例,亦终是无效底。
中国政治上同一缺乏阶级。即经济上未构成剥削被剥削之两面,政治同一未构成统治被统治之两面。中国的君主,当真是“孤家寡人”,与欧洲封建社会大小领主共成一统治阶级,以临于农民者形势大不同。除了极少数皇亲贵戚以外,没有完全与他共利害之人。这就是罗素所指为中国文化三大特色之一底;官吏制度发明特早,而贵族不为领主以临民。官吏从乡举里选或考试制度产生,虽以君主之命而操治权,是暂而非常。他来自田间(多半如此),又随时都可罢官归田。在他生活上所与往还因依之亲戚族众邻里乡党朋友一切之人,又恒在士农工商之四民,其心理观念,实际利害,自与他们相接近或相同。于是皇帝乃一个人高高在上,以临于天下万众;如俗所云“一人在上万人在下”者。此时他与众人不能为敌,只能为友,古语有“得人心者昌,失人心者亡”,正为此。因此官吏要忠于其君,并不是放弃其固有立场改从君主立场之谓,却是“爱民如子”“直言敢谏”了。阶级对立底形势,终无法构成。
政治上未构成阶级,所以官吏或士大夫便不算一阶级,而实为社会中一项职业。这从士、农、工、商四民之并列,“禄以代耕”、“耕读传家”的老话,皆足为其证明。其间身分或有高下,然非阶级之谓。整个中国社会只见其职业分途底形势,不见其阶级对立底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