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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梁启超)》十二 清初学海波澜余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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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五讲到第十一讲,把几个重要学派各列举几位代表人物,叙述其学说梗概,清初学界形势大略可见了。然而顺、康间承晚明之敝,反动猛起,各方面有许多瑰奇之士,不相谋,不相袭,而各各有所创获。或著作失传,或无门弟子恢张其业,故世罕宗之。又或行谊可訾议,或本非纯粹的学者,而所见殊有独到处。总之,那时候学界气象,如久经严冬,一旦解冬启蛰,万卉抽萌,群动蠕跃,煞是可爱。本讲要把这些人——为我现在记忆所及者,提出十来位来讲讲。

一方密之 附:黄扶孟

方以智,字密之,安徽桐城人。明崇祯庚辰进士,官翰林院检讨。国变后从永历帝于云南,永历亡,出家为僧,号药地。他著有《通雅》五十二卷,考证名物、象数、训诂、音声。其目录为:音义杂论,读书类略,小学大略,诗说,文章薪火,疑始,释诂,天文,地舆,身体,称谓,姓名,官制,事制,礼仪,乐曲,乐舞,器用,衣服,宫室,饮食,算数,植物,动物,金石,谚原,切韵声原,脉考,古方解。《四库提要》很恭维这部书,说道:“明之中叶以博洽著者称杨慎,而陈耀文起而与争,然慎好伪说以售欺,耀文好蔓引以求胜。次则焦竑亦喜考证,而习与李贽游,动辄牵缀佛书,伤于芜杂。然以智崛起崇祯中,考据精核,迥出其上。风气既开,国初顾炎武、阎若璩、朱彝尊等沿波而起,始一扫悬揣之空谈。……”

顾、阎辈是否受密之影响,尚难证明。要之密之学风,确与明季之空疏武断相反,而为清代考证学开其先河,则无可疑。他的治学方法有特征三端,一曰尊疑,他说:“……吾与方伎游,即欲通其艺也。欲物,欲知其名也。物理无可疑者,吾疑之,而必欲深求其故也。以至于颓墙败壁之上有一字焉吾未之经见,则必详其音义,考其原本,既悉矣,而后释然于吾心。……”《通雅》钱澄之序述密之语又说:“学不能观古今之通,又不能疑,焉贵书簏乎?……”又说:“因前人备列以贻后人,因以起疑。……”俱自序又说:“副墨洛诵,推至疑始。案:此用庄子语始作此者,自有其故,不可不知,不可不疑也。”卷一叶一可见他的学问,全由疑入。“无问题则无学问”,此理他见得极透。二曰尊证,他说:“考究之门虽卑,然非比性命可自悟,常理可守经而已,必博学积久,待征乃决。”凡例又说:“是正古文,必借他证,乃可明也。……智每驳定前人,必不敢以无证妄说。”卷首之一叶五至六立论要举证,是清儒最要的信条,他倡之最力而守之最严。三曰尊今,他说:“古今以智相积而我生其后,考古所以决今,然不可泥古也。古人有让后人者,韦编杀青,何如雕版?龟山在今,亦能长律;河源详于阔阔,江源详于《缅志》;南极下之星,唐时海中占之,至泰西入,始为合图,补开辟所未有。……”卷首之一叶一又说:“后人因考辨而积悟之,自详于前,前人偶见一端,而况有传讹强争者乎?”卷五十叶二又说:“世以智相积而才日新,学以收其所积之智也。日新其故,其故愈新。”卷首之三叶二十二又说:“先辈岂生今而薄今耶?时未至也,其智之变亦不暇及也。不学则前人之智非我有矣;学而徇迹引墨,不失尺寸,则诵死人之句耳。”同上所以,他虽极博古而亦不贱今,他不肯盲从古人,全书千数百条,每条都有自己独创的见解。

依我看,《通雅》这一部书,总算近代声音训诂学第一流作品。清代学者徐高邮王氏父子以外,像没有那位赶得上他。但乾嘉诸老,对于这部书很少征引,很少称道,不知是未见其书,抑或有什么门户之见?清儒是看不起明儒的。密之纯属明人,这书又成于崇祯年间,也许清儒很少人读过密之最大的发明,在以音求义。他说:“音有定,字无定,随人填入耳。各土各时有宜,贵知其故。”卷五十叶一因此他最注意方言和谚语,书中特辟“谚原”一篇,其小序曰:“叔然作反切,本出于俚里常言,宋景文笔记之,如‘鲫溜’为就,‘突栾’为团,‘鲫令’为精,‘窟笼’为孔,不可胜举,讹失日以远矣。然相沿各有其原,考之于古,颇有暗合。方音乃天地间自然而转者,上古之变为汉、晋,汉、晋之变为宋、元,势也。”卷四十九叶一故以为欲做辨当名物的工作,“须足迹遍天下,通晓方言,方能核之。”凡例又不惟地方差别而已。他以为,“天地岁时推移而人随之,声音亦随之。方言训诂相传,遂为典实。”同上“乡谈随世变而改,不考世变之言,岂能通古今之诂而是正名物乎?”卷首之一叶二十一他说:“古今之音,大概五变。”凡例“岁差自东而西,地气自南而北。方言之变,犹之草木移接之变也。历代训诂、谶纬、歌谣、小说,即具各时之声称。”卷首之一,叶二十二“上古之音,见于古歌三百。汉、晋之音,见于郑、应、服、许之论注。至宋渐转,元周德清始起而畅之。《洪武正韵》,依德清而坛入声也。”卷五十叶二十他说:“古字简少通用。”卷二叶十五所以“古人解字,皆属借义,如赋诗断章”。卷二叶十八“周末至汉,皆以韵为解。”同上其于形亦然,“汉碑字见形相似,即借用之。”同上叶二十有许多字因“事变义起,不得不分别,故未分字先分音,取其易记”。卷一叶五其后则“因有一音,则借一字配之”。同上叶十八他以为文字孳乳寝多之故,皆由于此。“世变既繁,不得不尔,所以合所以分皆当知之。”同上叶五他以为后人将古字增减或造新字,好古者动诋为俗,不知“六书之道,原以适用为主,未可谓后人必无当也”。卷二叶三十二他最能辨别伪书,但以为虽伪亦复有用。他说:“书不必尽信,贵明其理,或以辨名当物,或以验声音称谓之时变。则秦汉以降之所造所附,亦古今之征也。”卷首之一叶五他对于古言古训,爬罗剔挈,费了多少心血,真算得中国文字之功臣了。但他却有一句极骇人的话,说道:“字之纷也,即缘通与借耳。若事属一字,字各一义,如远西因事乃合音,因音而成字,不重不共,不尤愈乎?”卷一叶十八创造拼音文字之议,在今日才成为学界一问题,多数人听了还是咋舌掩耳,密之却已在三百年前提起。他的见识气魄如何,可以想见了。

密之所造的新字母,乃斟酌古韵、华严字母、神珙谱、邵子衍、沈韵、唐韵、徽州所传朱子谱、中原音韵、洪武正韵、郝京山谱、金尼阁谱而成。分为三十六韵十六摄而统以六余声,自为《旋韵图》表之。具见《通雅》卷五十切韵声原中。可惜我于此学毫无研究,不惟不会批评,并且不会摘要。有志斯道者请看原书。

密之所著书,尚有《经学编》,有《易图说》,似皆佚。又拟著《方域图》《官制图》,似尚未成。他早年才气英发,为复社领袖,晚年间关万里,奔走国难,石烂海枯,乃自逃于禅悦。钱饮光说:“今道人既出世矣,然犹不肯废书,独其所著书好作禅语,而会通以庄、《易》之旨。……若所谓《通雅》,已故纸视之矣。”读此可知密之学术之变迁及其究竟了。

桐城方氏,在全清三百年间,代有闻人,最初贻谋之功,自然要推密之。但后来桐城学风并不循着密之的路走,而循着灵皋方苞的路走,我说这也是很可惜的事。

同时皖人中有黄生,字扶孟,歙县人。明诸生,入清不仕,著有《字诂》一卷,《义府》一卷,《四库全书》著录,亦专主以声音通训诂。其族孙承吉说道:“公年差少于顾亭林。顾书公所未见,公书顾亦弗知。顾撰《音学五书》,厥功甚伟,惟尚未能得所会通。……公实有见于声与义之相因而起,遂浚及于义通则声通,为古今小学家之所创获。”又说:“此学喻之者惟高邮王氏,引申触类,为从古之所无,即先后乎王氏及与王氏同时者亦皆不得而与。盖他儒以韵求声,王乃言声而不言韵,可谓穷本知归。公生于王氏百数十载之前,非有来者相谋,而所造若是。……”《重刻字诂义府后序》虽子孙诵芬之辞,或未免稍过其实。总之《字诂》这部书在清代声音训诂学里头占有重要位置,我们是要承认的。

二 陈乾初

陈确,字乾初,浙江海宁人,卒康熙十六年(1677),年74。他是刘蕺山门生,却极不喜欢理学。黄梨洲作他的墓志铭,说道:“乾初读书卓荦,不喜理学家言。尝受一编读之,心弗善也,辄弃去,遂四十年不阅。其后……问学于山阴先师,深痛末学之支离,见于辞色。……先师梦奠,得其遗书而尽读之,憬然而喻,取其四十年所不阅者重阅之,则又格格不能相入。”《南雷文约》他这个人的气象,大略可见了。梨洲又说:

乾初深痛“朱记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之语,案:此是程子语谓从悬空卜度至于心行路绝,自是禅门种草。宋人指《商书》“维皇降衷”、《中庸》“天命之谓性”为本体,必欲求此本体于父母未生以前,而过此以往即属气质,则工夫全无着落。当知“尽其心者知其性也”之一言,即是孟子道性善本旨。盖人性无不善,于扩充尽才之后见之,如五谷不艺植不耔耘,何以见其种子美耶?……性之善不可见,分见于气、情、才。故《中庸》以喜怒哀乐明性之中和,孟子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明性之善,皆就气、情、才言。后儒言“既发谓之情”,“才出于气,有善有不善”者,非也。同上又说:

乾初谓,人心本无所谓天理,人欲恰到好处即天理;其主于无欲者,非也。同上

读这两段话,前一段何其与颜习斋《存性篇》辨气质性恶之说酷相类,后一段何其与戴东原《孟子字义疏证》顺情养欲之说酷相类也?颜、戴二君,并非蹈袭乾初,因为我相信他们并没有读过乾初的书。但乾初以蕺山门人而有这种见地,真算得时代精神之先驱者了。

乾初不信《大学》为孔、曾所作,著《大学辨》以辨之。其略曰:

子言之矣,“下学而上达”,《易》称“蒙养即圣功”,何小大之有?《论语》二十篇中,于《易》《诗》、《书》《礼》、《乐》三致意焉,而无一言及《大学》。小戴置其篇于《深衣》《投壶》之后,垂二千余年,莫有以为圣经者。而程子始目为孔氏之遗书,又疑其错简而变易其文。朱子又变易程子之文,且为之补传,以绝无证据之言,强以为圣经,尊之《论语》之上。即其篇中两引夫子之言,一引曾子之言,则自“十目”一节之外,皆非曾子之言可知。……朱彝尊《经义考》引

这是他用考证眼光证明《大学》之晚出。但他所以断断致辨者,不徒在其来历,而尤在其内容。他以为“《大学》言知不言行,格致诚正之功夫后失其伦序”,《经义考》引所以不得不辨。读者须知,《大学》这篇书,经程朱捧场之后,他的身份高到何等地步,七八百年间为“格致”两个字打的笔墨官司,也不知糟蹋天地间几多纸料。乾初这种怪论,当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当时学者如张杨园、黄梨洲、刘伯绳、沈甸华等——都是乾初学友,都纷纷移书责他,他却毅然不顾。他临死前一年,还有书和梨洲往复,大旨谓:“世儒习气,敢于诬孔孟,必不敢倍程朱,可谓痛心!”吴骞著《陈乾初先生年谱》引他的独立不惧精神,可概见了。

乾初对于社会问题,常为严正的批评与实践的改革。深痛世人惑于风水,暴棺不葬,著《葬论》《丧实论》诸篇,大声疾呼,与张杨园共倡立“葬亲社”,到处劝人实行。屠爌、陆圻征文寿母,他说:“世俗之事,非所当行。”当时东南社集讲会极盛,他说:“衎衎醉饱,无益身心。”一切不赴。甲申以后,起义死事的人甚多,好名依附者亦往往而有。乾初说:“非义之义,大人弗为。人之贤不肖,生平具在。故孔子谓‘未知生焉知死’。今人动称末后一着,遂使奸盗优倡,同登节义,浊乱无纪。死节一案,真可痛也!”黄撰墓志引他又尝著《书潘烈妇碑后》,说道:“吾以为烈妇之死非正也。某尝怪三代以后,学不切实,好为激烈之行,寝失古风,欲一论辩其非。……”吴著年谱引他立论不徇流俗,大略如此。

他和梨洲同门,但生前论学,往往不合。梨洲也不深知他,《南雷集》中他的墓志铭两篇,第一篇泛泛叙他的庸德而已,第二篇才把他学术要点摘出,自言:“详玩遗稿,方识指归,有负良友多矣。因理其绪言,以忏前过。”梨洲服善之诚,实可敬。乾初遗著,世罕传本,不知尚存否?得梨洲一文,我们可以知道一位拔俗学者的面影,也算幸事了。

三 潘用微

潘平格,字用微《学案小识》作用徵,误浙江慈溪人。他的学术像没有师承,也没有传授。他所著有《求仁录》一书,我未得见,仅从唐鉴《国朝学案小识》所引观其崖略。以下都是从唐著转引大概说:“孔门之学以求仁为宗。仁者,浑然天地万物一体,而发见于吾人日用平常之事者也。……故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又说:“学者之患,在于不知真心见在日用,而别求心,故有种种弊病以各成其学术”。他反对主敬主静之养心法,以为养心用操持法总是不对,说道:“操持者,意也,识也;操持此心,是以意识治意识也。”所以他说:“敬即是心,而非敬以治心;心即是敬,而非主敬持敬。”而结论归到“本体工夫非有二”,说道:“工夫二字,起于后世佛老之徒。盖自伦常日用之外另有一事,故说是工夫。若主敬之学,先立体以为致用之本;穷理之学,先推极知识以为遇事之用;亦是另有一事,可说是工夫。……这便是学养子而后嫁了。”又说:“晦庵不信《大学》而信伊川之‘改大学’,不格物而补格物之传,以至象山、阳明不信曾、思、孟而谓颜子没而圣学亡,今敢于悖先圣而不敢以悖后世诸贤,……总由学者读注听讲,先入于近儒之说,故意见偏颇,窠臼难拔。某常说不得看注,不得看诸贤语录,盖尝深中其病,确知其害。”用微之学,我未见其全书,不敢轻下批评。约略看来,大率也是从宋明学上很用过苦功而力求解放者。归玄恭文集里头有《上潘先生书》两通,第一通很尊仰他;第二通很诋毁他。像是玄恭曾游用微之门,后来不以为然,又退出来。李恕谷记万季野自述道:“吾少从黄先生游,闻四明有潘先生者,曰‘朱子道,陆子禅’,怪之,往诘其说,有据。同学因轰言予畔黄先生,先生亦怒。……”《恕谷后集?万季野小传》然则季野亦颇心折其学了。可惜他生在浙东,浙东正是蕺山、梨洲势力范围,不容他有发展余地。这个人便成为“中道而殇”的学者了。

四 费燕峰

费密,字此度,号燕峰,四川新繁人。生明天启三年(1623或1625),卒清康熙三十八年(1698或1699),年77。当张献忠荼毒全蜀时,他团乡兵拒贼,贼不能犯。永历在滇,蜀人杨展据叙州嘉定、永宁为明守,燕峰以中书舍人参其军,屯田积谷为一方保障。吴三桂入蜀,燕峰避乱陕西,寻即东下,自是流寓江淮间四十余年。49岁,诣苏门谒孙夏峰,夏峰年九十矣,与谈学甚契。见《夏峰年谱》尝游京师,交李恕谷,为作《大学辨业序》。见《恕谷年谱》工诗,为王渔洋所推服。见《池北偶谈》遗著三种,曰《弘道书》,曰《荒书》,曰《燕峰诗抄》,近年大关唐氏始刻之。《荒书》记明清间蜀乱,为极翔实之史料。徐立斋、万季野在明史馆,以不得见为恨。《弘道书》成于晚年,为书三卷十五篇,曰“统典论”,曰“弼辅录论”,曰“道脉谱论”,曰“古经旨论”,曰“原教”,曰“圣人取人定法论”,凡六篇,为上卷;“祀典议”五篇及“先王传道述”、“圣门传道述”、“吾道述”,凡八篇,为中卷;“圣门定旨两变序记”一篇为下卷;其间复以表十一篇分附焉。骤看这部书名和目录,很像是一部宋明道学先生们理障的著作,其实大大不然。燕峰是对于宋元学术革命的急先锋。这部书惊心动魄之言,不在颜习斋《四存编》之下。其最不同之点,则习斋连汉唐学派一概排斥,燕峰则提倡注疏。就这点论,燕峰不能如习斋之彻底,其学风实与后此乾嘉学派颇接近。但乾嘉学者并未受燕峰影响,不可不知燕峰和同时的颜习斋、毛西河,虽同为反宋学的健将,而燕峰之特色,则在研究历史上学术变迁之迹,能说明宋学所自出。他以为,中国学术自三国六朝以后分为南北两派,而宋学则从南派衍来。其论南北派曰:

……迨于魏晋,王弼、何晏,习为清谈,儒学始变,朝野相尚,损实坏政,中原沦没,宋、齐、梁、陈,偏安江左,诸儒谈经,遂杂玄旨,何承天、尉弘正、雷次宗、刘瓛、沈麟士、明山宾、皇侃、虞喜、周舍、伏曼容、张绪诸君子,缁素并听,受者甚广。北方旧族,执经而言圣人之道,卢玄、王保安、刁冲、刘兰、张吾贵、李同轨、徐遵明、熊安生、刘焯、刘炫诸儒,弟子著录千万计,古经得传,深有赖焉。……《原教》他续论自唐迄宋学术变迁大势,说道:

唐啖助、王玄感、陆淳以来,诂经已出意见,尚未大变乱也。经旨大变,创于王轸,和以贾昌朝。而刘敞为说,始异古注疏,然不著天下。王安石自昌朝发,独任己私,本刘敞《七经小传》,尽改古注为新义,……诬辨幽诞,以为道德性命之微。……安石言之则为新义,行之则为新法,天下骚然,宋遂南渡。当是时不守古经言“足兵足食”、“好谋而成”,从生聚教训实处讲求,思以立国。而朝士所争,乃王安石、程颐之学术,上殿专言“格物”,道德性命之说益炽。吕祖谦、陆九渊、朱熹、张栻、陈亮,论各不同,而九渊与熹尤显。……熹为集注,力排七十子古今诸儒,独取二程,然二程与安石稍异者,不过“静坐”、“体验”、“会活泼泼地”气质之性耳,一切道德性命臆说,悉本安石焉,……今之非安石者皆是也。安石、程、朱,小殊而大合,特未尝就数家遗书细求耳。……明永乐专用熹说四书五经“大全”,命科举以为程式。生徒趋时,递相祖受。七十子所遗汉唐相传共守之实学殆绝。……王守仁虽以熹穷理格物为非,而复溯九渊本心之说,改九渊接孟轲。自此穷理、良知二说并立,学者各有所好,互相仇敌。《道脉谱论》

他又论宋儒之学乃剽窃佛道两家而来,历举邵雍之出于陈抟,周敦颐之出于寿厓。其考证虽不逮黄晦木、胡朏明之详博,而论断尤痛切。谓:

诸儒辟二氏,谓其惑世诬民,若不可令一日容于斯世;而阴窃其说以自润,又何以服二氏?《圣门定旨两变序记》又谓:

羲、文、周、孔至宋,乃托二氏再生于天地之间。吾道受辱至此,百尔君子,欲不愤得乎?《道脉谱论》

他以为,“凡宋儒所自诩为不传之秘者,皆彷佛为见,依倚成理。昔儒非不知之也,但不以为学。”《古经旨论》所以不以为学之故,他以为一因其不能普及,二因其不能应用。所谓不能普及者,他说:

圣人立教,十人中五人能知,五人不能知,五人能行,五人不能行,不以为教也……今大郡十余万家,长老子弟秀杰者,虽上下不齐,而常千百人于孝弟忠信诗书六艺之文可以与知也。浸汨敷衍于后儒性理新说,多者五六人或二三人,或千里无一人焉。道不远人,说何艰深若此?《原教》所谓不能应用者,他说:

清谈害实,起于魏晋,而盛于宋南北。……齐逞臆见,专事口舌,又不降心将人情物理平居处事点勘离合,说者自说,事者自事,终为两段。即有好议论,美听而已矣。……后儒所论,惟深山独处乃可行之,城居郭聚有室有家,必不能也。……无论其未尝得而空言也,果静极矣,活泼泼地会矣,坐忘矣,冲漠无朕至奥、心无时不在腔子里、性无不复、即物之理无不穷、本心之大无不立而良知无不致矣,亦止与达摩面壁、天台止观同一门庭,何补于国?何益于家?何关于政事?何救于民生?《圣门定旨两变序记》他又极论空言高论之有害政治,说道:

论政当以身所当者为定。……井田封建,先王之善政也;郡县阡陌,后王之善政也。……专言三代,欲以为治,不过儒生饰辞耀世,苟实行之,误国家而害民生,必如社仓、青苗空竭四海而后止也。……自宋以来,天下之大患,在于实事与议论两不相侔,故虚文盛而真用薄。儒生好议论,然草野诵读,未尝身历政事,执固言理,不达事变,滞古充类,责人所难。……《先王传道述》他又反对宋儒之禁欲主义,说道: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众人如是,贤哲亦未尝不如是也。……欲不可纵,亦不可禁者也。不可禁而强禁之,则人不从;遂不禁任其纵,则风俗日坏。圣人制为礼乐,因人所欲,而以不禁禁之也。《统典论》又说:

生命人所共惜也,妻子人所深爱也,产业人所至要也,功名人所极慕也,饥寒困辱人所难忍也,忧患陷阨人所思避也,义理人所共尊也,然恶得专取义理,一切尽舍而不合量之欤?论事必本于人情,议人必兼之时势。功过不相掩,而得失必互存。不当以难行之事徒侈为美谈,不当以必用之规遂指为不肖。《弼辅录论》

燕峰学术的要点大略如此。我们拿来和亭林、习斋、乾初、东原诸家之说并读,当可发见其相同之点甚多。盖明学反动的结果,一时学风不期然而然也。但燕峰于破坏方面,不能如习斋之彻底,于建设方面,不能如亭林之健实,又没有弟子以张其军,遗书亦湮晦罕传,所以这样精悍的思想家,三百年间几乎没人知道。最初表彰他的,为同治间之戴子高,他的《谪麟堂集》中有《费舍人别传》一篇,但亦语焉不详。最近遗著出世,这位大学者渐渐复活起来了。

五 唐铸万 胡石庄 附:易堂九子

同时四川还有一位怪人,曰唐铸万。但费、唐两位,虽属蜀产,然中年以后都流寓江淮,我们是要注意的。

唐甄,原名大陶,字铸万,号圃亭,四川达州人。生明崇祯三年,卒清康熙四十三年(1630-1704),年75,与阎百诗、颜习斋同年卒顺治丁酉举人。曾任山西长子县知县,仅十个月便去官,在任内劝民植桑八十万株。他早年因蜀乱避地居苏州,遂游长终老于苏。家计赤贫,常常断炊,采废圃中枸杞叶为饭,衣服典尽,败絮蓝缕,陶陶焉振笔著书不辍。他学无师授,我们读他的书,知道他曾与王昆绳、魏冰叔、顾景范为友。他著书九十七篇,初名曰《衡书》,晚乃改名《潜书》。魏冰叔初见《潜书》,大惊,曰:“此周秦之书也。今犹有此人乎?”梅定九一见便手录全部,曰:“此必传之作,当藏之名山以待其人耳。”俱见王闻远著《圃亭先生行略》潘次耕为之序曰:“古之立言重世者,必有卓绝之识,深沉之思,蕴积于中,多不可制,吐而为辞,风发泉涌。若先秦诸子之书,醇驳不同,奇正不一,要皆独抒己见,无所蹈袭,故能历千载而不磨。……斯编远追古人,貌离而神合,不名《潜书》,直名《唐子》可矣!”本书卷首铸万品格高峻,心胸广阔,学术从阳明入手,亦带点佛学气味,确然有他的自得,又精心研究事务条理,不为蹈空骛高之谈。这部《潜书》,刻意摹追周秦诸子,想要成一家之言,魏、潘恭维的话,未免过当。依我看,这部书有粗浅语却无肤泛语,有枝蔓语却无蹈袭语,在古今著作之林,总算有相当位置。大约王符《潜夫论》、荀悦《申鉴》、徐干《中论》、颜之推《家训》之亚也。

铸万宗阳明心学,其自得处颇类心斋、东崖父子之以乐为学,尝自述其下手法门道:

甄晚而志于道,而知即心是道,不求于外而壹于心。而患多忧多恚为心之害。有教我以主静者,始未尝不静,久则复动矣;有教我以主敬者,始未尝不敬,久则复纵矣。从事于圣人之言,博求于诸儒之论,为之未尝不力,而忧恚之疾终不可治。因思心之本体,虚而无物者也。时有穷达,心无穷达;地有苦乐,心无苦乐;人有顺逆,心无顺逆,三有者,世之妄有也;三无者,心之本无也;奈何以其所妄有,加之于其所本无哉?心本无忧恚,而劳其心以治忧恚,非计之得也。……吾今而知疾之所由来矣。吾之于人也,非所好而见之,则不宜于其人,名之于食也,非所好而进焉,则不宜于其味。……即此一人,即此一事,或宜于朝不宜于夕,或不宜于朝而宜于夕。其所不宜者,必当吾之不悦时也。其所宜者,必当吾之悦时也。然则宜在悦不在物也,悦在心不在宜也。故知不悦为戕心之刃,悦为入道之门。……于是舍昔所为,从悦以入,……无强制之劳,有安获之益。……《悦入篇》这段话大概是铸万一生得力所在。他以为“不悦则常怀烦懑,多见不平,多见非理,所以一切怨天尤人不相亲爱,皆由此生。悦则反是。”我认为这话是很好的。我自己的修养也是向这条路上走。他又说:“古人教亦多术矣,不闻以悦教人,而予由此入者何?予蜀人也,生质如其山川,湍急不能容而恒多忧恚。细察病根,皆不悦害之。悦为我门,非众之门。”这段话更好。讲学专标一宗旨,此如指独步单方以疗百病,陆桴亭尝非之。铸万主张各自搜寻自己病根,各自找药,最为通达。他说地理关系影响到人的生质书中屡说这种话,亦极有理政。

铸万虽极力提倡心学,然与宋明儒明心见性之说不同。他养心专为治事用,所以心学只算手段,不算目的。他说:“事不成,功不立,又奚贵无用之心?不如委其心而放之”。《辨儒篇》所以他对于客观的事物条理,认为必须详实研究。他说:

顾景范语唐子曰:“子非程子、朱子,且得罪于圣人之门”。唐子曰:“是何言也!二子古之贤人也,吾何以非之?乃其学精内而遗外。……”顾子曰:“内尽即外治”。唐子曰:“然则子何为作方舆书也?但正子之心,修子之身,险阻战备之形,可以坐而得之,何必讨论数十年,而后知居庸、雁门之利,崤函、洞庭之用哉!”……《有为篇》

读此可以知他对于客观研究的态度如何了。《潜书》下篇所讲,都是他对于政治上的意见,大抵按切事势,不为迂谈,亦可见他用力所在。

铸万对于社会问题,亦有许多特见。《备孝篇》说爱子者当无分男女,爱之若一,《内伦篇》《夫妇篇》说男女平等之理,《鲜君篇》《抑尊篇》《室语篇》力言君主专制政体之弊,《破崇篇》痛斥自杀之非,《大命篇》痛叹贫富不均之现象,谓天下之乱皆从此起,皆惊心动魄之言,今录其一二:

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今也有负数匹布或担数斗粟而行于途者,或杀之而有其布粟,是贼乎?非贼乎?……杀一人而取其匹布斗粟,犹谓之贼;杀天下之人而尽有其布粟之富,乃反不谓之贼乎?三代以后有天下之善者,莫如汉。然高帝屠城阳、屠颖阳,光武屠城三百。……古之王者,有不得已而杀者二:有罪不得不杀,临战不得不杀。……非是奚以杀为?若过里而墟其里,过市而窜其市,入城而屠其城,此何为者?大将……偏将……卒伍……杀人,非大将、偏将、卒伍杀之,天子实杀之。官吏杀之,非官吏杀之,天子实杀之。杀人者众手,天子实为之大手。……百姓死于兵与因兵而死者十五六,暴骨未收,哭声未绝,于是乃服衮冕、乘法驾、坐前殿受朝贺,高宫室、广苑囿以贵其妻妾,以肥其子孙。彼诚何心而忍享之?若上帝使我治杀人之狱,我则有以处之矣。……”。《室语篇》

这些话与黄梨洲的《原君篇》不谋而合。三百年前有此快论,不能不说是特识。当清圣祖时,天下讴歌圣明,这种议论,也算大胆极了。他的《存言篇》,有一段说当时社会因穷凋敝之实状,亦是绝好史料,可为官书粉饰讴欧之反证他又说:天地之道故平,平则万物各得其所。及其不平也,此厚则彼薄,此乐则彼忧。为高台者必有洿池,为安乘者必有茧足。王公之家一宴之味,费上农一岁之获,犹食之而不甘。吴西之民,非凶岁,为麸荍粥,杂以秆之灰;无食者见之,以为是天下之美味也。人之生也,无不同也。今若此,不平甚矣!提衡者权重于物则坠,负担者前重于后则倾,不平故也。……呜呼!吾惧其不平以倾天下也。……《大命篇》

这话虽短,现代社会主义家之言汗牛充栋,只怕也不过将这点原理发挥引申罢了。

铸万的哲学——人生观,也有独到之处。他论人死而不死之理,颇能将科学的见解和宗教的见解调和起来。他说:

唐子见果赢,曰果赢与天地长久也;见桃李,曰桃李与天地长久也;见鸜鹆,曰鸜鹆与天地长久也。天地不知终始,而此二三类者见敝不越岁月之间,而谓之同长而并久。其有说乎?百物皆有精,无精不生,既生既壮,练而聚之,复传为形。形非异,即精之成也;精非异,即形之初也。收于实,结于弹,禅代不穷。自有天地,即有是果赢、鸜鹆,以至于今。人之所知,限于其目,今年一果赢生,来年一果赢死,今日为鸜鹆之子者生,来日为鸜鹆之母者死。何其速化之可哀乎?察其形为精,精为形,万亿年之间,虽易其形为万亿果赢,实万亿果赢而一蔓也,虽易其形而为万亿鸜鹆,实万亿鸜鹆而一身也。果鸟其短忽乎?天地其长久乎!……人所欲莫如生,所恶莫如死,虽有高明之人,亦自伤不如龟鹤,自叹等于蜉蝣,不察于天地万物之故,反诸身而自昧焉。是故知道者,朋酒羔羊以庆友朋而不自庆,被衰围绖以致哀于亲而不自哀,盖察乎传形之常,而知生非创生、死非猝死也。……物之绝续众矣,必有为绝为续者在其中,而后不穷于绝续也。人之死生多矣,必有非生非死者在其中,而后不穷于生死也。……仲尼观水而叹逝者,……时之逝也,日月迭行,昼夜相继,如驰马然;世之逝也,自皇以至于帝王,自帝王以至于今兹,如披籍然;人之逝也,少焉而老至,老矣而死至,如过风然。此圣人与众人同者也。圣人之所以异于众人者,有形而逝,无形则不逝,顺于形者逝,立乎无形者不逝。无古今无往来,无生死,其斯为至矣乎。《博观篇》

这篇上半所讲,就是庄子说“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的道理。近代生物学家讲细胞遗传,最足以为他所说“传形不穷”的证明。但他所说“有非生非死者在其中”,又非专指物质的细胞而言。细胞之相禅,人与果赢、鸜鹆所同;精神之相禅,则人所独。精神之顺应的相禅,尽人所同;精神之自主的相禅,则圣贤豪杰所独。铸万之人生观,大概如此。

然则儒家圣贤何故不谈这种哲理耶?即《潜书》中亦何故很少谈这种哲理耶?铸万以为实在是不该谈。他说:

……如徒以身而已,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日,一日九十六刻,一刻之间万生万死,草木之根枝化为尘土,鸟兽之皮骨化为尘土,人之肢体化为尘土;忽焉而有,忽焉而无,……而谓其灭则俱灭焉,必不然矣。不知,不智;知而不言,不仁。孔孟岂有不知!何为不言?非不言也,不可言也。圣人治天下,治其生也。生可治,死不可治,故生可言,死不可言也。……圣人若治死,必告人以死之道,则必使露电其身;粪土富贵,优偶冠裳,则必至政刑无用,赏罚无施。……夫天下之智者一二,愚者千万,为善者少,为恶者多,而生死之理又不可以众著。……是故圣人以可言者治天下,以不可言者俟人之自悟。……甄也生为东方圣人之徒,死从西方圣人之后矣。《有归篇》

这话说得极平允,他对于佛法的信仰和彻悟,亦可想见了。他又说:“老养生,释明死,儒治世,三者各异,不可相通。合之者诬,校是非者愚。”《性功篇》这种见地,比向来攘斥佛老或会通三教等学说,又高明得多了。

同时复有著书成一家言者曰胡石庄。

胡承诺,字君信,号石庄,湖北天门人。明崇祯举人,生卒年无考。著《绎志》六十一篇三十余万言,其篇目如下:

志学 明道 立德 养心 修身 言行 成务 辨惑 圣王 睿学 至治 治本 任贤 去邪 大臣 名臣 谏诤 功载 吏治 选举 朋党 辨奸 教化 爱养 租庸 杂赋 导川 敕法 治盗 三礼 古制 建置 祲祥 兵略 军政 武备 名将 兴亡 凡事 立教 论交 人道 出处 取与 慎动 庸行 父兄 宗族 夫妇 祀先 奉身 养生 经学 史学 著述 文章 杂说 兼采 尚论 广征 自叙

石庄这个人和他这部书,从前几乎没有人知道。李申耆兆洛家藏有石庄的《读书录》写本四册,有柴虎臣绍炳的跋。申耆说他“文体类《淮南》《抱朴》,鳞杂细碎,随事观理而体察之”。这部书被人借观失掉,申耆大以为恨。其后,申耆又从旧书摊里得着这部《绎志》,托人刊刻,又失去多年,最后乃复得,道光十七年才托顾竹泉锡麒刻出。申耆批评他说是“贯通古今,包合宇宙,不敝之纂述也”。竹泉说“有《说苑》《新序》《法言》《申鉴》《人物志》《潜夫论》《中说》之宏肆,而精粹过之。有《正蒙》《近思录》《读书录》《呻吟语》之醇明,而条贯过之”。毛岳生说:“自前明来,书之精博有益于理道名实,决可见诸施设者,惟顾氏《日知录》与先生是书为魁杰。”俱见本书卷首谭仲修献说:“读《绎志》,觉胡先生视亭林更大,视潜斋更实,视梨洲更碻,视习斋更文。遗编晚出,知者盖鲜。显晦之数,岂有待耶?”《复堂日记》诸君对于这部书,可谓推崇极了。依我看,这书虽没有什么创获的见解,然而他的长处在能通贯。每阐一义,四方八面都引申到,又广取历史上事迹做印证,实为一有系统之著作。可惜陈腐空廓语往往不免,价值虽在《日知录》《思问录》《潜书》下,比后来桐城派的“载道之文”,却高十倍了。毛岳生说欲“少删其繁近”,可惜没有着手。若经删汰一番,或者倒能增长它的价值。

铸万、石庄都是想“立言不朽”的人,他们的工作总算不虚,留下的书确能在学术界占相当位置。当时打这种主意的人也不少,如王昆绳、刘继庄辈皆是。此外有所谓易堂九子者,学问路数有点和唐、胡相近,名声远在唐、胡上,而成就不及他们。今在这里附论一下。

易堂九子皆江西人:宁都魏善伯祥、魏冰叔禧、魏和公礼、邱邦士维屏、李力负腾蛟、彭中叔任、曾青黎传灿,南昌彭躬庵士望、林确斋时益也。他们当明末乱时,相约隐居于宁都之翠微山,其共同讨论学问之所,名曰易堂,因以得名。九子中以三魏为领袖,次则邱邦士、彭躬庵,三魏中又以冰叔为魁,世所称魏叔子也。他们的学风,以砥砺廉节、讲求世务为主,人格都很高洁。冰叔当康熙己未举鸿博时,被荐不至。时江西有谢秋水文洊,辟程山学舍集同志讲程朱学,病易堂诸人“言用而遗体”,贻书冰叔争之。冰叔复书道:“今之君子,不患无明体者,而最少适用。学道人当练于世务,否则试之以事则手足错乱,询之以古则耳目茫昧,忠信谨守之意多,而狭隘杓牵之病作,非所以广圣贤学也。”《魏叔子文集?复谢程山书》易堂学风,观此可见一斑了。但他们专以文辞为重,颇有如颜习斋所谓“考纂经济总不出纸墨见解”者。他们的文章也带许多帖括气,最著名的《魏叔子集》,讨厌的地方便很多。即以文论,品格比《潜书》《绎志》差得远了。

六 刘继庄

刘献廷,字君贤,号继庄,顺天大兴人。生顺治五年,卒康熙三十四年(1648-1695),年48。“先世本吴人,以官太医,遂家顺天。继庄年十九,复寓吴中,其后居吴江者三十年。晚学游楚,寻复至吴,垂老始北归,竟反吴卒焉。”《鲒埼亭集?刘继庄传》文他为万季野所推重,引参明史馆事,又尝与顾景范、黄子鸿、阎百诗、胡东樵同修《大清一统志》。尝游湖南,交王船山,当时知有船山者,他一人而已。王昆绳说生平只有两个朋友,第一个是刘继庄,第二个才是李恕谷。《恕谷后集?王子传》全谢山说:“予独疑继庄出于改步之后,遭遇昆山兄弟徐乾学、元文而卒老死于布衣。又其栖吴头楚尾间,漠不为枌榆之念,将无近于避人亡命者之所为?是不可以无稽也,而竟莫之能稽。”《刘继庄传》文,下并同又说“盖其踪迹非寻常游士所阅历,故似有所讳而不令人知。”谢山所提出这个闷葫芦,我们生几百年后,史料益缺乏,更无从猜度,总之知道继庄是一个极奇怪人便了。他的著作或未成或散佚,现存的只有一部《广阳杂记》。谢山从那部书里头摘出他的学术要点如下:

继庄之学,主于经世。自象纬律历,以及边塞关要财赋军器之属,旁而岐黄者流,以及释道之言,无不留心。深恶雕虫之技。其生平自谓于声音之道别有所窥,足穷造化之奥,百世而不惑。尝作《新韵谱》,其悟自华严字母入,而参之以天竺陀罗尼、泰西蜡顶话、小西天梵书暨天方、蒙古、女真等音,又证之以辽人林益长之说,而益自信。同时吴修龄自谓仓颉以后第一人。继庄则曰是其于天竺以下书皆未得通,而但略见华严之旨者也。继庄之法,先立鼻音二,以鼻音为韵本,有开有合,各转阴阳上去入之五音,阴阳即上下二平,共十声,而不历喉腭舌齿唇之七位,故有横转无直送,则等韵重叠之失去矣,次定喉音四,为诸韵之宗,而后知泰西蜡顶话、女真国书、梵音尚有未精者。以四者为正喉音,而从此得半音、转音、伏音、送音、变喉音。又以二鼻音分配之,一为东北韵宗,一为西南韵宗。八韵立而四海之音可齐。于是以喉音互相合,凡得音十七;喉音与鼻音互相合,凡得音十;又以有余不尽者三合之,凡得音五。共三十二音,为韵父,而韵历二十二位,为韵母,横转各有五子,而万有不齐之声摄于此矣。尝闻康甲夫家有红毛文字,惜不得观之以合泰西腊顶语之异同。又欲谱四方土音以穷宇宙元音之变,乃取新韵谱为主,而以四方土音填之,逢人便可印正。盖继庄是书,多得之大荒以外者,囊括浩博,学者骤见而或未能通也。

其论向来方舆之书,大抵详于人事,而天地之故概未有闻。当于疆域之前别添数则,先以诸方之北极出地为主,定简平仪之度制,为正切线表,而节气之后先,日蚀之分杪,五星之陵犯占验,皆可推矣。诸方七十二候各各不同,如岭南之梅十月已开,桃李腊月已开,而吴下梅开于惊蛰,桃李开于清明,相去若此之殊。今世所传七十二候,本诸《月令》,乃七国时中原之气候。今之中原,已与七国之中原不合,则历差为之。今于南北诸方细考其气候,取其核者详载之为一则,传之后世,则天地相应之变迁可以求其微矣。燕京、吴下,水皆东南流,故必东南风而后雨。衡、湘水北流,故必北风而后雨。诸方山水之向背分合,皆当按籍而列之,而风土之刚柔暨阴阳燥湿之征,又可次第而求矣。诸方有土音,又有俚音,盖五行气运所宣之不同,各谱之为一则,合之土产,则诸方人民性情风俗之微,皆可推而见矣。此固非一人所能为,但发其凡而分观其成,良亦古今未有之奇也。

其论水利,谓西北乃二帝三王之旧都,二千余年未闻仰给于东南。何则?沟洫通而水利修也。自刘、石云扰,以讫金、元,千有余年,人皆草草偷生,不暇远虑,相习成风,不知水利为何事。故西北非无水也,有水而不能用也。不为民利,乃为民害,旱则赤地千里,潦则漂没民居;无地可潴,无道可行,人固无如水何,水亦无如人何;虞学士始奋然言之,郭太史始毅然行之,未几竟废,三百年无过而向者。有圣人者出,经理天下,必自西北水利始。水利兴,而后足食教化可施也。西北水利莫详于《水经》郦注,虽时移势易,十犹可得其六七。郦氏略于东南,人以此少之。不知水道之当详,正在西北,欲取二十一史关于水利农田战守者,各详考其所以,附以诸家之说,以为之疏,以为异日施行者之考证。

又言朱子《纲目》非其亲笔,故多迂而不切,而关系甚重者反遗之,当别作纪年一书。

凡继庄所撰者,其运量皆非一人一时所能成。故虽言之甚殷而难于毕业。是亦其好大之疵也。

观此,则继庄学术之大概可见了。内中最重要的是他的《新韵谱》,音韵学在明清之交,不期而到处兴起。但其中亦分两派,一派以韵为主,顾亭林、毛西河、柴虎臣等是;一派以音为主,方密之、吴修龄及继庄等是。以音为主者,目的总在创造新字母,又极注重方言。密之、继庄同走这一条路。继庄自负如此,其书必有可观,——最少也足供现在提倡字母的人参考——今失传,真可惜了。次则他的地理书,所注重者为地文地理、人文地理。在那时候有这种见解,实可佩服,可惜没有著成。又他想做的《水经注疏》,虽像没有着手,然而在赵东潜、全谢山、戴东原以前,早已认识这部书的价值,也不能不说是他的特识。要之继庄是一位极奇怪的人。王昆绳说:“生死无关于天下者,不足为天下士,即为天下士,不能与古人争雄长,亦不足为千古之士。若处士者,其生,其死,固世运消长所关,而上下千百年中不数见之人也。”又说:“其心廓然大公,以天下为己任,使得志行乎时,建立当不在三代下。”《居业堂集?刘处士献廷墓表》昆绳义气不可一世,而推服继庄到这步田地!继庄真成了一个“谜的人物”了。

七 毛西河 附:朱竹垞 何义门 钱牧斋

毛奇龄,字大可,浙江萧山人。其徒称为西河先生。卒康熙五十五年,年94。他本是一位有才华而不修边幅的文人,少为诗词,颇得声誉,然负才佻达,喜臧否人物,人多怨之。尝杀人,亡命淮上有年,施闰章为营救,幸免。康熙己未,举鸿博,授检讨。时京师治经学者方盛,他也改行为“经师”,所著经学书凡五十种,合以其他著述共二百三十四卷。《四库全书》著录他的书多至四十部。《皇清经解》所收亦不少晚年门弟子颇多,李恕谷也从他问业,俨然“一代儒宗”了。他自己说有许多经学书是早年所著,因乱遗失其稿,晚年重行补订。这话不知是否靠得住,姑妄听之。

西河有天才而好立异,故其书往往有独到处。有《河图洛书原舛编》《太极图说遗议》,辨图书之伪,在胡东樵《易图明辨》前。但在黄晦木后有《仲氏易》,自称是他哥哥的遗说,是不是且不管他,这部书驳杂的地方也很多,但提倡汉儒——荀爽、虞翻诸人的易学,总算由他开创。后来惠定宇之《易汉学》,却受他的影响。有《春秋毛氏传》,虽然武断地方甚多,但对于当时著为功令的胡传严为驳辨,廓清之功也不少。有《竟山乐录》,自言家藏有明代宗藩所传唐乐笛色谱,因得以推复古乐,这些话是否靠得住且不管他。他的音乐造诣何如,也非我们门外汉所能批评,但研究音乐的人,他总算很早,所以能引动李恕谷从他问业。有《蛮司合志》,记云南、四川各土司沿革,虽其中错谬不少,却是前此所无之书。以上几部书,我们不能不认他相当的价值。他对于宋儒猛烈攻击,有《大学知本图》《中庸说》《论语稽求编》等,但常有轻薄谩骂语,不是学者态度。还有一部《四书改错》,骂朱子骂得最利害,后来听见清圣祖要把朱子升祀大成殿,赶紧把版毁了。他因为要立异和人争胜,所以虽然敢于攻《仪礼》,攻《周礼》,却因阎百诗说《古文尚书》是假的,他偏翻过来说是真的,做了一部《古文尚书冤词》,这回投机却失败了,没有一个人帮他。这个人品格是无足取的,全谢山作了一篇《毛西河别传》,胪列他好些劣迹。我也懒得征引了,但举篇中论他学术的一段。谢山说西河著述中,“有造为典故以欺人者;如谓《大学》《中庸》在唐时已与《论》《孟》并列于小经有造为师承以示人有本者;如所引《释文》旧本,考之宋椠《释文》,亦并无有,盖捏造也有前人之误已经辨正而尚袭其误而不知者;如邯郸淳写《魏石经》,洪盘洲、胡梅磵已辨之,而反造为陈寿《魏志》原有邯郸写经之文有信口臆说者;如谓后唐曾立石经之类有不考古而妄言者;如熹平石经《春秋》并无《左传》,而以为有《左传》有前人之言本有出而妄斥为无稽者;如“伯牛有疾”章集注,出于晋栾肇《论语驳》,而谓朱子自造,则并《或问》《语类》亦似未见者。此等甚多有因一言之误而诬其终身者;如胡文定公曾称秦桧,而遂谓其父子俱附和议,则籍溪、致堂、五峰之大节,俱遭含沙之射矣有贸然引证而不知其非者;如引周公朝读书百篇,以为《书》百篇之证;周公即见《罔命》《甫刑》耶有改古书以就己者;如汉《地理志》回浦县,乃今台州以东,而谓在萧山之江口,且本非县名其谬如此。”谢山性太狷急,其抨击西河或不免过当,要之西河是“半路出家的经生”,与其谓之学者,毋宁谓之文人也。

同时“文人的学者”,有两个人应该附论,这两人在学术界的冲动力不如西河,品格却比他高——一是朱竹垞,一是何义门。

朱彝尊,字竹垞,浙江秀水人,卒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81。他也是康熙己未鸿博的检讨。他的诗和王渔洋齐名,但他在学问界也有很大的贡献。他著有《日下旧闻》四十二卷,专考京城掌故。有《经义考》三百卷,把自汉至明说经的书大概都网罗齐备,各书序跋目录都录入,自己更提要批评。私人所撰目录学书,没有比他更详博了。又有《瀛洲道古录》若干卷,专记翰林院掌故,《五代史注》若干卷,《禾录》若干卷,记秀水掌故,《鹾录》若干卷,记盐政。竹垞之学,自己没有什么心得,却是搜集资料极为淹博,所以在清学界该还他一个位置。

何焯,字屺瞻,号义门,江苏长洲人,卒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62。他早年便有文名,因为性情伉直,屡遭时忌,所以终身潦倒。他本是翁叔元门生,叔元承明珠意旨参劾汤斌而夺其位,他到叔元家里大骂,把门生帖子取回。他喜欢校书,生平所校极多,因为中间曾下狱一次,家人怕惹祸,把他所有著作稿都焚毁了。现存的只有《困学纪闻笺》《义门读书记》两种。他所校多半是小节,又并未有用后来校勘家家法。全谢山说他不脱帖括气,诚然。但清代校勘学,总不能不推他为创始的人。

更有一位人格极不堪,而在学界颇有名的人,曰钱牧斋。

钱谦益,字牧斋,晚号蒙叟,江苏常熟人。他是一位东林老名士,但晚节猖披已甚。清师渡江,首先迎降,任南礼部尚书,其后因做官做得不得意,又冒充遗老,论人格真是一无可取。但他极熟于明代掌故,所著<初学集》《有学集》中,史料不少。他尝亲受业于释憨山德清,人又聪明。晚年学佛,著《楞严蒙抄》,总算是佛典注释里头一部好书。他因为是东林旧人,所以黄梨洲、归玄恭诸人都敬礼他,在清初学界有相当的势力。

八 吕晚村 戴南山

初期学者有为文字狱所牺牲的两位,曰:吕晚村、戴南山。这两位都因身罹大祸,著作什九被烧毁,我们无从见其真相。据现在流传下来的遗书而论,两人都像不过是帖括家或古文家,不见得有很精深学问。但他们总是和清代学术有关系的人,虽然资料缺乏,也得记一记。

吕留良,字用晦,号晚村,浙江石门人,卒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55。他是一位廪生,康熙间曾荐举山林隐逸、博学鸿儒皆不就,笃守程朱学说,著书颇多,学风和朱舜水像有点相近。对于满洲征服中国,愤慨最深。尝说:“孔子何以许管仲不死公子纠而事桓公甚至美为仁者,是实一部《春秋》之大义也。君臣之义固重,而更有大于此者。所谓大于此者何耶?以其攘夷狄,救中国于被发左衽也。”他的著述中像这样的论调大概甚多。他卒后,他的门生严鸿逵、沈在宽诵法其学。康熙末年,有湘人曾蒲潭静因读晚村所批时文有论“夷夏之防”等语,大感动,到他家中求其遗书尽读之,因与严、沈及晚村之子葆中为密友,自是思想大变。雍正初年,对于功臣猜忌特甚,川陕总督岳钟琪有点不自安。蒲潭乃派他的门生张熙上书钟琪,劝他革命,后来事情闹穿了,将蒲潭及沈、张等,提京廷讯。闹了几年,结果将晚村剖棺戮尸,子孙族灭,门生故旧,株连无数。晚村所有著述,焚毁都尽,只有雍正御撰驳吕留良《四书义》一书,今尚流传,因此可见晚村学说之一二。吾家中有此书,待检出后择要征引又据雍正上谕,知晚村有日记,有文集,文集中有致吴三桂书。上谕说:“其所著文以及日记等类,或镌版流传,或珍藏秘密,皆人世耳目所未经,意想所未到者。朕翻阅之余,不胜惶骇,盖其悖逆狂噬之词,凡为臣子者所不忍寓之于目,不忍出之于口,不忍述之于纸笔者也。”据此,则晚村之言论如何激烈,可以想见。雍正所著《大义觉迷录》,专为驳晚村学说而作,内中辨夷夏的话最多,次则辨封建,据此亦可略见晚村著作内容如何了。雍正七年四月上谕引《晚村文集》,有“今日之穷,为羲皇以来所仅见”语。以与唐铸万《潜书?存言篇》对照,可想见所谓“康熙全盛”时民生状况如何,实极重要之史料雍正因晚村之故痛恨浙江人,说道:“朕向来谓浙江风俗浇漓,人怀不逞,如汪景祺、查嗣庭之流,皆谤讪悖逆,甚至民间氓庶,亦喜造言生事,皆吕留良之遗害也”。七年上谕浙中学者,自舜水、梨洲以至谢山,皆民族观念极盛,本非倡自晚村。然晚村在当时浙学界有不小的势力,我们倒是因读雍正上谕才得知道哩。

戴名世,字田有,号南山,安徽桐城人。康熙五十二年下狱论死,年61。他本是一位古文家,桐城派古文,实应推他为开山之祖。他从小喜读《左传》《史记》,有志自撰明史。同县方孝标尝游云南,著《滇黔纪闻》,述永历间事,南山好其书。或说方孝标尝受吴三桂伪职,似不确后有永历宦官出家为僧号犁支者,与南山门人余石民湛谈永历遗事颇多,南山采以入其集。康熙五十年为都御史赵申乔所劾,大狱遂起,其狱牵连至数百人。方苞、韩菼等皆在内因康熙帝从宽处置,论死者仅南山一人而止。《南山集》在当时为禁书,然民间传本不绝。集中并无何等奇异激烈语,看起来南山不过一位普通文士,本绝无反抗清廷之意。他是康熙四十八年榜眼,时年已57岁了但他对于当时官修《明史》,确有所不满。他说:“昔者宋之亡也,区区海岛一隅,仅如弹丸黑子,不逾时而又已灭亡,而史得以备书其事。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闽越,永历之帝两粤、帝滇黔,地方数千里,首尾十七、八年,揆以《春秋》之义,岂遽不为昭烈之在蜀,帝昺之在崖州?而其事渐以灭没?……老将退卒,故家旧臣,遗民父老,相继渐尽,而文献无征,凋残零落,使一时成败得失与夫孤忠效死流离播迁之情状,无以示于后世,岂不可叹也哉?终明之世,三百年无史;金匮石室之藏,恐终沦散放失。而当世流布诸书缺略不详,毁誉失实。嗟乎!世无子长孟坚,不可聊且命笔。鄙人无状,窃有志焉。……余夙者之志,于明史有深痛,辄好问当世事,而身所与士大夫接甚少,士大夫亦无以此为念者。……”《南山集?与余生书》

读这篇书,南山对于明史的感想,略可概见,而其身遘大祸亦即以此。康熙中叶,文网极宽,思想界很有向荣气象。此狱起于康熙倦勤之时,虽辩理尚属宽大,然监谤防口之风已复开矣。跟着就是雍正间几次大狱。而乾嘉学风,遂由此确立了。

本讲所列举的不伦不类十几个人,论理,不应该在一块儿评论,但因此益可见清初学术方面之多与波澜之壮阔。凡学界之“黎明期运动”,大率都是这种气象。乾嘉以后,号称清学全盛时代,条理和方法虽比初期致密许多,思想界却已渐渐成为化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