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七节说的是这五十年的中国古文学。古文学的公同缺点就是不能与一般的人生出交涉。大凡文学有两个主要分子:一是“要有我”,二是“要有人”。有我就是要表现著作人的性情见解,有人就是要与一般的人发生交涉。那无数的模仿派的古文学,既没有我,又没有人,故不值得提起。我们在这七节里提起的一些古文学代表,虽没有人,却还有点我,故还能在文学史上占一个地位。但他们究竟因为不能与一般的人生出交涉来,故仍旧是少数人的贵族文学,仍旧免不了“死文学”或“半死文学”的评判。
现在我们要谈这五十年的“活文学”了。活文学自然要在白话作品里去找。这五十年的白话作品,差不多全是小说。直到近五年内,方才有他类的白话作品出现。我们先说五十年内白话小说,然后讨论近年的新文学。
这五十年内的白话小说出的真不在少数!为讨论的便利起见,我们可以把他们分作南北两组:北方的评话小说,南方的讽刺小说。北方的评话小说可以算是民间的文学,他的性质偏向为人的方面,能使无数平民听了不肯放下,看了不肯放下;但著书的人多半没有什么深刻的见解,也没有什么浓挚的经验。他们有口才,有技术,但没有学问。他们的小说,确能与一般的人生出交涉了,可惜没有我,所以只能成一种平民的消闲文学。《儿女英雄传》,《七侠五义》,《小五义》,《续小五义》……等书,属于这一类。南方的讽刺小说便不同了。他们的著者都是文人,往往是有思想有经验的文人。他们的小说,在语言的方面,往往不如北方小说那样漂亮活动;这大概是因为南方人学用北部语言做书的困难。但思想见解的方面,南方的几部重要小说都含有讽刺的作用,都可以算是“社会问题的小说”。他们既能为人,又能有我。《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恨海》,《广陵潮》,……都属于这一类(南方也有消闲的小说,如《九尾龟》等)。
我们先说北方的评话小说。评话小说自宋以来,七八百年,没有断绝。有时民间的一种评话遇着了一个文学大家,加上了剪裁修饰,便一跳升做第一流的小说了(如《水浒传》)。但大多数的评话——如《杨家将》,《薛家将》之类,——始终不曾脱离很幼稚的时代。明清两朝是小说最发达的时期,内中确有好几部第一流的文学。有了这些好小说做教师,做模范本,所以民间的评话也渐渐的成个样子了,渐渐的可读了。因此,这五十年的评话小说,可以代表评话小说进步最高的时期。当同治末年光绪初年之间,出了一部《儿女英雄传评话》。此书前有雍正十二年和乾隆五十九年的序,都是假托的。雍正年的序内提起《红楼梦》,不知《红楼梦》乃是乾隆中年的作品!故我们据光绪戊寅(一八七八)马从善的序,定为清宰相勒保之孙文康(字铁仙)做的。文康晚年穷困无聊,作此书消遣。序中说“昨来都门,知先生已归道山”,可知文康死于同治,光绪之际,故我们定此书为近五十年前的作品。《七侠五义》初名《三侠五义》,又名《忠烈侠义传》,今本有俞樾的序,说曾听见潘祖荫称赞此书,“虽近时新出而颇可观”。俞序作于光绪十五年(一八八九),故定为五十年中的作品。此书原著者为石玉崑,但今本已是俞樾改动的本子,原本已不可见了。石玉崑的事迹不可考,大概是当日的一个评话大家。又有《小五义》一部,刻于光绪十六年(一八九〇);《续小五义》一部,刻于同年的冬间。此二书据说也都是石玉崑的原稿,从他的门徒处得来的。《续小五义》初刻本,尚有潘祖荫的小序,说他捐俸馀三十金帮助刻板。这也可见当日的一种风气了。《续小五义》之后,近年来又出了无数的续集,此外还有许多“公案”派的评话,但价值更低,我们不谈了。
《儿女英雄传》的著者虽是一个八旗世家,做过道台,放过驻藏大臣,但他究竟是一个迂陋的学究,没有见解,没有学问。这部书可以代表那“儒教化了的”八旗世家的心理。儒家的礼教本是古代贵族的礼教,不配给平民试行的。满洲人入关以后,处处模仿中国文化,故宗室八旗的贵族居然承受了许多繁缛的礼节。我们读《红楼梦》,便可以看见贾府虽是淫乱腐败,但表面上的家庭礼仪却是非常严厉。一个贾政便是儒教的绝好产儿。《儿女英雄传》更迂腐了。书里的安氏父子,何玉凤,张金凤,都是迂气的结晶。何玉凤在能仁寺杀人救人的时节,忽然想起“男女授受不亲”的圣训来了!安老爷在家中捉到强盗的时候,忽然想起“伤人乎?不问马”的圣训来了!至于书中最得意的部分——安老爷劝何玉凤嫁人一段——更是迂不可当的纲常大义。我们可以说,《儿女英雄传》的思想见解是没有价值的。他的价值全在语言的漂亮俏皮,诙谐有味。旗人最会说话;前有《红楼梦》,后有此书,都是绝好的记录。《儿女英雄传》有意模仿评话的口气,插入许多“说书人打岔”的话,有时颇讨厌,但有时很多诙谐的意味。例如能仁寺的凶僧举刀要杀安公子时,忽然一个弹子飞来,他把身一蹲:
谁想他的身子蹲得快,那白光来得更快,噗的一声,一个铁弹子正着在左眼上。那东西进了眼睛,敢是不住要站,一直的奔了后脑杓子的脑瓜骨,咯噔的一声,这才站住了……肉人的眼珠子上要着上这等一件东西,大概比揉进一个沙子去利害。只疼得他哎哟一声,往后便倒。噹啷啷,手里的刀子也扔了。
那时三儿在旁边,正呆呆的望着公子的胸脯子,要看这回刀尖出彩;只听咕咚一声,他师傅跌倒了。吓了一跳,说,“你老人家怎么了?这准是使猛了劲,岔了气了;等我腾出手来扶起你老人家来啵?”才一转身,毛着腰,要把那铜镟子放在地下,好去搀他师傅,这个当儿,又是照前噗的一声,一个弹子从他左耳朵眼儿里打进去,打了个过膛儿,从右耳朵眼儿里钻出来,一直打到东边那个厅柱上,吧挞的一声,打了一寸来深,进去嵌在木头里边。那三儿只叫得一声“我的妈呀!”——镗——把个铜镟子扔了,——咕咭——也窝在那里了。那铜镟子里的水泼了一台阶子。那镟子唏啷花啷一阵乱响,便滚下台阶去了。(第六回)
这种描写法,虽然不合事实,却很有诙谐趣味;这种诙谐趣味乃是北方评话小说的一种特别风味。
《七侠五义》也没有什么思想见地。他是学《水浒》的;但《水浒》对于强盗,对于官吏,都有一种大胆的见解;《七侠五义》也恨贪官,也恨强盗,——这是北方中国人的自然感想,——但只希望有清官出来用“御铡三刀”和“杏花雨”的苛刑来除掉那些赃官污吏;只希望有侠义的英雄出来,个个投在清官门下做四品护卫或五品护卫,帮着国家除暴安良。这是这些侠义小说和公案小说的公同见解。但《七侠五义》描写人物的技术却是不坏;虽比不上《水浒传》,却也很有点个性的描写。他写白玉堂的气小,蒋平的聪明,欧阳春的镇静,智化的精细,艾虎的活泼,都很有个性的区别。第三十二回至第三十四回写白玉堂结交颜眘敏一节,又痛快,又滑稽,是书中很精采的文字。书中有时也有很感慨的话,如第八十回写智化假装逃荒的,混入皇城作工的第一天:
按名点进,到了御河,大家按挡儿做活。智爷拿了一把铁锹撮的比人多,掷的比人远,而且又快。旁边做活的道,“王第二的,你这活计不是这么做。”智爷道,“怎么?”旁边人道,“俗语说的,‘皇上家的工,慢慢儿的蹭。’你要这么做,还能吃的长吗?”智爷道,“做的慢了,他们给饭吃吗?”旁边人道,“都是一样慢了,他能不给谁吃呢?”智爷道,“既是这样,俺就慢慢的。”
这种好文章,可惜不多见;不然,《七侠五义》真成了第一流的小说了。
《小五义》与《续小五义》有许多不通的回目,中间又有许多不通的诗,大不如《七侠五义》。究竟这种幼稚的本子是石玉崑的原本呢?或者,那干净的《七侠五义》大体代表石玉崑的原本而《小五义》以下是假托的呢?那就不容易决定了。《小五义》以下精采甚少,只有一个徐良,写的还有趣。我们不举例了。
南方的讽刺小说都是学《儒林外史》的。《儒林外史》初刻于乾隆时,后来虽有翻刻本,但太平天国乱后,这部书的传本渐渐少了。乱平以后,苏州有活字本;《申报》的初年有铅字排本,附有金和的跋语,及天目山樵评语。自此以后,《儒林外史》的通行遂多了。但这部书是一种讽刺小说,颇带一点写实主义的技术,既没有神怪的话,又很少英雄儿女的话;况且书里的人物又都是“儒林”中人,谈什么“举业”,“选政”,都不是普通一般人能了解的,因此,第一流小说之中,《儒林外史》的流行最不广,但这部书在文人社会里的魔力可真不少!一来呢,这是一种创体,可以作批评社会的一种绝好工具。二来呢,《儒林外史》用的语言是长江流域的官话,最普通,最适用。三来呢,《儒林外史》没有布局,全是一段一段的短篇小品连缀起来的;拆开来,每段自成一篇;斗拢来,可长至无穷。这个体裁最容易学,又最方便。因此,这种一段一段没有总结构的小说体就成了近代讽刺小说的普通法式。
我们先说李伯元(常州人,事迹未详)的《官场现形记》。这部书先后共出了六十卷,全是无数不连贯的短篇纪事连缀起来的。全书的体例与方法,最近《儒林外史》。《儒林外史》骂的是儒生,《官场现形记》骂的是官场;《儒林外史》里还有几个好人,《官场现形记》里简直没有一个好官。著者自己说,他那部书是一部做官教科书。
前半部是专门指摘他们做官的坏处,好叫他们读了知过必改。后半部方是教导他们做官的法子。如今把这后半部烧了,只剩得前半部;光有这前半部,不像本教科书,倒像部《封神榜》,《西游记》,妖魔鬼怪一齐都有。(第六十卷)
其实当时官场的腐败已到了极点,这种材料遍地皆是,不过等到李伯元方才有这一部穷形尽相的“大清官国活动写真”出现,替中国制度史留下无数绝好的材料。这部书的初集有光绪癸卯年(一九〇三)茂苑惜秋生的序,痛论官的制度:
……选举之法兴则登进之途杂,士废其读,农废其耕,工废其技,商废其业,皆注意于官之一字。盖官者有士农工商之利而无士农工商之劳者也。天下爱之至深者,谋之必善;慕之至切者,求之必工。于是乎有脂韦滑稽者,有夤缘奔竞者,而官之流品已极紊乱。
限资之例,始于汉代。……开捐纳之先路,导输助之滥觞。所谓衣食足而知荣辱者,直是欺人之谈!……乃至行博弈之道,掷为孤注,操贩鬻之行,居为奇货。其情可想,其理可推矣。沿至于今,变本加厉;凶年饥馑,旱干水溢,皆得援救助之例,邀奖励之恩。而所谓官者乃日出而未有穷,不至充塞宇宙不止!……
官者,辅天子则不足,压百姓则有馀。……有语其后者,刑罚出之;有诮其旁者,拘系随之。……于是官之气愈张,官之焰愈烈。羊狠狼贪之技,他人所不忍出者,而官出之;蝇营狗苟之行,他人所不屑为者,而官为之。……国衰而官强,国贫而官富;孝弟忠信之旧,败于官之身;礼义廉耻之遗,坏于官之手。而官之所以为人诟病,为人轻亵者,盖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
《官场现形记》的主意只是要人人感觉官是世间最可恶又最下贱的东西。如卷四写黄道台的门房戴升鼻子里哼的冷笑一声,说:
等着罢,我是早把铺盖卷好等着的了。想想做官的人也真是作孽。你瞧他升了官,一个样子;今儿参掉官,又是一个样子。不比我们当家人的,辞了东家,还有西家,一样吃他妈的饭。做官的可只有一个皇帝,逃不到那里去的!
又如卷八陶子尧对着堂子里的娘姨说他的官运,他说:
我们做官的人,说不定今天在这里,明天就在那里,自己是不能作主的。
新嫂嫂说:
难末大人做官格身体,搭子“讨人身体”差勿多哉……堂子里格小姐……卖拨勒人家,或者是押帐,有仔管头,自家做勿动主,才叫做“讨人身体”格。耐笃做官人,自家做勿动主,阿是一样格?
陶子尧道:
你这人真是瞎来来!我们的官是拿银子捐来的,又不是卖身,同你们堂子里一个买进一个卖出,真正天悬地隔。
不过这个区别实在很微细。卷十四写江山船上的一个妓女龙珠对周老爷说:
我十五岁上跟着我娘到过上海一荡,人家都叫我清倌人,我肚里好笑。我想我们的清倌人也同你们老爷们一样。……
去年八月里江山县钱太老爷在江头雇了我们的船,同了太太去上任。听说这钱太老爷在杭州等缺,等了二十几年,穷的了不得,连什么都当了。好容易才熬到去上任。他一共一个太太,两个少爷,九个小姐。大少爷已经三十多岁,还没有娶媳妇。从杭州动身的时候,一家门的行李不上五担,箱子都很轻的。到了今年八月里,预先写信叫我们的船上来接他回杭州。等到上船那一天,红皮衣箱一多就多了五十几只,别的还不算。上任的时候,太太戴的是镀金的簪子;等到走,连那小少爷的奶妈,一个个都是金耳坠子了!钱太老爷走的那一天,还有人送了他好几把万民伞。大家一齐说老爷是清官,不要钱,所以人家才肯送他这些东西。我肚皮里好笑,老爷不要钱,这些箱子是那里来的呢?……瞒得过我吗?做官的人,得了钱,自己还要说是清官,同我们吃了这碗饭一定要说是清倌人,岂不是一样的吗?
周老爷听了他的话,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倒反朝着他笑;歇了半天,才说得一句“你比方的不错”。
李伯元除了《官场现形记》之外,还有一部《文明小史》,也是“《儒林外史》式”的讽刺小说。
吴沃尧,字趼人,是广东南海的佛山人,故自称“我佛山人”。当梁启超在日本创办《新小说》时,吴沃尧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以下省称“怪现状”)的第一部分就在《新小说》上发表。那个时候,——光绪癸卯甲辰(一九〇三——四)——大家已渐渐的承认小说的重要,故梁启超办了《新小说》杂志,商务印书馆也办了一个《绣像小说》杂志,不久又有《小说林》出现。文人创作小说也渐渐的多了。《怪现状》,《文明小史》,《老残游记》,《孽海花》……都是这个时代出来的。《怪现状》也是一部讽刺小说,内容也是批评家庭社会的黑幕。但吴沃尧曾经受过西洋小说的影响,故不甘心做那没有结构的杂凑小说。他的小说都有点布局,都有点组织。这是他胜过同时一班作家之处。《怪现状》的体例还是散漫的,还含有无数短篇故事;但全书有个“我”做主人,用这个“我”的事迹做布局纲领,一切短篇故事都变成了“我”二十年中看见或听见的怪现状。即此一端,便与《官场现形记》,《文明小史》不同了。
但《怪现状》还是《儒林外史》的产儿;有许多故事还是勉强穿插进去的。后来吴沃尧做小说的技术进步了,他的《恨海》与《九命奇冤》便都成了有结构有布局的新体小说。《恨海》写的是婚姻问题。一个广东的京官陈戟临有两个儿子:大的伯和,聘定同居张家的女儿棣华;小的仲蔼,聘定同居王家的女儿娟娟。后来拳匪之乱陈戟临一家被杀;伯和因护送张氏母女出京,中途冲散;仲蔼逃难出京。伯和在路上发了一笔横财,就狂嫖阔赌,吃上了鸦片烟,后来沦落做了叫化子。张家把他访着,领回家养活;伯和不肯戒烟,负气出门,仍病死在一个小烟馆里。棣华为他守了多少年,落得这个下场;伯和死后,棣华就出家做尼姑去了。仲蔼到南方,访寻王家,竟不知下落;他立志不娶,等候娟娟;后来在席上遇见娟娟,原来他已做了妓女了。这两层悲剧的下场,在中国小说里颇不易得。但此书叙事颇简单,描写也不很用气力,也不能算是全德的小说。
《九命奇冤》可算是中国近代的一部全德的小说。他用百馀年前广东一件大命案做布局,始终写此一案,很有精采。书中也写迷信,也写官吏贪污,也写人情险诈;但这些东西都成了全书的有机部分,全不是勉强拉进来借题骂人的。讽刺小说的短处在于太露,太浅薄;专采骂人材料,不加组织,使人看多了觉得可厌。《九命奇冤》便完全脱去了恶套;他把讽刺的动机压下去,做了附属的材料;然而那些附属的讽刺的材料在那个大情节之中,能使看的人觉得格外真实,格外动人。例如《官场现形记》卷四卷五写藩台的兄弟三荷包代哥哥卖缺,写的何尝不好?但是看书的人看过了只像看了报纸的一段新闻一样,觉得好笑,并不觉得动人。《九命奇冤》第二十回写黄知县的太太和舅老爷收梁家的贿赂一节,一样是滑稽的写法,但在那八条人命的大案里,这种得贿买放的事便觉得格外动人,格外可恶。
《九命奇冤》受了西洋小说的影响,这是无可疑的。开卷第一回便写凌家强盗攻打梁家,放火杀人。这一段事本应该在第十六回里,著者却从第十六回直提到第一回去,使我们先看了这件烧杀八命的大案,然后从头叙述案子的前因后果。这种倒装的叙述,一定是西洋小说的影响。但这还是小节;最大的影响是在布局的谨严与统一。中国的小说是从“演义”出来的。演义往往用史事做间架,这一朝代的事“演”完了,他的平话也收场了。《三国》,《东周》一类的书是最严格的演义。后来作法进步了,不肯受史事的严格限制,故有杜撰的演义出现。《水浒》便是一例。但这一类的小说,也还是没有布局的;可以插入一段打大名府,也可以插入一段打青州;可以添一段破界牌关,也可以添一段破诛仙阵;可以添一段捉花蝴蝶,也可以再添一段捉白菊花,……割去了,仍可成书;拉长了,可至无穷。这是演义体的结构上的缺乏。《儒林外史》虽开一种新体,但仍是没有结构的;从山东汶上县说到南京,从夏总甲说到丁言志;说到杜慎卿,已忘了娄公子;说到凤四老爹,已忘了张铁臂了。后来这一派的小说,也没有一部有结构布置的。所以这一千年的小说里,差不多都是没有布局的。内中比较出色的,如《金瓶梅》,如《红楼梦》,虽然拿一家的历史做布局,不致十分散漫。但结构仍旧是很松的;今年偷一个潘五儿,明年偷一个王六儿;这里开一个菊花诗社,那里开一个秋海棠诗社;今回老太太做生日,下回薛姑娘做生日,……翻来覆去,实在有点讨厌。《怪现状》想用《红楼梦》的间架来支配《官场现形记》的材料,故那个主人“我”跑来跑去,到南京就见着听着南京的许多故事,到上海便见着听着上海的许多故事,到广东便见着听着广东的许多故事。其实这都是很松的组织,很勉强的支配,很不自然的布局。《九命奇冤》便不同了。他用中国讽刺小说的技术来写家庭与官场,用中国北方强盗小说的技术来写强盗与强盗的军师,但他又用西洋侦探小说的布局来做一个总结构。繁文一概削尽,枝叶一齐扫光,只剩这一个大命案的起落因果做一个中心题目。有了这个统一的结构,又没有勉强的穿插,故看的人的兴趣自然能自始至终不致厌倦。故《九命奇冤》在技术一方面要算最完备的一部小说了。
和吴沃尧,李伯元同时的,还有一个刘鹗,字铁云,丹徒人,也是一个小说好手。刘鹗精通算学,研究治河的方法,曾任光绪戊子(一八八八)郑州的河工,又曾在山东巡抚张曜的幕府里,作了治河七策。后来山东巡抚福润保荐他“奇才”,以知府用。他住北京两年,上书请筑津镇铁路,不成;又为山西巡抚与英国人订约开采山西的矿。当时人都叫他做“汉奸”,因为他同外国人往来,能得他们的信用。后来拳匪之乱(一九〇〇)联军占据北京,京城居民缺乏粮食,很多饿死的;他就带了钱进京,想设法赈济;那俄国兵占住太仓,太仓多米而欧洲人不吃米;他同俄国人商量,用贱价把太仓的米都粜出来,用贱价粜给北京的居民,救了无数的人。后数年,有大臣参他“私售仓粟”,把他充军到新疆,后来他就死在新疆。二十多年前,河南彰德府附近发见了许多有古文字的龟甲兽骨,刘鹗是研究这种文字最早的一个人,曾印有《铁云藏龟》一书(以上记刘鹗的事迹,全根据罗振玉的《五十日梦痕录》。我因为外间知道他的人很不多,故摘钞大概于此)。
刘鹗著的《老残游记》,与李伯元的《文明小史》同时在《绣像小说》上发表。这部书的主人老残,姓铁,名英,是他自己的托名。书中写的风景经历,也都带着自传的性质。书中的庄抚台即是张曜,玉贤即是毓贤;论治河的一段也与罗振玉作的传相符。书中写申子平在山中遇着黄龙子,玙姑一段,荒诞可笑,钱玄同说他是“老新党头脑不甚清晰的见解”真是不错。书末把贾家冤死的十三人都从棺材里救活回来,也是无谓之至。但除了这两点之外,这部书确是一部很好的小说。他写玉贤的虐政,写刚弼的刚愎自用,都是很深刻的;大概他的官场经验深,故与李伯元,吴沃尧等全是靠传闻的,自然大不相同了。他写娼妓的问题,能指出这是一个生计的问题,不是一个道德的问题,这种眼光也就很可佩服了。他写史观察(上海施善昌)治河的结果,用极具体的写法,使人知道误信古书的大害(第十三回至十四回)。这是他生平一件最关心的事,故他写的这样真切。
但《老残游记》的最大长处在于描写的技术。第二回写白妞说大鼓书的一大段,读的人大概没有不爱的。我们引一小段作例:
王小玉……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响;……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听的人不禁暗暗叫绝。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齐;及至翻到傲来峰,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
这一段虽是很好,但还用了许多譬喻,算不得最高的描写工夫。第十二回写老残在齐河县看黄河里打冰一大段,写的更为出色。最好的是看打冰那天的晚上,老残到堤上闲步:
抬起头来,看那南面山上一条白光,映着月色,分外好看。一层一层的山岭,却分辨不清;又有几片白云在那里面,所以分不出是云是山。及至定睛看去,方才看出那是云那是山来。虽然云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为月在云上,云在月下,所以云的亮光从背后透过来;那山却不然,山的亮光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过来,所以光是两样了。然只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望东去,越望越远,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来了。
只有白话的文学里能产生这种绝妙的“白描”美文来。
以上略述这五十年的白话小说。民国成立时,南方的几位小说家都已死了,小说界忽然又寂寞起来。这时代的小说只有李涵秋的《广陵潮》还可读;但他的体裁仍旧是那没有结构的“《儒林外史》式”。至于民国五年出的“黑幕”小说,乃是这一类没有结构的讽刺小说的最下作品,更不值得讨论了。北方平话小说近年来也没有好作品比得《儿女英雄传》或《七侠五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