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杂组》十五
小说野俚诸书,稗官所不载者,虽极幻妄无当,然亦有至理存焉。如《水浒传》无论已。《西游记》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华光》小说则皆五行生克之理,火之炽也,亦上天下地,莫之扑灭,而真武以水制之,始归正道。其他诸传记之寓言者,亦皆有可采。惟《三国演义》与《钱唐记》、《宣和遗事》、《杨六郎》等书,俚而无味矣。何者,事太实则近腐,可以悦里巷小儿,而不足为士君子道也。
凡为小说及杂剧戏文,须是虚实相半,方为游戏三昧之笔,亦要景情造极而止,不必问其有无也。古今小说家如《西京杂记》、《飞燕外传》、《天宝遗事》诸书,《虬髯》、《红线》、《隐娘》、《白猿》诸传,杂剧家如《琵琶》、《西厢记》、《荆钗》、《蒙正》等词,岂必真有是事哉?近来作小说稍涉怪诞,人便笑其不经。而新出杂剧,若《浣纱》、《青衫》、《义乳》、《孤儿》等作,必事事考之正史,年月不合,姓字不同,不敢作也。如此,则看史传足矣,何名为戏?
《觚剩续编》一
传奇演义,即诗歌纪传之变而为通俗者,哀艳奇恣,各有专家。其文章近于游戏,大约空中结撰,寄姓氏于有无之间有征其诡幻。然博考之,皆有所本。如《水浒》传三十六天罡,本于龚圣与之《三十六赞》,其《赞》首呼保义宋江终扑天雕李应,《水浒》名号,悉与相符,惟易尺八腿刘唐为赤发鬼,易铁天王晁盖为托塔天王,则与龚《赞》稍异耳。《琵琶记》所称牛丞相,即僧孺。僧孺子牛蔚与同年友邓敞相善,强以女弟妻之。而牛氏甚贤,邓元配李氏亦婉顺有谦德;邓携牛氏归,牛李二人各以门第年齿相让,结为姊妹。其事本《玉泉子》,作者以归伯喈,盖憾其有愧于忠,而以不尽孝讥之也,古以孝称者,莫著于王氏,裒祥其首也。若夫《万里寻亲》,则滇南恸哭记亦系王绅之事。故近时传奇行世者,两孝子皆姓王。岂无所本而命意乎?
《香祖笔记》十
小说演义,亦各有所据。如《水浒传》、《平妖传》之类,予尝详之《居易录》中。又如《警世通言》有《拗相公》一篇,述王安石罢相归金陵事,极快人意,乃因卢多逊谪岭南事而稍附益之耳。故野史传奇,往往存三代之直,反胜秽史曲笔者倍蓰。前辈谓村中儿童听说三国事闻昭烈帝败则颦蹙,曹操败则欢喜踊跃,正此谓也。礼失而求之野,惟史亦然。
《茶香室丛钞》十七
《平妖传》,《禅真逸史》,《金瓶梅》,皆平话也。《倭袍》,《珍珠塔》,《三笑姻缘》,皆弹词也。乃《曲海》所载,则皆有曲本。学问无穷,即此可见矣。
《小说小话》
闻罗贯中有十七史演义,今惟《三国演义》流行最广据陈鼎《黔滇纪游·关索岭考》,则以《三国演义》为王实甫作,不知何本,于其次则《隋唐演义》亦稍传布,余无可稽矣。兹据余少时所见而能追忆者,依历史时代,不问良劣,略次于左——
《开辟传》颟顸无可观。
《禹会涂山记》点窜古书,颇见赅博,惟大战防风氏一段,未脱俗套。闻此书系某名士与座客赌胜,穷一日夜之力所成,不知是原本否?
《采女传》系叙彭祖兴霸,娶八十一妻,生百五十子,皆擅才智。殷不能制,物色得采女,进于彭祖,以房中术杀之。设想颇奇,但多淫秽语。
《封神榜》相传为一老儒所作,以板值代奁赠嫁女者。
《西周志》铺张昭王南征,穆王见西王母及平徐偃王事。较《列国志》稍有变化,而语多不根。
《东周列国志》亦见经营惨澹之功,惟《左》《国》《史记》之叙事,妙绝千古,妄为变换铺张,不免点金成铁。
《前后七国志》恶劣
《西汉演义》平衍
《昭阳趣史》本《飞燕外传》,不脱通常色情小说习气。
《东汉演义》与《西汉演义》如出一手。
《班定远平西记》杜撰无理,不如近人所著杂剧也。
《三国演义》武人奉为孙、吴,伧父信逾陈、裴,重译者数国,颇见价值。
《后三国志》恶劣
《两晋演义》平衍
《南北史演义》稍有兴味,惟装点鬼怪,殊为蛇足。
《禅真逸史》有前后篇。书中主人公前编为林澹然,后编为瞿琰,至点缀以薛举、杜伏威诸人之三生因果,凭空结撰,不知其命意何在。
《梁武帝外传》与《东西汉演义》伯仲。
《隋炀艳史》不俗。
《隋唐演义》证引颇宏富,自隋平陈至唐玄宗复辟止,贯穿百数十年事迹,一丝不紊,颇见力量,信足与《三国演义》抗行。
《说唐》《征东》《征西》皆恶劣。盖《隋唐演义》词旨渊雅,不合社会之程度,黠者另编此等书,以徇俗好。凡余所评为恶劣者,皆最得社会之欢迎,所谓都都平丈我,学生满堂坐,俗情大抵如是,岂止叶公之好龙哉!
《锦香亭》以雷万春甥女为主,而间以睢阳守城事,不伦不类,亦恶札也。
《反唐》《绿牡丹》与《说唐》等略同。
《则天外史》颇有依据,笔亦姚冶,可与《隋炀艳史》相匹;非《浓情快史》、《如意君传》、《狄公案》等所能望其项背也。
《残唐演义》《飞龙传》《太祖下江南》《金枪传》《万花楼》《平南传》《平西传》皆恶劣。
《平妖传》虽涉神怪,然王则本以妖妄煽乱,非节外生枝。而如张鸾、严三点、赵无暇、诸葛遂、多目神事,皆有所本。叙次亦明爽,不可与《许旌阳传》、《升仙传》、《四游记》诸书,鬼笑灵谭,绝无意识者等观。
《水浒传》已有专论。
《英雄谱》即罗贯中之《续水浒》。笔墨亦远不如前集,无论宗旨,宜金采之极口诋斥也。
《水浒后传》处处模仿前传,而失之毫厘,缪以千里。
《荡寇志》警绝处几欲驾耐庵而上之如陈丽卿、杨腾蛟诸传,及高平山采药,笋冠仙指迷各段,皆耐庵屐齿所未经,惜通体不相称;而一百八人之因果,虽针锋相对,未免过露痕迹。
《精忠传》平衍。
《岳传》较《精忠传》稍有兴会,而失之荒俚。岳忠武为我国武士道中之山海麟凤,即就其本传铺张,已足震铄古今,此书多设支节,反令忠武减色。凡通俗历史小说中,于第一流人物,辄暗加抑置,谓并世似彼者有若而人,胜彼者有若而人。如《说唐》中之秦琼、尉迟恭,《英烈传》中之常开平,此书之忠武,皆若侥幸成名者。意谓天下之大,成名者不过数人,其无名之英雄,沦落不偶者盖不知凡几焉,然而矫诬亦甚矣。
《后精忠传以孟珙为主人翁,程度与《岳传》相似,而稍有新意。
《采石战记》书中虽以叙虞允文战功为主,而多记完颜亮秽乱事,直海陵之外史耳。
《雪窖冰天录》即《阿计替南渡录》而变为章回小说。然著者熟于宋人稗史,其增益者颇有所依据。
《贾平章外传》其叙述闲静,即为《红梅阁传奇》所本。襄樊城守数回,涉及神怪,殊觉无谓。
《双忠记》以张顺、张贵为主人翁,虽寥寥短简,尚能传二张忠勇之神。
《楚材晋用记》以谭峭为仙人,而张元吴、叩马书生、施宜生、张宏范等,皆出其门下,作者之用意,盖不胜其沉痛也。
《大元龙兴记》铺扬蒙古功德,诚然无耻。然崇拜番僧回将,虏丑毕陈;而侈述元之发祚,较苍猿白鹿尤觉可笑,亦可谓不善献媚者矣。
《庚申君外传》大半采《演揲儿传》,加以装点,无甚历史小说价值,然宫禁秘事,多有所本。
《奇男子传》元末群盗,史多不详,此书足补其阙。惟以常开平与扩廓为伍胥、申胥变相,未免拟不于伦。
《英烈传》一称《云合奇踪》。相传为郭勋觊觎袭爵,使人为此书以张其祖功。书甚恶劣,尚不能出《东西汉演义》上,而托名天池,抑何可笑。
《真英烈传》似因反对前书而作。开国诸将中,于郭英多所痛诋而盛述傅友德、胡德济即平话中之王于、邵荣即平话中之蒋忠功业。平川之役,特表万胜,而所谓飞天将铁甲将者,亦多有来历,胜前书多矣今日说平话者,当即以此为蓝本。又此书中谓沐黔国为高后私生子,而懿文与永乐则皆畜养于中宫者。永乐为庚申君遗腹,其母瓮妃,蓝玉北征时俘获,太祖纳诸宫中,而玉曾染指焉。故玉之祸,不仅为长乐之功狗,且因于长信之奇货也。以上散见于明人野史中;而瓮妃一事,张岱《陶庵梦忆》、刘献廷《广阳杂记》中皆载之,未必尽委巷之谈也。
《女仙外史》青州唐赛儿之乱,奉惠帝年号,而《石匮奇书》即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原本中,更盛述赛儿奇迹,即是书所本也。作者江南吕某,书中军师吕律,即作者自命。国初王士祯、刘廷玑辈,皆诧为说部中之奇作。平心论之,其言魔仙佛并称三教,理想殊奇特;而即以成祖惨酷刑法,对待一辈靖难功臣,请君入瓮,痛快无似。至全书结构,则仍未脱四大奇书之窠臼也。
《西洋记》记郑和出使海外事。国土方物,尚不谬于史乘,而仙佛鬼怪,随手扭捏,较《封神榜》《西游记》尤荒唐矣。近时硕儒有推崇此书而引以考据者,毋亦好奇之过欤?
《鱼服记》惠帝遁荒一事,千古疑案。此书事迹,作者谓得诸程济后人,殆与今日亲见福尔摩斯之子而得闻奇案者同一可笑作者为本朝人而言遇程济子。惟所记山川方物,颇有可观,而组织处亦见苦心。
《鸱鸮记》其体格颇特别,似分非分,似连非连。章回小说有两体,平常皆以一人一事联络,而中分回目。若《今古奇观》、《贪欢报》、《国色天香》之类,皆一事为一回。此书自高煦称兵以及寘、宸濠而至靖江王为止,或数回叙一事,或一回叙数事,虽事有详略,不能匀称,然亦见其力量之弱矣。
《太妃北征录》此书余未见首尾,约有百余回,笔意颇恣肆。太妃不知指何人,盖合周天后辽萧后为一人者。而清唐国招亲一段,尤极怪异。
《正统传》大约系石亨、曹吉祥之党徒所为。书中以于忠肃为元凶大憝,可谓丧心病狂。然明人小说,以私怨背公理,是其积习;惟此书与《承运传》亦记靖难事者,痛诋方、炼、景、铁诸公,不留余地,颠倒是非为尤甚耳。若以张江陵为巨奸,杨武陵为大忠者,固数见不鲜矣。
《野叟曝言》作者江阴夏某名二铭,著有《种玉堂集》,亦多偏驳。此书原缺数回,不知何人补全,先后词气多不贯,文白即其自命,盖析夏字为姓名也。康熙中,当道诸公争尚程朱学说,而排斥陆王,作者曾从某相国讲学,故雅意迎合,书中所谓时太师者虽若影射彭时,实指某相国也。其平生至友为王某徐某,则所谓匡无外、余双人者是也。同邑仇家周某,则所谓吴天门者是也。夫小说虽无所不包,然终须天然凑合,方有情趣。若此书之忽而讲学,忽而说经,忽而谈兵论文,忽而诲淫语怪,语录不成语录,史论不成史论,经解不成经解,诗话不成诗话,小说不成小说,《杂事秘辛》与昌黎《原道》同编,香奁妆品与庙堂礼器并设,阳阿激楚与云门咸池共奏,岂不可厌?且作文最患其尽,小说兼文学美术性质,更不宜尽;而作者乃以尽之一字为其唯一之妙诀,真别有肺肠也。其竭力贡献尊王法圣之奴隶性,以取媚于权要者,固无足深论矣。
《萃忠录》表扬于忠肃诸公大节,与《正统传》正相反。然笔下枯槁无味,视盲词中《再造天》,直一邱之貉耳。
《玉蟾记》亦似为夺门案中诸忠吐气,然庸劣特甚。
《武皇西巡记》作者署名江南旧吏。观其序言,大约乾隆中官江南,因供应巡幸不善而被议者,故作此以指斥。词采颇丰蔚,所叙事实亦似得之躬历,非叔孙通绵蕞所习之强作解事者比。
《豹房秘史》妖艳在《隋炀艳史》上。唯《艳史》皆有所依据,而此书则多凭空结撰,犹《金瓶梅》之借《水浒》武松传中一事而发抒其胸中怨毒耳。
《伟人传》以徐武功、韩襄毅、王新建、王威宁四人为主,盖小说中之合传体也。然事迹多不经,全乖于本传。又四人功业虽可颉颃,而以人格论,则不免老子韩非之诮。
明人小说,以序述武宗荒晏,宸濠举兵,及江浙倭乱,严氏奸恶者为最伙,然多无甚价值,故不备列。
《金齿余生录》署名为用修自著,然未必真出其手,因词气多不类也。叙述议大礼事,亦多与史矛盾,唯记苗族风尚,颇瑰异可观。
《骖鸾录》叙世宗崇道事,盖《周穆汉武内外传》之流。唯书中李福建、陶仲文、蓝道行,皆实有其人,事迹则出之装点耳。
夏贵溪亦佞幸一流,人格在张孚敬下,幸为严氏所倾陷,死非其罪,故世多惜之;又得《鸣凤记》等为之极力推崇,俨然蹇蹇老臣矣。此书则极力丑诋之,无异章焞、蔡京,又未免太过。扬之则登天,抑之则置渊,文人之笔锋,诚可畏哉!小说,犹其小焉者也。
《绿野仙踪》盖神怪小说而点缀以历史者也。其叙神仙之变化飞升,多未经人道语;而以大盗、市侩、浪子、猿、狐为道器,其愤尤深,烧丹一节,虽以唐小说中《杜子春传》为蓝本,而能别出机杼,且合之近日催眠学家所实验者,固确有此理,非若《女仙外史》之好强作解事而实毫无根据者比也。唯平倭一节,诋胡梅林不留余地,不知何意?梅林将业,虽不足观,然功过尚足相掩,在当时节镇中,不可谓非佼佼者,正未容一笔抹煞也。相如江陵,将如梅林,而门人小说中每痛毁之,盖必别有不满意于当时社会者在焉。
《东楼秽史》笔力恣肆,尤出《金瓶梅》上,所不及《金瓶梅》者,彼洋洋百余回,全叙家人琐屑,不涉门外事,而此则国政,兵务,神仙,鬼怪,参杂其间,不及五十回,已成强弩之末矣。
《大红袍》笔颇整饬,非今日坊间通行之本;而一传一不传,殊觉可怪。我国章回小说界中,每一书出,辄有真赝两本,如此书及《隋唐演义》与《说唐》是也。然真而雅者,每乏赏音,赝而俗者,易投时好;一小说也,而其遭际如此,亦可以觇我国民之程度矣。尚有所谓《福寿大红袍》者,盲词也,盖就赝本更翻者,则其庸恶陋劣,无待言矣。
《梼杌闲评》魏忠贤之外史也,亦有奇伟可喜处。唯以傅应星为忠贤所生,且极口推崇之,不知其命意所在。今坊间翻刻,易其名曰《明珠缘》。
《护国录》书中所谓张阁老、朱国公者,不知指何人。叙三案事,尚未全失实,唯颇不满意于沈四明及王之采;而文致郑国泰,视为梁冀一流,虽下流所归,而不知郑之庸劣,实不足以当之。欲甚其罪,而反重其身价,世间事往往有此。
《卖辽东传》曾见传钞残本,虽多落窠臼,而颇多逸闻。惟冯布政父子奔逃一回,即涿州与东林构怨之一原因者,则阙之矣。
《瑶华传》平空构一福藩女为主,亦能别出手眼者。虽荒诞秽亵,不可究诘,然较之《隔帘花影》、《绮楼重梦》等蝇矢污璧者,倜乎远矣。
《甲申痛史》书中以怀宗为成祖后身,流寇则靖难诸臣转世报仇者。其荒邈无稽,与《续水浒》之宋江为杨么,卢俊义为王魔,及《三分梦》之韩彭英布转世为昭烈操权者,如出一辙。此固小说家之陋习,而亦可见我国民因果报应之说,中于心者深也。成祖转生为怀宗之说,《霜猿集》等亦载之,而以流寇为胡蓝案中人,则《西堂乐府》亦有此类怪谈,彼稗官家,固无足责也。
《陆沉纪事》自萨尔浒之战起至睿忠亲王入关止。其事迹皆魏源《开国龙兴纪》所不及知者。虽多道路流传语,而作者见闻较近,且无忌讳,亦不能尽指为齐东语也。书中于辽东李氏佟氏逸事,特多铺张;而九莲菩萨会文殊一回,稽之礼亲王《啸亭杂录》,亦非全出傅会也。
《铁冠图》此书共有三本。今所通行之《新史奇观》,即其中之一,而亦不完全,盖因有所触忌而窜改也。其一则全言因果报应,与《甲申痛史》大致相同。其一以毛文龙为主人翁,吴、耿、孔、尚皆其偏裨耿孔尚确系文龙养孙。而以洪辽阳为出毛门下,因至长白山,拟师边大绶故智,为神所呵,遂知天命有在,幡然归顺此事于明人野史中亦曾见之,盖顾亭林逸事,殊极荒谬。唯五龙会一节五龙盖谓世祖、明怀宗、唐王及闯、献皆逃禅,就一师受记,尚有所本,今说评话者,似即据此为蓝本。
《海角遗编》记常熟严械等举兵事。原本有四卷,后附题赞书中诸人诗一卷,今传钞者,仅有首二卷也。
《江阴城守记》即《荆驼逸史》中之一种,而易为通俗小说。书中四王八将,皆有姓氏,而稽之别种纪载,几若亡是公。且国初王之阵亡者,仅有尼堪与孔有德,事在滇粤,不在江阴也。大约所谓王者,系军中绰号,如流寇中混世王、小秦王之类耳,非封爵也。又当鼎革时,草泽之投诚者,每要求高爵,或权宜假借,以戢反侧,虽未经奏请,而相呼以自贵,亦未可知。苏郡之变,有所谓八大王者,亦其伦也。
《殷顽志》专记大岚山朱三太子一念和尚等之变,而于各处举义旗者多不及,名殊未称。闻尚有《沙溪妖乱志》一书,亦记朱三一念事,余未之见也。
《鲸鲵录》此书搜罗颇广,自鲁监国,越中水师及闽之郑氏,太湖之吴易黄蜚等义兵,而群盗如赤脚张三等亦附列焉。惟满家峒伏莽,地占平原,而谓有隧道可通莱州入海,则真齐东之语矣。《投笔集》中有所谓阮姑娘者,当即此书中阮进之妹,飞龙飞蛟,不知谁属。
《台湾外纪》此延平别传也。从飞黄椎埋以至克塽舆榇,首尾数十年事迹甚详备。作者见闻较近,当有所根据,惟叙次散漫,多近乎断烂朝报,不甚合章回小说体裁焉。
《前后十叛王记》国初武略,世多侈言前后三藩,而此书独称十王。盖于宏光、隆武、永历之外,加入鲁王及李定国、孙可望为前六王,而以孙延龄为孔有德婿,更其姓为孔延龄,而附于吴、尚、耿为后四王。然明之三藩,不可云叛,而孙李人格,绝然相反,又岂可并列,亦好奇之过也。然书中所记张勇激变,王辅臣、傅宏烈伪降,及射猎杀孙可望事,皆与刘献廷《广阳杂记》所载相合,亦非漫无根据者。
《毗舍耶小劫记》记朱一贵之乱也。一贵本明裔见日本人《朱一贵事》。所谓鸭母,其实龙孙也。惟一贵骤起骤灭,荡平不过旬月,书中时间,未免延长。又以杜君英为郑忠英,指为克之后,不知何本。
《平台记》事迹与前书略同。惟词意多鄙倍,蓝鼎元《平台纪略》序中所指,当即是书。
《年大将军平西记》脱胎于《封神榜》《西洋记》,而魄力远逊之;然较《征东》《平南》诸书,则倜乎远矣。惟合金山青海为一地,又以噶尔丹策妄布坦拉为罗卜藏丹津将帅,及以哈敦为阿奴名,本朝人演本朝事,而颠倒纰缪至此,殊令人齿冷。我乡徐太史兆韦素推重是书,大约因书中神怪各节,所谓阵图法宝者皆有寓意而偏嗜之,然不免好奇之过也,
《蟫史》此小说中之协律郎诗,《魁纪公》文也。书中主人甘鼎,盖指傅鼎,傅之材力,在明韩襄毅、王威宁右,而未竟其用,举世悼惜,故好事者撰为是书,以同时一切战绩,归传一身,致崇拜之意。但惧干忌讳,故出之以廋词隐语,饰之以牛鬼蛇神,以炫阅者之耳目。但细考之,书中人物事迹,仍历历显露如玉石之为琅玕,余舜佐之为李侍尧,斛斯贵之为福康安,贺兰观之为海兰察,龙木兰之为龙么妹,木宏纲之为柴大纪,梅飒采、严多稼之为林爽文、庄大田。其余若群网、鹙二城,则诸罗、凤山也。青黄黑赤白五苗,则九股十三姓诸种也。五斗米贼,则川陕各号之白莲教匪也。当时朝议甚惜齐王氏之才,有欲抚之使平苗自赎者,故尊之为锁骨菩萨,别树一帜,不混于五斗米贼中。陈文述曾令常熟,为诸名士所推服,所谓都毛子者,殆即其人也。余不备述。虽章回小说乎,而有如《庄》《列》者,有如《竹书》《路史》者,有如《易林》、《太玄》者,有如《山海》、《岳渎》、《神异经》者,有如《杂事秘辛》、《飞燕外传》、《周秦行记》者。盖奄有《水浒记》、《西游记》、《金瓶梅》诸特色,而无一语袭其窠臼,虽好用词藻,及侈陈五行祥,而乏真情逸致,然不可谓非奇作也。小说界中之富于特别思想者,除《西游补》外,无能逮者,但不便于通俗耳。按此书笔意,颇与说部中《璅蛣杂记》一名《六合内外琐言》相似,但彼系散篇,此为长本,劳逸难易固不同也。乾嘉中文字,能为此狡狯伎俩者,惟舒位、王昙,究不知谁作也。或即舒位所作。盖舒参戎幕时,曾与龙么妹有情愫,其赠诗所谓上马一双金齿屐、乘鸾十八玉腰奴者是也。书中盛述木兰神通,若有味乎其言之,当非无故。而所谓桑蜎生者,意即作者自指焉。
《鼎盛万年清》此书有真赝二本。真本事迹与《南巡纪事》相出入,尚有稗乘价值。今坊间所发行者,盖赝本也,三四集下,尤恶劣万状,则赝之赝者也。古今伪书极多,心劳日拙,已觉无谓。而章回小说之下乘者,亦复袭其风气〔如此书及《说唐》、《大红袍》、《铁冠图》之类〕,是可见人心之日下,挟叶公之好者日多,而冯贽、杨慎等作俑之流极无已焉。
吾国小说,具历史性质者,正指不胜屈。而鄙人见闻浅狭,且记忆力日减退,有志其书名而事迹不能追省者,亦有事迹了然而忘其书名者,随手掇拾,挂一漏万。海内博雅君子见之,宁无辽豕之诮?
《新世说》二
乾隆时小说盛行,其言之雅驯者,言情之作则莫如曹雪芹之《红楼梦》,讥世之书则莫如吴文木之《儒林外史》。曹以婉转缠绵胜,思理精妙,神与物游,有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之致;吴以精刻廉悍胜,穷形尽相,惟妙惟肖,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所谓各造其极也。曹名未详,江南上元人。吴名敬梓。安徽全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