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大概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明显的;又一种是含蓄的。作者在记叙事物之后,情不自禁,附带写一些“快活极了”“好不悲伤啊”一类的话,教人一望而知作者在那里发抒他的感情,这是明显的方式。作者在记叙了事物之后,不再多说别的话,但读者只要能够吟味作者的记叙,也就会领悟作者所要发抒的感情,这是含蓄的方式。
我们试取归有光的文章作为例子。归有光作《先妣事略》6,琐琐屑屑叙述了一些关于他的母亲的事情,末了说:“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这明明是感情极端激动时所说的话。不然,若就母亲生子的关系说,世界上哪一个人没有母亲?若就母亲死了以后的时期说,哪一个人死了母亲还会有母亲?“世乃有无母之人”岂不是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唯其在感情极端激动的时候,才会有这种痴绝的想头;就把这痴绝的想头写出来,更号呼着天诉说自己的哀痛,才见得怀念母亲的感情尤其切挚。这是明显的抒情方式的例子。再看《项脊轩志》,归有光在跋尾里叙述了他的夫人和项脊轩的关系,末了说:“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骤然看去,这一句只是记叙庭中的那棵枇杷树罢了,但是仔细吟味起来,这里头有人亡物在的感慨,有死者渺远的怅惘,意味很是深长。如果那棵枇杷树不是他夫人死的那一年所种下的,虽然“今已亭亭如盖”,也只是无用的材料,就不会被写入文章里了。这是含蓄的抒情方式的例子。
以上所说两种方式并没有优劣的分别,采用哪一种,全凭作者的自由。不过,如果采用明显的方式而只写一两句感情激动的话,如作《先妣事略》只说:“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而前面并没有琐屑的叙述,那是没有用的,因为人家不能明白你为什么要说这种痴绝的话。如果采用含蓄的方式,而所取的材料与发抒的感情没有关系,如作《项脊轩志》的跋尾而说起庭中的几丛小草,那也是没有效果的,因为人家从这几丛小草上吟味不出什么来。所以,选取适宜的事物,好好地着笔记叙,无论采用哪一种方式都是必要的。
从情味说,两种方式却有点儿不同,明显方式比较强烈,好像一阵急风猛雨,逼得读者没有法子不立刻感受。含蓄的方式比较柔和,好像风中的柳丝或者月光下的池塘,读者要慢慢地凝想,才能辨出它的情味来。
还有一层,作者在一篇抒情文里头兼用着两种方式也是常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