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性质,及其发展的经过和现在的观点,已经大略明白了,那我们就可以进而谈历史的研究方法了。
现在要想研究历史,其第一个条件,就是对于各种科学,先得要有一个常识。治史学的人,往往以为社会科学是紧要的,自然科学则不甚重要,实亦不然。有许多道理,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是相通的。如演变的观念,若不知道生物学,就不能知道得真确。又如治历史,要追溯到先史时代,则史家对于地质学,岂能茫无所知?这是举两端为例,其余可以类推。所以治史学的人,对于现代的科学,都不能不略知大概。否则用力虽深,也和一二百年前的人无以异了,安足称为现代的学问家?固然,各种社会科学,如政治学、法律学、经济学、人生哲学等,和史学的关系更为密切。然只能谓治史学者,对于此等学科,更须有超出常识以外的知识,而不能说此外诸学科,可以并常识而不具。现在再把治史学的人所宜特别加意的几种学科,略说其关系如下:
治史学第一要留意的,就是社会学了。历史是研究整个社会的变迁的,任何一种事件,用别种眼光去解释,都只能得其一方面,惟社会学才可谓能揽其全。而且社会的变迁发展,是有一定的程序的,其现象似乎不同,其原理则无以异。明白了社会进化的法则,然后对于每一事件,都能知其在进化的长途中所具有的意义;对于今后进化的途径,自然也可以预测几分。如蛮族的风俗,昔人观之,多以为毫无价值,不加研究。用社会学的眼光看起来,则知道何种社会有何种需要,各种文化的价值,都是平等的,野蛮民族的文化,其为重要,正和文明民族一样。而且从野蛮时代看到文明时代,更可知道其变迁之所以然。所以我曾说:近代的西人,足迹所至既广,他们又能尊重科学,为好奇心所驱迫,对于各种蛮族的风俗,都能尽量加以研究,这个对于史学的裨益,实非浅鲜。因为它在无意中,替我们把历史的年代延长了(现代蛮族的情形,和我们古代的情形相像,看了它,就可追想我们古代的情形了,所以说是历史年代的延长),就是使我们的知识加几倍的广博。这亦是举一端为例,其余可以类推。
把历史的年代延得更长的,就是考古学了。史学家说:“假定人类的出生,有24万年,我们把一日设譬,则每小时要代表2万年,每一分钟要代表333年,最古的文化,在11点40分时候才出现;希腊文化,离现在只有7分钟;蒸汽机的发明,则只有半分钟而已。所以通常所谓古人,觉得他和我们相离很远的,其实只是同时代的人。”这种说法,所假定的人类出生的时期,为时颇短,若取普通的说法,很有加长一倍的可能,那我们历史上的文化,更浅短得不足道了。然即此假定,亦已足以破除普通人的成见了。
自然科学中,对于历史关系最密切的,自然是地理学。这因为人类无一息之间,能不受自然的影响,而地理学是一切自然条件的总括。这种道理,在现今是人人知道的,无待再说。但在历史上,地理形势不必和现在相同,用现在的地理情形,去解释史事,就要陷于误谬了。所以治史学者,对于历史地理,不能不有相当的知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要知道各时代地面上的情形和现在不同的,因以推知其时的地理及于其时人类的影响和现在的不同(钱君宾四曾对我说,有意做这样一部书,这是极紧要极好的事情,然此事恐不易成。不可如从前人但偏于兵事上的研究)。
治史学的人,虽不是要做文学家,然对于文学,亦不可不有相当的了解。其中(一)是训诂。这在治古史,是人人知其重要的,然实并不限于此。各时代有各时代的语言,又有其时的专门名词,如魏、晋、南北朝史中之宁馨、是处、若为,《宋史》中的推排、手实、称提等都是。(宁馨犹言这个。是处犹言处处。若为即如何的转音。推排是查轧的意思。手实是按一定的条件,自行填注。称提乃纸币跌价,收回一部分,以提高其价格之意)这些实该各有其专门的辞典。(二)文法,亦是如此。这个在古代,读俞樾的《古书疑义举例》可知,后世亦可以此推之。(三)普通的文学程度,尤其要紧。必能达到普通的程度,然后读书能够确实了解,不至于隔膜、误会。况且在古代,史学和文学关系较深,必能略知文学的风味,然后对于作史者的意旨能够领略。晚出《古文尚书》的辨伪,可谓近代学术界上的一大公案。最初怀疑的朱子,就是从文学上悟入的。他说:《今文尚书》多数佶屈聱牙,《古文尚书》则无不平顺易解,如何伏生专忘掉其易解,而记得其难解的呢?清朝的阎若璩,可说是第一个用客观方法辨《古文尚书》之伪的人,到他出来之后,《古文尚书》之为伪作,就无复辩解的余地了,而他所著的《古文尚书疏证》中有一条,据《胤征》篇的“每岁孟春”句,说古书中无用每字的,因此断定其为魏、晋后人的伪作。宋朝的王应麟,辑鲁、齐、韩三家《诗》,只辑得一薄本,清朝的陈乔枞所辑得的,却比他加出十倍。陈乔枞的时代,后于王应麟有好几百年,只有王应麟时代有的书,陈乔枞时代没有,不会有陈乔枞时代有的书,王应麟时代没有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乔枞有何异术,而能所得的十倍于王应麟呢?那是由于古书有一种义例,为陈乔枞所知,而王应麟所不知。原来自西汉的今文经学以前,学术的传授,都是所谓专门之学,要谨守师法的。(这所谓专门之学,与现在所谓专门之学,意义不同,非以学问的性质分,而以其派别分)所以师徒数代相传,所说的话,都是一样。我们(一)固可因历史上说明甲系治某种学问,而因甲所说的话,以辑得某种学问的佚文,(二)并可以因乙所说的话和甲相同,而知道乙亦系治某种学问。如是再推之于丙、丁等等,其所得的,自非王应麟所能及了。然则甲、乙、丙、丁等所说的话的相同,并不是各有所见,而所见者相同,还只是甲一个人所说的话。我们治古史,搜罗证据,并不能因某一种说法主张者多,就以为同意者多,证据坚强,这亦是通知古书义例,有益于史学的一个证据。
讲学问固不宜预设成见,然亦有种重要的观念,在治此学以前,不可不先知道的,否则就茫无把握了。这种重要的观念,原只是入手时的一个依傍,并没叫你终身死守着他,一句不许背叛。现在就史学上的重要观念,我所认为读史之先,应该预先知道的,略说几条如下:
其中第一紧要的,是要知道史事是进化的,打破昔人循环之见。有生命之物,所以异于无生物;人所以特异于他种生物,就在进化这一点上。固然,世界上无物不在进化之中,但他种物事,其进化较迟,在一定的时期中,假定它是不变的,或者尚无大害。人类的进化,则是最快的,每一变动,必然较从前有进步(有时看系退步,然实系进步所走的曲线),这种现象,实在随处可见。然人类往往为成见所蔽,对于这种真理不能了解。尤其在中国,循环的观念入人甚深。古人这种观念,大概系由观察昼夜、寒暑等自然现象而得,因为此等现象,对于人生,尤其是农、牧民族,相关最切。这其中固亦含有一部分的真理,然把它适用于人类社会就差了。粒食的民族,几曾见其复返于饮血茹毛?黑格尔的哲学,徒逞玄想,根脚并不确实,而且不免褊狭之见,有何足取?然终不能不推为历史哲学的大家,而且能为马克思的先导,就是因为他对于历史是进化的的见解,发挥得透彻呀!
第二,马克思以经济为社会的基础之说,不可以不知道。社会是整个的,任何现象,必与其余一切现象都有关系,这话看似玄妙,其实是容易明白的,佛家所说的“帝网重重”,就是此理。(帝字是自然的意思,帝网重重,犹言每一现象,在自然法中,总受其余一切现象的束缚,佛家又以一室中同时有许多灯光,光光相入设譬,亦是此意。然关系必有亲疏,亲疏,就是直接、间接)影响亦分大小。地球上受星光之热亦不少,岂能把星光的重要,看做和太阳光相等?把一切有关系的事,都看得其关系相等,就茫然无所了解,等于不知事物相互的关系了。如此,则以物质为基础,以经济现象为社会最重要的条件,而把他种现象,看做依附于其上的上层建筑,对于史事的了解,实在是有很大的帮助的。但能平心观察,其理自明。
第三,近代西洋科学和物质文明的发达,对于史事是大有影响的。人类最亲切的环境,使人感觉其苦乐最甚的,实在是社会环境,这固然是事实,然而物质环境既然是社会组织的基础,则其有所变动,影响之大,自更不容否认。在基础无甚变动时,上层建筑亦陈陈相因,人生其间的,不觉得环境有何变动,因亦认为环境不能使之变动,于是“世界是不变的”;“即有变动,亦是循环的”;“一切道理,古人都已发现了”;“世界永远不过如此,无法使之大进步,因而没有彻底改良的希望”。这种见解,就要相因而至,牢不可破了。科学发达了,物质文明进步了,就给这种观念以一个大打击。惟物质文明发达,而人类制驭自然之力始强,人才觉得环境可以改变;且可用人类的力量使之改变,人类因限于物质所受的种种苦痛,才觉得其有解除的可能。惟物质文明发达,而社会的组织亦随之而大变,人才觉得社会的组织亦是可变的,且亦可以用人类的力量使之改变的。又因物质文明进步所招致的社会变迁,使一部分人大感其痛苦,人才觉得社会实有加以改革的必要。惟物质文明发达,才能大变交通的情形,合全球为一家,使种种文化不同的人类合同而化。惟科学发达,人才不为浅短的应用主义所限,而知道为学问而学问的可贵,而为学问而学问的结果,则能有更精深的造诣,使人类的知识增加,而制驭事物之力,亦更因之而加强。人类的观念,毕竟是随着事物而变的。少所见多所怪的人,总以为西洋和东洋有多大的差异,闻见较广的人,就不然了,试将数十年以前的人对于外国的见解,和现在人的见解,加以比较便知。然不知历史的人,总还以为这小小的差异,自古即然,知道历史的人,见解就又不同了。西洋现在风俗异于中国的,实从工业革命而来,如其富于组织力,如其溺于个人的成功都是。前乎此,其根本的观念,原是无大异同的。所以近代西洋科学及物质文明的发达,实在是通于全世界划时期的一个大变。
第四,崇古观念的由来及其利弊,亦不可不加以研究的。人人都说:中国人崇古之念太深,几以为中国人独有之弊,其实不然。西洋人进化的观念,亦不过自近世以来。前乎此,其视邃古为黄金时代,其谓一切真理皆为古人所已发现,亦与中国同。而且不但欧洲,世界上任何民族,几乎都有一个邃古为黄金时代的传说,这是什么理由呢?崇古的弊病,是很容易见得的。民国三十四年之后,只会有三十五年,决不会有三十三年,然而三十四年的人,是只会知道三十三年以前,决不会知道三十五年以后的。所以世界刻刻在发展出新局面来,而人之所以应付之者,总只是一个旧办法。我们所以永远赶不上时代,而多少总有些落伍,就是为此。这固然是无可如何的事,然使我们没有深厚的崇古观念,不要一切都以古人的是非为标准;不要一切都向从前想,以致养成薄今爱古的感情,致理智为其所蔽,总要好得许多。然而人却通有这种弊病。这是什么理由呢?难道崇古是人类的天性么?不,决不。人类的所以崇古,是有一个很深远的原因的。人类最亲切的环境是社会环境,使人直接感觉其苦乐,前文业经说过了。在邃古之世,人类的社会组织是良好的,此时的社会环境亦极良好。后来因要求制驭自然的力量加强,不得不合并诸小社会而成为大社会,而当其合并之际,没有能好好的随时加以组织,于是人类制驭自然之力逐步加强,而其社会组织,亦逐步变坏,人生其间的,所感觉的苦痛,亦就逐步加深了。人类社会良好的组织,可以说自原始的公产社会破坏以来,迄未恢复。而其从前曾经良好的一种甜蜜的回忆,亦久而久之未曾忘掉。于是大家都觉得邃古之世,是一个黄金时代,虽然其对于邃古的情形并不清楚。这便是崇古主义的由来。是万人所共欲之事,终必有实规的一日的,虽然现在还受着阻碍。明乎此,则知今日正处于大变动的时代之中,但其所谓变动,必以更高的形式而出现,而非如复古主义者之所想象,这便是进化的道理。
以上所述,自然不免挂一漏万,然而最重要的观念,似亦略具于此了。社会科学,直至今日,实在本身并没有发现什么法则。一切重要观念,多是从自然科学中借贷而来的。(并非说全没有,但只零碎的描写,没有能构成条理系统)前叙循环等观念,根本是从观察无生物得来的无论矣,近代借径于生物学等,似乎比古人进步了,然亦仍有其不适用之处。无论其为动物,为人,其个体总系有机体,而社会则系超机体,有机体的条例,亦是不能适用于超机体的。如人不能恒动不息,所以一动之后,必继之以一静;社会则可以这一部分休息,那一部分换班工作,所以一个机关可以永不停滞,这便是一个例。所谓社会科学,非从感情上希望其能够如何,更非从道德上规定其应当如何,而是把社会的本身,作为研究的对象,发现其本身是如何、可以如何的问题。术是要从学生出来的,而我们自古至今,对于社会的学,实在没真明白过,所以其所谓术,也从来不能得当。一般对于社会的议论,非希望其能够如何,则斥责其不当如何,热情坌涌,而其目的都不能达到,如说食之不能获饱,试问竟有何益?社会学家说得好:“社会上一切事都是合理的,只是我们没有懂得它的理。”这话深堪反省。努力研究社会,从其本身发现种种法则,实在是目前一件最为紧要的事,而这件事和史学极有关系,而且非取资于史学,是无从达其目的的,这便是史学的最大任务。
人的性质,有专门家和通才之分。在史学上,前者宜为专门史家,后者宜为普通史家。人固宜善用其所长,然亦不可不自救其所短。专门家每缺于普遍的知识,所发出来的议论,往往会荒谬可笑。这是因为一种现象的影响,只能达到一定的限度,而专门家把它看得超过其限度之故。普通史家自无此弊。然普通史的任务,在于综合各方面,看出一时代一地域中的真相,其所综合的,基础必极确实而后可,如专门的知识太乏,又不免有基础不确实的危险。所以治史学者,虽宜就其性之所长而努力,又宜时时留意矫正自己的所短,这亦不可不知。
读历史的利益何在呢?读了历史,才会有革命思想。这话怎样讲呢?那就是读了历史,才知道人类社会有进化的道理。从前的人,误以为读了历史,才知道既往,才可为将来办事的准则,于是把历史来作为守旧的护符,这是误用了历史的。若真知道历史,便知道世界上无一事不在变迁进化之中,虽有大力莫之能阻了。所以历史是维新的证佐,不是守旧的护符。惟知道历史,才知道应走的路,才知道自己所处的地位,所当尽的责任。
有人说:“历史上的因果关系,是很复杂的,怕非普通人所能明白,而普通的人对于历史,也不会感觉兴味。”这话亦不尽然。今日史事的所以难明,有些实在由于因果关系的误认。譬如政治久已不是社会的原动力了,有些人却偏要说国家的治乱兴亡,全由于政府中几个人措置的得失。这种似是而非的话,如何能使人了解?如其是真实的,“现代机械的发明,到底足以使人的生活变更否?”“机械发明之后,经济组织能否不随之而起变化?”“资本主义,能否不发达而为帝国主义?”“这种重大的变化,对于人类的苦乐如何?”“现在的社会,能不革命否?”这些看似复杂,而逐层推勘,其实是容易明白的,何至于不能了解?都是和生活极有关系,极切近的事情,何至于没有兴味?