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以来,革命成了一种全世界的口头的熟语,于是有所谓革命文艺发生,就中无产阶级文艺尤在引起世间的注意。兹试一考察文艺创作与革命的关系。
先请听培耐德的话:
“现今全世界濒于危殆,非施一种急救,灾祸将立至了:如此的妄想,世间人都抱着。这在社会革命家是当然要抱的妄想,从艺术家的常识说,却是非竭力反对不可的见解。不消说,这世界是非常坏的世界,但也是非常好的世界。艺术家在任务上虽不能不与理想的世界(Whatoughttobe)有关与,但注重却应在现实的世界(Whatis)。一切的必要改革如果一旦成就,我们的完全的世界定会像冰石似地完全冷却。所以,在这冷却期未到以前,艺术家当在互相反目战争着的几多见解中,保持自己的平衡。把Whatis来描写,来享乐。……如果漫然受了性急的改革家的诱惑,脱出艺术家的正路,那么他的艺术也就将丧失了吧。”
培耐德这话,从纯粹的艺术态度立论,原是值得倾听的。但在主张把艺术作革命的工具的论者,特别在那主张艺术的阶级性的无产文艺的论者,恐会不承认吧。
美国马克斯主义文艺作家奥卜顿·新克拉(UptonSincleir)曾指摘现代文艺上的六种虚伪。(一)艺术至上主义(艺术至上主义所存在之处,文艺与社会都颓废着),(二)贵族主义(文艺在本质上是大众的),(三)传统主义(艺术不是历史的徒弟),(四)趣味主义(Dilettantism)的邪恶(现实回避,就是退化的明证),(五)文艺的非道德性(一切艺术都有道德性),(六)不认文艺为社会的,道德的,经济的宣传的虚伪(一切艺术都是宣传)。他认所谓革命的文艺者,就是和这六种虚伪相反的文艺。这样,纯艺术论者与革命的艺术论者,其主张的相反,很是明显,我们在这二相反的道路上,走哪一条好呢?
聪明的读者读了我前面各项的论议,想已可窥测我个人对于这问题的大略的态度了吧。为使他更明白起见,再在这里叙述一下。
我以为:凡是伟大的文艺作家,应该都是一种的革命者。所谓革命,种类很多,但其本质只是因袭的打破,价值的重估。文艺作家是有锐利的敏感的,故常例对于某一世象能在举世未觉醒其矛盾以前,感到了来描写。历来改造要求的第一声,往往从文艺作家笔上传出,他们对于时代有着惊人的嗅觉,他们是时代的先驱者。新克拉的所谓一切文艺都是宣传,在这意义上是不错的话。
但革命是多方面的事,文艺作家对于革命也是有其领域。他们的任务在乎肉薄时代的空气,他们所追求的不是学问,不是历史,乃是时代的气氛。自然,作家之中也尽有做实际上的革命行动的,如屠格涅夫有一时代(一八六○年),曾在英国的《警钟》报上执笔鼓吹过革命。但在他的小说中,我们只能见到时代的不安(据克鲁泡特金的批评:他的小说,合起来不啻俄国的文明史),却未曾见到他的政治意见。他当作小说家,是一味描写时代,忠实地只尽了文艺家的任务的。
以上是但就一般的革命与文艺的关系说的。如果把革命局限在经济上说,那末所谓革命文艺者,就是无产阶级(Profetarian)文艺了。
由马克思的经济史观看来,文化毕竟是经济生活的上层构造。从前的文化只是资产阶级(Bourgeois)的文化,一旦社会革命,普洛列太里亚抬起头来,特别有普洛列太里亚文化出现。一切宗教政治道德艺术等等都要顿呈改观,而文艺亦不得不改其面目。从前的文艺是鲍尔乔文艺,今后所要求的,是普洛列太里亚的文艺。所谓普洛列太里亚文艺者,简单地说,就是表现劳动阶级的心理与意识的文艺。
现代的文化是鲍尔乔的文化。鲍尔乔文化的快要没落,是不可掩的事实。现代文艺是鲍尔乔文化的产物,当然不合于将来,起而代之的不消说是普洛列太里亚文艺了。
普洛列太里亚文艺在今日,已成了世界的问题了。苏俄本土不必说,在我国文坛上已成了论战的题目。有的主张如此,有的主张如彼,详细情形让读者自己去就了新闻杂志书册会看。我也不想加入论战中去,在这里只表明我自己的意见而已。
据我的见解,真正的普洛列大里亚文艺,在近的将来是不能出现的。在已有无产阶级作家的苏俄本土及别国不知道,至少在我国是一时不能出现的。我国(也许不但我国)现代的作家,不论其目前资产之有无,在其教养上、经历上、趣味上,甚而至于生活上,都是鲍尔乔。他们的文艺作品,大众的普洛列太里亚能到手入目与否且不管,其内容无论怎样地富于革命性,决不能成为真正的普洛列太里亚的生命上的滋养料。即使能设身处地,替普洛列太里亚说话,但究非真由内部渗出的东西,只仍是鲍尔乔所见到的一种世相而已。
文艺是体验的产物,真的普洛列太里亚文艺当然有待于普洛列太里亚自己。普洛列太里亚的文化总有一天会出现的,普洛列太里亚文艺的成立也可预想。至于在过渡期中,所能看到的尚只是其萌芽或混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