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心理与社会思想
社会心理,一部分直接受经济关系的规定,别部分受生长于经济关系上的社会政治制度的规定,社会心理同时又是物质生产的“精神工具”。无阶级的社会里,社会心理是共同组织劳动时的副产物,亦是组织劳动时的手段;有阶级的社会里,社会心理是治者阶级指挥受治阶级的催眠术,或者是受治阶级反抗治者阶级的兴奋剂。各种社会思想都是这些社会心理的反映综合而成较有系统的。每一时代之社会思想往往代表社会或阶级综合当时技术程度、科学成绩及社会关系之宇宙观及人生观。可是应当注意,此地所用“社会思想”及“社会心理”两术语和通常所用的不同,这里是最广义的。社会心理是指每一时代普通民众所认为当然的及美好的(不得不做的及愿意要的)种种观念。社会思想是指每一时代普通民众的思想方法(“时代逻辑”)以及他们对于宇宙现象及社会现象的解释(宇宙观及人生观)。这种观念及解释在每一时代的“中期”(发生之后已经确定而尚未开始崩坏时)大致必有统一的现象。张君劢说人生观是至不统一的,——这是他寄生阶级的闲想。
社会心理与社会思想之变律
每种社会思想无不根据于当代的社会心理(时代的人生观)。然而社会心理随着经济动象而变,于是在这流变之中可以发现一二伟大的个性,代表新的社会心理之开始,确言之,综合已有的新的社会心理而成一派新社会思想。每一期人与自然界的斗争,由于自然的适应而生技术上的变革;在这斗争的过程里,综合技术的成绩而成系统的智识(科学)。然而技术变革,必定影响于经济关系;经济关系又渐渐确定新的社会制度,新的社会之阶级结构,变更人与人之间的斗争阵势。于此新社会制度渐确定时,新兴阶级要巩固当时所已得及已承认的新智识及新观念——与旧社会心理相冲突的,因此,综合这些新智识新观念以及新的情绪而先假手于个人“创造”新的社会思想。可见,新的社会心理及社会思想,都是从社会里发展出的新阶级关系而来的;那么,新社会心理及社会思想必定是代表新兴阶级的。新旧级的思想斗争不过是他们政治斗争的一部分。思想的冲突是革命的先声。革命之后,至又有新技术、新科学、新社会阶级、新斗争时,——便又要发生新变更。社会常在如此流变之中,所以很难以看见绝对统一的人生观和宇宙观,正如难以遇见绝对同样的雷声电闪一样。(自然界里天生的现象也决不雷同,不比在化学实验室里。)
道德之意义
道德便是社会心理的一方面,暗示民众以“行为的标准”,——亦是组织劳动的一种工具。资产阶级的学者及“准学者”以为道德是超越时空的永久真理,善恶的绝对标准,——人类悬这真理做最高鹄的,渐行渐近,便算是社会进化。善恶既是永久的范畴,所以就有“无上命令”(良心)的说法。其实近代道德家的规律,专为适应资产阶级式的社会关系而设。古今社会组织的形式不同,道德也就绝相违异;“永久的绝对的善恶”决没这么一回事。原来道德总带有一点约束的意义,资产阶级要使他的道德——约束无产阶级行为的道德变成固定持久的规范,所以他们要理想——至高无上的绝对真理。
社会道德及阶级道德
道德既有约束的意义,那么,社会里人人的经济利益及目的相同的时候,无所用其约束——经济上的协作及分工制度,劳动的编制方法,合乎人人的心愿——那时人人的行为都是自律的;这是至高的道德,便等于无道德。社会中发生阶级之后,所谓“大道废有仁义”,——剥削制度之下,受治阶级的利益目的都和这制度冲突,他们的行为往往反抗现在秩序——“不道德”变成经常的现象;于是治者阶级不但要用强力制止(法律),而且要事前谆谆劝告,造作道德规范——实是治者阶级的道德。同时,受治阶级处于剥削制度之下,他们反抗这制度的斗争里锻炼出自己的阶级道德——以为阶级斗争的工具。可是一种社会制度里,治者阶级的道德必然取得优势——才能蒙蔽民众的心理,使习久而自忘阶级利益,甘心受剥削,以为是当然的。社会的阶级关系发展,新阶级渐成一种物质势力,他的道德才能起而反抗旧阶级的道德。所以有阶级的社会,道德总是阶级的,而非社会的。新旧社会制度更迭的过渡时间,必然有相异的道德观念之争(旧礼教与新思潮之争),其实是阶级斗争反映到社会心理里来罢了。旧阶级处于剥削者的地位,——那种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阶级的暮气自然增长,政治斗争及经济斗争的败势影响到心理上来,便有“不道德化”(Unmoralization)的趋势(悲观、保守、狠戾、堕落等);所谓“世风日下”实即旧阶级垂死时自己的道德程度(如现代中国的军阀、政客及买办式的智识阶级及欧美的资产阶级),却不是当时发现的新阶级道德。新阶级正在兴起的时候,伟大的斗争里需要自律的道德以为工具,发见真实的,因而有益于社会的道德——革命的道德;所以新兴阶级的道德必定是很高的。
道德之变迁
道德的根据实在经济。经济——社会的协作及分工的方式,随着生产力而变更,组织劳动的方法当然亦在变更——道德因此流变不止。原始共产主义时,生产量非常之少,生产工具非常之简,人人自为工作,合力御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确定而且统一;当时若有人不肯工作只想坐食,或不肯助人只想自利,团体必定摈弃他;不能工作的,团体必定消灭他,吃掉他(杀老、食人)。此等摈弃或消灭的手段,简直是真正的从“社会”里“开除”出去,减少食指的自然办法,无所谓善恶,并非制裁或约束——所以其实还没有道德。宗教社会的家庭经济制度发生,已经需要生产及分配的管理者——家长;个人都是家庭经济里的一员,不容他不服从家长。所以以“孝悌”为天经地义,灭汩一切个性;社会既有约束的需要,便有道德发生。封建制度,以大小贵族及农奴佃人层层垒积而成;是一座极繁重的极压迫的生产机器,要维持这种强制性质极强的劳动组织,便需要尊卑的名分及温情的欺罔;所以以“忠君爱主,仁慈恭顺”为道德。资本主义社会,以商品经济为基础——初期的资产阶级便反抗封建的名分主义;人人只要会经商会剥削,——这叫做“机会平等”,——所以尊崇“独主性”,“不依赖”;而“有钱买货”成了金科玉律,“欠债还钱”竟是人格标准;守契约,不偷盗,尤其是资产阶级拥护剥削制度及私产制度的工具:没收资产及罢工违约算是极不合理的行为。资产阶级社会里同时又有无产阶级发展,最初因资产阶级思想的传布方法极为周密(学校教育、报纸舆论等),无产阶级的道德心理也很受他的蒙蔽。后来资本主义的发展使无产阶级的社会力日益增长,新的物质关系自然造成新的社会心理——社会主义的宣传:打破思想界的旧偶象,以此增长阶级斗争之心理上的助缘,旧道德渐渐不能立足。无产阶级既需道德上的工具,在阶级斗争的过程里造出新道德:以团结力、奋斗力为德行。破坏罢工或工会者必定视为“工贼”;托言和平以献媚资本家者,始终要被群众所唾弃。新阶级也必定采取旧社会里确系多数人共同生活的良好道德,使社会生活有规划的良好习惯,以为现时阶级斗争及改造经济的工具;新社会从旧社会演化出来,并非从天而下的,将来的共产主义是社会几千年进化,积累共同生活之组织习惯的总成绩。所以新阶级的道德并非与旧社会绝对相反的,不过可以同一手段而目的根本不同罢了。譬如社会主义的道德亦并不许偷盗,不过不是拥护私产,却是因为劳动者若行偷盗,他便不是和资产阶级去斗争,而是“临阵脱逃”:各人偷盗,——无产阶级个人想占有私产,无产阶级便解体了。
道德之消灭
无产阶级要求社会公有生产资料及工具,以团结的伟大力量,经过自己的政府,行施经济政策,使全人类都成无产阶级,全社会都成大生产的经济。那时阶级消灭,政治消灭,一切约束消灭:各取所需之后,虽偷也无处卖钱;技术科学充分发达之后,教育及文化程度增高;那时的道德才是社会的而非阶级的,才是超阶级的道德——人人有道德,道德的名词也就消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