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不但在创作上是人的表现,即在鉴赏上亦是人的反映。浅薄的人不能作出好文艺来,同时浅薄的人亦不能了解好文艺。创作与鉴赏,在某种意味上是一致的东西。日本厨州白村在其《苦闷的象征》里,曾名鉴赏为“共鸣的创作”,真的,鉴赏不失为一种创作,只是创作是作家的自己表现,而鉴赏是由作家所表现的逆溯作家,顺序上有不同而已。
真有鉴赏力的读者应以读者的资格自负,不必以自己非作家为愧。艺术之中,最使人易起创作的野心与妄想的,要算文艺了。听到音乐上的名曲时,看到好的绘画或雕刻时,看到舞台上的好的演剧时,普通的人只以听者观者自居,除了鉴赏享乐以外,无论如何有模仿的妄想的人,也不容发生自己来作曲弹奏,自己来执笔凿,或是自己来现身舞台的野心。独于文艺则不然,普通的人只要是读过几册文艺书的,就往往想执笔自己试作,不肯安居于读者的地位。因为文艺在性质上所用的材料是我们日常习用的言语,表面看去,不比别种艺术的须有材料上的特别练习功夫与专门知识的缘故。鉴赏是共鸣的创作,这是由心情上说的。实际的文艺创作毕竟有赖于天才,非普通人所能胜任的事。文艺上所用的材料虽是日常语言,似乎不如别种艺术的须特别素养,但言语文字的驱遣究竟须有胜人的敏感和熟练,其材料上的困难,仍不下于别种艺术。例如色彩是绘画的材料,色彩的种类人人皆知,而究不及画家敏感。又如音乐的材料是音,音虽人人所能共闻,音乐家所知道的究与寻常人有不同的地方。以上还是仅就材料的言语文字说的。文艺是作者的自己表现,文艺的内容是作者,作者自身如别无可以示人的特色人格(这并非仅指道德而言),即使对于言语文字有特出的技巧,也是无用的事。
文艺鉴赏本身自有其价值,不必定以创作为目的。这情形恰和受教育者不必定以自己作教师为目的一样。不消说,好像要作教师先须受教育的样子,要创作文艺先须鉴赏文艺。但创作究不能单从鉴赏成就的。不信但看事实:自各国大学文学科毕业者合计每年当有几万人吧,他们在学时当然是研究过文艺上的法则,熟谙言语文字上的技巧的了,当然是读破名著富有鉴赏力的了,而实际上全世界有名的作家还是寥寥,并且有名作家之中,有许多人竟未入过大学的。俄国的当代名小说家高尔基听说是面包匠出身。有许多人虽入过大学,却并不是从文科出来。俄国的契诃夫是医生的出身,日本的有岛武郎是学农业的。
鉴赏文艺未必就能成创作家,这话听去,似乎会使诸君灰心,实则只要能鉴赏,虽不能创作也不必自惭,因为我们因了作品的鉴赏,已与作家作精神上的共鸣了,在心情上,已把自己提高至和作家相近的地位了。真有听音乐的耳的,听了某名曲所得的情绪,照理应和作曲者制曲时的情绪一样。故就一曲说,在技巧上,听者原不及作者,而在享受上,听者和作者却是相等的,只要他是善听者。作家原值得崇拜。自己果有创作的天才,不消说也应该使之发挥,但与文艺相接近的人们,如果想人人成作家,人人有创作的天才,究竟不是可希望的事。与其无创作上的自信,做一个无聊的创作者,倒不如做一个好的读者鉴赏者。我们正不必以读者自惭,还应以读者鉴赏者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