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思想之内容,从所表现的对象观察,可分为二类:一曰纯理,二曰应用。纯理者,从理论上悬一至善之鹄,研究国家当用何种组织,施政当采何种方针,等等。应用者,从实际上校其效率,研究某种组织某种方针,等等如何始能实现。此两者虽有区别,然常为连锁的关系。纯理必藉应用而始圆满,应用必以纯理为其基据。
从能表现之主格观察,亦可分为二类:一曰个人的思想,二曰时代的思想。个人的思想,为大学者或大政治家脑力所产物,其性质为有意识的创造;时代的思想,由遗传共业及社会现行习俗制度混织而成,其性质为无意识的演进。两者亦常有交光的关系,个人能开拓时代,时代亦孕育个人。
吾侪欲研究中国政治思想史,其资料当求诸何处耶?以吾所见,区为四类:
第一类,学者之著述及言论。此为个人创造力之完全表现,例如孔子、老子、墨子、庄子、尹文、孟子、荀卿、韩非、贾谊、董仲舒、仲长统、桓宽、司马迁、杜佑、司马光、郑樵、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戴震、谭嗣同等,皆有著述传后。吾侪将其著述爬梳整理,可以察其思想之脉络焉。此外或无著述或虽有而已佚者,则从别人所征引彼之言论以窥其思想之一斑。此惟先秦时代为较多,例如邓析思想,见于《吕氏春秋》;许行思想,见于《孟子》;惠施思想,见于《庄子》;宋钘思想,见于《孟子》、《荀子》之类是也。
第二类,政治家活动之遗迹。政治思想与哲学思想不同,哲学思想为学者所独有,其发表之形式专恃著述,政治思想什九与实际问题相接触,一有机会,则不惟坐而言,直将起而行。故凡属有主张有设施之政治家,例如周公、管仲、子产、孔子、商鞅、李斯、汉高祖、汉武帝、王莽、诸葛亮、崔浩、苏绰、唐太宗、刘晏、陆贽、王安石、明太祖、张居正、清圣祖、曾国藩之流,无论其人为贤为不肖,其事业为成为败,要之其关于政治上之设施,皆其思想之现于实者也。故此等人之传记,实斯学主要资料之一种。
第三类,法典及其他制度。政治思想之实现,恒结晶以变为成文之法典及其他单行制度,例如《周官》、《法经》、《汉律》、《汉官》、《唐律》、《唐开元礼》、《元典章》、《明会典》、《清律例》、《清会典》,乃至如《通典》、《文献通考》等类之政书,与夫历代诏令奏议,凡此类法制之书,虽大半递相沿袭,而其间有所损益,恒必与其时代之要求相应,此即彼时代政治思想之表现也。至于立法时赞成、反对之意见表于言论者,尤足为时代思想之徽帜,自无待言。
第四类,历史及其他著述之可以证察时代背景及时代意识者。凡思想皆应时代之要求而发生,不察其过去及当时之社会状况,则无以见思想之来源。凡一思想之传播,影响必及于社会,不察其后此之社会状况,则无以定思想之评价。故欲治政治思想史,必须对于政治史、经济史、宗教史、风俗史等有相当之准备,然后其研究不至歧误。又各时代中一般人(指学者及政治家以外之人)之言论,往往有单辞片语,优足为当时多数人意识之代表,非博观而约取之,不足以觇时代思想之全内容。此种资料,既无完善之成书可供采择,则亦惟泛求诸群籍而已。
上四类,前二类为研究个人思想之资料,后二类为研究时代思想之资料。其实两者有交光的关系既如前述,则此种界限,殊无取细分也。以吾所见,中国政治思想史现存之资料,可谓极丰富,独惜散在群籍,非费极大之劳力,不能搜集完备,且非有锐敏的观察力,时复交臂失之。此则凡治国故者所共感之苦痛,不徒本问题为然耳。
资料审择,又为治国故者一种困难之业。因古来伪书甚多,若不细加甄别,必致滥引而失真。例如以《内经》均黄帝思想,以《阴符》为太公思想,以《周礼》为周公思想,以《家语》、《孔丛子》所记为孔子思想,以《列子》、《关尹子》、《鬼谷子》等书各为其本人思想,乃至以《伪古文尚书》为三代时思想,杂谶纬诸书为邃古时思想,如是必至时代背景与思想系统完全混乱,而史之作用全失。
不惟伪书而已,即真书中所记古事古言,亦当分别观之。盖古代著述家,每将其理想托诸古人以自重。孟子称“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岂惟许行,实亦可谓有为尧舜之言者孔丘、孟轲;有为大禹之言者墨翟;有为黄帝之言者庄周也。(《韩非子·显学》篇云:“孔子墨子同道尧舜,而趋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可复生,谁与辩儒墨之诚乎?”此语最能道出先秦诸子托古之真相。)故虽以此等大哲之著书确实可信者,其所述先代之事迹及言论,大半只能认为著书者之思想,而不能尽认为所指述之人之思想。又不惟专家著述为然,即诸经诸史中资料,亦当加审慎。孟子论治《诗》也,谓当“不以辞害意”;其论治《书》也,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盖史迹由后人追述,如水经沙滤,必变其质。重以文章家善为恢诡詄荡之辞,失真愈甚。吾侪既不能吐弃此等书以孤求史迹,而其所记载又玉石混淆,则惟有参征他种资料,略规定各时代背景之标准,其不大缪于此标准者则信之而已。此则治一般史之通例,其方法非本书所能胪述也。
辨别伪书,凡以求时代之正确而已,不能因其伪而径行抛弃。例如谓《管子》为管仲作,《商君书》为商鞅作,则诚伪也。然当作战国末法家言读之,则为绝好资料。谓《周礼》为周公致太平之书,则诚伪也。然其中或有一小部分为西周遗制,其大部分亦足表现春秋战国乃至秦汉之交之时代背景,则固可宝也。又如《内经》决非黄帝时代书,自无待言,然其书实战国末阴阳家言所荟萃,阴阳家如邹衍之徒著述已佚,此书即其绝好之代表品也。《列子》非列御寇作而为晋人伪撰,亦略有定评,然晋人学说,传今无几,即以此书觇当时时代意识之一斑,计亦良得也。
尤有一类资料决当拣弃者。汉代策问郡国所贡士,已开奖借空言之渐,唐宋以还,斯风弥扇。如韩愈、杜牧及苏洵、轼、辙父子兄弟之徒,多以好为肤廓之政论,滥博盛名。明清末流,帖括播毒,谈政本必“危微精一”,论政制必“封建井田”,尘土羹饭,屡嚼而秽不惭,优孟衣冠,久假而归无日。凡兹谰言,概宜芟汰。要之学者之学说,当以有无创造力为价值标准;政治家之绩业,当以有无责任心为价值标准。合此标准,可以厕诸思想之林,否则毋慁我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