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第四十八
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夫古来知音,多贱同而思古,所谓「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也。昔《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矣,则韩囚而马轻,岂不明鉴同时之贱哉!至于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毅云:「下笔不能自休。」及陈思论才,亦深排孔璋,敬礼请润色,叹以为美谈,季绪好诋诃,方之于田巴,意亦见矣。故魏文称「文人相轻」,非虚谈也。至如君卿唇舌,而谬欲论文,乃称「史迁著书,谘东方朔」,于是桓谭之徒,相顾嗤笑,彼实博徒,轻言负诮,况乎文士,可妄谈哉!故鉴照洞明,而贵古贱今者,二主是也;才实鸿懿,而崇己抑人【者】,班曹是也;学不逮文,而信伪迷真者,楼护是也;酱瓿之议,岂多叹哉!
夫麟凤与麏雉悬绝,珠玉与砾石超殊,白日垂其照,青眸写其形。然鲁臣以麟为麏,楚人以雉为凤,魏(氏)【民】以夜光为怪石,宋客以燕砾为宝珠。形器易征,谬乃若是;文情难鉴,谁曰易分。
夫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慷慨者逆声而击节,酝藉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绮而跃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也。
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阅乔岳以形培塿,酌沧波以喻畎(?)【浍】,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冲)【衡】,照辞如镜矣。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既形,则优劣见矣。
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寻)【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况形之笔端,理将焉匿。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然而俗监之迷者,深废浅售,此庄周【所】以笑《折扬杨》,宋玉所以伤《白雪》也。昔屈平有言:「文质踈内,众不知余之异采。」见异唯知音耳。扬雄自称「心好沈博绝丽之文」,其【不】事浮浅,亦可知矣。夫唯深识鉴奥,必欢然内怿,譬春台之熙众人,乐饵之止过客。盖闻兰为国香,服媚弥芬;书亦国华,翫泽方美;知音君子,其垂意焉。
赞曰:洪锺万钧,夔旷所定。良书盈箧,妙鉴乃订。流郑淫人,无或失听。独有此律,不谬蹊径。
集 校:
而崇己抑人。
黄本「人」下有「者」字。《义证》:「元刻本无『者』字。」《汇校》:「按:『者』字当有,上下一律。」按从黄本补。
魏氏以夜光为怪石。
「氏」,范校:「铃木云:梅本、闵本作『民』。」《校证》:「『民』原作『氏』,据凌本、梅六次本改。」《校注》:「『氏』,凌本、天启梅本、秘书本、张松孙本作『民』。按以上下文例之,『民』字是。《尹文子大道下》篇所谓魏之田父者也。此称『魏民』,犹《颂赞》篇之称『鲁民』然。」《补正》:「按『民』字非是。《孟子公孙丑上》:『宋人有闵其苗之后不长而揠之者。』《抱朴子知止》『宋氏引苗』一语,即本于《孟子》。不作『人』而作『氏』,是『氏』与『人』一实。」按从《校证》改。
酝藉者见密而高蹈。
「藉」,范注本作「籍」,范校:「黄校作『藉』。」《校证》:「『藉』,纪本误『籍』。」《校注》:「『藉』,覆刻黄本、芸香堂本、翰墨园本、思贤讲舍本作『籍』。按『籍』字非是。已详《定势》篇『类乏(《补正》误作『灭』)酝藉』条。」《考异》:「藉、籍古通。」按《南史贼臣留异传》:「异善自居处,言语酝籍,为乡里雄豪。」可证作「酝籍」亦通,然不及「酝藉」为繁。《汉书薛广德传》:「广德为人温雅有酝藉。」颜注:「服虔曰:宽博有余也。师古曰:酝言如酝酿也。藉,有所荐藉也。酝音于问反。藉,才夜反。」又《匡张孔马传》赞:「传先王语,其酝藉可也。」颜注:「酝藉,谓如酝酿及荐藉,道其宽博重厚也。酝音于问反。藉音才夜反。」
酌沧波以喻畎?。
「?」,黄本作「浍」。《校证》:「冯本、汪本、畲本、作『?』,徐校作『浍』。」《补正》:「『浍』,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胡本、谢钞本作『?』。徐?校作『浍』。王批本作『 』。按『?』,字书所无,当以作『浍』为是。《尔雅释水》:『注沟曰浍。』《释名释水》:『注沟曰浍;浍,会也,小沟之所聚会也。』《史记夏本纪》『浍畎致之川』,集解:『郑注云:畎浍,田间沟也。』沧,沧海。沧波,沧海所扬之波。畎浍以小言,沧波以大言也。」《校注:「』亦以畎浍连文。」《考异》:「按:字书无『?』字,从『浍』是。」《义证》:「『畎浍』,田间小沟。《书益稷》:『浚畎浍距川。』孔传:『一亩之间,广尺深尺曰畎。』按《汉书李寻传》:「今汝﹑颍畎浍皆川水漂踊,与雨水并为民害。」颜注::「畎浍,小流也。许慎说广尺深尺曰畎,广二寻深二仞谓之浍。川者,水贯穿而通流也。畎音工犬反。浍音工外反。」此作「浍」是,从黄本改。
然后能平理若冲。
「冲」,黄本作「衡」。《汇校》:「按:作『衡』是,『冲』为『衡』之形误。」按《国语周语下》:「是故先王之制锺也,大不出钧,重不过石。律度量衡于是乎生。」韦昭注:「钧,所以钧音之法也。以木长七尺者弦系之以为钧法。百二十斤为石。律,五声阴阳之法也。度,丈尺也。量,斗斛也。衡,称上衡。衡有斤两之数,生于黄锺。黄锺之管容秬黍千二百粒。粒百为铢,是为一龠。龠二为合,合重一两。故曰『律、度、量、衡于是乎生』也。」《文选》卷五十五刘峻《广绝交论》:「衡所以揣其轻重。」李善注:「《汉书》曰:衡,平也。权,重也。衡所以任权而钧物平轻重也。」此作「衡」是。从黄本改。
斯术既形。
《校证》:「《广博物志》二九『形』作『行』。」《补正》:「按『行』字误。《礼记乐记》:『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郑注:『言在所以感之也。术,所由也。形,犹见也。』《释文》:『见,贤遍反。』)即此语所本。《情采》篇赞『心术既形』,亦有力切证。」按杨说是。
观文者披寻以入情。
「寻」,黄本作「文」。《校证》:「『文』两京本作『寻』。《辨骚》篇、《时序》篇俱有『披文』语。《文选》陆士衡《文赋》:『碑披文以相质。』此彦和所本。两京本不可从,王惟俭本『文』又作『辞』,亦不可从。」《校注》:「『披文』,元本、活字本、两京本、胡本作『披寻』;训故本作『披辞』。按训故本是也。上句既言『缀文者情动而辞发』;则此当作『观文者披辞以入情』,始能相应。」按《文选》卷五十八王俭《褚渊碑文》:「雅议于听政之晨,披文于宴私之夕。」李善注:「王廙《思逸民赋》曰:左披文以遘话,讲六艺之宏敷。」《梁书文学下陆云公传》:「(张缵书)翫古披文,终晨讫暮。」《魏书宗钦传》:「钦上东宫侍臣箴曰:……披文采友,叩典问津。」《陈书文学陆瑜传》:「(太子与詹事江总书)论其博综子史,谙究儒墨,经耳无遗,触目成诵,一襃一贬,一激一扬,语玄析理,披文摘句,未尝不闻者心伏,听者解颐。」《高僧传释道安传》:「乃共披文属思,妙出神情。」可证「披文」乃当时常语,本书《辨骚》篇亦云:「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疑此作「披寻」是,《宋书吴喜传》:「喜报书曰:前驱之人,忽获来翰,披寻狂惑,良深怅骇。」《魏书释老志》:「(神龟元年冬任城王澄奏)披寻旧旨,研究图格。」《南史梁本纪下简文帝纪》:「虽在蒙尘,尚引诸儒论道说义,披寻坟史,未尝暂释。」《高僧传译经下论》:「遂使空劳传写,永翳箱匣,甘露正说,竟莫披寻。」又《义解二竺僧敷传》:「(竺法汰与道安书)其义理所得,披寻之功,信难可图矣。」《义解三释僧肇传》:「后见旧《维摩经》,欢喜顶受,披寻翫味。」《弘明集》卷七《朱昭之难夷夏论》:「披寻第目,则先诫臆说;建言肆论,则不觉情迁。」《颜氏家训勉学》篇:「博士一夜共披寻之。」王利器《颜氏家训校注》:「披寻,谓披阅寻讨,披即上文『握素披黄』之披,韩愈《进学解》:『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文选琴赋》注:『披,开也。』」从黄本改。
患识照之自浅耳。
《义证》:「按此处元刻本、两京本、黄本均作『自浅』,弘治本『自』作『目』,张之象本、梅本、凌本从之。何焯『自』作『目』。虽可两通,但仍以从元本作『自』为胜。《校证》、《校注》均失校。」
然而俗监之迷者。
「监」,范校:「铃木云:宜作『鉴』。」《校证》:「『鉴』原作『监』,铃木云:『宜作鉴。』案铃木说是。王惟俭本正作『鉴』。本赞『妙鉴乃订』语,即承此为言,亦作『鉴』。今据改。」《补正》:「按以上文『文情难鉴』,下文『夫唯深识鉴奥』,及赞中『妙鉴乃订』证之,铃木说是也。训故本正作『鉴』。当据改。」《考异》:「按:监,察也,领也,摄也。《韵会》通作鉴、鉴。《礼王制》:『天子使其大夫为之监,监于方伯之国。』上『监』读去,下『监』读平。又《书酒诰》:『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铃木说非。」按监通鉴,毋须改。
此庄周以笑折杨。
黄本「以」前有「所」字。《汇校》:「按:『以』(误,应为『所』字)字原脱,当据黄本补。」按从黄本补「所」字。
文质踈内,众不知余之异采,见异唯知音耳。
《校释》:「按两『异』字应作『奥』,后人据误本《楚辞》改此文耳。观下文『深识鉴奥』可知。」《义证》:「《文论选》注:『《史记屈原列传》:文质踈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集解》引徐广曰:异一作奥。』此『异』『奥』形近易误之证。……另外,《文心雕龙》中还两用『异采』字。《体性》篇:『壮丽者,高论鸿裁,卓烁异采者也。』《丽辞》篇:『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又引《斟诠》云:「按不改字自通。异采者,殊异之文采也。」按《楚辞九歌怀沙》:「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王逸注:「《史记》疏作踈。文采也。言己能文能质,内以疏达,众人不知我有异艺之文采也。《史记》余作吾。徐广曰:异,一作奥。」此作「异」是,「奥采」联文,古书罕见。未可以下文「深识鉴奥」而疑其误也。
其事浮浅。
范注:「其事浮浅,疑当作『不事浮浅』。」《校释》:「按『其』疑『匪』误,此言雄好深奥之文,匪从事于浮浅可知。故下曰『深识鉴奥,欢然内怿』也。」《校证》:「其事浮浅,范云:疑当作『不事浮浅』。今按疑当作『共事浮浅』,意谓扬雄自称心好沈博绝丽之文,则世俗之共事浮浅,亦可知矣。王惟俭本『其』下有□。」《校注》:「『其』下,《训故》本有一白匡。按今本上下文意不相应。『其』下疑脱一『不』字。」《补正》:「按此二句,承上『扬雄自称心好沈博绝丽之文』句立论,其下白匡当补一『不』字,始合文意。」《义证》引《斟诠》云:「『共事浮浅』,承上文『俗监之迷者,深废浅售』而言,亦与上文屈平所谓『众不知余之异采』之意相偶。若如范杨二氏之校,则语意直致,上下文不相贯串矣。」吴林伯《商兑》:「『其事浮浅』,乃就上文引雄语论断,『其』下省略『不』字,实为『其不事浮浅』,正与下文『深识鉴奥』一贯。《论说》:『曹植《论道》体同书抄,言不持正,论如其已。』『如其已』,犹《春秋左传》昭三十一年『不如其已』。古人为行文之便,自有省『不』之例。」《缀补》:「案『事』犹『于』也。『其于浮浅亦可知』,意谓扬雄决不好浮浅之文也。」《考异》:「按:范校可从,王校非。」按从范说补「不」字。
夫唯深识鉴奥。
《校证》:「『深识』疑当作『识深』。」徐复《文心雕龙正字》:「按『深识』疑当作『识深』,与『鉴奥』二字词性均同。」《校注》:「按『鉴奥』疑当乙作『奥鉴』,与『深识』对。《汉书叙传上》『渊哉深识』,《文选》卢谌《赠刘琨诗》『寄之深识』,王俭《褚渊碑文》『深识臧否』,并以『深识』为言。此云『深识奥鉴』,与《声律》篇之『练才洞鉴』,句法正相似也。」《义证》:「按『奥鉴』二字过于生硬。」《考异》:「按:王校可从。」按《高僧传》卷三论:「其后鸠摩罗什。硕学钩深,神鉴奥远。历游中土,备悉方言。」疑作「鉴奥」亦通。
譬春台之熙众人。
「熙」,《校证》本作「照」,并云:「『照』,王惟俭本作『熙』。」《义证》:「『熙』,《校证》本误印作『照』。《老子》二十章:『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如登春台』亦作『如春登台』。『熙熙』,和乐声,见《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广哉熙熙乎』杜注。」范注:「俞樾《诸子平议》(平议《老子》)曰:『如春登台与十五章若冬涉川一律。河上公本作如登春台,非是。然其注曰:春阴阳交通,万物感动,登台观之,意志淫淫然。是亦未尝以春台连文。其所据本亦必作春登台,今传写误倒耳。《文选闲居赋》注引此已误。』案如俞说,则彦和时已误矣。《释藏》卷八释道安《十二门经论序》:『世人游此,犹春登台。』是晋代尚不误也。」牟注:「《总术》篇『落落之玉』也是取河上公本,可见刘勰这里说『春台』是据河上公本《老子》。」按《老子》第二十章:「众人熙熙,若享太窂,若春登台。」《校释》:「马叙伦曰:『熙』为『媐』之借字。《说文》:『媐,说乐也。』谦之案:『熙熙』,《庄子马蹄》篇『含哺而熙』,《列子杨朱》篇『熙熙然以俟死』之『熙』字义同。『熙熙』即『嘻嘻』,《书钞》一五引《庄子》『熙』作『嘻』,《初学记》九、《事文类聚》后集二十引并作『嬉』。《晏子春秋》六『圣人非所与熙也』,本作『嬉』。熙、嘻、嬉义同,此云『众人熙熙』,亦即众人嘻嘻也。」又:「严可均曰:御注、王弼作『如春登台』,河上作『如登春台』。毕沅曰:『如春登台』,王弼、顾欢并同,明皇、易州石刻亦同。明正统十年道藏所刊明皇本始误作『登春台』,陆希声、王真诸本并误,今流俗本皆然矣。又李善《闲居赋》注引亦误。俞樾曰……蒋锡昌曰:唐强思齐《道德真经玄德纂疏》引河本经文作『如春登台』,正与宋河本合;俞氏谓河所据本必作『春登台』是也。顾本成疏『又如春日登台』,是成亦作『如春登台』。……王本、河本及各石本皆作『春登台』,盖古本如此,似未可据最后诸本擅改也。」按此作「熙」是。
乐饵之止过客。
《义证》:「梅注:『《老子》曰:乐与饵,过客止。』按此见第三十五章,王弼注:『乐与饵则能令过客止。』此谓音乐与食物,可使过客止步。何焯批:『饵或作肆。』谢恒抄本『乐』作『药』,冯校:『药当作乐。』」按《老子校释》:「杨树达曰:乐与饵,谓喜与人饮食。乐音洛,非谓音乐。」此作「乐」是,与上句「春」字相俪。
书亦国华,翫泽方美。
「泽」,黄校:「王作『绎』。」范注:「《左传》宣公三年:『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翫泽,疑当作翫绎。」《校证》:「『绎』原作『泽』,据王惟俭本改。」《校注》:「『泽』,黄校云:『王作绎。』芸香堂本、翰墨园本误『绎』为『怿』。按训故本作『绎』,是。绎,寻绎也。《文选》王襃《四子讲德论》李注引马融《论语注》。」《考异》:「按:泽与上媚字为对文,服之媚,书之泽也,作『怿』非。」按《三国志魏书王粲传》裴注引鱼豢曰:「譬之朱漆,虽无桢干,其为光泽,亦壮观也。」疑此作「翫泽」是。
洪锺万钧。
「锺」,范校:「铃木云:闵本、冈本作『钟』。」《校证》:「王惟俭本、凌本、日本刊本『锺』作『钟』。」《补正》:「『锺』,何本、训故本、凌本、谢钞本、别解本、冈本、尚古本、冈本、文津本、王本、郑藏钞本作『钟』。按『锺』与『钟』通。《文选》张衡《西京赋》:『洪锺万钧。』薛注:『洪,大也。……三十斤曰钧。言大钟乃重三十万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